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俱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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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猛想起自己成親那天的場景,賓客盈門,車馬一直排到胡同口,幾十位兄弟跑前跑後,院內院外到處都是“某兄”、“某弟”的呼喝聲,甚至比樂器還要嘹亮,客人看見這一幕,無不露出既羨慕又有些畏懼的神情。
大概就是那一天起,胡桂猛開始感到不滿足。
婚禮足夠熱鬧,但是缺了一些什麽。
當天夜裏,掀開蓋頭看到新娘子真容的一瞬間,胡桂猛明白了:佳人雖美,嫁妝也很豐厚,終歸隻是尋常人家的女兒,缺的是身份與名望。
胡桂猛不能埋怨妻子,他自己不過是一名普通的錦衣衛,這樁婚事門當戶對。
婚後不久,一名老僧恰好出現,那是名破衣爛衫的和尚,卻總在道觀的大門外出現,多數時候躺在地上抓跳蚤,偶爾表演一點小把戲:駕馭一柄木劍,讓它像蛇一樣在半空中飄浮,上下跳躍,左右搖擺,引來陣陣驚歎聲,卻從不伸手要錢。
對這種街頭騙術,趙家義子從不過問,可是第三次遇見老僧之後,胡桂猛發現那柄木劍的劍尖,總是對準自己。
不記得是多久之後,胡桂猛與老僧逐漸有了交往,他聽說了十多年前的往事,見識到了天機術的神秘與威力。
胡桂猛並沒有一開始就相信,與其他兄弟一樣,他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於是暗中做了調查,發現老僧所言句句屬實,他還發現,義父趙瑛其實早就知情,大概是沒當回事,所以從未對義子們提起。
事後回想起來,胡桂猛也知道自己上當了,他透露得太多,以至於被老僧看破,於是以“祖神之子”的種種好處相誘,胡桂猛立刻上鉤。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胡桂猛默默地等待,直到義父過世之後,開始著手實現“神子”的夢想。
隻有一件事他沒料到,原來自認為是“神子”的人不隻他一個。
但他已經陷進去了,無論如何也要爭得這個名號,唯有如此,才能平步青雲,才能成為人上之人。
一路殺來,他終於成為僅剩的三名趙家義子之一。
有什麽好說的?沒什麽可說的。
有什麽可做的?隻有一件事。
胡桂猛抬起手臂,他已經暗中練習天機術很久,非常熟練,抬手就能擊發。
但他還是慢了一步。
一個時辰以前,他遭到大哥和三九弟的偷襲,身負重傷,動作已經不能如平時一般利索。
胸口一痛,胡桂猛覺得全身的力氣迅速流失,他看向三九弟胡桂大,努力吐出最後兩個字:“蠢貨。”
胡桂猛瞄準的是三六弟胡桂揚,以為三九弟的選擇會跟自己一樣。
胡桂大剛拿到機匣沒幾天,手法沒那麽純熟,但是準備得更充分,事實上,他是第一個動手的人。
大哥倒下了,胡桂大立刻轉動手臂,對準三六哥胡桂揚。
胡桂揚也動手了,卻沒有瞄準任何一個人,而是挽起袖子,解開繩索,將煙雨盒扔在地上。
它還剩一次發射機會,就這麽被浪費了。
胡桂揚不看死掉的大哥,不看正用機匣對準自己的三六弟,隻盯著看客汪直,“你若是還有一點聰明,就趕快回宮裏救駕。”
“你還真是不死不閉嘴啊,又想出這麽一招。”汪直笑道。
“神子就是太子,雲丹等人想要從中獲益,唯一的辦法就是弑君,然後扶植年幼的太子登基,他們以看護者的身份輔佐新帝,地位無憂,而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汪直冷笑。
胡桂揚一點也不覺得可笑,連日來,他就在這一刻最為嚴肅,“皇帝此刻鎮守中央土位,身邊必有一位協助者,如果我沒猜錯,就是此人介紹李孜省等人進宮,而且此人必然與雲丹是一夥。汪直,仔細想想,雲丹跟隨你之前,是不是此人的手下?”
汪直笑不出來了。
“留我們在這裏對峙,你還是回宮看一眼吧,如果我說得對,那麽你有可能立下救駕之功,失去的一切都能得回來,如果我說得不對,你不過是提前進宮通報一聲而已。”
“通報什麽?我總得說一下‘妖狐’是誰。”
胡桂揚指著對麵的三九弟,“當然是他,胡桂大,我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兵器。”
“嘿,為什麽我不等你們自相殘殺之後再進宮呢?”
