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男兒立誌出鄉關(二合一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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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民國三十年9月20日,早上5點30分。
    地點:新寧縣城之外的柳山沙洲軍營中。
    當一陣‘答答、嘀嗒’的起床號聲傳入了耳朵裏後,江金橋瞬間就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直了身體。
    又或者更為準確地說,昨天他整個晚上他雖然一直躺在床上,死死地閉上了眼睛,卻從未真正睡著過。
    沒辦法!今天就是他們蘇北獨立團湘省補充團,正式出征的日子了。
    按說在大軍出征之前,自從入伍後都沒有放假過的部隊,應該放一天假給一眾新兵們回家看看,與家人告別一番。
    畢竟本次出征後,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回新寧,這一點誰也不敢保證。
    可惜因為訓練時間太緊了一些,還有長官們可能擔心新兵一時間想不開,說不定就當了逃兵,根本就沒有放假讓大家回去一趟。
    好在胡團座仁義,還是給出了另一個解決辦法。
    提前將大家的家人接到了縣城,安排好了吃住。
    這樣一來,在昨天下午訓練結束時候,營長陳塘長官就告訴了大家一個好消息:晚上的所有思想和戰術訓練全部取消,大家趕緊好好洗漱一下。
    一個小時後,大家的家人就會進軍營來與大家相會。
    大家一起吃上了一頓飯,拉拉家常,一共到晚上的10點為止才送出軍營,也算是出征之前的最後一次告別。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江金橋在時隔半個月之後,終於再次見到了父母和大哥、二哥、小妹等人。
    幾乎每個新兵的家人都來了,一來都是好幾個人。
    軍營中一下子多了數萬人,也沒有那麽大的桌椅板凳來大擺筵席。
    不過後勤的米娜長官,對晚上的這一頓安排相當不錯;她提前弄來了大量雞鴨魚肉的食材,還有好些人去各連的炊事班幫忙。
    所以晚上這一頓飯,除了沒有桌子板凳給大家坐,夥食上卻是一點不差。
    這不!大哥和二哥兩人,可是蹲在河邊一人吃了三大碗冒尖的飯菜,就連小妹也是吃了兩大碗。
    也就是怕他們撐壞,爹罵人了他們三人才罷手。
    在吃完了豐盛的一頓飯後,江家一家人就在滿是人的軍營中,找了一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抓緊時間進行了最後的告別。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一家人彼此麵麵相覷中卻不知道說點什麽好。
    江金橋他爹不說話,隻是蹲在那裏低著頭,嘴裏不斷地抽著手卷的旱煙。
    僅僅是半個月的時間不見,不過十六歲的少年在今晚明媚的月色下,驚訝地發現自家那個打罵自己時,永遠顯得中氣十足自己的親爹,頭上已經有了太多白發。
    娘拉著江金橋的一隻手也沒說話,隻是一邊哭,一邊看著他,怎麽也看不夠的樣子。
    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原本張嘴想要說點什麽,見狀之下也是紛紛閉上了嘴巴,讓場麵說不出的沉重。
    軍營中的其他人家似乎也是這樣一種情況,一時間到處都是隱隱的哭聲傳來,讓人心中莫名憋悶得厲害。
    這樣的情況,直到爹在連抽了兩支煙後,先是對著娘罵出了一句:
    “哭什麽哭!橋伢子這是出征,又不是去送死,你這哭哭啼啼的好像他要上刑場了一樣,也忒晦氣了。”
