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澤國江山入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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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亮的話聲落下,帳中文武齊齊一震。
雖然知道這件事早晚要來,但當靴子真正落地的時候,所有人還是感覺自己如同被天下大勢裹挾的一葉孤舟般,在波濤洶湧般的大河中上下翻騰,隨時都可能傾覆。
哪怕是完顏奔睹這種完整經曆過金國起家、金滅遼國、宋金大戰的老將,此時也變得迷茫不知前路。
然而再次以一言掀起宋金大戰的完顏亮卻沒有在第一時間為重臣分派責任,而是長歎一聲,說起了其他事情:“齊國公,你經曆許多,你說漢家豪傑,究竟是多呢?還是少呢?”
“如果很多,為何是俺們女真得了這天下半壁,攻滅遼國,並且壓得宋國喘不上氣來;可若是很少,為何以俺四叔那種英雄人物,也是損兵折將,將國家主力精華喪盡?”
被點名的完顏奔睹今年已經六十一歲,卻沒有什麽老態,身姿依然挺拔,布滿皺紋與老人斑的雙手依舊有力。
其人聞言之後,沉思片刻方才說道:“漢人豪傑自然都是多的。”
說著,完顏奔睹對完顏亮拱了拱手說道,似乎有些勸諫的意味:“陛下,老臣今日不說嶽飛、韓世忠這些人,隻說當日太祖還在的時候,彼時宋國還是趙佶當政,大金剛剛立國,力量稍小,所以就與宋國商議,南北夾擊聯合滅遼,”
這年頭又沒有新聞聯播,所以一些言語即便是當日流傳很廣,幾十年後變得無人知曉也很正常,也因此無論是誰,都靜靜聽著這名金國活化石講古。
“當時宋國派來的是一名喚作馬擴的年輕官人,為了給他一個下馬威,太祖親自率諸將會獵。本想讓這些文弱南人見識一下北地豪傑的武勇,誰知那馬擴竟然絲毫不懼,跨馬彎弓便射,十矢十中。
太祖當即就對俺們言語,說若是宋國一百人中有一個馬擴官人這般的豪傑,那麽大金就要謹守與宋國的盟約,絕對不能有一絲越雷池的舉動。”
這時候尚書右丞李通接口說道:“可咱們大金依舊是擊垮了宋國,占據了中原花花江山。”
此人一說話,完顏奔睹笑容瞬間就收斂起來,有些嫌棄的瞥了李通一眼。帳中其餘重臣皆是無言,甚至有幾個方正之人心中一陣膩歪。
原因無他。
李通這個人身為宰執,卻一點都沒有個人堅持。麵對完顏亮時,別說犯顏直諫了,就算一句反對的言語都不會有。
與其說其人乃是大國執政,還不如說是完顏亮的家奴。
要說李通能力是有的,但其人所作所為都隻能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逢君之惡。
所謂:長君之惡其罪小,逢君之惡其罪大。
任何臣子都不會喜歡這種主動協助君主權力擴大到無限之人。
當然,話又說回來,看著完顏亮那一大串血淋淋的殺戮記錄,倒是不難理解李通的選擇了。
李通即便是完顏亮的心腹,可完顏奔睹也有足夠的資格不給他麵子:“那時有開國之兵,百戰之將,難道不應該摧枯拉朽的滅宋滅遼,一統天下嗎?
為何二太子兵鋒盡於河南,四太子無功而返於江南?為何即便是婁室大王那種人物,也要在陝州城下吃盡苦頭?
還不是恰恰是因為漢人中每一百人,真的有如同馬擴官人那般的人物?
還不是因為每一萬漢人之中,就會出現嶽飛、韓世忠、李彥仙、吳玠那種天下豪傑?”
李通一時間慌亂,然而回頭看了看完顏亮之後,複又鼓起勇氣:“那嶽飛如何了?韓世忠如何了?李彥仙如何了?吳玠又如何了?冤殺的冤殺,貶斥的貶斥,拋棄的拋棄。國公不妨講一講,這馬擴又是什麽結局?”
完顏奔睹默然片刻,複又長歎:“李相公說的是,後來太宗窺破了宋國的虛實,發兵攻宋。那趙佶竟然不識賢良,隻因為馬擴是與大金簽訂盟約的使者,就將其下獄。
彼時國朝大將都與馬擴官人交好,尤其二太子,宗望元帥更是看重此人,在攻下真定城後,將其從監獄中放出,其人卻不願意投降大金,而是回到五馬山聚起賊寇,抗拒天兵。
五太子宗輔率大軍破之。
後來,馬擴官人回到江南,卻被趙構小兒貶斥到了窮鄉僻壤。烏林答讚謀南下出使宋國,還曾與馬擴官人見過一麵,現在其人應該已經殞了吧。”
李通撫掌笑道:“國公,這就是我想說的了,漢人豪傑多管個屁用?有趙宋這個朝廷在,這些豪傑都是如泥如土的下場,有何懼之?”
