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佯作姿態假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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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忠義大軍眾誌成城的同時,仆散達摩等人已經狼狽的回到了臨沂。
為了避免將臨沂城中的留守金軍也搞崩潰,這些殘兵敗將甚至連已經戒嚴的臨沂城都沒敢進,而是直接去了處於臨沂東南,在沂水與浚河交匯處的倉城。
說來也好笑,別看這夥子人你拋棄我,我拋棄你的,但到了最後,竟然還是在費縣東北成功會師了。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他們太疲憊了,太沮喪了,而最為根本的原因是,兩邊都是蒙山,能通軍隊的大路又隻有一條。幾支兵馬相距又不遠,自然就會遇到一起。
但也沒有任何人互相苛責,也沒有人互相追究責任,因為都累得不成樣子,有這氣力還不如多走幾步路。
尤其是女真騎兵,他們本身就是快速機動的騎兵,沒有攜帶過多輜重,隨身攜帶的口糧吃完後,馬還可以啃草來暫時充饑,但人就真受不了了。
就算何伯求分了一些口糧給他們,在剛出蒙山山口的那一頓飯中,還是出現了些許馬肉。
而出了蒙山山口,環境變得寬闊,軍中立馬就產生了大量的逃兵事件。
別說已經徹底失措的女真騎兵,就連凝聚力超強的何家莊莊戶也有人因為擔心家裏,而開了小差。
這些人殺也沒法殺,勸又勸不住,隻能放任自流。
這支成分複雜的沂州軍進入倉城,飽餐一頓後,清點人數,發現兩支女真騎兵隻剩下不到五百人,仆散達摩的甲騎還剩一百出頭,何伯求的莊戶保存的還完整一些,大約有一千五百人。
那些減員不一定是全都死了,而是有掉隊的,有受傷的,還有逃兵。但無論如何,這些人都很難再幾天內主動歸隊並形成戰鬥力了。
“阿郎,俺該死!俺沒用!”一名獨臂老者抱著一個繈褓,繈褓中的嬰兒麵色青灰,明顯已經死去多時。
術虎阿裏伸出手來,想要接過繈褓,卻在觸碰的一瞬間,猶如觸電般縮了回來。
“那一夜,俺們聽說北麵張醜沒了,就覺得要糟,連忙發動兒郎去守莊子,但……嗚嗚嗚……但誰成想,宋人還沒來,莊子裏的漢奴先鬧騰起來了。”
老者在術虎阿裏麵前涕泗橫流,訴說這漢兒暴動那夜的具體場景。
“先是程炊餅那廝說發來的飯食不夠,可這麽多年不都是每天兩把陳米,半碗幹菜嗎?
少郎君嫌他平白生事,就嗬斥了他幾句。誰知是不是宋狗來了,程炊餅覺得有撐腰的了,竟然敢頂嘴,少郎君就抽了這廝幾鞭子,把這廝吊了起來,以作懲戒。
傍晚時候,程炊餅的兒子騎奴程大鳥竟然把他爹放了下來,放下來也就罷了,他非說是少郎君把程炊餅害死了,這是他娘的無理取鬧!
原本隻是撕扯而已,可程大鳥竟然藏著解腕尖刀……嗚嗚嗚……少郎君沒反應過來,竟然……”
老者再次泣不成聲。
包括仆散達摩、何伯求等人在內,所有人隻是用一種疲憊的姿態,沉默的聽著。
老者抽泣片刻繼續說道:“那程大鳥刺死少郎君後,不知怎麽的,突然漢奴就全都反了,他們見了女真族人就殺,無論男女老幼的殺,堵著路口殺。
二爺、三爺還有幾個郎君娘子都被堵在了主院裏,俺就來得及鑽狗洞救出九郎君,主院就起了大火……他們……他們都沒逃出來……”
“俺原本想著去投別的莊子,可所有莊子的漢奴都反了!他們到處殺人,見到有辮發的就殺。俺……俺沒有辦法,就抱著九郎君過河來臨沂。可九郎君不止受了驚嚇,還是受了風寒,竟然一病不起,發起高燒來了……
俺……俺……嗚嗚嗚……”
獨臂老者再次泣不成聲。
術虎阿裏盤腿坐在地上,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再次抬頭時卻已經滿臉淚水:“斷子絕孫……啊!!!斷子絕孫啊!!!太守,俺真的不應該棄了你,俺真的斷子絕孫了啊!!!”
