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5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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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茉剛睡醒,人有些迷糊,這時留克推門抱著女兒從屋外進來,看到周茉正拽著樓望東的衣袖,竟下意識捂住了女兒的眼睛。
    周茉:“……”
    樓望東:“……”
    打破尷尬的是留克妻子的聲音,她喊大家吃麵條。
    周茉鬆開了樓望東的衣袖,問留克:“這是熊肉嗎?”
    她指著那盤肉幹,留克被她問得一愣,語氣有些結巴的笑:“什麽熊肉,怎麽可能是熊肉啊?”
    這讓周茉更分辨不出來了,畢竟吃禁獵野生動物的人,怎麽可能在外人麵前承認。
    不過她也不想多管閑事,畢竟各個民族的信仰和思想相異,旁人不能強加和說教。
    隻是這頓早餐吃得周茉眯眼打量樓望東,他倒氣定神閑,一點沒有捉弄人的心虛,又恢複回那張冷淡臉,加之他膚色生得深,跟膚白憨態可掬的留克坐在一起,顯得他更不好靠近。
    吃過早餐準備上路,周茉在車裏打開自己的隨身包,翻到一支護手霜,但是用過的,不太好送人,不過還有個一直沒用的一次性照相機。
    在來內蒙前朋友送的,讓她多拍美景,留在膠卷裏,而且因為是一次性的,拍毀便無法重來,所以每一個快門都有意義。
    但她實在太忙了,有閑心也是用手機拍照,這個相機還得花點心思拍。
    她坐在駕駛座上看說明書,清晨的光影在雪景裏異常透白,她轉頭打開車窗,一道挺拔的黑色身影站在木頭平房與雪地之間,有種絕色的氛圍感。
    周茉眨著一隻眼睛,貼著取景框哢嚓拍了一張。
    樓望東雙手背在身後,長身落拓地往她這邊的車身走來,似乎看到了她拿相機,眼神有一瞬抬起,然後占據了她膠卷的三十六分之一。
    透過取景框,男人的眼神似笑非笑,像看籠子裏的鳥。
    周茉慌忙收下手機,聽見頭頂落來一句:“知道怎麽開出去?”
    他的反問就像在說:你不知道~
    周茉昨天聚精會神跟車,在這種深山老林裏,找出路的導航還沒有當地人可信,於是她問:“你什麽時候走?我還有賴於您老馬識途呢。”
    她說罷,看到樓望東更加冷淡的臉,推門出去,晃了晃手裏的照相機說:“我給他們拍張照片,食宿費我轉你……”
    “不用了。”
    男人沒耐心地往自己那輛車過去,掀開車前蓋例行檢修。
    而留克抱著女兒和妻子出來送行,周茉小心翼翼踩著雪地過去,笑意盈盈道:“我給你們拍張照片,到時衝洗好了送過來。”
    膠卷和電子照片不一樣,它是可以摸到的實感,小女孩最高興,被媽媽揪著頭發紮了兩條辮子,站在這座雪屋前合了一張影。
    周茉順手拿出手機說:“加個微信,到時照片洗好了跟你們說,對了,如果有烏沙的消息,也麻煩和我說一聲呢。”
    最後那句話目的明顯,身後傳來車前蓋被用力蓋上的聲響,將周茉嚇得肩膀一抖。
    兜裏還有支用過的護手霜,茉莉香味的,她擠到留克妻子的手背上,又給小女孩又擠了點,三個女人在那兒搓護手霜,就像男人互相遞煙一樣自然。
    樓望東在門口進出,留克給他拿了點幹糧上車,還給周茉備了一份,她剛收好打著發動機,一看油盤,眉尖微微一挑。
    越野車的駕駛門已經闔上了,周茉下了車,雙手揣進外套兜裏,嘴巴抿著往邊上撇,思揣著敲了敲他的副駕車窗,窗棱拉下,她講:“我的車快沒油了。”
    樓望東剛才就是在給自家車加油。
    男人聞言氣息微沉:“餐費不用你出,住宿轉我一百。”
    周茉圓杏似的眼在他副駕的窗棱裏被光壓著,姑娘低頭從雪白衝鋒衣裏掏了掏,拿出手機說:“算上油費,我一起給你轉過去好嗎?”
