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

字數:28033   加入書籤

A+A-


    入夜前夕,薄暮冥冥,

    天空還存留最後一抹昏黃的顏色。

    光影流逝,透過並不寬闊的窗戶進來,隻餘下斑駁的映照。

    寬大手掌輕輕翻過書頁,武燭明一一檢視著殤夜房中的諸多書本,沒有目的,隻是小心、明確,仔細地翻閱著。

    事情早有預兆,淵譚山的時候,“她那些話不常說啊。”腦中複現出分別時的場景,又搖頭,想這些都沒有用,隻怪自己沒有跟上她的腳步。

    “哐——哐。”

    屋中殘留光芒,勉強勾勒出武燭明的臉,身子挺直,眉宇帶笑,是在猜想殤夜如今所在;一頁翻過,又找出另一本書,目光停在書上,也見不著留戀等的溫存感情,隻是一頭埋在這些文字畫像中。

    “咚——咚。”

    瞥一眼,再轉回書桌。

    但是……他在殤夜旁,殤夜也在他旁,要說她離開還打個招呼更讓武燭明感到意外,還是殤夜那時的心境更令他捉摸不透呢?動搖,迷思,這些他都沒有看錯,武燭明嚐試與那時的她共感,回憶中,殤夜起伏不定的神情,柳眉微皺,時而冷靜得可怕,時而又露出明顯的憂慮,是心念有所動搖,還是某種不願?或者說,僅僅是偶然不悅,而已?

    是什麽讓你停滯不前?武燭明絞盡腦汁也找不出個答案,隻好使勁兒搖了搖頭,

    隻有一件事武燭明很清楚,他無法洞悉事情的全貌,也不會明白,

    但殤夜她自身的判斷,很少出錯。

    “這是……”武燭明努力思考,思襯,思量,“唔,嗯?嗯——”思量不下了。

    被打敗似地低下頭,轉向一旁,黎蒼正在房間內走來走去,四處查驗。

    “在幹什麽?”武燭明問。

    被問到的黎蒼先把一個小物件裝進包裏,而後才反應過來,他抖了抖包,是個旅行包——殤夜的,裏麵裝的也盡是殤夜的用物。

    “殤夜走得急,我看裝些有用的東西,好等她來要。”

    “她是走了,不是搬家了。”

    黎蒼拿個什麽端詳著,聽到武燭明話,輕笑,“現在這時期,她打個招呼就不見人了,一個人行動,雲哥他們肯定要在這兒蹲她。”說著看向四周,指了指一旁,說,“開燈,天黑了。”他揣著輕鬆的語調,似乎對殤夜的離開並不過分在意。

    開燈,暖光充斥房間。

    接著環視房間,單獨有一空間整理陳列著巨量無差的“書籍”,最是顯眼,區別於另外的書類,它們從頭至尾,從舊到新排列,唯能看出,是一係列。

    武燭明回頭,不多留意,

    “什麽什麽時期?她要想不被人找到,誰能抓著她?她自己回來,誰又能守得住她。再說,真要蹲她,就不蹲你?”他問。

    “她回來的時候,總得有人可以找。”黎蒼怪笑,說,“而且,即使是她,也躲不過局裏嚴密的監守。反正這兒她是回不來了。嗬,走那樣急……”黎蒼轉來轉去,姿態表情與平時無異,比起武燭明,他更適應殤夜離開這件事。

    有到那麽嚴重的地步嗎?武燭明尋思,他對現今的境況不太敏感,反倒是更在意些人的去向,看黎蒼,嗯,他的樣子,說不清在不在乎,又在乎什麽。

    於是武燭明泛起嘀咕了,“她樂意回來回來唄?誰蹲她嘛……”他氣鼓鼓的,又委屈下去,“再說,東西在你那兒就往你那兒去啊?”

    聽到這話,黎蒼差點兒笑出聲來,也不回話。他一邊弄著手頭的事,一邊敘述著城市的情況和雲哥的動向,他簡短的言語中,大概在強調著夜曉的諸多變化,不同於以往的小打小鬧,之所以此,才引得雲哥憂心和他的關注。

    終於弄完,黎蒼單手吊起旅行包,開門往外,

    “去哪兒?”回頭,武燭明收起笑意問黎蒼。

    “回家,再去看事情進展到哪一步。”

    點頭,心想:黎蒼更在意夜曉的事情,我去了,也意不於此。最後武燭明隻擺擺手,放他走了,

    有時候他們不分彼此,可有時候;不分彼此,心意卻難說與他人聽。

    等到黎蒼走後,武燭明本也打算離開,

    正要走時,又留意到殤夜寫下留言的那本書,注意到它是沒辦法,封麵上的圖案過於醒目而奇異。

    那本書他還沒往後翻,最引人注目的他反而忽略了。止住離開腳步,往書桌靠,

    無論是工作的附加,還是殤夜她自身的興趣,她對此類,嗯,怎麽說,人不能見,表象之下的特異或者說特殊之處,研究甚多。在她以前的解釋中,殤夜將其描述為人和世界的一般組成部分,隻不過,“隱秘”多是此部分的特征。

    武燭明不懂,至少不像殤夜那般了解。她並沒有將此類常人沒有也不曾發現的一係列事物推崇奉極,在她的解釋中,有一句話武燭明記得清楚,

    “隻不過是人和世界不常展露的某些方麵。”她這樣說過。

    想到此處,引得武燭明嘴角上揚,在過去,殤夜真是陷進去許多精力,長久鑽研其中,也沒切實聽過她是否喜歡熱愛於此。

    不知這本筆記,他又能否看得進去,畢竟自己也不了解這些神鬼殊異,

    撓頭,應該算是不了解吧。

    這一本是未做裝訂的筆記,在殤夜房間內,有真正的書籍,也有殤夜寫的筆記書類,還有殤夜完成後印刷裝訂後的書本,種類繁多,數不勝數。

    翻過殤夜留言的扉頁,剩下還不少,這本貌似是最新的筆記,其上文字全為手寫,即使空白處仍不少,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看完的。殤夜每一本書,大都是這個體量。