    罵完之後,又扭頭對著江金橋說道:
    “橋伢子!你放心跟胡團座出征去打鬼子就好,我和你娘身體還好,又有了你入伍的那一筆安家費,家裏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爹的聲音才是落下,大哥和二哥也連忙跟著開口。
    大哥:“是啊!家裏還有我和二弟了,什麽重活我們兩個都能幹,不會讓爹娘累著,橋伢子你放心去打鬼子就好。”
    二哥:“要知道跟胡團座當兵吃糧,每天能吃得這麽好,當時我也一起來投軍了。”
    就連今年隻有九歲,還不太懂事的小妹也開口嚷嚷了起來:
    “三哥!你一定要好好打鬼子,當官、當了大官回來啊,到時候像胡團座一樣騎著高頭大馬,可威風了。”
    而娘被爹罵了一句後,雖然沒有繼續地哭出聲音,依然是不斷抹著眼淚。
    好一會後才說了一句:“老三,記得打仗的時候別傻乎乎衝在前麵,盡量躲著一點子彈;娘不圖你能當多大的官,隻求你能全乎的回來。
    那些安家費娘給你留著,誰也不讓用,留著未來給你娶媳婦用。”
    聽到了這裏,爹眼睛一瞪就又要罵人。
    不是罵那一筆安家費誰也不讓用,要給勞三留著娶媳婦的說法,而是打仗時別傻乎乎的自私叮囑。
    不過話到了嘴邊之後,他又生生地憋了回去,重新卷起了一根煙,‘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在自私和孩子的命之間,他明顯選擇了後者。
    之後的時間裏,一家人又說了很多話;其中的內容大都相當瑣碎,讓氣氛比起之前卻輕鬆了好些。
    娘說著家裏新買了一些鴨苗,若是江金橋五六個月後能回來一趟,都能吃上血醬鴨;那個時候的鴨子,做血醬鴨最好吃了。
    今年門後麵的幾棵橘子樹,掛滿了果子;要不是現在吃起來還太酸,今天都會給他帶些過來吃了。
    大哥和二哥則是在問著軍中苦不苦,每天的訓練累不累,長官打人凶不凶這些。
    就連小妹也在問,他們軍中是不是每天都有著這麽好吃的飯菜。
    對於以上的問題,江金橋都是挑著一些好多的在說;什麽剛入伍那幾天累到尿血,長官的巴掌和腳底板踢打起來真疼,這些那是一點都沒說。
    不知不覺,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也學會了在親人之前,報喜不報憂的做法。
    這樣的聊天不斷進行,直到一陣號聲響起之後,代表著今晚的探訪時間到了,大家的家裏人需要出軍營了。
    進軍營時就被交代清楚這一點的爹,又交代了他幾句後,就帶著娘和哥哥、妹妹轉身離開。
    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江金橋一陣無法言說的情緒湧上心頭。
    最終讓他在嘴裏,不受控製地大喊出了一句‘爹、娘’;然後在他們停下腳步的那一刻,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跪倒在地。
    ‘當當當’的一口氣連磕了九個響頭,把腦門都在鵝卵石上給磕紅了。
    而這樣一個做法,也引發了無數新兵跪下給自己的父母磕頭;用這樣一種傳統的方式,表達一下心中的愧疚……
    之後的時間裏,江金橋等人在稍微洗漱了一下後,熄燈號就被吹響,他們紛紛上床開始睡覺。
    隻是對於一個尚且隻有十六歲的少年來說,對於家人和家鄉的不舍,對於未來命運的忐忑。
    還要加上年輕人心中對於建功立業,還有出人頭地的渴望。
    甚至還要加上入伍之後,得益於每天晚上一個小時思想培訓課,才開始萌芽的保家衛國道理。
    以上的種種綜合在一起,江金橋又哪裏能睡得著。
    人生的第一次失眠,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了。
    ******
    被起床號驚醒,在床上坐了七八秒後。