在術虎阿裏如同野狼般的嚎叫聲中,在場的女真人皆是低聲抽泣,卻依舊有人喝罵出聲,要跟漢奴拚了,更有性情激烈的幹脆割開了額頭,任由鮮血流滿麵,立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何伯求疲憊著看著這一幕,他打心裏感到奇怪。
這些女真人難道真的不知道為何漢人非要滅他們滿門嗎?
他們難道真的不知道,兩把陳米加上一點野菜,是真的填不飽肚子的嗎?
他們難道真的不知道,人是會被吊死的,兒子是要為父親報仇的嗎?
為什麽要搞得如同受了極大委屈一般?
所有事情難道不是你們女真人自找的嗎?
何伯求不由得再次抬頭望天。
這是他在兩位龐氏兄長死後就留下的習慣,他自己也沒有想過,到底為什麽會有了這個習慣。
但此時,這位沂水大豪卻終於明悟。
他在看天是否有天意,他在看著賊老天究竟能把人撕扯到什麽程度,他在看是否有天理報應、是否有因果循環。
他在期盼著,如果蒼天有靈,是否能給他一個明確的前途,讓他能擺脫這殘暴的金國,醃臢的宋國?
蒼天無言。
何伯求隻能失落的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人間。
仆散達摩坐在主位上,赤裸著上身閉目養神,任由王夫人來給他處理肋下傷處。
劉淮那一擊雖然無法斬碎盔甲,但也使得仆散達摩肋骨骨裂,此時已經紅腫一片,連帶著胳膊都使不上了力氣。
在女真人的鼓噪聲再次變為抽泣聲之後,仆散達摩才出言向已經站在一旁的通判劉芬出言詢問:“臨沂城中,已經發動青壯了嗎?”
劉芬連忙拱手:“已經發動了大約四千青壯,雖然不能出城野戰,但守城足夠了。滾木礌石雖然不足,但大鍋煮金汁肯定管夠。”
金汁就是糞水,煮沸了往城下潑,可以給攻城者身體心靈雙倍暴擊,而且材料易獲得殺傷力驚人。
臉上紅色鞭痕依舊還在的王雄矣卻說:“太守,不能守臨沂,倉城在臨沂城的東邊,宋狗來攻,倉城首當其衝。而且此時也來不及轉運倉城物資了。”
仆散達摩臉色抽動了一下,第一次覺得倉城的位置有些過於靠沂水了。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走沂水通道就是因為轉運物資方便,若是把倉城設置到深山裏,那不就是脫褲子放屁嗎?
其餘人也知道倉城中的物資事關重大,事關南征宋國,誰也不敢說放棄。
可倉城也沒辦法守,這個地方就不是為了軍事決戰而建立的,因為倉城為了轉運物資方便,不止有許多城門,城牆修得也不是很高,防禦尋常盜賊還好,麵對正規大軍攻城就很難了。
仆散達摩思考片刻,無奈開口:“你們都有什麽想法,且說說吧。”
劉芬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軍略,可見到一屋子的殘兵敗將,卻終於還是無話可說。
場麵沉默良久之後,還是王雄矣開口:“事到如今,是要算本錢的。咱們還有一千五百在臨沂城一直沒有出戰的州中步卒,還有加起來五百騎兵,還有何三爺的一千五百莊戶。
咱們對麵的忠義大軍有大約有六千人,此誠不可與之爭鋒。
我軍最好的做法就是一把火燒了倉城,一根弓弦都不給宋狗留下,然後在臨沂城固守待援。
隻要臨沂城還在,沂水通道就不會斷絕。”
眾人依然疲憊,卻紛紛以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王雄矣。
當然這樣自然是最穩妥的,臨沂堅城幾千人一起守,守上一兩個月不成問題。
可關鍵是如此這般沂水通道雖然不會斷絕,但你家太守的前途甚至性命就要斷絕了。
燒倉城,你瘋了嗎?