完顏奔睹搖頭,語氣依舊緩慢:“李相公此言說錯了,趙構哪裏能命令所有漢人豪傑?難道刀斧加身的時候,隻因為趙構一句命令,這些豪傑就會引頸就戮嗎?
就比如在山東越鬧越凶的耿賊、魏賊,還有從博州攻入大名府的王九賊,難道趙構說不要打了,他們就會放下刀槍,任大金處置嗎?”
完顏奔睹每說一個名字,帳中的氣氛都冷上一分,到了最後,幾乎所有重臣大氣都不敢喘。
這幾乎就是在打完顏亮的臉了,明擺著說陛下把國家治理的一團糟。
依照完顏亮過往的脾氣,此時就會下令將完顏奔睹拖下去杖刑了。
但此時,完顏亮依舊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揮手製止了李通的反駁,複又說起了往事:“齊國公,你說當日四叔(完顏兀術)為何一定要殺主和的完顏撻懶與完顏希尹,南征作戰?”
完顏奔睹默然不答。
完顏亮緊跟著說道:“原因很簡單,那就是因為大金的開國兵將要死光了,大金的軍力不足以壓服四方。四叔要趁著最後機會,即便不能一舉統一天下,也要將宋國打得不敢北望。”
“可是四太子敗了。”完顏奔睹聲音低沉。
完顏亮眼睛環視:“的確是敗了,嶽鵬舉千年不一遇的英雄,敗在他手裏,不丟人。但齊國公,為何即便是敗了,即便是精華盡喪,四叔也依舊要在第二年攻打淮西?”
完顏奔睹張了張嘴,雖然知道答案,卻沒有回答。
完顏亮繼續說道:“正因為敗了,所以才要做拚死狀,正如同最危險的野獸永遠是那些傷痕累累的困獸一般。彼時奮力一搏反而有一絲希望,如果露出軟弱來,環伺的野狗就會撲上來,將大金撕碎。
而事實正如四叔想的那般,大金全力進攻兩淮,就讓趙構那廝畏懼求和,甚至不惜殺了嶽鵬舉,這才解了大金亡國之厄。”
完顏奔睹避無可避,隻能硬著頭皮說道:“陛下,難道現在大金就要亡了嗎?為何非得學四太子那般孤注一擲?”
完顏亮臉上嚴肅起來:“不是要亡了,而是統一天下的最後時機,就要失去了。”
完顏奔睹一愣:“此話怎講?”
完顏亮歎氣:“趙構哪怕是天閹之人,壽歲要比尋常人長一些,今年卻已經年過五旬。他們趙家皆是短壽之人,這廝活不了多久了。
齊國公你想一想,趙構這種混賬東西,那可是千年難一遇的。下一任宋國皇帝,不用多麽英明神武,隻消是個知道些廉恥的尋常之輩,就有漢人豪傑聚攏在其人身側。彼時他們發動北伐,大金何人可擋?
十年二十年之後,大金是否衰落不好說,但趙構一死,宋國必然國力大增!而大金的戰力卻是一日比一日差的,就算俺能抵擋,俺的太子光英呢?俺又為何要把此等大麻煩留給光英解決?”
完顏奔睹默然片刻,搖頭說道:“陛下言語犀利,臣是服氣的。”
完顏亮笑了:“那就是口服心不服,也罷,齊國公,俺不指望能用一番話來說服你,隻是大金南征已成定局,國家精華俱皆南下廝殺。
齊國公身為國家柱石,能不能看著太祖他老人家將你從小養在帳下的恩德,為國家出力呢?”
