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帝後番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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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 便將這屋讓給你了。”

    蘇令蠻隱約記起昏迷時感受到的溫暖懷抱, 臉上緋雲;狼冶卻被她這模樣嚇了一跳, 扒拉住衣襟抖聲道:“小娘子你可莫瞎、瞎想,我,我是不會看上你的!”

    蘇令蠻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那就先謝謝你了!”

    她掀被下床, 這才發覺自己竟穿著一身素白的鬆江布裏衣,外裹著一層薄棉絮做的長襖子。

    這鬆江布可不是尋常之物,極輕薄極柔軟, 老織染師傅需花費十日堪堪才能得這麽一匹,一尺堪比米十鬥,沒有門路還買不到。當年舅舅得了幾匹巴巴地送來給阿娘, 阿娘至今還舍不得用, 壓在箱底。

    “不過,這男人的樣式……”蘇令蠻後知後覺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誰與她換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 嘎嘣一聲沒止住咬了舌頭,痛得半天沒說出話來。麇穀居士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粥進了來,“嘭”的一聲摜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這,就太晦氣了!”

    蘇令蠻並不介意他的惡形惡狀, 眯起眼笑了起來:“多謝居士。”

    狼冶此時已經緩了過來, 一疊聲地道:“你可別誤會,衣服是楊小郎君留下的,換是老頭子換的, 與我無關!”

    蘇令蠻若有所思地撫了撫袖口, 裏衣穿在裏頭輕若無物, 卻又熨帖舒適。

    裏衣……是恩公的?

    蘇令蠻的臉,漸漸紅了起來,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間襲上心頭的羞赧從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記憶卻被她自己勾勒得越來越清晰,耳膜甚至能聽到近在咫尺的聲響——年輕郎君強而有力的臂膀與溫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曖,臉怎麽這麽紅?莫不是又發燒了?”狼冶將手探過來,蘇令蠻不自覺躲開,將手背覆在臉上捂了捂,直到感覺冷下來才道:“沒什麽。”

    麇穀居士見她有條不紊地就著屋中涼水漱口洗臉,好似完全沒被他換衣裳的事實影響,不由奇道:

    “你居然不介意?”

    “居士既是當世活扁鵲,刮骨療毒我亦聽聞過,治過之人繁不勝數。在居士眼中,阿蠻怕是並不比一塊豬肉更珍貴,又何必介意?”

    蘇令蠻沒說的是,介意也來不及了。

    麇穀居士第一次在她麵前哈哈大笑起來:“灑脫!好!好得很!”

    “可惜終究是一婦人。”

    蘇令蠻剛剛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來,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緣何對婦人有如此之偏見?”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萬,好壞並不因男女而分,男兒郎中有窮凶極惡、寡廉鮮恥之輩;可女流之輩中亦不乏身懷國家大義、才智超絕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謝道韞,哪個不是人人稱頌的天驕?便你鬼穀子一門中,不也出了個墨如晦,一手奇門遁甲之術於我大梁統一中原之戰中屢建奇功,被梁□□尊為國師?”

    麇穀臉色青紅不定:“你又知道些什麽?”

    “阿蠻確實不知道居士身上發生了什麽,讓您如此偏激,也不會講什麽大道理,可阿蠻自小便明白一個道理,冤有頭債有主。”

    “若有人欠了阿蠻,阿蠻死也要討回來,但絕不會發泄在不相幹之人身上。若因一個壞人便否定了一個群體,不僅是偏激,還是無知。”

    蘇令蠻並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穀居士麵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窮扮慘,也不一味捧著他說好話,但奇怪的是,麇穀居士反而真的聽進去了。

    這小娘子年紀不大,身上卻自有一股從容而堅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個婦人身上見過。從前一夜的死纏爛打,到昨夜昏迷,他讓她看到了女兒家除卻虛榮貪婪軟弱之外的另一麵——

    “你讓老夫想想。”麇穀居士揮揮手,“讓老夫想想。”

    蘇令蠻嘴角微微翹了起來。肯想就證明這塊頑石被撬動了,有鬆動,便證明治病有門。她重新坐下,囫圇著喝起粥來,隻覺得胃裏暖暖的下去,從頭都舒坦到腳。

    狼冶目送著麇穀居士離開,臉色跟見了鬼似的。

    待蘇令蠻堪堪將一碗粥喝完,他才緩過神來,跟看稀奇物似的將蘇令蠻上下掃了個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個妙人!”

