118.百草別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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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姑娘們支持正版~全文首發晉/江/文/學.城 “阿蠻如今可好些了?”
吳氏欲言又止, “老爺……可曾去看過?”
鄭媽媽暗中歎了口氣,夫人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過柔順。二娘子如今都這般模樣了,她還在乎那沒心肝的老爺。
“二娘子剛醒,這不,老奴我就給你報喜來了。”
“阿蠻醒了?”吳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來,團團轉道, “翠縷, 將桌上的什錦糕帶上, 阿蠻愛吃。鄭媽媽,隨我一同去看看阿蠻。”
“哎, 哎, 夫人, 地上滑, 你慢著些。”鄭媽媽連忙喚丁香將前些日子舅老爺送來的雪狐大麾給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攬月居而去。
攬月居內一片靜悄悄的。
吳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脫了木屐, 羊皮小靴踩在柔軟的地毯上, 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她不自覺地放輕腳步,穿過花廳, 巧心守在閨房門口施了一禮,“夫人。”
“二娘子可還好?”
門口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了蘇令蠻。
她安靜地躺在柔軟馨香的被褥裏, 隔著層層幔帳, 隱約可見母親領著一行人匆匆趕來, 狐皮麾白得發亮,刺得她忍不住閉了閉眼睛。
蘇令蠻懵裏懵懂地還沒回過神來,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一睜眼,她又變回了那個胖乎乎的醜丫頭了?
屋裏火牆燒得正暖,蘇令蠻翻了個身,掀了掀被窩想散些熱氣,一垂眼,又見到白蘿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還能看到一個個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裏狠狠咬了一口。
這一記完全沒留手。
“嘶”的一聲,蘇令蠻徹底清醒了。
哪還有什麽見鬼的重生。她仍然還是定州城裏那個胖乎乎的蘇令蠻,一個被親表哥退了親的醜丫頭。
什麽錦心繡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夢!
熏被的銀香球被她腳一踢,直接“骨碌”一聲落了地。
巧心掀開帳幔,吳氏淚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覷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蠻,你再想不開,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鄭媽媽也在一旁默默垂淚。她家二娘子著實命苦,竟然被一個商賈之家退了婚,往後定州城裏要些臉麵的家族,誰還會來提親?這該死的殺千刀的吳家,真太不是東西了。
蘇令蠻側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現在都什麽時辰了。”
“卯時過半了。”
吳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蘇令蠻的臉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蠻,餓不餓,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蘇令蠻這才發覺吳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進去,憑空憔悴了許多。“阿娘一直守著我?”
“倒也沒有。”吳氏垂眼,接過巧心遞來的漱口水,扶著蘇令蠻漱了口,才道,“晚間是讓鄭媽媽守著的。大夫說了,你這是氣血攻心,睡一覺就好了。”
沒料到,這一覺,竟一連睡了三日。
蘇令蠻恍然。她隻記得,接到鎮表哥要退親的消息,她急匆匆趕往大堂,後來……
後來就不記得了。
“巧心,將小廚房燉著的燕窩拿來。”
巧心脆生生地應了聲,吳氏接過鄭媽媽遞來熱好的巾帕,扶著蘇令蠻給她淨了臉,才輕聲道,“阿蠻,退親這事,都怪阿娘。”
“與阿娘有何幹係?”蘇令蠻皺了皺鼻子,大大的麵盤子上,眼睛擠得眯成了一條縫,看著非但不可愛,反有些粗野的刁蠻。
“當初是大舅母上趕著讓阿娘將阿蠻定給了鎮表哥,為何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阿蠻還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時候說?”
“鎮表哥明明說過,阿蠻很可愛,為何還要退親?”
鄭媽媽卻注意到了蘇令蠻置在被上的手顫了顫,知道她並不如話中那般強勢,心下恨那姓吳的有眼無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吳氏語焉不詳,麵色羞慚,“阿蠻,還是莫要計較了,好麽?”
蘇令蠻不可思議地看著吳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邊的?”
她背著一個被商賈退親的曆史,往後好人家都不會娶她做新婦子,不然就是連商賈之家都比不上。難道連計較一聲都不行?
吳氏張了張嘴,“可,可……”
蘇令蠻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來逆來順受慣了,可沒想到在女兒這事上,她的第一反應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羨慕起夢裏的自己,夢裏的娘親雖然也柔順,可若女兒受了傷,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吳氏被她的眼神鎮住了,喉嚨口像塞了塊石頭,堵得很。
“罷了,阿娘,你這幾天累了,先去睡吧。”蘇令蠻壓下心底竄上來的不知名情緒,勉強笑了笑。
正當吳氏張口欲言,門簾被急急地掀了開來,一道嫋娜的身影裹著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進來,蘇令蠻被激得打了個噴嚏,臂膀上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疙瘩。
鄭媽媽、翠縷等人的麵色不由一凝。
蘇令蠻瞪著麗姨娘,“麗姨娘你這是作什麽?”