    “我車上沒油。”
    “那我坐你的車出去可以嗎?就送我到綽河源鎮,烏沙的女朋友那裏。”
    很確切的地址,樓望東這時轉眸看她,周茉緊接著說:“接下來食宿我包,你開車累了換我上。”
    她很有誠意地把微信二維碼遞過去:“加一下,我給你轉勞力費。”
    接下來一路估計有不少筆金錢交易,微信更方便一點。
    男人隱在車廂裏的烏瞳微壓,在打量她的算盤。
    周茉將手機往車內遞了遞,眼神裏露出了哀求。
    通常這種情況,誰都能有些善心。
    樓望東拿出手機,沒什麽表情地掃了她的二維碼,扔了句:“通過一下。”
    周茉麵展笑顏,拉開車門剛要上去,忽然想起什麽,講:“你等我一下!”
    她又像兔子一樣蹦噠走了,跑到門口跟留克交代著什麽,樓望東鬆散地靠到椅背上,點開手機聊天列表,頂端顯示了一條好友信息——
    茉莉:【我們已成功添加為好友,現在可以開始聊天啦~】
    樓望東輕扯了下唇,是她說話的語氣。
    沒一會,副駕駛座的車門被拉開,暗色車廂內突然湧入一簇鮮活花香,茉莉味的。
    樓望東將手機熄屏,收進儲物槽裏。
    周茉闔上車門自顧自地說:“我那輛車是租的,跟留克說了聲,到時車行會來收,否則放一天開不了就是一天的錢了,我不如把錢給你。”
    係上安全帶,周茉掏出手機給樓望東轉了筆賬:“油錢我算五百,住宿一百,加上包車和司機費,我先給你轉一千。”
    樓望東不知她怎麽越算越多,最後手機震了下,她已經轉了過來。
    車身輪胎碾過山地,微微一顛,周茉雙手抓住安全帶坐直,問他:“需要我開導航嗎?”
    “省點電,不然一會還要給我交電費。”
    他這句話帶著些冷幽默,周茉捂嘴笑了出來,說:“一會我請你吃飯。”
    說罷,她突然想起來樓望東說過不吃女孩的飯,忙補了句:“不是請,是勞務報答的另一種方式。”
    樓望東輕嗤了聲,轉眸瞥了眼她那邊的後視鏡,扔了句:“那你報答我的方式還挺多。”
    周茉把脫下的外套抱在懷裏,腦袋歪靠在厚羽絨服上,眼神望著擋風玻璃外茫茫一片的冬景,說:“你也可以提要求,比如你更需要我報答的方式是什麽,這樣比較實際。”
    她來到草原久了,就發現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講物質,有人戴著上萬的文玩古珠,跟他們司法官說想看一出露天電影。
    正農忙的時候,離電影院又遠,索性就在草原上架起天幕看普法宣傳片,對生活在城市森林裏的周茉來說,完全是新奇而開闊的體驗。
    “到了綽河源,如果找不到烏沙,還要我帶路嗎?”
    男人沉闊的嗓音在車廂內響起,周茉覺得他這句話的意思更多是:報答我的方式就是別纏著我。
    她摸了摸鼻子,不好回答,於是伸手指了指調音台,問:“聽收音機嗎?防止開車瞌睡。”
    她還解釋了一句,掩飾自己此刻在回避問題的行徑。
    “按中間的紅點開機,第一個旋鈕是聲音,第二個調頻道。”
    他沒再追問,周茉就鬆了口氣,認真研究起他這輛車的設備,隻聽“嘟”的一聲,收到信號的瞬間,周茉感覺自己與世界接上軌了。
    安靜的車廂內忽然有了些聲流,無話的兩個人,連歌詞都聽得清晰,這時候還有人點刀郎的《情人》——
    【用你那火紅的嘴唇,讓我在午夜裏無盡地銷魂……用你那淡淡的體溫,撫平我心中那多情的傷痕……】
    有時候音樂就是聽個節奏,周茉抬手撓了撓額頭,不得不又提一個話題:“你多大了?喜歡聽刀郎的歌嗎?不然我換一個電台?”