    “這還用你說,便我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萬中無一的。”蘇令蠻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順勢一屁股坐了下來:“你是怎麽辦到的?我跟了居士這般久,居士的心腸可是鐵石澆築,寒冰淬煉的,今日卻在你這鬆了口……”他搖搖頭,一臉不解:“奇怪,真奇怪。”

    “大約是……我不大像個女兒家?”蘇令蠻站起身,轉了一圈:“身寬體胖,性子粗蠻,與尋常的嬌嬌娘子大約差了十萬八千裏。”

    狼冶愣愣地點頭,半晌又搖頭:“不對。具體什麽,這我確實說不上來。”

    “舉個例子吧。楊小郎君這人冷漠得緊,與我多年交情,待我還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個意識到你還在院中的,我與居士都以為你自己會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陣風似的,楊小郎君衝進雨中一把就將你抱了進來——不過,曖,你怎這般重?”

    狼冶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腰。

    蘇令蠻橫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麽?”

    狼冶噎了一記,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沒好意思說自個兒時想抱沒抱起來,隻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沒報多大希望,沒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樣子……進氣還沒出氣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隻能通知林外那個愛哭鼻子的給你斂屍了。”

    斂屍?

    虧他說得出來。

    蘇令蠻抬起一腳便將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個不察,立時摔了個四仰八叉。

    狼冶瞬間跳了起來,指著她怒道:“蘇,蘇什麽蠻是吧,我跟你沒完!”

    蘇令蠻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圓胖的包子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小郎君,大人不記小人過,你這大丈夫怎好與我小娘子計較?”

    狼冶噎住了一時沒答上話來。他自幼跟著麇穀居士四處遊醫,見過之人形形□□不知凡幾,還真第一回見這翻臉如翻書的小娘子,拿她沒辦法,隻委委屈屈地哼了一聲。

    蘇令蠻將碗筷一收,自覺起身尋了小廚收拾不提。

    午時不到,麇穀便走出了房門,將蘇令蠻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這病,為行經紊亂,內度消損,老夫確實能治。”

    蘇令蠻忍不住長出一口氣,她懷揣希望來這尋醫,本就是死馬當活馬醫,如今麇穀告訴她能醫,不亞於給她吃了顆定心丸。

    “居士有何條件不妨說。”

    麇穀忽而笑起來,腮邊兩道法令紋一下子顯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她:“要老夫破這規矩,倒也不難。你隻需將東望酒樓三樓的酒親自奉上,老夫便親為你調治。”

    蘇令蠻呆了呆。

    這還不難?

    她要是能登上三樓,怕早已名揚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著臉勉強擠出一個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換一個條件?”

    麇穀惡作劇般地笑了:“不能。”

    “狼冶,送她出穀!哪一日,你拿來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幫你治好,還送你副養顏方子。”

    蘇令蠻興致依然不高,耷拉著腦袋問:“若我得了酒,又該如何尋居士?”

    林子沒人帶的話,她實在進不來。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較而言,劉小掌櫃要比這頑固不化的麇穀老頭子好對付得多。

    “也不麻煩,你就去有客來把這信物給掌櫃,他自會通知老夫。”麇穀遞過來一枚三角狀的鐵牌子,蘇令蠻也看不出什麽,隻往袖子一揣,帶上換下的濕衣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狼冶出了林。

    巧心細心,早先回去將換洗的衣服裝了一包帶了過來,蘇令蠻在馬車上將那長襖換了,才甕聲道:

    “府中情況如何?”

    “怎麽驚動了阿娘?”