    每翻一頁,都能感受到殤夜寫時思維的發散;她之聰慧,遠不止於此。

    在殤夜的記錄中,少於情感的表達,敘述占了多數,在前半部分,她都是圍繞一件事在撰寫,雖沒有明說,武燭明也隱約察覺這就是她離開的原因之一。

    “‘心髓’,這也是他們取的名字,倒也是符合他們給出的定義。內心深處的,即是內心的所有嗎?那群人的理論還挺有意思的。縱使存在這樣一種‘心髓’,又要怎麽將其延伸成……”

    “心髓”,武燭明暗自記下有用信息;“他們”,追思過往,若有所得。

    “他們認為這隻是又一項隱藏夜曉表麵下的神異,類似於地域性的天然產物,山川河流一樣具象化的東西,我對此無意見,具象化好,盡快搞明白,盡快完結此事。盡管他們篤信這種判斷,但我估計他們還存著別的手段。”殤夜的筆記看著更像草稿,筆鋒淩厲,規範少些,但通俗易懂。武燭明能稍微理解她的論述,全得益於其中文字便於理解,以前他看這些的時候,也有同感。

    “至於他們對,‘心髓’多方麵的超乎常理的描述,我知識不足,無法辨別其真偽。”

    知識不足,武燭明挑起眉毛,講真?他壓下疑心,繼續看下,後麵大部分篇幅都是具體理論和她的見解,武燭明隻能記住極少部分。在“心髓”相關的人事中,能看出殤夜也在為此事做著某種準備;此部分結束後,筆記的記錄變得少了,階段更多且不連貫,隻餘下很少的篇幅。

    理所應當該看完,有些字眼使武燭明稍作停留,

    “不為人知,鮮少記錄,但切實存在,所謂夜曉的‘神’,我還不曾證實過。不管是人是神,她早就在這片土地生根了,雲哥他們應該掌握著更多資料。就我了解的,她貌似經曆過幾個不同的顯現階段。”

    還有一句特意分出,

    “與其說是夜曉的神,不如說,與淵譚山聯係更深?”

    筆記結束,得到這些信息,足以讓武燭明心有所解,不由得在心裏讚歎,“不愧是殤夜,有她在,許多事情都找得見方向。”

    準備離開,武燭明習慣性地將筆記翻過到最後,沒想到還瞥見了什麽。最後一頁還寫了什麽嗎?疑問由生,細看,

    是一張殤夜的素描:

    人流緊促的街道正中,用黑色凸顯出的某人背影朝遠處走去,

    殤夜標注的此頁唯一一句話,

    “不可見,不可遇;若可遇,不可得?”

    燈光朦朧,車影掠過。

    入夜後的街道,武燭明還未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抬頭看天,再沒有那時被他所洞悉的異常,不要說天穹月夜,就是那胸中痛感,都沒有再複現過。

    既然黎蒼打算和雲哥他們一起,有他在,自己就不再去湊熱鬧;當下,還有最後一個地方要去。

    輕車熟路,推門進入,

    光線溫和,內裏安靜;不同於進來的地方較為狹窄,裏麵則更顯寬闊。

    是家書店,此刻人已不多,恬靜的氛圍使人心神安寧,並非什麽古色古香的書齋,它從建始就沒有那樣的傾向;不過是足夠寬敞,足夠隔絕外界多數的嘈雜;別樣的靜逸裏,還蒙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幽昧深邃,就像夜晚不知不覺滲進去的一小部分。

    武燭明盡可能輕手輕腳,使人沉浸的氛圍反而讓他不適應。

    前台的女人一早注意到他,嫣然一笑,朝這邊走來。

    她風姿獨具,靠近時,很難忽視於她。她現在穿的是工作服,外在收斂許多,縱是如此,也難掩其人麗質……

    對她的描述,暫時可到此處結尾,畢竟武燭明也不特別在意,隨他的意思,還是快人快語,把正事完結。

    不等女人說話,他便開口:

    “其他人不在嗎?你親自坐前台。”

    女人一舉一動都彰顯其曼妙氣質,抬手,柔軟而不輕弱。指尖如玉,指向一旁,一位青年正檢查書籍,不久後他就朝外邊走去,離開兩人視線。

    她轉向武燭明,臉上帶著早有預料的笑意。

    “是殤夜的事?”聲音幽然低沉,帶著一絲柔媚。

    不驚訝,畢竟殤夜和她熟稔,這個地方也她來得更多。

    “嗯,嗯,有一件事能想請教你,關於淵譚山的,那一位,你知道些什麽嗎?”他語氣穩重。停頓一拍,才聽女人笑說:

    “原來不是為她。”

    “是,對不住啊,為了問這個才來一趟。”

    她搖頭,回答:

    “我知道的,紀麟雲知道;我不知道的,他同樣知道。”

    點頭示意已明白,再笑問:

    “那殤夜呢,她來找過你嗎?”

