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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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雍腹地永寧城,是百千裏境內唯一一座脫離雲家掌控的城池。
此處往來商旅絡繹不絕,街巷商販晝夜不息,日則吆喝不止,夜則燈火不絕,實乃人間美境。永寧城能夠將昔日的天下第一城玄幽城比下去,除去占據富庶之地,還離不開永寧城世代家主的旰食宵衣。
如今永寧城新城主唐卓倫心性純正、年紀尚輕,永寧城大權實際上還是掌握在其祖母唐老夫人手中。唐老夫人手段了得,老城主在前線為擁護雲家對抗前朝皇室時,她穩坐後方指揮保障糧草,輔佐兒子管理城中事務;其兒子兒媳遭玄幽城殘部黑手後,又手把手教導年輕孫兒如何坐穩這城主之位,可謂是一生為永寧操勞,威望極高。
永寧城能有今日這般五湖四海皆相敬的地位,可以說全倚仗她。
“程八爺說得那是,嶺北郡風光無限好,隻可惜老身這副身子禁不起勞累,走不了那麽遠咯。”唐老夫人坐在廳堂上首,無論程八爺說什麽,她就偏不挑那個為重點順著往下說。
程八爺強撐著好麵色,幾個輪回下來都無法從唐老夫人口中得到明確的關於壽禮之事的回應,每句話都被這精明的老太太閑談似的化解。
眼見日落山頭,天邊餘暉映紅,程八爺打算幹脆挑明了直說,卻不想有人迎著橙黃日光大步走向廳堂。二人同時抬頭看去,來人穿著深藍衣裳,與黑金色腰封同色的硬質護腕穿戴在手,頗顯英姿。定睛看她麵容,小山眉下是雙含笑桃花眼,行走間爽朗大氣,有著仿佛與生俱來的自信。
她背著個氣質古樸神秘的硬質黑色刻金傘筒,腰間別著馬鞭,垂在左側的手裏還提著一屜食盒,瞧見上首精神矍鑠的老太太,單膝欲跪:“萬霄門雁回堂堂主顧君雁,見過老夫人。”
唐老夫人哪裏舍得小丫頭跪下,人膝蓋還沒落地便親手將她扶起:“君雁來了?哎呀,都說了你我之間無需來這些虛的。”
“怎的君雁來你們都不通傳給我啊?”
後麵這番話顯然是說給城主府仆人聽的,顧君雁粲然一笑,扶唐老夫人重新坐下:“自是因為我要給奶奶您驚喜啦,哪能叫他們攪黃。呐,入城前特意給您買的,全是您愛吃的。”
她將手裏的食盒隨手放在麵前的桌案上,朝程八爺拱手:“晚輩顧君雁,見過程八爺。”
顧君雁的名聲自四年前斬殺羅刹穀崖無義那時起便響徹江湖,程八爺走南闖北這麽些年,早就對這位年輕有為的後輩心存敬佩:“久仰顧堂主大名,果真是少年英雄。”
“您可是奔波南北之間救濟難民的大善人,若要論英雄那可是非您莫屬呀。”顧君雁的聲音不如尋常女子那般尖細,整體有些許低沉暗啞,配上她灑脫仗義的行事作風,何嚐不是迷人之處。
程八爺聽著她的話,方才遇到的諸多憋屈一下子倒也散去了,知曉今日怕是談不出個什麽結果,便告辭離去。
唐老夫人左瞧右瞧,生怕顧君雁累著:“前些日子才聽卓倫說你剛回萬霄門,今日又出現在這兒,可是趕路來的?要不去歇息歇息?”
“您放心吧,這一路上休息得好好的。我今日來可不單是給您送吃的,有任務在身呢。”
“什麽任務?又是你那冰師父派你來的?要我說他真不如我家卓倫,你這才回去幾天啊又把你往外頭趕,有沒有半點心疼啊!”
