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憑誰問廉頗老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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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是進是退,該攻該守,你倒是說句話啊。”
    馬金陀穩定完自家右翼後,見到張醜依舊呆呆的駐馬在小陣正中,不由得大急。
    張醜呆愣著喃喃自語:“他們……他們在喊什麽?什麽斷翅端?”
    “什麽?”
    馬金陀一時沒有聽清楚,皺眉詢問。
    張醜清了清嗓子,聲音大了些:“俺是說他們在喊啥?什麽斷翅端?”
    馬金陀怔了怔,隨即幾乎是勃然,卻又立即恍然,到此時他又如何不明白,自家兄長這是被今日的一連串事件給搞蒙了,隻能強壓怒氣說道:“大哥,你管他們在喊什麽?!現在趁還來得及,咱們撤吧。俺來為大哥斷後。”
    張醜望著如牆逼近推來的槍陣,終於有所反應:“此時若散了陣,那豈不是要為宋軍輕易蹉踏了?!”
    “列陣難道不會被宋軍輕易蹉踏了嗎?大哥,咱們不是事先就有說法,宋軍有準備就沒法打嗎?莫非今日真的要以死相搏?”馬金陀大急:“再說了,不管宋軍是真的仁義,還是假仁假義,斷不會虐殺俘虜的,咱們又是自家鄉人,周圍地勢都熟,散開走就能自己回莊子。”
    張醜卻還在猶疑,可他沒想到,或者說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他二人所處位置正好在八百人正中央,周圍至少有數十名莊戶聚攏在一起,兩人講話又沒有壓低聲音,實在是太傷士氣了。
    原本這些莊戶就是一肚子怨氣,此時聽到這番對話,又遙望逼近而來的如林槍陣,頓時就連大管、小莊主這種基層軍事組織長官也都畏懼起來。
    槍陣已經逼近到了百餘步之外,忠義大軍右軍雖然是新擴編的隊伍,沒有經曆過沿著沭河的一係列戰鬥,卻也是在一路上經曆過隊列訓練,外加士氣高昂,雖然打不了什麽硬仗狠仗,但打以多欺少的順豐仗還是綽綽有餘的。
    就在此時,右軍槍陣中不知道誰大喊出聲:“殺賊分田啊!”
    原本就十分旺盛的士氣迅速變得猶如烈火烹油,也紛紛大喊起來,這也導致了槍陣中不斷有人步伐邁錯,過於突前,整個槍陣從一橫變成了波浪形。
    張小乙也不得不停住腳步,喝令軍官們重新組織整齊隊列。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武王伐紂時說過:“今日之事,不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夫子勉哉。”那時候走上六步七步就得重新組織隊列,今日右軍走了數百步才變得散亂,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來。
    雖然右軍停下來,但那聲“殺賊分田”的口號仿佛徹底刺激到了張家莊莊戶,之前種種,層層疊疊的壓在了一起,這個口號終於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莊主有令,撤回莊子!”
    “逃啊!”
    “莊主說可以走了!”
    不知道是誰,又或者是所有人一齊發喊,說的話也嘈雜不一,但意思都差不多。
    不要稀裏糊塗的送命,趕緊逃命吧。
    八百人組成的陣型猶如被頑童抽動的蓬草般炸裂開來,不分東西南北的向著四麵八方逃竄而去。
    真的是四麵八方,有十幾號人幹脆往右軍槍陣跑去,到了跟前才發現不對,卻也不敢折身逃跑,隻能在忠義軍軍官的嗬斥下,抱頭蹲下投降。
    而直到此時,張醜才徹底恢複清明,卻是立即拉住慌亂不堪的張百草。
    “二郎,你去殿後,能拉多少人就拉多少人,不求能殺敵,隻求能拖延一二,哪怕是投降也罷,總之莫要讓宋人那麽快的追上來。”
    張百草臉色蒼白在馬上搖搖欲墜,滿頭滿臉都是大汗,卻依舊咬緊牙關,口稱得令,隨即帶著幾個聽指揮的心腹,沿途收攏莊戶,向著百步外的槍陣衝去。
    張醜又抓住馬金陀的胳膊:“阿陀,俺還有五十騎都是心腹,現在都與你。由你為先鋒,去打開退路。”
    馬金陀嚴肅點頭,戴上頭盔後卻又嚴肅發問:“大哥,你現在還指望啥?降了吧,也莫要再有死傷了。”
    張醜苦笑:“俺如何不知今日失了計較,但俺也要向何大哥作交待,此時是萬萬不能降的。”
    馬金陀再次點頭,搶過張醜的旗幟,扔給身後鄉人,隨即舉起長度驚人的長矛呼喝一聲,轉身讓五十輕騎聚集在身後,向著那麵繡著魚符的張字大旗緩步而行。
    那裏有宋人的一百騎兵,此時已經散開來,其中除了有人持弓箭,有人持長矛,竟還有人拿著漁網樸刀繩索,看起來不像是來打仗的,倒是像是大局已定下來收拾殘局的。
    這讓馬金陀心裏十分憋屈,隨即挺起長矛,一夾馬腹,疾馳而出。
    既然你們這些南人看不起北人,那俺今日就要讓你試試北人的勇武!