    女人眉眼低垂,笑靨卻浮上,

    “她——當然沒來過。”

    哼哼,她當然來過,武燭明早有答案,所以才沒先問。

    “走了,不打擾你。”等到武燭明他走出幾步,女人才又說,

    “離去離開都有其目的,淵譚的那位,不管她是神是鬼,總也不是安分的主。”她轉過身去,語調輕柔,“記得常來店裏,有事無事都沒關係。殤夜是個好孩子,她不在意這許多,我同樣也歡迎。”笑著擺手,目送武燭明離開。

    記住她最後的話,武燭明謝過離去,“嗡嗡——”手機合時宜的響了,

    飛速掃過,而後飛速離去。

    接下來——

    在武燭明與女人談話的同時,書店外一角,

    早有所感,青年打過招呼就從後門出去直至巷尾,

    果不其然,

    “到這裏來也很危險,可不比在室內。”符衡語氣有些責備,仍是那副神態自若的模樣。殘雨不與符衡的眼睛相視,低頭不語,深色衣物裹住全身,不知他懂是沒懂,一動也不動。

    透過縫隙看去,“那是誰?”殘雨指向書店門口的身影,“店裏的客人,怎麽了?”雙眼緊盯,殘雨將未定念頭收在心中。

    轉眼身影已快步離去,殘雨忙跟上,半途才想起符衡,回頭略微招手示意,符衡歎氣,也隻有任他離去。

    前人已走出很遠,殘雨隻有盡量走快些,以他的殘軀,不太跟得上。

    不時過去,

    行走在夜曉的脈絡中,人越多,越能感受到其中搏動的力量和活力,

    在秩序井然的前提下,沒錯。

    “他喜歡在這種地方待著,應該吧。”武燭明心道,目視前方,

    人來人往,寬廣非常,“夜曉”有名的步行街;四周樓房並不追求高聳,它們拱衛著人群,天空卻沒有被遮擋分毫,夜色聚攏下的天宇全貌,不被遺漏地盡收於人們眼中。

    據說還有專門觀景觀星的好地方在附近,但不是現在關聯的事情,武燭明掏出手機再看一眼,

    “小堯哥又一個人出去了!!!不在點位附近,可能去……”

    沒有新的信息,他也是最近才和雲哥組織實行了信息共享,僅限現在以及權限不高的信息,就這樣看來,黎蒼先前對情勢的判斷比他正確。

    可到了地方,人流擁擠,川流不息,找一個人談何容易。但不容易也要找,武燭明邁開步子,書店離此不算近,他著急地趕過來,從來行動著,不歇不停是他堅定的外現之一。

    一邊避開人流,一邊又思忖著:

    小堯以前說,人多的地方能讓他心安,這裏就是符合要求又離他家最近的地方了。但武燭明知道,他之所以常來這種地方,不是因為人多,而是擁擠;心安並非是人情的溫暖,而是被人群一刻不停地圍繞著,小堯的注意力可以暫時從自己的混亂和恐懼中轉移,

    而有了種被保護的錯覺。

    不放心其一人獨行,武燭明加快腳步,同時也不放鬆自己的眼力。

    繁華的背麵即是冷卻後的平淡,離此不遠即是城市悠然的另一麵。人們匯聚於某地,喧鬧反倒是不常見的少數,哪來無盡的華彩,隻有人聲鼎沸,徹夜難熄。

    “用我的眼睛吧,反正我也活不長了……隻是躲著,能看見什麽?”殘雨盡力使走在路上的自己不那麽惹眼。他壓低聲音和誰說著什麽,但沒人在他前麵。

    “離死還差得遠。唉,也沒跟上——嗯?”

    擁擠人群的夾層中,影巷穿到何處去,燈火不明,見不著裏麵多少。

    一人頹坐在牆邊,把頭埋下,慢慢靠近,外麵華彩四射,巷裏卻有夠安靜。除了殘雨,沒人注意到他,到他跟前,也沒什麽反應,蹲下湊近,

    在睡覺?

    殘雨卻突然心驚:來了,這麽近才?

    穩當節奏的步伐已然靠近,突然麵前睡著的人身上又傳出鈴聲,吵醒他後,首當其衝注意到的便是殘雨。頓感不妙,急忙起身,立時背過身去,

    走進巷中的武燭明,先注意到小堯,後注意到那個奇怪的人,他低頭佝僂,

    朝另一方走去。瞬時到了小堯跟前,武燭明卻仍目視著那人的背影消失,他背後的還有另一位男人,緊隨他而來,看到小堯,男人才鬆一口氣,

    “燭明?”男人護著小堯,武燭明卻往外走去。

    殘雨竭力驅動自己的雙腿,但在旁人眼中,他越使勁,就越顯得一瘸一拐,

    糟了,現在還不是暴露的時候,早知道不做這節外生枝的事了。

    手掌搭上他肩膀,

    “需要幫忙嗎?你看起來有些吃力。”

    就這樣停頓了幾秒,男人微微搖頭,始終沒讓武燭明看到他的臉。手從殘雨肩上放開,武燭明目送他從視線中完全消失,才轉身回去。

    “到哪兒去了燭明。”男人問,其人中年樣子,體態有一種滄桑的力量感。

    “沒事譚叔,小堯呢?”武燭明轉移話題。

    “沒事,你呀,怎麽又不說一聲就出去了?”譚叔刮了下小堯的鼻子。

    出於各種原因,有很多需要雲哥組織陪同和“管理”的人員,小堯就是其中之一,至於為什麽需要……

    第一次見到小堯的人,大都因其臉上的悲愴停留,他少年的臉龐上已看不出稚嫩或是活力,受著他人不能分擔的精神上的痛楚折磨,是其心理狀況惡化的主要原因。

    眼眶時有淡淡淚痕,還帶著濃重的黑眼圈,嘴唇迸裂是由他時常粗重而急促的呼吸所造成;血絲遍布的瞳中,多是逃避的混亂情緒。

    “小堯”也不是他的真名,之所以是“小堯”,是因為還有一位“大堯”。

    小堯低著頭不言語,在他身上,唯有衣服和頭發還算整齊。

    這位陰鬱的男孩有嚴重的精神問題,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想法,正常的行為也很費其精力,他在被自己消磨,關鍵是,他不能減弱這種內耗哪怕一分鍾。小堯常常聽不到別人講話,由此認為他聽力也有一定問題,這點還未確定。

