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曹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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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月是在機場貴賓休息室裏收到江天空的好友申請的,那時她剛讀完一篇江恒的報道。
機場正中的LED巨幕播放著江恒最新專訪,她素顏戴黑框眼鏡,桌案上放一本泛黃的《婦女權益公約》。
前段時間,#起底江恒獨子奢華生活##江恒殺人凶手#的話題還掛在搜索趨勢榜首,江恒還是眾矢之的,這幾天,在#梁議員侮辱單身母親#的相關話題引爆輿情後,她又搖身一變成了受害人。
這場輿論遷徙像場精密編排的芭蕾舞劇。
最初引發關注的是一組流傳甚廣的歌利亞公學生活照,裏麵有一張是江恒兒子正在湖邊用麵包喂天鵝,可能因為隻剩下一點點模糊的側臉,所以沒有被打碼,其餘每一張臉部都被馬賽克遮蓋得嚴嚴實實,名字也用的是化名——畢竟他父親的身份擺在那裏,即使再想炮製出重磅新聞,也沒有哪家媒體敢挑戰全球最大航運集團的法務部。
真正的颶風始於輝真大禮堂那場腳手架坍塌事故,新聞的航拍鏡頭裏,扭曲的鋼筋像被上帝揉皺的錫紙,安全帽碎片四處散落,保守派名嘴在節目裏冷笑,“自由派精英的眼淚比工人鮮血更值錢”——這句話被做成短視頻熱梗,配上江恒在慈善晚宴喝唐培裏儂香檳的特寫,登上熱榜。
當網民們忙著把江恒P成坐在金幣堆裏的惡龍時,陳望月用圖像溯源工具查到了照片的EXIF信息,拍攝設備是某款專業級攝影機,而歌利亞公學這所古老名校有著傳統嚴謹的校風,不希望得到外界過多關注,官網上明確寫著“禁止專業攝影設備進入教學區”。
這張照片也被陳望月翻來覆去看了多次。
相似的金發和側臉輪廓,歌諾口音的卡納語,還有江天空這個名字,與顧曉盼和馮郡之前提過的江恒獨子真名恰好吻合。
她立刻就把眼前這個熱情莽撞的少年與媒體報道裏的巨富公子掛上了鉤。
江天空和上城區的圈子聯係不深,但少數和江家有往來的人家還是見過他真容的,和他吃飯的時候,陳望月借口去洗手,給馮郡發消息。
馮郡一邊冷笑著說嗬嗬臭女人隻有需要利用我的時候才知道找我,一邊麻利甩了幾張高清□□的江天空正臉照過來。
【不圓也亮:這麽衝,你吃槍藥啦,周櫻又給你氣受了?把她定位發來,我替你出頭。】
【AAA首席娛樂官:嗬嗬,陳望月的嘴,騙人的鬼。】
【不圓也亮:怎麽不信呢,我現在就找我哥哥要她聯係方式。】
【AAA首席娛樂官:嗬嗬,不要!電量隻有99%了,不說了下線了。】
洗手間裏,她刪掉那些照片,捏緊了手機,想起這幾天不斷反轉的輿論風向。
一段平衡發展黨議員的視頻正在全網瘋傳。
中年男人醉醺醺地摟著兩位兔耳朵女郎嗤笑。
“江這種離婚帶娃心理變態的女人,就該滾回諾威州當吉祥物……”
“船王都老得隻剩一把骨頭了,誰知道江恒兒子是不是他的種……”
背景裏夾雜著冰球撞擊玻璃杯的脆響,霓虹燈牌“甜蜜兔兔俱樂部”的粉色熒光,正映在梁大議員譏諷江恒“不適合在國會數選票,更擅長在廚房數雞蛋”的油膩笑容上。
今時不同往日,過去競選州長的電視辯論直播裏競爭對手拿江恒的胸部取樂,觀眾們喜聞樂見,而在平//權運動大規模發展的當下,對一位女性政治家的下三濫攻擊,迅速招致了大眾層麵的反感,女//權運動者的意見領袖們紛紛聲援江恒。