“因為你要等很久,因為陛下身邊的人要等這邊的結果出來之後才動手,我們兩個人留在這裏,就是結果未定,萬一需要的話,你還有機會回旋。”
汪直沉默。
胡桂揚等了一會,“凶器必然藏在法器當中,把它找出來,就是最直接的證據。”
“用不著你告訴我這些。”汪直冷冷地說,還是沒動。
站在一邊的胡桂大開口了,“我一時半會不會動手。”
“嘿嘿,你們兩個倒是兄弟情深……”汪直上前一步,對胡桂大說:“我會對陛下說,幸存的人是你。無論宮裏發生什麽,殺死胡桂揚對你都沒有壞處。”
汪直說完,大步出亭,留下大部分弓弩手,隻帶兩人匆匆離去,袁茂等人讓到路邊的樹叢裏,沒敢讓汪直看到。
亭子裏隻剩兩個人。
胡桂大慢慢放下手臂,他沒什麽可擔心的,三六哥如今赤手空拳,絕不是他的對手。
“你真相信你說過的那些話?”
“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
“神子也能解釋這一切。”
“不對,神子能解釋咱們兄弟為何要自相殘殺,卻解釋不了為什麽有人一定要幫皇帝找出神子。而且——”胡桂揚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你注意到沒有,汪直剛才說的是‘妖狐’,不是‘神子’。”
胡桂大勉強點頭,“或許他是一時口誤,或許他對神子的了解太少。”
“或許他等的就是妖狐,然後殺妖祭神,喚醒真正的神子,這正是穀中仙等人曾在祭神峰上做過的事情。”
胡桂大想了一會,“你真想起了從前的事情?”
“一點兒,聞天王、穀中仙這些名字都是別人告訴我的,但祭神是真的,祭神失敗也是真的,穀中仙號稱‘祖神之子’降臨也是真的。”
“可你不信。”
“我當然不信,因為我記得清清楚楚,聞天王當時快要氣瘋了,馬上就要殺死所有人,包括那些司祭,穀中仙沒有別的選擇,隻能繼續編造故事,好躲過那一劫。”
“死了這麽多人,隻是因為一個謊言?”
“那未必是謊言,穀中仙或許真的相信那一套,咱們都見過這種人,騙著騙著連自己也給騙了進去,死心塌地相信自己真看到了鬼神。”
夜風逐漸弱了下去,胡桂揚說不清這是什麽時候,隻覺得應該過去很久了。
這一夜實在是太過漫長。
“最後還是因為貪婪。”胡桂揚必須說下去,對麵的人已經不是單純的三九弟,任何時候都可能突然抬臂射出暗器,“義父早就看破了這一切,所以他拒絕所有升官的機會,隻當一名普通的百戶,以免被貪念俘獲。”
“咱們都比不上義父。”
“比不上,因為咱們還年輕,還有野心,當然也會有貪念。”
“你就沒有,所以一直不相信‘神子’。”
“哈哈,我不是沒有貪念,是一直沒有機會,大哥、五哥一兩年前就遇到‘奇人’,十三哥是幾個月前,我是被臨時拉來湊數的,除了幾句漏洞百出的謊言,根本沒人認真地引誘我,我想貪,卻無從貪起。”
胡桂大笑了兩聲,“我受到引誘比你還晚,可我相信了。”
“如果你真相信‘神子’,就不會猶豫到現在,一早就動手殺我了。你參與殺戮,不是想當‘神子’,而是不想自己被殺。”
“嘿,三六哥真會說話,之前說服了汪直,現在又說服了我。”胡桂大突然抬起左臂,“沒錯,我不想死,管它什麽‘神子’、‘妖狐’,也不管這是誰的陰謀,隻要我能活下去就行。”
“你隨時都可以殺我,我不會跟你爭。”
胡桂大又慢慢放下手臂,“等汪直回來,如果根本就沒有弑君陰謀,你的死期就到了。”
“當然。能死在萬歲山上,也是一種榮幸吧,五哥千辛萬苦地爬上來,或許就是為了這個。”
“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能開玩笑,三六哥,我佩服你。”
“又能怎麽辦?反正已經走到這一步了。”
兩人陷入沉默。
胡桂揚正努力尋找話題,胡桂大開口了,他看著地上的屍體,語速很慢,“大哥、五哥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太相信自己是神子了,他們早就受到‘奇人’的蠱惑,暗中練習天機術,自以為必是神子,其他兄弟的死亡不過是最後一步證明。他們沒料到你總是不死,更沒料到我會先下手為強,尤其沒料到自己也會被殺死。”
“嗯。”胡桂揚突然感到既疲憊又厭倦,生性懶散的他,從來沒有繃得這麽緊、這麽久,“我要看看皇宮的景色,如果你要動手,最好一招斃命,別給我回頭的機會。”
胡桂揚慢慢轉身,看向南邊的皇宮,夜色正深,除了幾點燈光,什麽也看不到,他的心情卻慢慢平靜,萬千景象仿佛俱在眼底。
原來這隻是最後的黑暗,不知不覺間,東方泛亮,胡桂揚真的看到了晨曦中的皇宮,卻不如想象中美妙,“我跟你說過何三姐兒嗎?那真是一個美女,她要是多花點心事,我肯定也相信‘神子’了。”
胡桂揚心生感慨,轉身看向一直沒動手的三九弟,“汪直回來了,人在山下,很快就能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