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1章 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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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詫異,停在原地。
——向來喜歡跟我唱反調的師傅,居然也會力排眾議,支持我的選擇,再推開一扇未知的石門?
但我轉念一想,師傅的初衷肯定還是為了保護文物。我也不必太自作多情了。
如今時間緊迫,我們中國人的曆史文化遺產,就該牢牢掌握在中國人自己手裏,絕不能讓外國間諜們捷足先登!
我們幾乎一路小跑,迅速穿越第三座天井,摸到了第四扇石門。
“又是兩個字。”齊師傅笑著,看我。
“又是甲骨文。”我目不轉睛,看門。
這是“華池”二字。第一個字很好認,像一束柴火捆;第二個字造型稍顯複雜,左邊一疊石頭,右邊潺潺溪流。
截止目前,我們遇見的所有石門石刻都是兩個字。它們都是仿古文字,都位於孔洞下方,且不是以宮、室、樓、閣作結尾。像一塊石門匾額,像一副春節對聯,想必內容上也是互相佐證。我總覺得,這仙氣飄飄的“華池”,與前麵三扇門的“壺口”、“沉香”、“太白”之間,也必然存在某種聯係。
可是石門一開,我卻明顯感覺這座天井與別處截然不同。門框很低,頹坯的石壁參差又尖銳,低矮的洞頂仿佛難以承受重壓而微微彎曲,幾乎快碰到人頭。
這像一座塔狀的小型天井,天花板的圓形藻井近在咫尺,卻沒有金碧輝煌的壁畫,什麽也沒有。往上看,不知有多高,烏漆抹黑的,我們一隻手電筒和兩隻腕燈也不夠照亮。
四周沒有堅固厚實的牆基,隻有海水濃烈的鹹腥味,無聲彌漫在礁石間。我的手電筒偶然一閃,閃亮了天井中央一座水潭,黑魆魆的水麵在我的視野裏呈現橢圓形,水潭邊緣還滾著一圈奇形怪狀的紫檀色石頭,像密封一壇好酒的匝線。
正當中,一塊最大、最醒目的石頭,上麵是朱砂刻寫的唐楷——“華池”。這也呼應了石門的刻字。至於黑暗裏還有什麽東西,我就看不清了。
“這些石頭,歲數不小。”齊師傅忍不住想去摸一塊石頭。但他剛伸出手,半路上就被我興師問罪的目光截停,隻得訕訕一笑,指著上麵芝麻粒兒大的斑點說。
石頭似乎會慢慢褪色。先是黑色變成紫灰色,又爬滿了類似青苔的水生植物,混合染成紫檀色,最終連青苔也慢慢剝落,隻留下一粒粒幹枯的斑點。這便是我們眼前所見。
我繞著“華池”,在天井裏審視一周,總結有三處不太對勁。
第一,天井數量太多了。
前麵說過,太子公主墓可超過6個天井,一二品官員墓最多5個天井,品級再低的可能一個天井也沒有。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戶主卻能一口氣修建4個天井,數量直逼王侯將相,還有沒有王法了?他究竟要幹什麽!
第二,整個墓室建得太好了。
不能說是巧奪天工,完全就是天工。我雖不是專業地理學者,但我感覺這個墓穴很像一座天然形成的海底溶洞。
海底溶洞是一種特殊的海底熔岩地貌,是一種發育於海平麵以下是碳酸鹽洞穴,主要是由碳酸鹽岩的化學溶蝕作用形成的凹陷和深坑。
這種天然溶洞一般會在海平麵以下形成,我理解的是它像珊瑚礁一樣,為各種海洋生物提供多種多樣的生存空間和遮蔽。但這座海底墓,不僅身處水下,甚至還有氧氣的海底溶洞,我是聞所未聞。
就算是先天形成、後天人工改造,以一千多年前的古代技術,居然能在海底開挖一座大墓,還能保證無滲水、無毀壞?這種工程放在今天,那就相當於挖一條跨海大隧道吧,古人怎麽可能挖得了?