    看到武燭明後,他顫抖著把自己的嘴角上挑,似乎是努力在笑,武燭明用更燦爛的笑容回應他,他看著小堯,不禁想:精神問題自然是照顧小堯的原因之一,但雲哥他們不是慈善組織——小堯是特殊的,所以才被他們監護著,僅此而已。

    就此而言,小堯還是可憐人中較幸運的,武燭明閉眼沉凝。直到現在,有雲哥等人多年的照看,小堯比最開始的時候已經好多了。

    身體貼近,武燭明伸手,

    觸碰小堯的瞬間,帶動武燭明心中的某物鼓動。

    像感受到了什麽,突兀地,小堯幹嘔著不斷蹲下,雙手急促地擺動,保護自己似地將麵部遮擋,整個人陷入了莫名的痛苦中。

    “怎麽了!?來,小堯。”譚叔訝然,伸手扶住小堯。

    事情太突然,武燭明一時愣住了,他下意識想要護住小堯,但馬上就明白過來,沒有再碰小堯,隻等譚叔安撫。

    小堯痛苦的狀態沒有持續太久,他盡力使自己顯得不那麽難受,站穩身體,“沒事的,沒事的。”他嘴裏重複著。

    怎麽回事?

    理清原因,武燭明回過神來,他直直站著,調整自我。

    再次擁抱小堯,小堯也緊緊抱住武燭明,心裏想:今天的明哥,抱起來好硬,冷冰冰的。

    “對不起呀,小堯。”武燭明輕語,懷中人隻是搖頭。

    撫摸小堯後背,武燭明冷靜下來,不對,不是剛才那人,是自己,觸碰的瞬間,有種某物被窺視到的感覺。

    “呼——哈,怎麽了,怎麽了這是?”遠遠跑來一位年輕女性,大喘氣說著話,她靈動的眼睛掃過眾人,幾人麵麵相覷,相安無事。

    “小堯哥!下次一定要提前報告!得我陪你出去才行!”魚妹著急地直跺腳,

    “嗯,講真,以前鬆懈一下還無甚大問題,現在情況特殊,出去要有人跟著。”譚叔解釋,魚妹也跟著頭啄個不停。

    兩人談論著,武燭明雙眼緊閉,心中積蓄著怒火:

    “原以為隻是借我的身體,但你竟敢——”

    衣角被扯了下,睜開眼,小堯正站在他身旁,他跟孩子似的,盡管歲數較小魚更大,但即使是在她麵前,也沒有任何年長的感覺。他呆呆立在武燭明身旁,默默聽著旁人關於他的對話。

    時常會覺得,小堯總是走在社會的邊緣上,在喧鬧中被遺棄的那一位,總是靜謐的,內向的,不為人知的,就這樣生活著。他走到武燭明身邊,指向天空,順他指向看去,夜色如常,問:

    “看到什麽了?”沒有回答。

    武燭明有些理解了,也許沒有,他久久凝視著天空,

    “在同一片天空下,這樣的話,無論在哪兒,我們都可算在一起了。”武燭明隻有按自己的理解說些好話,哪怕多不起眼,多麽渾濁和黑暗,也不是獨自一人。算是一種安慰好了,武燭明內心五味雜陳,他不能多去想。

    可誰知小堯好像很能接受,他兩眼發亮,語調抬高:

    “從天上往下看,什麽都能看到。”

    “嗬嗬,即便如此,他在天上,我在地上,無法知曉彼此,要像現在這樣緊緊貼近著,才好。”武燭明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不,不,隻要理解了這一點就行!明白了有人看著自己,我們的距離也就很小了,無論是好是壞。”小堯的眼神雖然疲憊,但不糊塗;他精神常顯得錯亂,但說出的話都不是胡話。

    二人望天,天際空曠,夜色盡收眼底,

    “與其看遠,不如看得深刻。”小堯說,不像是他能說出的話。

    “說得真好。”摸摸頭,“是誰說的。”

    手指武燭明,“我?”自己說過?武燭明驚訝。

    對話沒有繼續下去,小堯繼續不下去了,他很累。

    武燭明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天上?是呀,如若要延伸……

    “該回去了,燭明,你怎麽說?”譚叔問,

    武燭明望著天空定住了,隨後搖搖頭,

    “我有話要問一個人,要去找他。”

    “找人?那我跟你一起,小堯可以跟小魚一起回去。”

    “不,譚叔魚妹,現在,是要看好該看好的人。”武燭明堅定地說。

    事情說定,幾人分別。

    步行街的熱烈仍不減少,但武燭明的眼光卻愈發冷峻。

    左手緊握成拳,骨頭在裏麵啪啪作響,右手劃過胸口,力道隔著衣服都要把皮肉劃開。沒有共情,冷靜之下是機械式的冷漠,雙目如炬,

    他望向天空,

    就在這裏,就在我的胸口,是你留下的吧?武燭明在心裏發問,要我作你的延伸,自己卻不顯不露,甚至越過我影響別人。

    偽造的天幕,心中的痛楚,在這些的背後,難道不是你嗎?

