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離別

字數:4042   加入書籤

A+A-


    龍城的初雪停了,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風卷起地上鬆軟的雪沫,抽打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
    臨淵軍龐大的營盤已拆卸大半,輜重車輛整齊排列,沉默的軍士們正做著最後的拔營準備。
    黑色的軍陣在蒼茫雪原上,如同即將遷徙的鋼鐵洪流。
    金頂王帳前,空曠的雪地上。
    耶律嫣然孤身而立。她沒有戴那頂沉重的金狼頭冠,烏黑的長發用一枚樸素的墨玉簪綰起。
    身上依舊是那件墨紫色鑲金邊的王袍,在灰白的天色下顯得格外莊重,卻也格外孤寂。
    寒風卷起她袍服的下擺,獵獵作響,單薄的身影仿佛隨時會被這北原的朔風吹散。
    肩傷處似乎又在隱隱作痛,但她挺直了脊背,如同風雪中傲立的青鬆,目光穿透彌漫的雪塵,遙遙落在轅門處那道即將離去的身影上。
    蘇淵。
    他已換回那身熟悉的玄色精鋼鱗甲,猩紅的披風在寒風中翻卷,如同燃燒的火焰。
    他正與蕭奪天等幾名北遼重將做最後的交代,聲音低沉平穩,聽不清具體內容,隻能看到他冷峻的側臉和沉穩的手勢。
    臨淵親衛牽著神駿的戰馬侍立一旁,馬匹不安地刨著積雪,噴出陣陣白氣。
    耶律嫣然的手指在王袍寬大的袖中,無意識地攥緊了那枚冰冷的狼牙。
    昨夜王帳內那場精心策劃的“意外”,那杯加了料的烈酒,蘇淵看似飲下卻毫無異狀的反應……
    以及最後他離去時,那深如寒潭、仿佛洞悉一切卻又毫無波瀾的眼神……
    如同冰冷的針,反複刺紮著她的心。
    她知道,他知道了。以他的敏銳,怎麽可能不知道?
    羞恥、難堪、失落……種種情緒如同毒藤纏繞著她,幾乎讓她窒息。
    她甚至不敢想象蘇淵此刻心中如何看待她——一個為了穩固權位,不惜使出如此下作手段的女人?
    一個……連自己情感都無法正視、隻能借由藥物來索取的可憐蟲?
    可她能怎麽辦?
    王庭初定,暗流洶湧。
    蕭奪天和那些老臣看向她時,眼底深處那抹對繼承人的憂慮,她看得分明。
    那些剛剛歸附的部族頭人,敬她畏她,更在暗中觀望。
    一個沒有血脈延續的女汗,如同無根的浮萍。
    北遼的狼群,隻臣服於擁有獠牙和延續力量的領袖。
    她需要時間,需要根基,更需要一個擁有強大血脈、能讓所有覬覦者徹底死心的繼承人!
    蘇淵……他是最好的選擇!
    他的強大,他的智慧,他的血脈……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深處那點連自己都羞於承認的、隱秘的渴望——若真能有一個像他的孩子……
    但這念頭本身,就是對兩人之間那份在梅洲血火中淬煉出的、純粹的盟友情誼最大的褻瀆!
    她利用了那份信任,利用了那份在生死關頭將後背交給彼此的珍貴情誼!這比戰場上的刀劍更讓她無地自容!
    蘇淵交代完畢,微微頷首。
    蕭奪天等人鄭重抱拳行禮。他轉身,朝著轅門方向,朝著早已等候的戰馬,邁開腳步。
    步伐沉穩有力,踏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卻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耶律嫣然緊繃的心弦上。
    他沒有回頭。
    沒有朝著王帳的方向看哪怕一眼。
    仿佛昨夜的一切從未發生,仿佛她這個人,連同這座剛剛被她握在手中的王庭,都隻是他北境之行中一個需要了結的段落。
    耶律嫣然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狼牙尖銳的棱角硌得生疼。
    她想開口,想叫住他,想解釋,想道歉……哪怕換來一句冰冷的斥責,也好過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喉嚨像是被冰雪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她有什麽資格解釋?
    她的行為本身,就是最徹底的背叛——背叛了他們之間那份建立在生死與共之上的、純粹的信任與尊重!
    蘇淵走到了戰馬旁,伸手接過韁繩。
    他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猩紅披風在風中揚起一道凜冽的弧線。
    他終於……緩緩地轉過了身。
    目光,穿越了數十步的距離,穿越了彌漫的雪塵,穿越了金頂王帳的威儀,也穿越了昨夜那場心照不宣的算計與不堪,直直地落在了耶律嫣然的身上。
    那目光,太複雜。
    沒有憤怒,沒有鄙夷,甚至沒有失望。
    隻有一種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理解,以及一種……近乎悲憫的疏離。
    他理解她的不易。
    理解她一個女子,身處這虎狼環伺的北遼王庭,想要坐穩這染血的汗位,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需要做出怎樣的抉擇。
    她的勇敢,她的果決,她在梅洲城頭與他並肩死戰不退的英姿……都讓他由衷地敬佩。
    昨夜之事,或許在她看來,是絕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帶著刺的希望。
    他並不怪她。身處其位,有些選擇,身不由己。
    但理解,不等於認同。
    更不等於可以當作未曾發生。
    那杯酒,那道目光,已經在他們之間劃下了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鴻溝。
    那份在硝煙與血火中淬煉出的、純粹而珍貴的信任與情誼,終究是……蒙上了塵埃。
    再麵對她,麵對那雙承載了太多算計、太多野心、太多連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愫的眼眸……太難。
    他無法再像在梅洲城頭那樣,毫無保留地將後背交給她。那根名為防備的刺,已經悄然紮下。
    兩人,隔著風雪,隔著王庭與軍營的界限,隔著昨夜無法言說的尷尬與鴻溝,遙遙相對。
    雪沫在兩人之間無聲地飛舞、盤旋。
    時間仿佛凝固。
    王帳的肅穆,軍營的喧囂,風聲的嗚咽……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耶律嫣然在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個裹在華貴王袍裏、臉色蒼白、眼神複雜、充滿了無措與愧疚的……陌生人。
    她不再是那個與他並肩作戰、生死相托的耶律嫣然。
    她是北遼的女汗,一個為了權位不擇手段的……盟友。
    蘇淵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仿佛要將這一刻,連同這座風雪中的龍城,都深深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