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第 1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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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4
    一百八十年前,在劍仙境巔峰停留多年的沈六知準備渡劫飛升。
    在那之前,已經有多位上過點仙譜的修士渡劫失敗而隕落兵解,赤霜山宗門上下,無不視沈六知渡劫為頭等大事,鄭重準備,唯恐不周。
    修仙者,誰不願自己能一窺天門,登峰造極,但前車之鑒曆曆在目,沈六知自知天道無常,便暗中準備,留了一條退路。
    聽至此處,謝長安神念微動,默默道:噬神鏡。
    果不其然,李承影道:“他啟用了噬神鏡。”
    噬神鏡為上古造物,與朱鹮之朱寰劍並駕齊驅,但它並非殺器,而是可以逆轉乾坤之神器,也是赤霜山的不傳之秘。
    時間倒流乃逆天之舉,必付出極大代價,千百年來隻作為秘藏珍寶,被安放在赤霜山鴻都閣後麵的庫房,加諸重重封印禁製,宗門曆代有令,此物身係人修氣運,非萬不得已不得啟用。
    “師尊將噬神鏡交給我,若他飛升失敗,我立刻開啟噬神鏡,倒逆時光,令一切回到他飛升前。”
    “一切?”
    即使早有預料,謝長安仍內心震動。
    長安城一戰時,噬神鏡隻餘殘片,依舊能支撐她開啟逆轉,將整座長安城的人事帶回一個時辰之前,若此物完好,竟是能將天地逆轉。
    李承影:“一切,世間萬物。”
    謝長安冷冷反問:“天道如何會沒有察覺,如何會放過你們?”
    李承影:“所以回溯的時間不能太長,也要尋一處與世隔絕之地,將天道感應降至最低。”
    謝長安蹙眉,想到一處地方。
    李承影似聽見她心聲:“不錯,我持鏡去了照骨境,靜候師尊飛升之日。”
    赤霜山氣運延綿,英才輩出,沈六知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的飛升十拿九穩,不可能出問題。
    沈六知也如此認為,噬神鏡不過是逼不得已以防萬一的退路。
    可誰也不曾料到,便是這條退路,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
    “那一日,師尊渡過萬雲來劫,肉身飛升,天門打開,我在照骨境以法術連通千裏之外,親眼看見他明明已經過了天門,卻還是跌落下來,身死魂滅。”
    祝玄光當即以宗門秘法開啟噬神鏡。
    霎時間鏡光衝天,幾乎照亮整個照骨境。
    世間萬物在其威力之下,時光被重新調回沈六知飛升的一月之前。
    時光倒流,人事重置,所有人的記憶也會隨之消失,除了早將精魂與噬神鏡相連的沈六知,與作為持鏡人的祝玄光。
    “師尊告訴我,當日他與我看見的不同。他見到的,是一隻龐大無比,金光熠熠的手自天門伸出,橫在他與天門之間,無論他用何種辦法,都無法突破禁製,那隻手仿佛代表天道,攔住所有想要飛升的修士,也阻斷了人間通往仙界的路。”
    沈六知發現自己修為在人間已是巔峰,卻始終無法突破那隻手,哪怕拚盡全身修為,無論對其造成什麽傷害,那隻手都能在須臾之內補充源源不斷的靈力。
    一個有著無窮無盡靈力,甚至代表天道意誌的對手,凡人要如何與之抗衡?