    “二十九。”
    “噢……欸?”
    周茉忽然想話題,來興致地說:“跟我師兄一樣耶,屬羊?”
    樓望東眉頭微不可察地凝了凝,沉“嗯”了聲。
    氣氛烘托不上去,但電台終於放完了《情人》,畢竟在荒山野嶺找信號不容易,她怕調走頻道又要找半天信號,索性就讓它繼續播下一首歌,大約是因為刀郎粗獷的嗓音和作詞背景適合草原,所以下一首還是他的歌——
    【我知道想要和你在一起並不容易,我們來自不同的天和地……我願意為你背負一身羊皮,隻求你讓我靠近讓我愛你……我確定我就是那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周茉聽到後麵有種莫名的喜感,但又似乎不太合適笑出聲,就用掌心蓋住下半張臉,這時車身拐進縣道,四周仍有冰雪,她問:“要喝水嗎?給你擰一瓶?”
    沒什麽話題的兩個人也就這點話說了,他問:“你帶水了?”
    周茉一愣:“你車上沒水嗎?”
    然後,她聽到男人微微歎了聲。
    她的“關心”太像走過場,索性就不說了。
    電台滴滴答答沒有信號,她關了收音機,就這樣看著不知何時才到盡頭的路,兩旁參天林海,他們如行走在叢林中的生命,不,或許隻有她自己覺得生命渺小,樓望東可不這麽認為,他的車在加速。
    周茉小聲講:“雪天路滑,小心駕駛,現在這輛車上,不止你一個人。”
    樓望東甚至還單手撐在窗邊,指腹劃了劃側額,低落了句:“所以我從不載人,茉莉小姐毅力非凡,現在就勞煩擔心一下小命了。”
    周茉心跳突地一空,麵上剛才的雲淡風輕全無,就連困倦的睡意也沒有了,坐直了身子道:“那我還要連同你的命一起擔憂了。”
    男人劃過額側的食指微微一頓,冬末的豔陽緩緩從雲層透了出來,不再那麽冷的縣道上,連風也放慢了纏繞他們的呼嘯,變得溫和與清淨了。
    周茉忽然感受到車座的震動頻率不再不安,視線看向前路,隻用眼尾的餘光瞄男人的側臉,剛硬的輪廓依然不近人情,但他放慢了速度。她點開導航搜索,問:“一會,可以在服務區停一下嗎?”
    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說遠不遠,中間倒是可以寬裕一下,等樓望東的越野車開進服務區後,周茉裹上外套開車門,一陣冷風陡然席卷而來,她險些沒推開。
    313縣道開過的大興安嶺,一年中有七個月在冬季,風光景色下,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這裏的寒冷很難走出去。
    而樓望東在下車走動時,麵前被遞來了一杯熱奶茶。
    眼眸低垂,看到奶茶上氤氳著一張俏白的臉,清純眼珠含著青山的緲煙,對他說:“隻有這一款,可能會甜,但就當作補充能量吧。”
    周茉在留克家中看到樓望東喝奶茶,那是由原始的黑茶和草原上剛擠出來的鮮奶熬製的,與她這一杯加了香精衝出來的有天壤之別。
    上午難得明亮的光和風,他們站在台階上,麵對著遠方遼闊的雪山,指尖被紙杯溫熱時,她看到他鬢邊的碎發被撩起,鋒銳喉結一滾,咽下了一口包裝粗糙的熱奶茶。
    有這樣的景色,她這杯奶茶……應該不至於太難喝吧。
    這時有牧民趕著一片浩蕩的羊群到達了服務區,遠處是昨日下過雨的澄澈山林,近處是一片可愛的咩咩,周茉從兜裏掏出今早揣進來的一次性相機,“哢嚓”定格了今日的一瞬間。
    身旁的男人忽然開口,問了句:“你要拍嗎?”
    周茉愣了愣,反應過來他是問要不要幫她入鏡頭。
    “你也覺得這裏很美嗎!”