瞧著小老太太如孩子般慪氣的模樣,顧君雁無聲地笑著:“這次可真不是他。”
“咱永寧城和程家堡那檔子事鬧得人盡皆知,昆池山可不高興著呢。這不,他程家堡見您老人家半天不給個準信,托我來探探口風咯。”
“程家堡哪個托你來的?我竟不知曉你和程家堡還有故交。”
“其實是那程堡主托人請的。”
“哼,那就是了。程裕雖莽夫,但表麵上最講求‘禮’字。他若要求人自然是要先請過你師父,再由你師父轉達於你。說來說去,不還是那姓陳的命令。”唐老夫人的話語裏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之意,顧君雁知曉她看不來自家師父,便隻能訕笑不語。
“他們倒是懂得尋人的。”
若說起永寧城的話語權,除去這位鐵血的唐老夫人和那幼年喪親的少城主唐卓倫,這顧君雁無疑是最有分量的,甚至有時這位堂主姑娘在老夫人那的地位比城主大人還要高。
當然,城主自己個對這樣的局麵倒也挺樂意。
原因無他,曾經與九闕宮難分高下的顧家莊與永寧城掌權的唐家是世交,顧君雁作為顧家莊遺孤,與城主唐卓倫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都將這兩個小輩互相看做自己家骨肉,莫說唐卓倫早已傾心其多年,就連唐老夫人也打心眼裏認定她做孫媳婦。
故而程家堡此次找人也確實是找對了。
“算算時間,卓倫也該回來了。等他回來咱們一家人吃完晚飯,奶奶便帶你們去看。”
剛和廚房吩咐下去多備些顧君雁愛吃的菜,騎馬歸來的唐卓倫便一溜煙地衝進來:“君雁!我剛進城門就聽說萬霄門有人來拜訪,正猜是不是你呢!”
“得,一進門就隻知道君雁不知道奶奶了。”唐老太太瞧見孫子這般德行,大笑著和旁邊的仆從打趣道。
唐卓倫清瘦的身形被習武舊袍映襯得挺闊,到底是少年兒郎臉皮薄,碎發劉海下的臉頰飛紅:“我這不是很久沒瞧見她了嘛。”
三人和氣一團地吃過晚飯,便由唐老夫人領著去往永寧城地牢。
陰暗潮濕的牢房之中靜若子夜,火光所到之處卻幾乎全是人影。在永寧城獄卒們狠厲手段之下,這些牢犯絕不敢發出一丁點。
牢房四方石壁的正中央立著兩根呈十字疊放立著的柱子,柱子上的人體無完膚,雙手雙腳被鐵鏈死死捆紮在柱上,四根碗口粗大的削尖木樁紮穿將其紮穿。受刑之人淩亂的頭發遮蓋住麵龐,叫人看不出生死。
牢頭搬來椅子讓老夫人落座,顧君雁則是趁機上前看清那犯人的臉:“丁乙?”
丁乙腳下還有血水流淌,唐老夫人卻能在此情此景中淡定地喝茶:“不錯,正是我永寧城八大管事中主管庫房進出的丁乙,那尊玉佛便是他的手筆。”
“永寧城為程家堡送去的賀禮本是從海外流進大雍的十二卷孤本經書,卻不想他丁乙長了本事,陽奉陰違,將城中前朝齊王所贈玉佛掉包了出去,這才掀起浪。”
唐家親信仆從奉上唐老夫人親筆寫下的禮品名單給顧君雁,唐卓倫則為其解釋:“丁乙吃裏扒外,與外麵的人狼狽為奸,我們把他的親信全下了獄才找到線索,隻不過……還是與金山脫不了幹係。丁乙與金山一位名叫尹德的人長期保持著書信來往,而這些信中也有諸多跡象表麵二人合夥參與了這場蓄謀已久的壽禮劫案。”
顧君雁翻看著那一遝書信,行走江湖多年,她自然認識這尹德,很快便指出這其中蹊蹺之處:“尹德乃金山沙掌門師弟,金凜峰峰主,一直被稱為金山門內最有望成為下一代掌門的人,怎會自甘放棄這樣好的前景去幹這種勾當。這些信寫得不明不白,絲毫未見他們籌劃這場劫案的目的。疑點重重,或許是真凶的障眼法。”