    “自淵譚山始,卻不敢行走在城市裏,什麽夜曉的神靈,難道你不過一魑魅魍魎,隻敢隱於山中,而懼怕人嗎?”武燭明隻在心中念叨著這些話,他眼神冷冽,望向天空,緩緩開口:

    “既然你在看我,那我也要見你。”

    人流匆匆掠過,

    眨眼,一切皆如常,沒有回應,沒有任何變化,

    難道出了錯?單靠直覺不行嗎……

    烏雲籠罩夜色,無有星光。憶起淵譚山,他的的確確看到了,虛假的天幕,猶如一幽深潭水倒轉了天空。

    “隻要理解,隻要理解這一點。”聲音回蕩在武燭明耳邊。

    她便與你同在,

    天變月異,夜海翻湧,黑幕更替,

    胸口多一拍異常的鼓動,這是來自她的回應。

    “原來你真的在那兒看著。”武燭明喃喃自語。

    喧鬧停止,行人不見了身影,餘下空曠的寂靜,周遭環境蒙上一層厚重的黑紗,街道定格成為一副詭秘的畫。

    天雲似有裂隙,滲出血一般的黑線,靜靜流淌於夜的所在。

    街道的另一頭,她終於揭開自己的麵紗,

    清晰明朗,女人的麵貌真真切切,她同樣仰視著天空,仿佛是在感受和她同在一片天下的其他人。

    第一眼看她,誠然,她的深邃不可探究,漆黑的身影似是遊離於世間,女人帶著不可思議的神秘氣場。在武燭明這裏,倒是覺得她比預想中的要更與常人接近。

    走近,其服飾以黑紫色裹住了全身,裙尾拖在身後,融入這夜色,給人種淒美哀婉之感。但就外在的裝束來說,似乎並不古老,是經過了現代改良的服飾,更方便行動。奇怪,武燭明對她了解不多,但至少確定她不是近幾十年才出現在夜曉的。

    她舞動似地來回擺動身姿,讓人感覺此刻並不存在的風又隨她而起了。武燭明沉默似冰,到了她跟前,女人也不在意地繼續舞動著。

    兩人靜候著,武燭明先受不住,他正考慮如何發問,但柔和寂冷的聲音傳到他耳邊,在這異常的空曠裏麵,好似有了回音,

    “你終於來找我了。”

    女人自顧自言語著,武燭明始終不能確定她是否注意到了自己。她眼中散發的情緒意念和她的身形一樣飄忽不定,與武燭明可說是完全相背,是堅定不移的反麵,女人的一切都變幻無常,捉摸不透。

    “很多人都在找你。”武燭明語氣平淡,“你應該知道。”

    沒有反應,女人維持著原樣,沒有與武燭明產生任何眼神上的接觸,好像,沒聽到?

    “本來該是我來找你。”女人說,“但我無法行走在夜曉的土地上,隻能遠遠在天邊望著你們。為什麽,夜曉,竟然抗拒我?”

    武燭明見她一個人演獨角戲,心裏念叨:“聽不到,但不像是在拿我打趣。”

    她的樣子,有如沉浸在一個她自己才能感受的世界中,

    “她的精神狀態……還得再觀察。”武燭明心想,冷漠的樣子稍稍消解,提問於她:

    “是你,是你留下的東西,讓那個孩子受到影響。你越過我直接影響其他人,將我作你力量的延伸,用以染指他人。”武燭明的話裏藏著些許怒氣,但片刻過去,他的語氣又趨於柔和,

    “我不在乎你對我做什麽,但萬不要隱瞞你的目的,無論是何想法,既然你願意見我,就該在此明了。”

    女人駐足停下,不知道是因為武燭明話裏之事,還是話外的怒氣。總之她第一次有了反應,低頭不語,是在感傷,還是思考,她突又緊捂胸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隻是想靠近你們一點。”聲音急促起來,“為什麽?為什麽會?嗚。”

    見她這種反應,武燭明不語,真不明白嗎?如此看來,原因更可能出在小堯身上……話說小堯那時,是看到了她嗎?

    武燭明還沒到哭一哭就能讓他失去冷靜的地步,況且,到現在為止,女人也未表明自己的來意,更有可能,是她無法集中自己的思想,

    ****,格格不入,亦步亦趨,偏執不定,

    和小堯的狀態有些類似的地方。

    不正常的精神問題在監管下或能止住不良影響,但她,巨大且不可控的力量在她的身上……武燭明有些理解其他人著急尋她的原因了。

    “你說你不能行走在夜曉城市中,但,你現在就在和我說話。”武燭明盡量以淡薄情感的口吻來詢問,順著她來。

    “自天空投下的映像,在這些樓宇間,我不能做任何事。”她一手緊緊包裹住自己的另一隻手掌,緊張的表現?她看向武燭明,“是你那位哥哥做的。”

    雲哥?不太可能,她想錯了,搖頭表示否定。

    “你想多了。所以這就是你的目的,破除這種限製?”

    武燭明的想法向來明確,行動又過於堅定,以至於女人的行為處處顯得猶豫,她似乎有所擔憂,好在她並沒有對武燭明產生警惕。

    “我隻是想和你們一起,與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普通人,同在一起。”她首次和武燭明對視,說:

    “你願聽嗎?武燭明。”

    點頭。

    街道消失,白晝換夜,腳下延伸出無邊的水鏡,遠處依稀可辨是山的背脊,是武燭明見到過的那地方。

    “善意,諒解他人之傷,理解他人之悲,所以才是你,武燭明。”女人闡述著,“才將我的一部分留給了你。”

    原因倒簡單,武燭明沉默,現在的情況按常理來看,他的態度也不是值得陌生人多加信任的,可眼前的女人,也不能按常理判斷就是了。

    “要放什麽在我身上,好歹告訴我一聲。”武燭明說,“而且,可真夠痛的。”

    “最開始的時候,是會這樣,排異,在你身上尤為嚴重。”