    周茉有些興奮地把相機遞給他:“這裏隻有三十六張底片,現在就剩三十三張了,你等我過去準備好了再按快門。”
    他扯了下唇:“怎麽不用手機?”
    雖然笑她沒必要節省,但他已經接過了周茉的相機。
    “因為膠卷相機的存在,是證明每一個瞬間都有價值。”
    男人的手掌很大,相機被他握著就像個小玩具,周茉左手握著奶茶杯,擠入羊群中,挑了隻溫順的小羊羔,蹲下抱著它的腦袋,一起朝向了鏡頭。
    小羊羔的身子好暖,絨毛好軟,她忽然想起為逝去的小羊羔而傷心的烏沙媽媽,臉頰不自覺貼上它,它是那樣溫順,柔弱地叫。
    周茉想,烏沙媽媽不止是因為無法主宰被丈夫買賣財產的命運而難過,還是有為心愛的羊羔逝去的悲憫吧。
    而站在台階上的男人,另一道手還鬆弛地握著奶茶杯,就這樣朝鏡頭給她按了快門。
    周茉接過相機時還有些興奮,直到她看見相機顯示的剩餘張數,臉僵了,不可置信地問樓望東:“你怎麽拍了那麽多張啊!”
    男人仰頭將奶茶飲盡,掌心一下就將紙杯捏皺了,單手往垃圾桶丟中,深峻側臉映在雪景中,眼底若有似無地攜了絲笑,對她道:“很多嗎?不就證明這一瞬間比許多個瞬間都值得。”
    明明指尖握著的奶茶杯已散了熱,周茉低頭抿了一口,風吹了吹,心卻燥熱了起來。
    她猜測他是怕自己拍得不好才多按了幾次快門,但……當他這麽回應的時候,她決定原諒他。
    就因為這一刻值得所以才不惜多費幾張膠卷,可當周茉意識到自己在給他痞壞的行徑找理由時,連自己都驚了下。
    從服務區到綽河源鎮就不遠了,上了車後,周茉打開手機在工作群發了個定位。
    沒一會兒,電話就響了起來,是季聞洲師兄的來電。
    她抿了抿唇,將電話掛斷。
    周茉怕談話中會提及烏沙的罪證問題,樓望東看似對人對事漫不經心,但她剛才隻是說了句膠卷是記錄瞬間的價值,他就能借這句話為他多浪費了幾張膠卷的行為脫罪。
    她打開季聞洲的聊天框,鍵盤噠噠地敲了句:【在車上,到了回電。】
    樓望東抬手將擋光板打下,車廂內視線清晰,他甚至能看到周茉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對話人——【師兄】。
    他瞳仁一凝,眉梢輕挑,那個屬羊的。
    車身駛入綽河源鎮,風聲似乎也消匿了一些,被鋼筋水泥的骨樓抵擋在了圍城之外。
    一道巨大的吊裝長線就像古老的樹幹,在他們經過的通道上空盤桓,不知在這裏停擺了多少年,不生不滅。
    周茉的視線被眼前延綿數十米的貯木場所震驚,轉頭看向樓望東:“這個廠子還在運轉嗎?”
    男人轉動方向盤,側邊的車窗上倒映著空蕩蕩的荒地,說:“15年後全國停止了進山砍伐,這裏的貯木場就徹底停工,不再啟動。”
    這時,連風也徹底停了下來。
    車輪碾過經年的木屑,灰沉沉的大地躺著一個倒下的巨人,又在上麵重新生長出了綠洲。
    不知過了多久,周茉的眼前才終於出現一抹亮色——
    【豔紅酒吧】。
    在這種地方,是非得要取這樣的名字才能有生命力的。
    周茉忙推門下車,問樓望東:“這酒吧的店名跟烏沙對象的名字一樣,就是她開的店對吧?”
    男人下了車,黑色衝鋒衣沒有拉上前襟,露出了套著羊絨衫的寬闊胸膛,好像一道張開雙手的懷抱,朝她走了過來。
    天生淩厲的眼眸微側,朝她落下視線,立領半掩他分明的下顎,她看不見他的唇,隻能望到他那雙半明半暗的眼睛,在對她說:“一會見過他女人後,就換個男人追,明白嗎?茉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