第三,我們一路走來,走得太深了。
墓道和墓深通常是成正比例的。之前有經驗的盜墓賊告訴我,如果先用洛陽鏟向下挖一二十米深,探到墓頂了,再拐彎往前挖,墓道一般也是二十米深。當然也有防盜性比較好的墓,墓道可能會做四十米深、六十米深,這都是按照1:2、1:3慢慢放大了比例。
但從我們下墓到現在,走了這麽久,遲遲沒有見到盡頭,人心難免惴惴難安。
墓穴在海底,縱向深度接近百米,難道它的橫向長度也按等比例放大,一口氣延伸到數公裏外嗎?難道古人真準備挖一條跨海隧道不成!
“前麵路還長著呢,我們就到此為止吧,時警官。”通訊機裏的間諜又冷不丁發話,開口就是極其討人厭的懶散語氣,打斷了我的思緒。
但這一次,我十分鎮定。
因為齊師傅也把耳朵貼在我的通訊機旁邊,暗暗旁聽。
師傅,您要跟他說兩句嗎?我悄悄對齊師傅做個口型。
我還記得師傅之前說過,這間諜要再敢吭聲,就讓他滾回太平洋對麵去。
唔,不必。齊師傅思索片刻,卻按下我的手,搖了搖頭。意思是計劃有變。先聽聽那間諜又想搞什麽花樣。
“時警官,您看到麵前這座‘華池’了吧?請您現在下水,從裏麵打撈出一對唐三彩圍棋罐吧。它們就是我要的‘紀念品’。”間諜一口氣說完要求,安靜地等我回複。
棋罐?隔著通訊機,我和齊師傅也安靜地對視一眼。
那間諜點名要一對棋罐。
還讓我親自下水去拿。
齊師傅思考片刻,微微頷首,意思是你先答應他吧,繼續聽下去。
“好。”我謹慎道,“但這麽大一個水池子,你讓我去哪兒撈兩個小罐子?你起碼先告訴我,它們具體有多大,什麽顏色,又有什麽特征吧?”
那邊間諜笑了笑:“時警官,您不用操心。您跟這兩個寶貝肯定心有靈犀。您一眼就能認出它們。因為兩隻棋罐上麵的花紋,就與您手裏偵辦的案子——那個春秋青銅卣的花紋一模一樣!”
我和齊師傅再次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目光中的驚訝。
這趟探穴真有意外收獲了。如果不親自下墓一趟,誰能想到,我們國寶案子的線索居然也藏在這裏,藏得比太平洋海底都深!
“祝您好運。水裏還有別的好寶貝,您也可以順便撈上來,就當是我發給您的‘獎品’了。”
喲,他還當這是幼兒園發小紅花呢,不僅逼迫我們文物警察幫他偷文物,還反送我們獎品?倒反天罡!齊師傅冷笑著對我做口型。
我嘴角也牽出一絲冷笑,卻滿口答應那間諜:“行,我這就去看看。”
一片黑暗中,我緩緩接近“華池”。它是一座小石潭,靜靜酣睡在天井中央。
池水平靜,呈現出一片光溜溜、黑沉沉、髒稀稀的黃綠色,像烏黑如墨的河水包裹著大塊青銅。它像一頂巨大、沉重、黯淡無光的靈柩,表麵裹緊了光滑的綢緞,塗滿了濃厚的焦油。
我拿手電筒照亮周圍一圈池壁,見上麵經過古代巧匠的精心打磨,已經非常光滑,像一麵純鋼磨成的鏡子。細看池壁,裏麵還鑲嵌著一些閃亮的寶石、翡翠、米黃色玉石,還有不少連我也叫不上名字的罕見海貝殼。
這仿佛是在一塊巨大磐石間開鑿的水池。沒有雜亂無章的橫石,隻有錯落有致的石“尖峰”和連綿起伏的石“山脊”,它們靜靜地環繞著這片圓潤寧靜的水域。可惜水質太渾濁,無法看穿整個石潭底部。我不禁好奇這座“華池”到底有多深,底部是不是也有柳宗元筆下小石潭記的奇景,為坻、為嶼、為堪、為岩?
