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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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謝長安道:“你天分比我好,也比我聰明,唯獨無法專心,為此於師姐他們幾次下山曆練,你都沒法去。於師姐說百戰推山會就快開了,我希望屆時我能去湊個熱鬧,你就甘願被我們落在山上嗎?”
    張繁弱還是有點不服氣,氣勢卻小了下來。
    “其實不出去也沒什麽不好,我挺喜歡在赤霜山的,待一輩子都行。”
    謝長安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是從屍山血海逃出來的,外麵早已天下大亂,生靈塗炭,我一直覺得,既然皇帝與安祿山身邊都有修士,就說明凡間與修仙之世藕斷絲連,並不可能完全切割。如果有朝一日,凡間的危難牽連到赤霜山來,逼得你也不能不出戰,你總不能指望劍氣境就能平安度過吧?”
    張繁弱想說怎麽可能,以赤霜山的實力,根本輪不到他這種弟子出戰,師尊和祝師叔他們隻要動動手指就能解決,但他也明白謝長安說這番話的好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別念了,我走了!”
    張繁弱從旁邊樹上躍下,準備留給她一個瀟灑的背影。
    “等等,把這籃荔枝帶上。”
    “都給我的?”
    “……你剛不是已經吃了半筐?分給於師姐他們。”
    張繁弱撇撇嘴,還是提上籃子走了。
    耳根終於清淨,謝長安鬆一口氣。
    她原是準備摘點白菜回去給裴三,看來看去,這些白菜要麽還沒長成,要麽品相畸形,確實下不了手,還不如把地清了重新種過,但祝玄光肯定不願意。
    最後挑挑揀揀,她勉強找出兩顆還能看的,裴三眼饞這些白菜很久了,一直想做個山珍白菜卷,奈何不敢對祝玄光的白菜下手,隻能央求謝長安來。
    相處兩年下來,她也逐漸摸到這位師尊的脾性。
    在她之前,祝玄光沒有收過徒弟,但很多時候他是盡職的,在傳道授業上並不寡言,有問必答。
    從他願意親力親為種地就可以看出,祝玄光私下的性情並不高冷難以親近,他隻是不喜歡與不熟的人長篇大論,而且他太忙了,即便是修煉,也不常在重明峰,也可能雲遊四海找個清靜洞府就地修煉,以至於經常忘記了自己在這還有塊白菜地。
    謝長安在赤霜山這兩年,可以稱得上她畢生以來最安穩靜好的日子,她珍惜這一切,唯有勤加修煉,不令自己墮了祝玄光的威名,是以師徒二人雖然聚少離多,卻也漸漸磨出些默契,相聚時論道談經。
    熟稔之後的祝玄光,跟剛認識時大相徑庭。
    把白菜往裴三屋子外頭的茶幾一放,謝長安見小藥童不知又跑哪去了,正要提劍往重明峰頂去——
    她忽然生出一絲警覺!
    周圍並無動靜,但她如今修為日益純熟,五感靈敏,也練出對危險的微妙直覺。
    長劍隨之出鞘,謝長安當即回身,一道劍氣毫不猶豫橫掃出去!
    虛影僅僅在眼前浮現一瞬,就被留天劍挑碎了。
    但謝長安並沒有因此鬆懈,她將靈識通感都調動起來,便能感覺到四周彌漫淡淡危險,引而不發,卻將她籠罩包圍,讓謝長安無從下手。
    她心念電轉,身體卻一動不動,仿佛入定。
    謝長安冷靜,那股隱藏潛伏的力量卻比她更沉得住氣。
    她不動,敵便不動。
    謝長安不可能在這種緩慢消耗靈力的包圍中耗到天長地久,她遲早是要突圍的。
    就這麽分神的一瞬,對方若有所覺,後背陡然傳來針刺般疼痛!