完顏奔睹立即下跪:“陛下,太祖恩德,老臣就算以死也難以報萬一。既然陛下不嫌棄俺這副老骨頭,老臣願為陛下之馬前卒。”
見已經將最大的刺頭擺平,完顏亮看向帥帳中的文武,一時間舒了口氣。
“此次俺與婁室的賭鬥,你們大約也清楚是怎麽回事,不清楚的俺在這裏再說一遍。”完顏亮沉吟片刻說道:“山東有賊人作亂,截斷了沂水通道。使得山東東路輜重難以轉運,兩淮無法支應主力大軍的糧草。
所以婁室建議,若是能在南征之前奪回臨沂,則主攻兩淮不變。而若是奪不回臨沂,則由俺親率偏師攻打兩淮作遮掩,再遣一大將率主力進攻宋國襄樊,放棄一舉滅國的大功,穩紮穩打,以期來日。”
“說句實話,俺不想用如此婆婆媽媽的法子,但蒙恬鎮國那廝不爭氣,不僅僅沒有奪回臨沂,還大敗一場,損兵折將。事到如今,俺也沒別的法子,隻能用婁室的計策了。”
完顏亮說罷,殿前司都點檢大懷忠上前,將早已寫好的旨意拿了出來。
“詔令,任命太保、樞密使完顏奔睹為左領軍大都督,尚書右丞李通為副都督;兵部尚書完顏元宜為右領軍大都督,判大宗正事烏延蒲盧渾為副都督;禦史大夫徒單貞為左監軍,同判大宗正事塗丹永年為右監軍,隨駕出征宋國,攻打兩淮。”
“詔令,左領軍大都督完顏奔睹,副都督李通總覽全局。”
“詔令,尚書令張浩、參知政事敬嗣暉、左丞相蕭玉留守南京,協助太子監國。”
“詔令,左監軍徒單貞率武勝,武平,武捷三萬兵馬為先鋒,攻入淮陰,進擊楚州。”
“詔令,右領軍大都督完顏元宜督威勝、神威、武安、武銳四軍隨駕進攻壽春。”
“詔令,工部尚書、浙東道水軍都統製蘇保衡,益都府尹、水軍副都統製完顏鄭家率神鋒、威震、武成三軍等七萬水軍,從海道攻伐宋國。”
“詔令,任命河南尹徒單合喜為西蜀道行軍都統製,平陽尹張中彥為副都統製,督武威、武定、威略、威果、威勇五萬正軍,從鳳翔攻取散關,平漢中,入蜀地。”
“詔令,武興軍都統製蒙恬鎮國繼續維持山東局勢。”
“詔令,威毅軍總管石盞斜也先平大名府之亂,隨即南下,支援武興軍克敵。”
說到這裏,即便是以大懷忠的城府,也微微抬起頭來,看著帳中行禮的其中一位重臣。
“詔令,任命濟南尹仆散忠義為漢南道行營都統製,太原尹劉萼為副都統製,率十五萬正軍自蔡州平定荊襄。”
仆散忠義猛然抬頭,麵露驚訝之色,毫不避諱的與完顏亮對視起來。
仆散忠義今年四十六歲,正是一個將領最為年富力強的時候。其人麵容消瘦,胡須也不是甚密,頭上沒有剃發,戴著漢人常見的高冠,若不是身材魁梧異常,還真的會被認為是一個文士。
完顏亮微笑起身,上前握住仆散忠義的雙手說道:“山東糜爛,兩淮用大兵已經不可能。烏者,俺將這些原本用來滅國的兵馬交於你手,隻盼你能妥善用之,為國家出力。”
哪怕仆散忠義知曉完顏亮的狠厲性子,此時也不由得有些感動:“陛下,國家泰半兵馬交於我手,俺擔心……”
完顏亮依舊笑道:“烏者,咱們雖是君臣,卻也是平輩論交,俺跟著四叔學軍略之前,你就領著一個猛安參與滅遼滅宋了。磨煉多年,現在你已經是國家名將,所缺的,無非一場揚名的大戰罷了,如何小覷了自己?
若是你擔心劉卿心中不服,俺也可以跟你保證,俺親自去信,與他分說。”
仆散忠義感動落淚,跪倒在地說道:“陛下恩重如山,臣敢不效死?!”
完顏亮把著仆散忠義的手,將其拉起說道:“起身,你我君臣長久,萬勿言死。雖然烏者你威望甚重,但俺還是要給你加個碼。”
“完顏鹿城,術虎赤。”
“在!”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兩員大將拱手出列。
“去站在烏者身後。”
“喏!”
在一眾文武各異的目光中,兩名將官扶刀侍立在仆散忠義身後,似是侍衛。
完顏亮撫著仆散忠義的肩膀:“俺有九千合紮猛安,分為紫絨軍,細絨軍,紅絨軍三部,現在俺將紫絨軍與細絨軍六千兵馬全都與你,俺親自殺奔兩淮,為你拉扯宋國兵馬,隻望烏者能一舉攻下襄樊,成當日四叔未竟之事業!”
此言一出,仆散忠義感激涕零不說。
如完顏奔睹、完顏元宜等知兵之人更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個計劃整體看來要比孤注一擲,一路捅穿兩淮,覆滅宋國的計劃要靠譜的多。
攻下荊襄,斷絕蜀地與江南的聯係,然後再攻下巴蜀,養精蓄銳幾年後順流而下,直滅南朝。這已經是一個經過曆史驗證,很成熟的路線了。
想到這裏,如完顏奔睹這種老朽如何想是另一說,完顏元宜幾乎是心中立即有些火熱。
難道真的能在有生之年,見到天下被大金一統?
他完顏元宜也能如古代名將一般,名垂史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