    盡管女人對他已有少許信任,但循循善誘真不是武燭明的強項,

    她的偏執、晦暗仍在,像內心遺落了某物,動作疑慮雜亂叢生。試圖觸碰她內心深處,就會像觸碰她站在此處的幻影一樣,猶如穿過水麵一樣碰不到實物,而隻留下模糊的波瀾。

    “我們所有的行動,你都知道?”武燭明問話,女人也樂意回答,她對武燭明的信任,出於某種不尋常的邏輯。她不在意時間的流逝,緩緩作答:

    “我嚐試接近你,失敗了;又嚐試離開淵譚山,也沒能實現。”

    “所以才延伸自身的觸角,對你來說,天上的阻礙並不如城市這樣辛苦,而且從天上往下俯瞰,也能無死角的觀察我們。”

    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她並非雲煙霧氣似的鬼魂,存在有實體,但在哪兒呢?現在還不到問這樣問題的時候,武燭明繼續問:

    “即便你退而求其次,天空也不是個隱藏的好地方——誰都看得見。”

    她搖搖頭,“不單是天空,還有黑夜,黑夜給了我偽裝的可能。就像雲霧之於白天,烏雲之於雨天一般,遊蕩籠罩在夜曉上空,我也遵循了這種道理。必要時,便多一分顯露;擔憂恐懼時,便退一步,更深地隱藏在天穹背後。”她平靜地闡述著,

    “縱使如此,我也是舉步維艱,不能多行一步,直到現在也一樣。”

    苦於未知的原因,她的行動能力皆被限製在一定範圍內。“這樣,她在我身上留下聯係的契子,也講得通了。”武燭明暗道。

    女人內心雖然不穩且異樣叢生,但要論“惡念”,他感受不到。實在要說,隻是有些外在表現的古怪,但武燭明也搞不清是她本就如此,還是她,

    故意而為之。

    “如若不是將我的影響從上而下延伸於此,和你說話都會很困難。不這樣做,與你的聯係就隻能依托我留在你身上的印記了。”她的語氣充滿了真誠,

    “我可以舍棄現在擁有的一切,隻求能靠近你們,靠近生長我土地的人們一些。”

    武燭明不做回應,他問:

    “這就是你現在的目標?”

    “是我從來且唯一的目標,我愛著這裏所有的一切,天生於我,即是看護夜曉。而它已不需要現在的我,由神到人,我全部的念想,都可歸於此句。”

    由神到人,武燭明深吸一口氣,問:

    “但即使不做什麽改變,你也可以感受他人,可以與人交流,就跟現在一樣。”

    空洞空白,潮水般的壓迫感,夾雜著她悲愴的感情,朝武燭明的方向一齊湧來。

    “不!你又懂什麽!”女人的聲調提高,但馬上又軟弱下去。

    捂住胸口,恐慌的神色在她臉上蔓延,她立刻說: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自己的理由,隻是,武燭明……”

    武燭明收起雙臂交叉於胸前,隻是點頭。

    “謝謝,謝謝你找到我。”女人如釋重負,她的黑瞳中,若有光芒閃現,

    “那麽,請不要忘記。”

    女人舞動身姿,天地變換,自水鏡幻象中走出一人,

    另一個她,

    且更清晰,明了,但在此處也隻是個幻影。那個鏡中的女孩和身在此處的她麵貌一模一樣,女孩步履穩健,躍動著活力與自信,穿著一身輕便服飾,正從夜曉某處走來。

    再審視眼前的她,卻孤單於此,處處受限,恐於外界,憂於自我,

    有如天地兩麵。

    一位從外貌上就能看出和“她”關係不淺的第三者,武燭明默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的幻影上,分毫不移,女孩奔走著,看上去很是歡欣自然,被周圍的一切所吸引,表情悠哉,神色歡欣。

    “我創造了她,這件事,她還不知道。”

    武燭明不回應,不回答,緊緊凝視著那水鏡映出的身影,

    黑瞳灼灼,洞悉其中,他伸手朝女孩影像靠近,

    比對,明晰,他眯起眼睛,

    有其二人,內外迥異;觸及某身,卻見漣漪。

    身斜影正。

    收手,低下身,看不清武燭明的動作,“哈哈哈——”他不知為何輕聲笑將起來,低聲不知道和誰說話,“可累壞了吧,哼哼。”

    女人靜靜等待著,手掌合於身前,一上一下摩挲著。

    “她要到哪裏去,不打車,還擱這兒跑路呢。”武燭明以輕快的語調發問,

    笑意重現於女人臉上,她回答:

    “我告訴她前來。”

    “到哪兒,你在的地方嗎?”武燭明咽下多餘的情緒,轉而對她說,

    “就算我相信你的說辭,沒有你,就沒有她,而且先有你,後有她;在此敘述的基礎上,又如何落到‘由神到人’的目的上呢?”武燭明聲色明朗,聽不出背後所想。

    女人踱步,她腳步輕飄,在水鏡上踱步,

    “不過是再次重合身影,將錯誤的過去拋下,她會找到我,來到我之所在。”女人是笑著的,臉上是柔和的愛意,甚至於一絲母性般地照量著他人,可是,卻讓人靜不下心來,也許是因她的精神不穩,使人有些不安吧。

    她揉捏著衣服,掩飾著內心,話語停頓,武燭明靜候著她的下一句話,

    “糾正錯誤,合二為一。”她背對武燭明,“由神,到人。”

    話語完結,武燭明略帶苦笑,片刻才重重點了點頭,心想:

    “好啊,好啊,沒有什麽繼承,也沒有什麽愛;合二為一,嗬嗬,讓你把話都說盡了。”

    話還不是很明白,避免理解錯誤,武燭明繼續問:

    “她不是泥偶,她有意識,什麽叫合二為一?”