國會山東階,卡納教師工//會的女人們穿著“紅裙複仇者”統一製服,將梁大議員的競選海報鋪成地毯。高跟鞋底碾過參議員的臉時,旁邊大屏幕切到江恒的鏡頭——她耳垂上那枚鈦鋼耳釘在聚光燈下反射冷光,像枚微型子彈。
KOW(卡納全國婦女組織官網首頁則變成動態數據牆,實時滾動播放女性政客遭受的汙言穢語,呼籲減少對女性的圍獵。
電視轉播鏡頭裏,雨幕中駛來塗滿女權標語的貨車,工人卸下成箱的“憤怒口紅”,管身印著“男性說教紅”“老爹味正紅”等色號,貨車司機嚼著口香糖指指抗議人群,她們T恤上的標語是“我的身體,我的法案”。
輿論在梁議員被卡納聯邦調查局帶走調查稅務欺詐後推向高.潮。新聞照裏他西裝皺巴巴的,夾在兩位高大的行動專員中間,一頭卷毛像極了被丟棄的泰迪犬。
著名女//權主義運動家立刻轉發他被捕的消息,評論“當我們討伐一個女性時,本質上是在討伐所有女性。當我們懲罰一個厭女者,我們保護了千萬個女孩的未來。”
群眾對受害者的共情閾值,往往與施害者的身份政治標簽成反比。
當江恒以更時髦且符合當下語境的人設重新登場,輿論場像被無形的手翻攪的濃湯,一場以政治醜聞開端的輿論風波就此轉化成了性別戰爭。
一直沉默的江恒終於發聲,她現身KBC的經典訪談節目《政治解剖秀》。
沒穿標誌性的權力套裝,套著件起球的歌諾理工大學校友會衛衣,開頭就給她左手無名指空蕩蕩的戒痕一個特寫。
“我兒子去歌諾上學,是因為他父親擁有監護權。”她垂眸撫摸桌上的《平等教育法案》草案,“而這份法案若能通過,將讓千萬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受益……”
收視率曲線隨著江恒的哽咽陡升。
節目適時回放她初入教育部時推動《校園性侵受害者保護法》的紀錄片。
她頂著保守派壓力,將舉證責任倒置條款寫入法案的堅定姿態,與此刻脆弱母親的形象重疊成魔幻的賽博幽靈。
還有數年前某次校車事故的聽證會上,彼時還是司長的江恒條分縷析地質詢承包商,把對方逼到擦著冷汗承認偷工減料。
這些錯位的碎片在輿論漩渦裏被碾成齏粉,再澆築成金光閃閃的聖女像。
視角又回到當下,擦掉眼淚的聖女鄭重宣布,她目前在與環瑞斯塔德大學聯盟的八大成員校溝通,預計未來五年內這些本國頂級大學對工薪家庭學生的錄取率將提升20%。
台下掌聲雷動。
民調曲線也為江恒扭起耐人尋味的舞蹈。
她在自由黨內部候選人支持率原本卡在24%的瓶頸,輝真禮堂坍塌事故後跌到13%,卻在梁議員醜聞曝光後狂飆至45%。
陳望月用爬蟲抓取社交平台數據時,發現“江恒之子”“江恒檢修工人”相關討論量在三天內衰減92%,而“職場性別歧視”的話題新增四百萬條討論。
她標記了十七個高頻轉發賬號,發現它們大多都關注了某家自由黨關聯的公關公司。
在這個需要女性踩著謊言搭建的天梯才能摸到權柄的世界裏,真相有時才是最鋒利的父權匕首,出色的女性政客早已學會如何用敵人的刀鋒雕琢自己的聖像。
她果然沒有看錯江恒,從當初那樣艱難的境地走出來的女人,不會輕易被打敗。
“望月,發什麽呆呢?”
陳望月抬頭,看見曹悅盈左手拿著骨瓷杯,右手是一份今天的《風雲晚報》,頭版頭條是江恒堅毅的側臉,標題燙著金邊:《破繭成蝶:從被唾棄者到女性燈塔》。
她笑了笑,點了通過好友申請,把手機倒扣在桌麵上,“就是刷了會新聞。”
石英表指針切割著貴賓室的恒溫空氣,曹悅盈將骨瓷杯擱在胡桃木茶幾上時,杯底與陳望月攤開的泛函分析習題集相撞,不小心滴落的蜂蜜水在草稿紙邊緣洇開琥珀色。
“這種中小型機場的暖氣總是過量注射類固醇。”曹悅盈指甲劃過學妹後頸,替她撩起黏在香根草香水裏的碎發,“望月跟那個歌諾的小帥哥玩得還開心嗎?”