    馬金陀憋屈,張白魚更憋屈。
    他統領的甲騎隻在一開始攻下兩個莊子,立了兩個頭功。隨後劉淮就開始帶領各部進行輪戰,這些甲騎也就成了清掃周邊治安的拉拉隊,早就有些氣急之態。
    尤其後方按照功勞開始分田的消息傳來,這些甲騎迅速急紅了眼。
    魏元帥與劉統製他們的地位超然,自有他們的全盤考量,尋常甲騎自然也不會怨恨他們。
    可這一腔怨氣也不會憋著,自然就發在了頂頭上司張白魚身上。
    往往有什麽‘連個前鋒任務都搶不下來,人家在前麵打個熱鬧,咱們兩隊甲騎在後麵坐冷板凳。’
    ‘是你張白魚去參加的軍議,你為什麽不敢跟魏元帥劉統製他們爭一爭?’
    ‘你怕什麽呀,你咋不敢跟劉統製幹一架呢?’之類的荒悖言語傳到張白魚耳中。
    讓張白魚一肚子邪火沒處發。
    關鍵是,你別看他手底下的甲騎吵吵的熱鬧,讓他們去與劉淮打交道,八成就剩下‘謝謝統製郎君,俺給你下跪了啊統製郎君’之類的言語了。
    還跟劉統製幹一架,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這次機會,是張白魚期待已久的機會,他原本還指望著惡狠狠打一仗,能揚眉吐氣,人前顯聖,傲裏奪尊呢!
    可誰成想大家才擺開陣勢準備廝殺,敵人就已經一哄而散了呢?
    這算什麽?
    然後有一個疑問瞬間升起在了所有甲騎心頭。
    剛剛魏元帥是不是有軍令‘這次活的比死的更值錢’?
    這得抓多少俘虜才有先登破陣的功勞?
    不對,現在他娘的沒工夫想這個,一共就幾百俘虜,別人多抓一個,自己是不是就少抓一個了?
    “梁三哥!給我留二十個,不,五個人,我來料理此賊,你們趕緊兜住潰兵,讓他們放下武器投降。”張白魚趕緊大聲吩咐:“若無必要,萬勿傷人。”
    “喏!”梁磐高聲應和,緊接著,騎兵散開,以五人為一組,開始迫降潰軍。
    馬金陀見到對麵那魚符張字旗下隻餘五人,不由得一陣大喜,以他與身後五十名騎兵的實力,捉住這五人豈不是易如反掌?
    到時候不說逆轉戰局,可護著張醜從容脫身還是沒問題的。
    戰馬全力奔馳猶如彩雲追月,轉眼間雙方不過五十步,馬金陀右臂挾矛,弓起身體,雙腿猛夾馬腹,將戰馬速度進一步提高,虎吼一聲,直取那主將模樣的俊秀年輕人。
    張白魚隻是輕描淡寫的張弓搭箭,隻一箭就將這莽撞的將領胯下戰馬射翻,隨後輕輕一揮手,兩名手持漁網的宋騎就上前,用漁網將滾落於地的馬金陀緊緊罩住,隨後又有手持長刀的宋騎向前,將長刀比在馬金陀的脖子上。
    馬金陀馬術嫻熟,沒有摔死摔傷,卻也被摔得七葷八素,一時間根本無法掙紮,隻能任由漁網罩在身上,唯一的動作就是仰起頭來,向身後看去。
    他不明白為什麽沒有任何人援護,但他看到張白魚綽弓持矛,輕易上前將身後持旗的家人打落下馬,並奪過了張醜大旗後,就立即恍然。
    原來跟著自己衝鋒的,隻有一個人一麵旗而已。
    其餘人早就在這區區不到一裏的路程中,全部自行逃散了。
    馬金陀喘著粗氣,仰麵躺在地上,並沒有去尋找結義兄長的身影,也不知道張醜此次是否能逃出生天,隻聽得到處都是‘棄兵不殺’的呐喊聲。
    “這算是盡忠了吧。”馬金陀如此想著,卻見那俊秀得不像話的年輕宋將下馬,順手將張醜大旗卷起來,扔給親衛。
    “我是忠義大軍前軍統領官張白魚,栽在我手裏,也不算辱沒了你。”張白魚蹲下來,拍了拍馬金陀的臉:“傷著沒有?傷著就說話,我們忠義軍有大夫,不差你這點傷藥。”
    馬金陀緩緩搖頭。
    “哦,那就好。”張白魚點了點頭,隨即皺眉:“你是不是主將?能不能提前給解個惑,為啥就這幾百號人就敢摸我忠義大軍的營寨,是不是吃錯藥了?”
    馬金陀喉嚨幹澀,喃喃出言:“俺雖不是主將,但也能告訴你俺們為啥要來打。俺們不是吃錯藥了,而是卻是被人心拉扯的沒辦法了,你們忠義軍魏公確實手段了得,俺心服口服。”
    張白魚本能想要撓頭,卻撓在了頭盔上,把手指撞得生疼:“這廝在說啥?什麽人心手段?我咋沒看出來?”
    然後他回頭一望,卻又立即氣急敗壞。
    “石老七這廝也太快了!也不給我們留點?!”
    馬金陀曉得張白魚說的是俘虜被捉得太快了,不由得長歎一聲,閉上了眼睛。
    此時不過是剛到午時(十一點),距張醜正式出兵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而與張醜作呼應,處在何家莊南側的崔蛤蟆剛剛集合了兵馬,還沒有出莊。
    隻能說張醜做事的確雷厲風行,極速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