    江金橋嘴裏大聲喊了起來:“七班,所有人趕緊起床去洗漱;陳長官交代了,今天早上的五公裏越野跑取消。
    吃完早餐之後,立刻打包行李出發。”
    下一秒後,雷石強也跟著一起催促了起來。
    那是在新兵訓練期間,他們三個好朋友的表現都不錯,得到了長官們的看重。
    在軍官和士官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如今江金橋已經成為七班的代理班長,瑤族佬則是代理副班長。
    至於他們曾經的好友徐賀敏,因為是個初中畢業生,學曆更高、腦殼子更活。
    他不僅參加了胡團座和他的夥伴們,開辦的‘蘇北獨立團軍官速成訓練班第二期’,如今更是一個代理副排長了。
    別的倒也算了,可是那一把軍官才有資格配發的駁殼槍,真心是讓江金橋和雷石強兩人羨慕得厲害。
    隨後的時間裏,江金橋等一行人匆匆洗漱。
    又吃了一些發糕和豆漿、油條、稀飯作為早餐後,全團一共5239人,就以營連為單位在軍營中開始列好了隊伍。
    大家帶著沒有子彈的武器剛剛排好隊伍,米娜長官就帶著人發東西了。
    所有人都有,數量還相當不少。
    像是江金橋他就領到了100發7.92毫米口徑步槍彈,三個木柄手榴彈,一個煙霧彈這些彈藥。
    另外還有一雙新草鞋,一雙新布鞋,三斤米、一根香腸、一塊臘肉。
    香腸和臘肉都雖然隻有一斤重,可是做飯的時候隻要切一點在米飯上一蒸,絕對是一道美味。
    隻是讓江金橋有些擔心的是,聽說他們本次出征的路線。
    是先從南門碼頭上船,再順著扶夷江一路順流而下先到寶慶城;然後開始步行,先經婁底抵達湘潭,再轉到C沙城。
    哪怕日夜不停,光是在船上都要待上一兩天的時間,這也不方便大家蒸飯啊。
    不過很快之後,江金橋這樣一些擔心就蕩然無存了起來。
    在米娜長官帶著人將各種物資,剛剛發完了的時候,胡團座和安參謀長,還有侯縣長、劉老爺等一眾縣裏的賢達和鄉紳,已經出現在眾人前麵一個臨時搭建的台上。
    他們在一番推讓之後,侯縣長作為地方代表給大家講話。
    侯縣長聽說可是大學生出身,還留洋喝過洋墨水,講話自然是相當有水平。
    可惜過於文縐縐了一些,加上江金橋昨天一晚沒有睡好,不多時就聽得昏昏欲睡了起來,哪裏還顧得上他說了一些什麽。
    就在江金橋即將站著睡著的時候,情況出現了一些變化。
    隻見侯縣長一招手後,一個穿著繡花旗袍,身姿異常婀娜多姿,也不知道是誰家小妾的小嫂子端著一個大紅漆的盤子走上了台子。
    等到侯縣長拿起、對著大家展示,眾人才看清楚居然是一麵死字戰旗。
    又或者說,其實就是一塊用來裹屍體的白色麻布。
    隻是在麻布上麵,被寫了一個大大的死字,而在大大的死字邊上,又有著一些小字:
    我不願你在近前盡孝,隻願你在民族分盡忠等……
    展示著手裏的這一麵軍旗的時候,侯縣長對著台下眾人們大聲說道:
    “都說川中父老識大體、懂大意,知道破家為國的道理;川軍出征之前,父老送上了一麵死字戰旗,更是成為的一樁美談。
    侯某想說的是,新寧雖為窮鄉僻壤,但是新寧父老也是不弱於人,知道這樣一份大意。
    如今送上死字戰旗一麵,弟兄們傷時用來拭血,戰死後用來裹屍體,也好讓國人知道我新寧子弟沒有孬種。”
    當這樣的話落在了耳朵裏後,江金橋等人渾身一個大大的激靈;嘴裏跟著齊齊地大吼一句:“請家鄉父老放心,新寧沒有孬種~”
    緊接著,更大聲音也在軍營之外響徹了起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在軍營之外已經圍了一兩萬人之多,他們也跟著齊齊喊出了一句:“新寧沒有孬種~”
    在這樣震天的喊聲中,胡長官鄭重的記過了死字戰旗,嘴裏對著侯縣長回答出了一句:“請家鄉父老放心,人在旗一定在”
    說著這話的死後隻見他身姿筆挺,五官猶如刀削一樣分明,加上手上戴著的潔白手套,腳下一雙能當鏡子照的長筒馬靴。
