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霍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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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詫異的不止林依一人,還有朝廷的文武百官。
    他們實在是看不透霍韌到底想幹什麽,以前是,現在也是。
    長安六大世家,分別為段,秦,霍,蘇,趙,楚。
    其中就數霍家最為顯赫,為六大世家之首。
    而霍韌是霍家長子,某種層麵上這等身份可比那種不受寵的皇子強多了,但他十四歲那年,做出了一件令百家費解的事情——叛出霍家,自請從家譜除名。
    第二年,就帶著體弱多病的妹妹搬出霍家,在不夜城自立門戶,從頭開始。
    後麵兩年,因查案有功,被陛下封為不夜城督查,特賜金牌。
    十八歲,他就成為了朝堂的風雲人物,直讓旁人聞之色變。
    在某種層麵上,冥翼稱他為“小怪物”還是挺有道理的,要說他是為了權,但放著好好的霍家長子不做,非要出來折騰自己;若說是為了名,可這些年他以雷霆手段治理不夜城,怕他敬他的人多了去了,就是沒有人讚過他哪怕一句,這又是圖什麽呢?
    不過這些也是林依一念之間的想想就過,畢竟三吳的仇報完後,她還是要離開這裏的,實在沒有必要想那麽多。
    “你還不走麽?”楊寞倚在欄邊緩緩的問,她聲音極輕,好像再大聲一點都費勁似的,若非林依的這等耳力,別人還真不一定聽得見。
    林依專心做事,不太想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霍韌當然困不住她,但……她一個乞丐從這裏出去,這身傷怎麽辦?哪來的那麽多錢買藥?乞丐小院她是不可能回去的,柴鑫現在雖然認她為主,但不難看出他上頭還有人,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交代在一個陌生人手上;以她現在的狀態在不夜城這種虎狼環伺的地方活下去實在是難為人了,思來想去,竟發現目前隻有踏雪別院最為安全了,而且,她想多留在“以前”熟悉的人身邊,說不定還能查出什麽蛛絲馬跡。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還沒等林依開口,楊寞就扶著門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老感覺下一秒就要昏過去了,一張臉泛起不正常的紅色來。
    林依把手中控火的蒲扇放在一旁,側頭望過去。
    嘖,這當真是個弱柳扶風的病美人,即使麵無血色也有種別樣的好看。
    她長長的睫毛撲扇兩下,出於禮貌勉為其難開了金口:“你這病……”
    楊寞用手絹抹去唇角的血絲,走到屋子裏火爐旁坐下,一副怕冷的模樣,啞著嗓子說:“早些年就留下的了,如今不過是更重了些。”
    這些年霍韌花在她身上的心思隻有多沒有少,怎麽反而還更重了?
    楊寞一雙眼睛眸色很淺,加上沒有血色的嘴唇,讓精致的五官平添幾分破碎感來,有種林黛玉的我見猶憐的氣質,也正因如此,她好像一眼就能看出人的心事,舉手投足間是大家閨秀的從容不迫。
    她輕輕一笑:“不關哥哥的事,他……已經盡力了,怪我自己——怪我自己……”
    她說到最後的時候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像是一片羽毛在心間滑過,沒由來的傷感。
    林依本就不是什麽多管閑事的人,此時更不會再問什麽了。
    倒是楊寞卷起衣袖,一邊把手腕伸到林依麵前,一邊緩緩說:“我知你略懂醫術,幫我看看?”
    林依看著她沒有說話,半響,還是低著頭把兩隻手指隨隨便便地搭在了她的脈上,她發現,隻要是這位提出來的請求,她似乎都狠不下心去拒絕,她歎了一口氣,在無意間低聲說了一句:“真正的好醫術,是要能醫活死人的。”
    楊寞知道她是在說在暗格枉死的那個孩子。
    她忽然有些不死心,反手緊緊抓住林依的手腕,有些失控的問:“你,你當真不記得我們了?”