話音剛落,蘇令嫻就匆匆追了進來,臉上還帶著疾跑的紅暈。她拉住麗姨娘羞赧地朝吳氏和蘇令蠻笑笑,飽含歉意道:“母親,對不住,姨娘是聽說二妹妹醒了,便過來看看二妹妹的。”
室內暖黃的光落在蘇令嫻一身,仿佛憑空為她鍍了層柔光,襯得她更是麵容姣好,眉清目秀。
蘇令蠻眼睛被刺痛,立刻轉開了視線。
對這個大姐,她素來不喜歡,也並不吝嗇表達自己的不喜歡。蘇令嫻越是周到,越是完滿,她便越不喜歡。
定州城裏有句話,“蘇府大娘美嬌娘,蘇府二娘母夜叉”,說得便是她們。
吳氏好脾氣地笑了笑,“無妨,你們有心了。”
“若非老爺昨日非拉著我……”麗姨娘掩嘴笑道,“今個妾來得還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紅蓮紋散花煙羅裙,腰間盈盈一束,更襯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兩個孩子,依然別有風情。
吳氏訕訕一笑,諾諾不語。
蘇令蠻恨鐵不成鋼,猛地捶床坐起,“麗姨娘,你區區一個姬妾,誰給你的膽子著紅裳來我阿娘麵前炫耀?”
麗姨娘描摹得豔紅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吳氏,“夫人不會介意的,對吧,夫人?”
麗姨娘是蘇護乳母的女兒,伴著蘇護一起長大,在其十六歲時兩人便勾著滾到了一處,與西廂房那些個姬妾不同,兩人很有些情誼,蘇護唯一一個兒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吳氏被家裏教導的柔順貞靜過了頭,對上麗姨娘這等潑辣的,隻學會了一樁事,忍。
百忍成精。
她溫柔地笑了笑,“是,不過一件紅裳罷了,阿蠻你不要任性。”說著,還撫了撫蘇令蠻的腦袋。
原本亂翹的頭發被揉得亂蓬蓬的,蘇令蠻氣悶地別開腦袋,趕起人來,“麗姨娘,大姐姐若是看過了就請回吧。”
她以後,永遠永遠也不要做阿娘這樣的女子。
“等等,妾聽說……吳家與阿蠻的婚事退了?”
麗姨娘憂心忡忡地問道,眼裏卻快速地滑過一抹幸災樂禍。蘇令蠻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發覺,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蘇令嫻怨怪地扯著麗姨娘的袖子,低聲道,“姨娘,你快別說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從一個妾氏口中提出的退親,讓她既羞且臊,見麗姨娘幸災樂禍的眼神,蘇令蠻被激怒了,“莫非麗姨娘以為吳家退了婚,就輪得到你女兒了?”
“我大舅母眼高於頂,恐怕還看不上你的好女兒。”
蘇令嫻滿麵緋紅,無措地看著蘇令蠻,擺手道,“二妹妹,你誤會了,我對鎮表哥,絕無此意。”
“阿蠻!你怎麽可以怎麽說你大姐姐?”
一聲暴喝從門口傳來。
一藍袍男子鐵青著一張臉走了進來,留著一簇胡子,頗有威儀——正是蘇府的男主人蘇護。他厭煩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蘇令蠻的後悔像潮水一般,被這聲斥責給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強地看著蘇護,一言不發。
“道歉!”
蘇護看她倔著,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蘇令蠻眼裏起了一層霧,麵色白得嚇人。
在她與大姐姐之間,阿爹永遠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嗬斥自己,好像篤定了犯錯的隻會是她,小到分發的綢緞,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時明明是大姐姐的錯,但阿爹從來不給她分辨的機會,給她的,永遠是冷臉。
蘇令蠻以為自己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個夢後,她便覺得難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麽不問一問,便要讓我道歉?說不定不是我的錯呢?”
鄭媽媽心疼地看著她,二娘子啊,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來的。
蘇護欣慰地看著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兒,這才像他的種,不由分說道,“我在外麵都聽得清清楚楚,你說你大舅母看不上嫻兒,可對?”
“可……”蘇令蠻欲爭辯,卻隻對上蘇護厭惡的眼神,頓時失語。
是了,她阿爹從來看不上她,從來認為城牆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強,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給蘇府抹黑。
蘇令蠻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素綾的白衣柔軟地裹著她白乎乎圓滾滾的身體,遠遠看去,像一隻可笑的鴨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軟腳軟,身體裏有一股意誌撐著她,蘇令蠻走得很認真,抬眼近乎偏執地對上蘇護的雙眸,問他:
“阿爹,我睡了這麽久,你有沒有來看過我?”
蘇護狼狽地別開眼睛,粗聲道,“不過是睡一覺,有什麽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為何又來了?”
蘇令蠻的認真,讓蘇護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斷她,“阿蠻,你究竟想說什麽?”
蘇令蠻失神地看著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來看過一眼問過一句。今日好不容易來了,卻又為了大姐姐訓斥我……那還不如不來。”
蘇護氣結,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將蘇令蠻甩掉一般,冷聲道,“犯了錯,你還有理了!”