    她顧不上回頭,也知道決不能回頭,右手留天劍沒動,左手並指一引,虛空挽了道劍花。
    那淺淺一道劍花竟忽然凝聚成氣,如留天劍的金光,但這道劍氣卻沒有留天劍光那樣炫目,隨著她身形飄動,淡淡金光縈繞蕩開,仿佛是從天邊晚霞隨手抓來,融匯交織在衣裙上的金線。
    這些金線漣漪般暈開,在謝長安左側觸礁,又暈出一圈。
    說時遲,那時快,留天劍已經遞了過去,迅若閃電,疾如清風!
    若此時有人旁觀,定會發現金色劍光快到肉眼無法辨識,幾乎被拉成一條極細的金線!
    長袖蕩開,雲氣颯颯,隱隱挾帶風雷之鳴。
    對方出手毫不留情,謝長安竟也被逼出這幾年以來最快最淩厲的一道劍氣。
    不至絕境艱險,果然不知前路幾何。
    少女身形仿佛一隻清瘦白鶴,衣袂袍袖因風而起,優雅而迅捷。
    花影淩亂,草木橫斜,唯有手中劍氣——
    一劍破霞光!
    虛影被劍光釘在原處,緩緩現形。
    鬢間星白被玉冠束起,一舉一動自有靜氣,祝玄光熟悉的麵容平靜無波,眼底卻流露讚許之色。
    “這一劍不錯,距離劍意境也就半步之遙了。”
    “師尊!”
    謝長安的心落回原地,含笑見禮,聽見他的話又笑不出來了。
    “這半步之遙,我半年未悟。”
    “不止半年了,你用了‘長夜無荒’,裏麵光陰靜止,你是半年當成十年用。”祝玄光順手抄起她的手腕,三指搭於其上,片刻鬆開。“不要再用了,精氣神損耗過多會影響你的修行,凡事過猶不及。”
    謝長安點頭:“我回頭便拿去還給方首座,師尊是剛從外麵回來?”
    祝玄光道:“我去了一趟浣龍淵,當年那條青蛟死後,還留下幾件法寶,被附近凡人發現帶走,又有修士循跡而去,屠了村子,把法寶奪走,半途不慎引發了青蛟留下的反噬命咒,自相殘殺,最後同歸於盡。”
    短短幾句話,可謂一波三折。
    謝長安啞然:“當初我得到的內丹,就是這條青蛟留下的吧,師尊是去拿法寶嗎?”
    祝玄光:“我原本是想將那幾件法寶銷毀,不是仙品,留之無用,徒增糾紛,先前瑣事繁多,一直忘了此事,但那幾個人帶著法寶隕滅,已經不需要我再做什麽。”
    謝長安感慨:“說起來,我正是得了青蛟內丹,才有幸踏入仙途,本該是我去幫它收拾身後事的。”
    祝玄光看她一眼。
    “這是我的因果,不是你的因果。”
    雖說一開始的確是祝玄光追蹤內丹而來,才有他們後來這段師徒之緣,但青蛟內丹遺落唐宮,被謝長安誤打誤撞用了,總歸是她得了好處。
    謝長安想了想,覺得這話聽著還是有點奇怪。
    祝玄光看見木幾上的籃子,已經轉了話題。
    “你怎麽還偷我的白菜?”
    謝長安差點被他氣笑:“師尊還記得自己種了白菜呢?”
    “這話聽上去怨氣頗重。”祝玄光走過去,撥弄籃子裏那三兩顆不咋好看的白菜,“我近來記性確實不大好。”
    這話不像在開玩笑,但修仙者境界越高,能力越高,沒聽過劍仙境強者還會記性不好的。
    謝長安不由蹙眉:“你是不是受傷了?”