    巧心麵有鬱色,“奴婢與鄭媽媽都都瞞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說漏了嘴,才……”

    “她……?”蘇令蠻驀然想起蘇令嫻在曲池放的狠話,皺了皺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筆,總弄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這般說來,定州城裏我這風聲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幾場了。”巧心麵有慚色:“都怪奴婢思慮不周。”

    “這不幹你的事。大姐姐要找我茬,必是時時刻刻盯著了。隻阿娘那裏有些麻煩……”蘇令蠻揉了揉額頭,這些煩心事真是一波賽一波地來。

    “府裏現下……怕是不太平。”巧心抬頭覷了覷蘇令蠻麵色:“老爺以夫人教女無方的理由,奪了她管家權,交給了麗姨娘。麗姨娘怕是正春風得意……”

    “這有甚怕的?”蘇令蠻滿不在乎道:“這家她要當就去當,橫豎這管家銀子讓她自己來!”

    “可,可老爺奪了夫人的嫁妝,也一並交給麗姨娘管了!”

    蘇令蠻無語,這事要換做定州城裏任一家,做媳婦的都非得鬧個翻天覆地不可,但到了阿娘這,估計也隻會掉幾顆淚。

    罷了,既阿爹這般無義,那也別怪她做女兒的不孝了。

    林木稀疏,枯黃的葉子落了一地,鞋子甫一踩上去便發出沙沙的脆響。

    太陽透過枝頭,隱隱綽綽地落在肩頭、地上,力道軟綿綿的,蘇令蠻裹了裹身上的大麾,試圖抵禦無處不在的寒冷。

    她迷路了。

    這裏的每一棵樹都長得一般模樣,光禿禿的一根樹身直挺挺地立著,身處其間,完全辨不清東南西北。而更詭異的是,她一路用障刀刻下的暗記像是被什麽無形的力量抹去,怎麽也找不見。

    “……這林子邪門得很。小的聽說,魯南巷有戶人家抄近路去投親……死相詭異得很,舌頭都被割了……”

    心撲通撲通劇烈地似要跳出喉嚨口,盧三不久前在林外的表情聲音在蘇令蠻腦海活了起來,一陣風過,帶出鬼哭狼嚎似的低嘯,蘇令蠻腳步一個不察,踩到一截軟綿綿的物事,登時嚇得跳了起來:“啊——”

    破音飄在蕭瑟無邊的林子裏,被蘇令蠻又迅速閉嘴噎了回去。她拍拍胸脯,待彎腰看到一截布巾式的玩意,揚起一腳就踢得老遠,心中憤憤道:“虧剛剛還誇下海口,丟人啊蘇阿蠻!”

    這麽一打岔,驚恐的情緒就下去了許多。

    她從腰間掛著的魚皮刀鞘裏重新抽出障刀,隨手在身邊的一棵樹杈上劃下了一個三叉戟——這是她蘇府的標識。隨便選了個方向,走直線在第十棵樹同樣的地方,又刻了個同樣的標記。

    一路行去,畫了不知多少棵樹,可隻要一個轉身,再回去,那標識就立馬消失不見了。

    蘇令蠻想起兒時鄭媽媽講過的“鬼打牆”,渾身不由打了個擺子。

    暮色悄悄籠罩住這片寂無人聲的林子,白天不見動靜的窸窸窣窣聲漸漸起來了。到底是個小娘子,便不信這怪力亂神之事,心底也不由發起毛來。

    “呱——呱——呱——”

    她悚然回頭,一排黑色的鳥影從天際一閃而逝,“是烏鴉啊。”蘇令蠻呼了口氣,拍拍手,鼻尖卻嗅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酒味。

    這味道極其特別,吸一口,讓人清醒,再吸一口,卻又仿佛陷入迷醉。

    蘇令蠻嗅著鼻子,循著酒味傳來之處躡手躡足地走去,寬胖的身材絲毫不影響其靈活,竟是一點聲響都未露出來。

    “誰?!——”

    一道清冽的嗓音從暗處傳來,蘇令蠻不覺停下了腳步,這個聲音太特別——她認得。

    前方幢幢暗影裏,一道身影隱入暗處,蘇令蠻透過晦暗的月色,隻能看到長長的一截樹影。她直接走了出來,將頭臉整個露在月色下,舉起了雙手:

    “定州從司簿二女蘇令蠻,見過恩公。”

    對方顯然也認出了她,畢竟這般的體型相貌亦不常見,低聲道:“從司簿?鄂國公府旁支?”