蘇令蠻直挺挺地站著,梗著脖子,許是那個夢太清晰,她晃了神,隱約能看見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摟著她親昵地笑道:“我的阿蠻永遠都是對的。”
她似乎隱隱約約知道,那個夢是什麽了。
蘇令蠻滿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這沒什麽,她往後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時,花媽媽快步走了進來,見房裏聚著這許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見老爺,夫人。”
她是吳氏的陪嫁,一直管著內院的差事,蘇護認得她,應了聲道,“你來此何事?”
花媽媽往吳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爺帶人賠罪來了,人就在花廳。”
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裏扡插著一枝怒放的紅梅,熱烈而奔放。蘇令蠻眯眼看了會,順勢在桌邊坐下,拿起茶盞小口酌飲,一邊看著拎著白狐坎肩快要溜到門口的鄭媽媽問:
“鄭媽媽,您去哪兒呢?”
鄭媽媽訕訕地轉過身來:“老奴去將這坎,坎肩……燒了去。”言語中還是有些不舍得,這可都是百花花的銀子,光這麽一件,就可以在東城那買一棟小院兒了。
“誰說要燒了?”蘇令蠻俏皮地擠擠眼,一雙細長的小眼兒被贅肉擠得越發小,卻透出一股賊精氣兒來:“不過這麽一說,氣氣我那大姐姐,您還當真了?”
“那敢情好!”鄭媽媽這才露出個笑臉來:“老奴這就好好收起來,將來二娘子還能……”
“不!大姐姐穿過的東西,我可不會要了。”蘇令蠻眼珠子一轉,“鄭媽媽你且收著,趕明兒……我給它尋個好去處。”
鄭媽媽“哎”了一半又頓住了,嘴裏幾乎可以塞半個雞蛋——敢情二娘子還是要送人啊?
蘇令蠻似被她逗笑了,吳氏見她心情尚好,才期期艾艾地道:“阿蠻,你這幾日……究竟是去了何處?往後,往後可有什麽打算?”
“阿娘這是何意?”
蘇令蠻不滿地敲了下桌子,幹脆直接起身坐到美人靠旁的黃花梨大椅上。吳氏立時像隻兔子似的跳了起來擺擺手道:“阿蠻,阿娘沒旁的意思,隻是,隻是你鬧這麽一出,往後定州城裏怎麽看你?你還如何嫁個好人家?”
“嫁人?”蘇令蠻嗤笑了聲:“跟阿娘一樣,嫁個像阿爹這樣整日吃媳婦喝媳婦,還靠著媳婦養姨娘庶子女的好人?如果是這樣的好人,阿蠻這輩子情願不嫁!”
蘇令蠻話剛出口便後悔了。
吳氏尷尬羞恥地耷拉著腦袋,甕聲道:“可阿娘沒辦法啊。”她就這麽點本事。
蘇令蠻知道自己話說得太重了,阿娘就這麽過了大半輩子,她信奉的,從來就是相夫教子那一套,亦不知道該如何去反抗自己的丈夫,甚至連丁點的想法都不敢有。
“阿娘……罷了,”蘇令蠻搖搖頭,起身道:“阿娘,你且放心吧,不論將來阿蠻嫁不嫁得出去,都能將日子過好。”
“可阿蠻不能護著你一輩子。阿爹的態度,你今日該明白了,雖然他針對你是因為我,可他委實不是個有擔當的,柿子單揀軟的捏。”
蘇令蠻這話說了不知多少回,可每回說起,吳氏不是哭泣就是發怔,石頭丟水裏還能有個回響,丟吳氏這裏便連個屁都沒有。
她說了幾句覺得無趣,便也不說了,隻交代鄭媽媽服侍吳氏休息,自去了外院花廳。
“平阿翁,你可來了。”
蘇平見一個胖乎乎球也似的小娘子飛奔來,還未見到人,便咧開了嘴:“阿蠻,你將阿翁叫來,自己不來卻讓你這木頭似的阿爹來,小沒良心的。”
他親昵地點了點蘇令蠻挺翹的鼻頭。蘇平為蘇家老族長,自小看著阿蠻長大,向來認為她是多肉多福之人,並不一味與其他族人般嫌棄,是以蘇令蠻一看到他便覺得親切無比。
“阿翁多日不來,阿蠻可想你了,是麽,阿爹?”
蘇令蠻促狹地朝蘇護眨了眨眼,完全無視他黑如鍋底的臉。
蘇護也沒料到蘇令蠻請蘇平來這,完全沒有提及家中之事,徒讓他想了一路的說辭,白擔心了一把,隻應笑道:“阿蠻淘氣,不想竟驚動了伯父,今日天色已晚,伯父不如便在我這住一晚再回,如何?”
“阿爹忒沒道理,阿翁才來你便想著明日讓他回去,照阿蠻說啊,得多多住上幾日才好,對麽,阿爹?”
蘇護膽戰心驚,他自小便怕這不苟言笑的老族長,每回在他麵前便渾身不自在得緊,一聽要多住幾日,簡直是晴天霹靂。
蘇平“哼”了一聲,拐杖敲了下地板,冷聲道:“我看是有人嫌我這老頭子不識趣,阿蠻啊,阿翁今日便回去嘍;改日你身子鬆乏了,來阿翁這裏吃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