    “就是你理解的,我會成為她,她也同樣成為我,不分彼此,不分你我。”

    “別跟我說,這是你們兩個商量的結果。”

    “我隻是拿回自己本來擁有的,而且,她很迷茫,無根無依,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來曆,沉淪在這無意義的生活中,隻知道追尋自己不存在的過去。她不過來自於多年前的一個意外,本不該存在,本該是我——她會願意的,她會欣然接受,因為我們生而為一,從未分開。”

    “那麽,最後你們的意識也會同時存在,是嗎?”

    “不,她會好好在我未來的日子活著,我會容許她存在過的過去,就像她欣然接受於我一樣。”

    武燭明瞥了她一眼,又轉頭看那女孩清晰的映像,倒影中女孩還行走在夜曉某處,怕是不會想到有人正意圖從身體到意識完全取代她。

    奪舍,武燭明念叨著,古怪的事,可女人說起這些事來,是古怪到不見怪了,就像她把這些理念盡數告訴武燭明一樣,由說不通到一切正常了。

    “憑你的能力,不能再創造一個無意識的載體嗎?你都有舍棄一切的決心了。”武燭明問。

    “怎能做到,以土捏人是神的權力。”

    可你造出過人,神的權力就在你手中,更何況這不是他的問題,武燭明想,再而且,由神到人之後,又如何呢?

    女人好似看出武燭明所想,說道:

    “自我醒來後,就已明晰我的使命,長久的過去已使我明白,明白我的權柄不過是微不足道,隻要能完成以前我未曾完成的一切,無論是在天空俯瞰你們,還是和你們一起,都沒有遺憾了。”她說這些的時候,好像真以為能讓他信服,

    “她是必須的,對我而言;對她而言,我則是必然的。”

    武燭明明白了其中門道,“必須且必然”,女孩身上有著某種獨一無二的塑造,她不能提及的某物,她想奪回來,說到底,還是掠奪和利益,“‘舍棄一切’,這家夥,真是挖空心思來讓我信服啊。”武燭明暗自琢磨,

    “但告訴我這些,又是為何?”

    漫長的沉默,他沒有說話,女人也於幻境中翩翩起舞,等待著武燭明或許認同,也許不認同。她表現自在,沒有絲毫疑慮。

    “她在城裏?”

    “嗯,她正來找我。”女人說,“隻需一點引誘,便趨之若鶩。”

    聽完這一切,武燭明不知該作何表情,

    “所以,你覺得我會認同,還是說你需要我做什麽?”

    “有你與否,我和她的結果都不會改變。”女人說,

    “我隻是,以為你能理解我的悲苦。”

    搖頭,“錯覺而已,很多事都是錯覺。”武燭明說,“你應該對我有些了解,那就該明白,我不會讓你這願景實現。”

    女人很平靜,她將手平放在胸口,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恨意,沒有悔意,至為平靜,至為安寧。以前的她可以是不存在的鬼魂,現在的她也無需青睞。

    蕭蕭冷清,如一潭水。

    “沒事的,我已習慣分離。隻因我相信你,相信某個人,由此,所做作為,都無需理由。”女人用溫潤的語氣說著。

    “再見,武燭明,等到再次與你相見。”

    幻境轉瞬即逝,人潮湧動,重回街道。

    武燭明深深歎一口氣,

    果不其然,胸口傳來刺痛,那種刺入骨髓的感覺,但這一次要能忍耐得多,而且,排他排外的異物感也在慢慢減弱。

    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武燭明思量,

    即使是自天上走下,也舉步維艱嗎?這麽說,她就在附近。

    憑著心中感覺的指引,他快速飛奔起來,這第六直感比任何感官都來得清晰得多,無需猶豫,隻需前進。從來來往往的人群間穿過,武燭明追逐著內心的導引,所到所見,都不陌生。

    可是腳步再快,能追上夜曉的神異嗎?

    奇迥一現,武燭明沒有疑慮,甚至沒有多考慮,朝所感之處急速奔去,速度之快甚至路人都少於目視到他的身形。

    奔襲,淹沒在夜曉的形形色色之中。

    武燭明在想,在心中思索著,她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大費周章,也要見我。僅僅是如她所說,無需理由嗎?這些問題一旦開頭就停不住,他止住腦中亂弦。

    鼓動,如同另外一人在自己的身體裏呼應著心跳的節拍,感應變動強烈而明顯,因武燭明所在的變動而變化。

    來了,足夠近,足夠近了,

    隻在一刻,她的背影出現又隱沒在人群之中,但無人看到她經過,恐怕除了武燭明,沒人能覺察到她。

    在武燭明看到她時,她也微微回頭,兩人相隔一段距離,但其臉上仍看得出一抹訝然,不知是因為武燭明跑得太快,還是他找得太準。

    身影消失,繼續追逐,武燭明不知疲倦地奔跑,覺察她消失又出現的背影,一次又一次,他腳上看不出乏力,臉上也沒有表情,眼裏隻存著一個目標,沒有動搖。

    武燭明是不知疲倦,反倒是她,有些乏力,武燭明能感受得到。

    如此看來,她對自己在夜曉舉步維艱的描述甚至有些不到位。天幕和黑夜對她隻起觀察和隱蔽的作用,追逐時看到她的身影,雖是幻影,但她的某種實體毫無疑問是深入了對她而言的沼澤地帶。靠近了武燭明,繼而才與他對話。