我蹲在岸邊,掬一捧水,擦擦麵頰,想先試試溫度。可我立刻就後悔了。那種感覺我不想再回憶一遍。簡直像寒冬臘月把臉緊貼在沾滿霧珠的冰玻璃上一樣。
“太冷?那就別下去了。”齊師傅站在旁邊抱著胳膊,靜靜看完了我試探水溫的全過程,語氣難得嚴肅,說,“公安工作不需要無謂的犧牲。你的人命更值錢。”
“放心吧師傅,隻要我動作夠快,爭取三分鍾之內將那件文物打撈上來我就是安全的。不會窒息,不會失溫。”我故意拍著胸脯,說寬慰的話。
我當然明白風險有多大。但一想到心心念念的文物就在池子裏,我就迫不及待要潛下去。
我們現在沒有氧氣罐,隻能采取不需要供氧設備的自由潛水。自由潛水是僅次於跳傘的世界第二危險運動,必須全靠潛水員的肺活量,或者說腹式呼吸。
但這個潛水員非我不可。在廣闊的西海邊,我從小習慣了遊泳,潛水,劃船,衝浪,不僅無師自通學會了法蘭左耳壓平衡法,長大後更是可以在水下憋氣遊3分鍾以上。
警校也有遊泳館,我們一般叫作泅渡館,這裏的教練隻教兩種遊泳,一種是蛙泳,一種是自由泳。蛙泳最好學,自由泳遊得最快。像我這種西海的孩子在遊泳方麵也根本不需要老師教,最多學兩節課就銀魚入水,潛水裏玩去了。
但泅渡館卻是齊師傅最害怕的地方。那時他還與我同學相稱,偶爾齊同學坐在岸邊不敢下水,還會被我惡作劇拉下來。然後他就牢牢抓著我不放手。
後來在我的親身教學下,他這北方人可算學會了把頭露出水麵,歪歪扭扭的狗刨,但真要讓他潛水,那是要他的老命,沒個氧氣瓶他是絕不幹的。
“你潛泳是什麽水平,我心裏還沒點數?”我一把攔住齊師傅,簡單交代他說,“你就留在岸上接應。數兩百秒,如果我還沒回來,再下水找我。”
師傅動動嘴唇,似乎想叮囑我什麽,但欲言又止。
我做足熱身,戴好潛水鏡和防水腕燈,深吸一口氣,潛下去。
工具實在簡陋。我沒有負重,也沒穿腳蹼,心裏默默希望這座水池也不要太深,否則短時間無法觸底。
這不像一潭封閉的死水。我敏銳感知到一絲暗流,撓癢癢般輕輕劃過我的背部。“華池”裏麵的水居然也是鹹的,很像海水,我不禁懷疑池水與海水有所連通。但不知道為什麽,外麵海水很溫暖,裏麵池水偏偏冷得刺骨。
遊著遊著,我又後悔了。因為冷水開始不斷撕扯我的胸膛。現在做什麽都不能讓我暖和了。我的腳是發僵的,我的小腿是發抖的,我的嘴巴是發酸的。不久,我的牙齒也開始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從一開始潛水,我的胸口就緊壓著難受,我的心髒也咚咚跳得很慢,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動了。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果這座池子真與海水相連,整座墓穴都應該遭受到這種強度的壓強,早該被灌滿了水才對。
我暗笑自己的愚蠢。然後就聽見鹹水在我的耳朵裏發泡和衝激,我的嗓子也愈發喘不上氣。有一種難以抵擋的寒冷,已經深深透入我的骨髓。
我的腕燈也照不了太遠,觸目所及都是黃綠色的水,沒有活物。攪在渾濁的池底,燈光像熄滅的篝火,像發青的霧氣。我不知道過了多少秒,依然沒有觸底。我心想,我不會真淹死在這裏吧?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我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麽要以身涉險。最終,我腦海裏回想起齊師傅那句話——絕知此事要躬行。
為什麽那些盜墓分子下墓,我們文物偵查警也要跟隨他們的腳步?這樣做,值麽?對麽?
我覺得腦子一團亂麻。最後隻好歸咎於自己疏忽大意。想到我之前潛水的時候,周圍總少不了陽光、沙灘和海浪。我可從來沒有一猛子紮進冰窟窿裏去,也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生命危險,凍得簡直就剩一口氣了。
現在我就要付出代價了。
最後,我幾乎是無意識往下沉墜,心裏隻剩一個念頭:“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此生最冷的時候,我雙眼沉重,竟在水底隱約看見一絲跳動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