“刺啦——”
三卡米外,周清彥正在用鉛筆戳穿航空公司贈送的巧克力包裝紙,石墨與錫箔摩擦出聲響。
陳望月就著學姐的手啜飲蜂蜜水,薄荷綠羊絨衫微微滑落一側,“有點經不起逗。”
她沾了一點蜜漬的唇角揚起弧度,“要是成熟一點就好了,他連話都不怎麽會接呢,不過往冰咖啡裏猛加方糖的樣子很可愛。”
周清彥的鉛筆芯突然折斷在草稿紙上。他推了推眼鏡,喉間含著冷笑——那個連陳望月喜歡喝加奶熱咖啡而非冰咖啡都不知道的人,此刻卻在少女的記憶裏占據著“可愛”的坐標。
曹悅盈的耳釘閃過冷光,“我們望月果然需要……”
她將便攜暖手爐塞進學妹懷中,尾指擦過對方腕間,“更懂得照顧你的人呢。”
金屬茶匙攪動蜂蜜水的漣漪驟然蕩漾得更開。
周清彥扯鬆了初中三年級獎學金頒發時校方贈送的暗紋領帶——這該死的高級空氣淨化係統,過濾不掉古龍水也稀釋不了焦糖的甜膩。他的筆尖正在證明龐加萊猜想的邊緣地帶顫抖,而陳望月突然的笑聲讓最後一個論證步驟也崩解成亂碼。
他難掩煩悶地抬頭。
鏡片後的眼睛恰好捕捉到曹悅盈染著紅色甲油的手指——那根食指此刻正沿著陳望月鎖骨處的項鏈遊走。
然後向上,指腹抹去陳望月唇角的蜜漬。
這個動作引發的空氣湍流讓周清彥頸側靜脈突跳。
一股奇異的,脊背發麻的感覺在蔓延。
他扯動獎學金領帶的力度逐漸超出必要值。
曹悅盈忽然抬頭。
兩道視線在航班信息屏的藍光中相撞。
總檢察長家的小姐直視著他的鏡片,虹膜裏浮動的不是勝利者的傲慢,而是發現運算錯誤時數學家特有的、冰冷的興奮感。
周清彥倉促地移開眼睛,掩蓋胸膛升騰而起的怒火。
曹悅盈撫過學妹發梢的手勢像在展示古董拍賣行的珠寶,周清彥則用解偏微分方程的速度飛快撕掉一張寫錯的草稿紙。
當廣播響起登機提示時,周清彥起身。
玻璃幕牆外的空客飛機正在吞食旅客,陳望月被吳今素拉著走過廊橋,周清彥盯著她的背影,慢吞吞地往前走。
身後卻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周同學。”
有些冰涼的聲線切開空氣,曹悅盈微笑著看著他,“剛剛你的特征值計算漏了埃爾米特共軛。”
她拿起對方遺落的草稿紙,鮮紅甲油指向的錯誤像道新鮮傷口。
“你以前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今天是怎麽了,沒休息好嗎?”
周清彥握緊了登機牌。“學姐今天怎麽有空關心起我來了?”
“你是我的後輩,我當然要關心你。”
“學姐有話不妨直說。”
“最近忙著準備帕維亞大學冬令營的申請吧?那裏的費用好像不便宜。”曹悅盈笑了笑,“我記得我之前就提醒過你,特征向量選錯基底空間的話……”
“連收斂的機會都不會有。”
周清彥喉結滾動著吞下帶鐵鏽味的冷笑。
候機廳廣播正在播報頭等艙優先登機,玻璃倒影陳望月的身影在廊橋盡頭閃爍,而他刷得泛白的鞋正碾過地板上幹涸的口香糖殘渣。
“學姐還是關心一下自己吧。”他笑了笑,“聽說你之前請的指導老師,剛被《數學年刊》撤了稿,好像是不符合學術規範吧。”
曹悅盈麵色不變,忽然向前半步,香水與周清彥袖口的廉價清潔劑氣息在空氣中絞殺。
“多可愛的倔強啊。”
指甲輕點他胸前的校徽,攥著的一張鉑金卡,順滑地進入他的上衣口袋,“你明明最清楚,有些方程從初始條件就注定無解。”
周清彥的鏡片蒙上航站樓氙氣燈的冷霧。
當曹悅盈的卡擦過他廉價西裝麵料時,他聽見自己靈魂深處傳來矩陣崩解的聲響。
他還清晰記得那個暴雨夜,當曹悅盈父親秘書的黑色轎車駛過教師公寓窗前,他的參賽申請表被周元扔進垃圾桶。
廊橋燈光突然轉為警示性的猩紅,周清彥的瞳孔裏倒映著曹悅盈身後整麵榮譽牆的虛像——那些鑲著金邊的證書,和曹悅盈站在紅毯上分享他奮力爭奪的成果時的笑容。
“學姐教導得對。”他忽然扯動嘴角。
“我就說,你這麽聰明,一定聽得進去。”曹悅盈說,“我相信,你會前途無量的。”
高跟鞋碾過廊橋被反複踩踏的地毯,“隻要不做錯誤的決定。”
廣播持續播報登機提醒,周清彥握緊口袋裏的鍍金紐扣——那是陳望月製服上不小心掉落的第二顆紐扣,遺失在校數競隊的活動室裏,此刻正將他的掌心烙出灼痕。
玻璃幕牆外,翼稍劃破厚重的雲層,飛機即將登上三萬卡尺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