    氣色如常,看不出來。
    祝玄光明明挺寶貝他那些白菜,謝長安有幾次看見他回來之後被裴三提醒,都會在那菜地待上一兩個時辰,親手照料,但是如果她和裴三都不說,祝玄光就會忘記他那塊地裏還種了東西。諸如此類的小事不止一次,雖說無傷大雅,但次數多了,總顯得古怪。
    天下第一劍仙境修士是個丟三落四的性子,說出去都沒人信。
    “沒有。”祝玄光道,想了想,又安慰一句,“不必擔心,我心裏有數,不會把徒弟給忘了。”
    這笑話聽上去不太好笑。
    但這是祝玄光私下的另一麵,隻對熟人開放,謝長安也隻能在心裏吐槽,她甚至懷疑當初那顆青蛟內丹,祝玄光也是追著追著就給忘記了,才會流落到太極宮便宜了她。
    而且她還發現對方嘴巴其實挺毒的,要不然也不能兩年前在拜師典禮上,一句話就氣得聞琴道人暴跳如雷。
    正胡思亂想,又聽祝玄光問道:“要不要去宸華峰觀星?”
    謝長安登時精神一振:“去!”
    宸華峰在照雪峰左側,是一座無人居住的孤峰,山頂罡風凜冽,劍心境以下幾乎難以立足,但那裏有座觀星台,不知先代祖師用了什麽法門,能令整個星空收納於視線之內,不受四季風雨浮雲遮蔽影響,無論何時上去,都能看見銀河燦然,萬星羅列。
    兩年前張繁弱曾偷偷帶謝長安上去過一回,親眼看見光華如海,蒼穹似淵,當真是震撼莫名。
    彼時她隻覺心頭怦然若有所悟,但是囿於修為太低,那點領悟須臾即散,很難化為己用,兩人根本經受不住太久的罡風,苦苦支撐差點沒魂飛魄散,最後還是被沈曦和於春山強拉下來的。
    張繁弱為此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關了三天緊閉,謝長安事後越想越是抓心撓肝,再上觀星台都快變成她的執念了。
    “師尊,我現在的修為還不足以在上麵立足吧?”
    她上次幾乎被吹得骨頭血肉都四散離去,實在印象深刻。
    “試試。”祝玄光回道。
    這觀星台的確隻有劍心境才能穩穩當當立在上麵,但那是在沒有祝玄光的情況下。
    有祝玄光在,這宸華峰頂的罡風似乎都變得溫柔了,衣袂隻是輕輕揚起,甚至都沒有撲麵而來的猙獰。
    謝長安這才發現祝玄光直接用靈力為觀星台四周築起一層結界,別說罡風,怕是劍心境修士前來,都無法突破。
    這就是當世第一人的真正實力,這樣澎湃的靈力竟隻是用來給徒弟觀星。
    兩人席地而坐。
    謝長安抬頭仰望。
    夜幕還未完全降臨,遠山與天相接處畫出一道起伏的亮色,橘紫合流,青靄沉江。
    再往上,便是星辰光動,銀河夜現,仿佛頭頂觸手可得,伸手卻遙不可及。
    這是無法用語言描繪的奇景,亦是千萬年都看之不厭的妙色。
    “日月星辰,自有軌跡,譬如江海,川流不息。是以古往今來,許多人觀星而悟道,你雖離劍心境尚遠,但素來悟性極好,萬星在心,玉宇印神,未嚐沒有所得。”
    祝玄光的聲音悠悠響起,隨著微風拂過她失神的眼。
    “我以前聽說,凡間帝王將相殞命,能引動星辰感應,那若是修仙之人呢?我要是死了,也會有天象發生嗎?”
    祝玄光沉默片刻:“萬物有靈,命理玄通,世間以力證道,未必修為越高才越合天道。數十年前,蜀山劍閣的宗主被人所殺,當時他的修為隻有劍意境,卻引發了四周山陵崩塌,日月無光,傳聞他天縱奇才,以身化道,所以境界雖低,卻與天地共鳴。”
    以謝長安的悟性,想要完全理解這番話也很難。
    “既然他的道與天地共鳴,為何才止步劍意境,難道不是越順應天道,修為越高嗎?”
    “你認為天道是什麽?”祝玄光問。
    謝長安:“天地法則?”
    祝玄光:“天地若有法則,是何人所定?”
    謝長安:“與生俱來,無形之形,與天地同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難道不是嗎?”
    祝玄光:“我曾經也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