    還有一陣江風吹過時,隨風起伏的披風,胡彪此刻威風到了極點。
    當時江金橋等一眾青少年看在眼裏,腦殼裏隻有一個想法:“大丈夫當是如此……”
    可惜當隨後的時間裏,胡彪站到了台子中央準備講話,再次為弟兄們鼓鼓勁的時候。
    看著那一張張說不出意氣風發的年輕臉龐,卻是想到了此戰之後,卻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回鄉。
    看著外麵那麽多父老,親手將兒子和兄弟、丈夫交給自己,搞不好就再也回不來。
    如此一來,自己還有沒有臉回鄉這樣一點,心中莫名地有些蕭瑟;嘴裏的那些大道理,瞬間就再也說不出口。
    好在他也知道,現在可不是什麽矯情的時候。
    深呼吸了一口氣後,嘴裏大吼了起來:“蘇北獨立團湘省補充團,出發……”
    在胡彪悠長的口令聲中,一個昨天下午才剛剛抵達,不過因為當年跟著胡首長在桂南血戰過,如今身份是副營長漢子。
    也是跟著大喊起來:“一營一連,齊步走,二連和三連跟上。”
    江金橋等一行人在口令中一個激靈,當即以六人為一排的隊形,邁著大步行走了起來。
    他們挺胸收腹,走過了胡團座等人鄭重行著軍禮的台子,走出了生活了半個月的軍營,向著東門碼頭走了過去。
    這一路上,道路兩邊全都是新寧的鄉親。
    路邊、屋頂、樹上全部都是人,怕不是整個縣城的人都來了。
    他們將各種煮雞蛋、米花糖、鹹鴨蛋、桃李等平時自己舍不得吃的吃食,不斷往他們手裏塞。
    最初的時候,江金橋還記得長官們說過,要學當年嶽爺爺的嶽家軍,那一種‘凍死不拆屋、餓死不虜掠’的軍紀,連忙推遲了起來。
    隻是自己一雙手哪裏比得過鄉親們,同時最少幾雙手同時塞東西的動作。
    不多時,江金橋發現自己的衣服和褲子口袋,甚至是土布背包裏麵都被塞了好些的吃食,看樣子在船上的時候,根本不用擔心不好做飯事情了。
    隻是隱隱感受到這些吃食中的情誼,江金橋卻是多了一份莫名的責任感。
    走到半路的時候,他忽然有人在大聲叫著‘橋伢子’這個名字;扭頭一看,卻是在路邊的位置上,看到爹娘和兩個哥哥、一個妹妹正在大聲喊著自己。
    大哥更是探出了手臂,將一個護身符的遞送過來的同時,在嘴裏又喊出了一句:
    “這個護身符,是娘連夜去八角寨雲台寺給你請回來的,一定要好好帶著,能給你保命的啊。”
    聽到了這樣一句,江金橋當場就差點哭了出來,因為雲台寺是一座有著千年曆史的古廟,據說在那裏燒香拜佛非常靈驗。
    隻是它所在的八角寨,離著縣城可是有三四十裏遠。
    娘昨晚怕是剛從軍營中出去後,立刻就去了八角寨,求了護身符之後又立刻返回,忙了整整一個晚上,這才能趕得上自己出發。
    想到了這裏,他心中那一種莫名的責任感更加厲害了。
    又向前走出了百十米,他們走過縣裏唯一的小學,蔣夫子當前正帶著大大小小百十個學生娃娃,先是學者古禮對著他們作揖。
    然後齊齊在嘴裏大聲,念起了一首江金橋沒有聽過的詩:
    男兒立誌出鄉關,不破倭寇誓不還;埋骨何期桑梓地,人間到處有青山……
    不過讀了兩年私塾的江金橋,沒有聽過上麵的詩也正常,因為這是蔣夫子,把宋代月性和尚的一首《題壁詩》改了一下而已。
    當然了!聽不出來不重要,重要的是16歲的少年。
    在靈光一閃中終於明白了一些什麽,真正明白了本次揮著胡團座帶著他們出征的意義:
    是為了光宗耀祖,也是為了升官發財,但更是為了把那些鬼子趕出去,保護這一塊祖先留下的土地,還有這塊土地上的同胞。
    心神激蕩之下,他用力舉起了一隻手臂。
    用帶著濃重湘音的口音,奮力地喊出一句:“中華要滅亡,福南人先死絕。”
    聲音才是落下,無數人跟著同樣喊出了這樣一句;那是在這個無比艱難的時代,被逼到了絕路的中華兒女們,發自內心的怒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