    明白這一點,武燭明疑問更多了。

    加上她每次移動雖然迅速,距離拉開很遠,但並不能說完全追不上,以武燭明的腳力就能比肩,那未知原因看來比想象中還要遲緩了她的腳步,使其大不能行動自如。

    “如果不是有其它原因拖住了她,自己不可能追得上。”武燭明想,

    到底是以怎樣的原理移動的,他不由得疑惑。

    女人與武燭明的距離被一次又一次縮短,她黑色的影子每次閃現在燈光下,周遭的每一幀時間都像是靜止了一般,

    靜止又開始,開始又靜止,武燭明都快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正在追逐某人,

    而在自己體內這異樣感覺,武燭明一直不知該如何描述,直到現在,他才有些明白:和情緒激烈時堵住氣管的感覺有些類似,但也可說,

    與溺水的窒息感類似。

    感應到她,武燭明雖看不見,卻伸手朝空白處抓去,

    靜止,靜,四周行人,一時隱去,

    扯住女人的衣袖,她也停下腳步,回頭,笑裏帶著苦楚和悲涼,沒有說話,卻像在質問武燭明。

    “為什麽不收回去?”武燭明指向自己的胸口,

    “收回去?不,你不明白嗎?我給予你,隻有這一點不會出錯。而且,我不願收回,也收不回,經曆了那般痛苦才刻印在你的身上……你會理解的。嗬嗬,即使你能感受到我的存在,也總會慢我一步的。”她說,

    “她和我的約定,不會因任何人而改變。”

    回身,女人被武燭明抓住的手輕易脫開,隻是幻象。

    對話無比短暫,事情也沒有回旋可能。

    “得先一步找到那個女孩。”武燭明一刻不停。

    奔襲,奔襲在城市的夜色之中,

    人聲,晚風,規律的步伐聲,不得不說,現在雖不是悠閑的情況,但要問武燭明在城市裏奔跑的感受,也輕盈如風,一般快意。

    但女人的身影越來越遠,心中的鼓動和聯係也在減弱。

    高聳的樓群化作看不清的影子在周身掠過,沒了行人,也少了喧嘩,

    默默回憶起自遇見那個女人起,到現在經過的地方,自己在奔往何處,武燭明已有個大概的猜測。

    現在,他們在遠離夜曉的中心和繁華地帶。

    這場追逐戲已近尾聲,他和前人的距離拉得愈發遙遠,甚至要極目遠視才能看到她的身形,難見蹤影,也快感受不到了,越靠近某處,就感覺她越輕盈,束縛也越來越不明顯。

    就像真正融進夜曉的夜色中,盡由她所掌握了。

    停下腳步,武燭明四處張望,周圍行人已經很少,身處夜曉萬千路口的其中一個轉折,武燭明已失去方向,但不見他有慌張。

    就在女人不知所蹤,恰到好處的時候,猛然瞥到了女人的背影閃過,飄逸,無垠,不能確定,武燭明沒有立馬跟上,

    如果往那邊去,即是人流所向,是夜曉的中心。

    望向天邊,淵譚山的帷幕落下。視線裏的山峰,從與樓房平行到佇立身前,山巒綿延不絕圍繞於他。

    “與淵譚山的聯係。”武燭明想到這句話。不猶豫了,他朝反方向跑去。

    燈彩不能照黑雲,微光何以明長夜。

    白岩區某處大道旁,女孩靜坐在路邊的椅子上休息,她身著白色連衣裙,手指上一枚黑紫色戒指很是惹眼,這是某人給她的禮物,也代表著他們的聯係。

    她麵朝地麵,神色凝固,表情呆滯著,雙腿來回擺動,沉思。

    “嘿。”從椅子上躍起,拉伸身體,一手叉腰,

    “到這裏還真夠遠的。”女孩展笑。

    為什麽要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呢?她也不明白。女孩檢視著自己的全身上下,躍動著,擺動著身體,她自信於自己的外在,內裏,所有。

    女孩歡欣雀躍地順著街道走去,

    抬頭看向遠方,淵譚山占了所見的大部分,

    如混沌般壓來。

    不出片刻,她便看到了,在其眼前的,

    和她麵容一模一樣,蘊含著的卻截然不同,女人她站在這寥無人煙街道的正中央,柔美、令人沉淪的笑容掛在她的臉上。

    黑衣女人,張開雙臂,是要迎接她,

    女人似乎不能再靠近她再多一步了,

    沒什麽好奇怪,女孩走過去,每走一步,每多一步,被女人所吸引的部分就增長一分,而女孩心中多餘的念想也隨之舍棄一分。

    背後的一切,周圍的一切,漸漸隱去,

    光芒已不見,聲音也消失,

    直到女孩感覺到,來自夜曉遠方的簇擁放開了她,

    迎入黑夜般的黑發女人的懷中,

    再然後,窒息,壓迫,化作頭痛在女孩的腦中迸開。

    視角拉遠,“黑線”就像天空的傷痕,似血般齊齊流下,在女孩未靠近前,便想極力“觸碰”到她,隻不過就和女人一樣,它們不能再前進一步至夜曉更深處,隻有依附於背後的淵譚山。

    沒關係,女孩自己投入了她的懷抱。

    女孩想說什麽,但她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眼裏和她麵容相似的那人身形在逐漸消失,腦海中隻存下女人冥冥的笑容。

    夜海中,抓不到任何依仗,溺在水中,無聲,痛苦,

    噠噠噠——

    女孩輕笑,伸手,前方隻有淵譚山的巨影,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音,

    就在“黑線”要延伸到女孩的身體的前一秒,要帶走她全部的瞬間,

    一股拉力將她帶出,裂隙也盡數消失。武燭明因為慣性的作用,沒能在把女孩帶到自己這邊的同時穩住體態,在地上滾三滾撞到路燈才停下。

    擺擺頭,緩過神,朝側方看去,黑衣女人仍直直站在那裏,

    臉上掛著令人沉醉的笑,身形也隨風消逝。

    有人朝他走來,

    一隻手朝武燭明伸出,

    抬頭看,

    月光弱輝,勾勒出女孩靈動笑影,

    “沒想到,會有別人找到我。”她說,

    “夕瑤,我的名字。”

    形影重疊,定格於此。(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