唐老夫人露出讚許的微笑卻是端著茶不說話,唐卓倫便接過話茬:“尹德的確是金山掌門看重的,但你隻知其一尚不知其二。如今這金山大弟子厲虎也是他們掌門身邊的紅人,早有傳言說那沙掌門意欲將掌門之位傳給這位師侄,尹德自然落了麵子。”
“今年伊始尹德便身體抱恙,門下事務、弟子皆由厲虎掌管,張富又說程家堡禮隊失竊的地方有金山內門弟子的槍頭,此事定當和他們脫不了幹係。他們門內兩派相爭得厲害,現在竟然將手伸到我永寧城來了。”唐老夫人放下杯盞,渾濁的眼眸裏盡是厭惡。
“尹德與厲虎為親傳師徒,若真要傳給厲虎,他也風光。”
“自己坐那個位置和別人坐的感覺終究不一樣。”
“隻為這件事便將昆池山與永寧城算計在其中,怎樣都劃不來吧。”
“你們這些人心思都深,我一個老太婆怎麽猜得透呢?總而言之,我永寧城能查的都已經查完了。昆池山那方我已經派人去如實告知,至於其他,那就是你們江湖人自己處理了。”
唐老夫人笑著說罷,起身準備離開,顧君雁連忙上前扶住:“正巧程八爺也在城中,我等下便去告他,叫他們程家堡與金山自己去商議。”
唐老夫人不樂意接待江湖人,倒也同意由顧君雁出麵去說。
“這就要走?”唐卓倫顯然有些舍不得。
“任務在身,下回再和你聚!”
顧君雁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消息便向二人抱拳告別,頭也不回地離開大牢。
城中客棧,顧君雁的到訪讓程八爺受寵若驚。
“唐老夫人的意思是這其中定有貓膩與隱情,既然對方有意將所有線索往金山引導,那不妨就順著查到金山去,至於其他,便由你們兩家自行解決。”
程八也知曉這回是要對付程家堡與金山的人算計了永寧城,唐老夫人本就因著兒子兒媳的死對江湖心存怨懟,如今又被人策反心腹,當然不高興。她肯出麵在昆池山處為程家堡說話又提供諸多線索,已是夠好的了。
“多謝顧堂主出麵,解我程家堡困窘。”
“倒不必說這麽多,我師父的意思是我出麵給你們辦這件事,你程家堡把答應給的東西給我便是。”
陳則懷從不做虧本的買賣,這道理程八爺是知道的。吩咐仆人拿來家主前些日寄過來的信件:“陳掌門要的東西全在這裏麵。”
顧君雁並未拆開信,隻是妥善收到衣衫裏,程八爺趁機問:“不知陳掌門為何要尋這批前朝衛隊的消息……”
當年為配合程柔演戲,程家堡派出的人馬慘遭埋伏,無一人生還。程家堡自然是要徹查此事,而這批前朝衛隊正巧在事發當時途徑此處,之後卻也銷聲匿跡,便引起程家懷疑,但在多年調查之下確認他們的失聯與程家遇襲無甚關聯。至此,程家手上也就保留了這批衛隊的消息。
對麵的女子搖搖頭,唇角輕掀:“程八爺,晚輩隻負責執行命令,至於師父他想做什麽我自當不會過問。”
話畢,隻見她身形如燕,丟下這句話便踏輕功離開客棧、離開永寧城,朝淮南郡方向離去。
“走了?”城主府書房裏,唐老夫人手執筆作畫,收到顧君雁離開的消息倒是不驚訝,“這臭丫頭,一屜點心就打發我了。”
“可看清那丫頭從程八那拿的是什麽東西?”
“是封信,倒是沒看清。隻是聽程八說是陳掌門在打聽前朝衛隊的事。”
唐老夫人想到十年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陳則懷帶著失蹤兩年、昏迷不醒的顧君雁踏入永寧城求藥一事,沉思過後吩咐道:“萬霄門的納才大會也快開始了吧,讓少城主收拾收拾去淮南玩玩,見見世麵,沒什麽要緊事就不要回來了。”
下首之人隻當老夫人是為小城主追愛行方便,滿心歡喜地承應下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