王雄矣見仆散達摩緩緩搖頭,也是在意料之中:“太守,既如此,那就把能帶出來的人都帶出來,沿著沂水設防,宋狗若想渡河,咱們就半渡而擊。
諸位,你們須知道,倉城既然不能棄,卻也是沒法守的,要麽咱們被宋狗逼到倉城門口,背城而戰。要麽就要主動在沂水作準備,無論如何,半渡而擊還是要比陣而後戰簡單的多。”
說著,王雄矣苦笑一聲:“而且,咱們確實得在臨沂百姓麵前打一場勝仗,來提升士氣了。”
何伯求終於出言:“算兵力的時候莫要算上我,我的莊戶已經不穩了。”
夾穀壽憤然出聲:“比俺們女真人如何?俺們的家小全沒了!你的何家莊還好好的!俺……”
說著,夾穀壽已經有咬牙切齒之態。
何伯求冷冷回應:“若你的莊子還在,我的莊子已經沒了。那何家莊莊戶就是哀兵,自然會拚命;而你則會像此時的我一樣,內心長草,進退不得。”
“你!”
夾穀壽還要嗬斥,仆散達摩卻出言:“何三郎,這件事是我錯了,我向你賠個不是。”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就連何伯求也是呆愣片刻:“太守言重了。”
他還以為仆散達摩是因為安子河畔將他拋棄之事道歉。
仆散達摩卻是搖了搖頭:“何三郎,我是真的後悔,陛下曾說過女真漢兒皆是一家,我的兄長烏者(仆散忠義)也說過,在漢地所有事情,都脫離不了漢人。我卻隻注重女真的猛安謀克,拉攏了一些如你這般的漢人大豪就覺得沾沾自喜,自以為得了陛下與兄長的故智。卻不曉得……”
說到這裏,仆散達摩長歎一聲:“卻不曉得漢人百姓也是自家子民。
若我能細心明理,征發徭役時發夠錢糧,是不是張醜就會有些底氣?不至於被上下拉扯的失措?
若我能秉公持正,讓女真莊子內的漢兒百姓不至於淪為隨意打殺的奴仆,是不是漢兒就不會造反?”
“何三郎,我錯了,也真的知錯了。還望何三郎助我一助。”
這些話說出來,不止夾穀壽與術虎阿裏直接垂頭喪氣,就連王雄矣這種心腹也目光閃爍起來。
何伯求張了張嘴,有心想問一句,大金皇帝陛下是真的憐惜漢兒嗎?若是憐惜,為何隻是口頭說說,而把如此多的猛安謀克戶全都內遷,並奪走漢兒土地呢?
他不知道單單這一舉動,製造了多少流離失所的漢兒百姓嗎?
營造南京宮殿、南征宋國、包括耽擱農時運來轉運到這種倉城的物資,哪點能說明你們女真皇帝重視漢兒了?
但此時仆散達摩如此誠懇的認錯,何伯求默然片刻後還是喟然以對:“有太守的這句話,我能保證穩住他們五日,若五日之後,咱們依舊在沂水西岸不得寸進,那麽就難說了。
太守,須知何家莊是在沂水東岸的。”
王雄矣接口說道:“到不了五日,宋狗的斥候探馬撒得到處都是,他們不可能不發現咱們這兩千人,也不可能看不出咱們的狼狽。宋狗不會給咱們喘息之機的,我估計他們這兩日就會渡河來打。”
仆散達摩默默點頭,先是看了一眼王夫人,又望了一眼劉芬,見兩人全都默然不語,隨即對王雄矣說道:“倉城能保則保,卻也要做些準備。你去交待人手,準備油料……”
說完之後,仆散達摩就有些後悔,這話似乎是有些露怯,但看著麵前幾人皆是麵色如常,也就將其拋之腦後了。
“今日好好歇息,劉大判,今日軍兵物資調動,就全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