    林依抬眼和她的目光撞上,又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眸,用毫無起伏的語氣說:“不記得。”
    她的神色可以說是非常誠懇了,楊寞不得不信,也是,若真的還記得那些事,在她們第一次相見時,便該會有反應了吧?自從五歲那年分別,阿悌被送上枕星閣之後,她們就再未曾見過了,她自己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何況是她呢?好像……不記得,反而更幸運一些。
    想到這裏,她忽然如花枝般地笑了,隻是還沒有來得及發出笑音就被一陣咳嗽取代了,她咳了好久才停下來,然後乖乖的撩起袖子讓她診脈,認真問到:“我的時間不多了吧?那些大夫不肯說實話,隻好問問來你了。”
    “最多不過三年。”林依把搭在脈上的手指移開,扭過頭去倒藥,看不清神色,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冷淡。
    楊寞低聲喃喃:“三年啊,挺好的……足夠了呀……”。
    屋子裏兩個女孩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一個忙著煮藥,一個無所事事的烤火取暖,相對無言。
    在霍韌遇險那次,境外麵楊寞答應給她一個解釋,此時卻一句都沒有提,林依也沒有問,因為那個境的本身……就是很好的解釋了。
    窗外不知哪個婢女嘮叨了一句:“剛才還晴著呢,怎麽這陣子倒看著像是要下雨了呢……”。
    一句話的功夫,天色又暗了些,這時候就連楊寞都察覺到不對勁了,先把身上的狐裘裹緊,再扶著桌子站起來把門窗關上。
    原先還在長廊下灑掃的婢女現在已經小跑著回到了自己的屋裏,霍瓊久病之軀,光是站起來就廢了不少力,還沒走到窗邊呢就被大風迷了眼睛,枯葉卷地而起,楊柳在風中搖搖晃晃,煮藥的火忽明忽暗,沒兩下子就滅了,屋裏陷入了窒息的黑暗中。
    等她擠出眼睛裏的砂石看得見時,感受到的是一片溫暖的平靜,門窗早已關的嚴嚴實實,把一切的風聲擋在外頭,熄滅的蠟燭已經被點燃,照亮了牆上大大小小的藥包,那人的影子投在櫃子上被拉得極長,她正拿著火石彎腰在爐子旁試圖把它複燃,旁邊煮好的藥騰起汩汩熱氣,混著屋裏的草藥香撲鼻而來。
    楊寞就站在這簡陋的小藥房中,沉默著任那一串淚珠在臉上連成線,看樣子還真是被這風欺負得狠了。
    霍韌握緊了手中的劍站在寬敞精致的正廳中,還是那一身黑的打扮沒有表情的白臉,房梁上,冥翼甩開寬大的白色衣袖拂去不存在的灰塵,雙眼淡漠的看著外麵烏黑的天空,好像這種大陣仗不是他弄出來似的。
    他似笑非笑的說:“小怪物啊,當初威脅高寧下藥的時候,合該想到隻要我還活著,就會有這麽一天。”
    霍韌對此是百八十個不服氣的,很想瓣開冥翼的腦袋看看到底誰才是怪物?他身為朝廷命官,難道還包庇罪犯不成?上頭都查到他這裏了,這人不但不知配合,反而越發囂張了,逼得他不得不那樣做。
    不怕像豬一樣夯的隊友,就怕冥翼這樣時不時反水又厲害的“朋友”,他給人的感覺除了狂妄就是狂妄,實在猜不到他行事的道理——因為這太簡單了,根本就用不著猜:你給我一口吃的,我認你做兄弟從此罩著你;你吃我一口肉,那不好意思,我也一絲不差的奉還給你;好像萬事萬物的他的眼裏就是這麽簡單,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甭管它什麽難言之隱前因後果。
    霍韌抽出他隨身攜帶的寶劍,皺著眉頭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勝算——他的武功雖在這世上數一數二的好,但比起霍韌的妖靈就不是一個層麵上的,隻能……挨著打了。
    前院草木瘋長,光陰交織,空中電閃雷鳴,豆大的雨滴打在石板上,所有的一切都掩蓋在了這場暴雨裏,這雨來得反常,去得更反常,不過一盞茶就雨過天晴,烏雲散開,彩光瀉落,冥翼坐在後院的房梁上,黑色的發絲散在風裏,他把酒水喝完酒壺砸碎,像個孩子一樣朗聲大笑。
    林依一碗苦藥汁下肚,抬眼剛好看見這一幕,沉默不語。
    他朝她伸出手,寬大的袍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問:“丫頭,還不走麽?”