    這話音放得極低,放在平時自是聽不清,可夜色清寂,涼風遞送,蘇令蠻愣是聽到了,點頭笑嘻嘻道:“正是,恩公知道我蘇府?”

    她的熱情,並未感染到暗處的身影。

    兩人之間頓時又安靜了下來,蘇令蠻試探著往那去了幾步:“恩公?恩公?”

    “莫叫我恩公,舉手之勞罷了。”

    對方的態度很冷,蘇令蠻還未靠近,便能感覺出其渾身洋溢著的不快和拒絕。她識趣地停了下來,訕訕道:“恩公不知名姓,阿蠻不知如何稱呼,故此才冒犯了。隻此地邪門,可否容阿蠻在此歇息一晚?”

    胖乎乎的小娘子手足無措地站在林中,胡服的下擺不知沾了什麽東西,略顯狼狽。清微目光移開,沉聲道:“可。”

    蘇令蠻立時便歡呼了一聲,尋了處幹淨的地方,撿了些枯草葉子厚厚鋪了一層,靠著樹幹便坐了下來,梨花白被安在身側,往不遠處拱了拱手:“多謝恩公。”

    枯葉打著轉落了下來。

    蘇令蠻覷了一眼過去,隻能隱約看到黑衣郎君班支著腿靠在樹幹上,幕籬被摘了下來,隨意地放著。

    一隻手搭在屈起的腿間,一身黑的境況下,露出的手白得幾乎透明,像上好的羊脂白玉;黑黢黢的酒葫蘆在手掌間對比分明。

    濃烈的酒香,幾乎要將空氣都醉了去。

    她很肯定,這酒必是要比那梨花白還好上十倍,勞累了一天的肚腹瞬間雷鳴似的叫了起來,此起彼伏,在這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蘇令蠻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囁嚅道:“恩公,對不住,阿蠻一天未進食,實在是……”丟人,忒丟人!

    從暗處丟來一團油紙包,這回冰涼的語聲裏隱隱透著一股笑意:“吃吧,莫餓瘦了。”

    ——餓瘦了?

    這是嘲笑……吧?!

    蘇令蠻本隻有臉紅,這下是從頭到腳都快冒煙了,她情願再被退婚一百次,不,千次!極度的窘迫隨著熏然的酒香,又漸漸平複了下來。

    蘇令蠻撿起油紙包打開,裏麵是兩塊饢餅,夾著一層鹵好的醬牛肉,一口咬下去,竟還有些溫熱。濃鬱的醬汁在嘴裏彌漫開,對餓了一整日的她而言,簡直是萬兩黃金都不換的美味。

    “多謝恩公。”

    “唔。”

    這回這冷郎君終於肯高抬貴口地搭理了一聲,蘇令蠻美滋滋地開了一壇梨花白,就酒吃餅,隻覺人生快意,一整日的緊張都鬆散了下來。

    “恩公也是來尋麇穀居士的?”

    蘇令蠻嗅著空氣裏的香氣,扁扁嘴也不要人回答:“本來阿蠻還覺著,梨花白尚算不錯,可與恩公的酒一比,那簡直是明珠與瓦礫,麇穀居士必是看不上了。”

    “哎喲,好酒好酒!楊小子,你倒是好享受——”

    隨著一陣“桀桀桀”的笑聲,一道青衣身影自遠處而來,老者佝僂著背,一道鷹鉤鼻在月色下勾勒出深深的溝壑,一看便是不好想與的,見到蘇令蠻眉頭幾乎可以夾死一隻蚊子:

    “婦人?!”

    蘇令蠻登時一個激靈,誕著臉道:“可是麇穀居士?”

    麇穀居士麵色鐵青,揮袖道:“晦氣!”

    蘇護的怒喝,對蘇令蠻來說,並不比一隻蒼蠅振翅的聲音更大。她視若無睹地走過蘇護,卻被吳氏扯住了她的寬袖,“阿蠻,別亂來。”

    蘇令蠻安靜地看著這一世可憐隻學會了委曲求全的女人,臉比旁邊剛剛米分飾過的牆更白:“阿娘,你也要阻止我?”

    吳氏與她的眼神一觸,不知怎的心裏一顫,怔怔然收回手,“阿娘,阿娘不是那個意思。你年紀小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