    段煜死了,秦袒已經下了大獄,六大世家也不再是鐵板一塊,皇帝沈關山樂見其成,長安城暗流湧動,現在就隻等著刑部和大理寺查下去,喝茶看戲就行了,林依也不是執泥於一件事不放的人,況且她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不可能跟著冥翼走。
    “不了,多謝。”她淡聲答道。
    冥翼毫不意外的收回手,轉身翻下房梁,把酒甩在背上,寬大的手掌修長的手指背對著她招了招示意走了,雲層間散落的光彩給那隻手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透出一股子瀟灑自如的氣質來。
    這真的……活了這麽多年,林依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冥翼這樣的人,一時間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這邊霍韌從雲層中摔落下來,重重砸在地上,裂縫在青石板上蔓延開來,周圍的沙石滾了滾又停歇下來,他抱著左手手臂一時間竟爬不起身,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斷了……
    你用這隻手殺了我的朋友,我便斷你這隻手,一報還一報,公平得很。
    冥翼在夕陽下苦笑一聲,扛著他那把窄刀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與此同時,剛剛解了封禁百廢待興的低語樓也不消停,無數花靈聚在大而華麗的前廳裏,大氣都不敢喘一口,老鴇被吊在正中的舞台上空瑟瑟發抖,更為詭異的是,在這種鴉雀無聲的環境裏,說話的竟是老鴇陡然變清楚的影子:“老太婆,占著這些姑娘的妖契要臉不要?趕緊給老子解開!”
    老鴇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是被氣的。
    那影子轉而又對那些姑娘說:“想走的趁現在,就這一次機會。”
    緣娘帶著不多的包袱,知道這是冥翼的承諾,她素衣荊釵,站在老鴇麵前行了一個女兒禮,含著淚說:“媽媽,朦郎還在等著我,我要走了。”
    老鴇閉上雙眼,淌出一行渾濁的淚水,金色流光印記從一人一妖的額間飛出,消散。
    有她一個帶頭,大廳裏頓時沸騰起來,一眾妖靈竊竊私語。
    緣娘行了最後一個禮,緊了緊包袱,深吸一口氣走出低語樓。
    任瓶兒不緊不慢的從房間內走出來,嬌笑著說:“媽媽,也請解開瓶兒的妖契。”
    老鴇張大了嘴巴,說不震驚那是假的,一眾姑娘中,就數瓶兒長得最好看,她也對瓶兒最好,真的是當做親女兒寵著的那種,可現在……連她都要走了……
    自己養的女兒是什麽脾氣她最清楚,既然都開了這個口,就斷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何況下麵還有個影妖妖靈在把關呢。
    又一個妖契解開。
    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最後所有姑娘都解開了妖契。
    影妖妖靈把老鴇放了下來。
    但是到了最後,真正走了的沒有幾個。
    任瓶兒說:“大家隻是厭惡了這種被控製的感覺罷了,真要走了,又能去哪呢?”
    老鴇如一尊石像一樣僵在原地。
    任瓶兒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接著說:“在這個世道裏,哪有什麽安定的家呢?我們啊,都是無根的浮萍,唯一可以落腳的,就隻有低語樓了。”
    是啊,這繁華之下的亂世,甚至比那烽火連三月的日子更加可怕,那大紅燈籠看著喜慶,又有誰知道那究竟是用多少鮮血染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