    很久以前,上界仙人皆為凡間修士所化,可不知從何時起,在沈六知之前,那些擁有渡劫實力的修士大能,都一個接一個,隕落在天劫麵前,即使僥幸渡過天劫,也會如沈六知一般,死在那隻手下。
    噬神鏡的逆天神通,隻是給予他們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如果無法找到辦法戰勝那股壓製飛升的力量將其解決,即使時光再倒流一百次也無濟於事。
    李承影:“他看見的那隻手,未必是真的手,可能隻是代表天道的一種意象,但上界與人間並非完全分離,既能引來天劫,說明上界對人間依舊有所感應,人間恰好就有一物,直接牽係修士命數天機。”
    謝長安沉默片刻,輕聲道:“點仙譜。”
    李承影:“是,世人隻知點仙譜上點仙名,上譜者意味著修為已近凡間極限,渡劫迫在眉睫,卻無人知曉此譜究竟何時出現,因何出現。大能宗師求仙問天,突破凡人壽數,時常逆天而行,又如何會將點仙譜奉為圭臬?無非是無法反抗罷了。”
    點仙譜在低階修士眼中,是修為認證的榮耀,在上榜之人看來,卻如催命符一般。
    多年以來,並非無人懷疑點仙譜的異常,卻始終找不到半分可疑之處,它像某一日忽然出現在悲回風山一樣,無因由,無來處,求而未解,無根無源,連帶悲回風山,都披上一層神秘麵紗,成為許多修士心目中沒有宣之於口的“神山”。
    沈六知他們希冀從點仙譜上找到線索,師徒二人便前往悲回風山,還帶了三件法寶——
    一張能將赤霜山護山大陣暫時騰挪到悲回風山的陣圖、一隻由前代離夢城主所造,能尋稀罕寶物的機關靈鼠,以及一把能扛過三道天劫的風雨兼程傘。
    李承影:“陣圖用來覆蓋悲回風山,以暫時躲避天道窺伺追查與外人幹擾,靈鼠是為了探查山上異常,為靈識搜山查缺補漏,而風雨兼程傘,是以防萬一之用。”
    赤霜山即使底蘊深厚,仙品法寶也非隨隨便便就能拿出來,這三件法寶放在哪裏都是足以震懾旁人的存在,但他們既然連噬神鏡都用了,也不會在意這些損失。
    若渡劫盡頭便是隕滅,天下修士命運殊途同歸,到時別說三件,就是全天下的仙品法寶都堆到麵前都無用。
    二人在悲回風山上待了幾日,起初先以靈氣神識探查未果,又用上靈鼠,最後終於在靈鼠耗損殆盡之前,發現一個秘密。
    李承影道:“點仙譜下,有一條鎖鏈。”
    他們以靈識探得,鎖鏈從點仙譜的石壁下方,一直往山腹延伸。
    甚至山腹深處也並非鎖鏈終點,即使有靈鼠,沈六知他們也不知這鎖鏈的另一端,到底連到何處。
    靈鼠已經無法再深入,被找回來時支離破碎,連帶將神識附著其上的祝玄光,也幾乎喪失大半靈力,需要以後才能慢慢養回來。
    此事已經超過二人所能探究的極限,劍仙境大能在這樣如同無底深淵的秘密麵前,同樣束手無策。
    “窺天問道關係天下修士,並非一人之事,既然單憑我們解決不了,便隻能將更多人拉入局中。這,便是噬神鏡第一次重啟後的計劃。”
    在謝長安的識海深處,風雪交加,天地呼號。
    兩人困於一隅,如凶險世道中暫得世外桃源。
    那些掩藏在重重迷霧下的隱秘,終於一點點展露出來,還原本來麵目。
    沈六知找了五個人,當時可稱之為天下修士巔峰的五人。
    北燭山宗主寒煙,朱雀台徽隱禪師,扶廣山林夢牘,盈缺嶼秦素夜,以及,妖修應悔。
    這五人之中,有兩人姓名已上點仙譜,就算名不在其上者,亦是當世人傑,一代宗師,加上沈六知與祝玄光師徒,若連這七人聯手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隻怕世間再也無人可解。
    沈六知將自己第一次渡劫時遇到的生死難關,與噬神鏡之事,毫無保留,完完整整告訴了其他五人,希望彼此同心協力,一道想出更好的辦法,徹底打破天下修士飛升桎梏。
    此五人皆非凡俗之輩,得知真相的震撼疑惑也不過就片刻工夫,經過商議,所有人也都讚同沈六知的猜測,認為點仙譜才是阻攔飛升的關鍵。
    他們前往悲回風山,開始探查山壁之下連接點仙譜的鎖鏈。
    此事關乎己身,幾位大能修士都未有保留,他們在悲回風山周圍布下阻隔外物的法陣,又紛紛拿出壓箱底的法寶,然而連靈鼠都折損於此,此地之凶險,又豈是輕易窺探得了。
    妖修應悔不信邪,親自化出原身,深入山腹,卻差點出不來。
    眾人再見應悔,是七日七夜之後。
    “真邪了門了!”
    他修為已抵問天妖仙之境,與真正的神仙隻差半步之遙,凡間很難有傷害他的東西,然而應悔露麵時,竟傷痕累累,尤其胸腹一道傷口,深可見骨,法術止血亦無濟於事。
    但應悔帶來了至關重要的消息。
    “那下麵居然也有法陣,而且不止一個,一重疊著一重,根本無法分清到底有幾個法陣,更詭異的是,這些法陣殺氣蒸騰,仿佛攝人心魂,我差點就被奪其神魂,若要再下去,恐怕得有二人為我護法才可行。話又說回來,難道你們先前都沒發現過此地異常?”
    寒煙皺眉:“不是無人來過,是憑一己之力很難發現端倪。之前渡劫修士,俱都折損在天劫之下,無人能有噬神鏡重啟時光,告訴我們所見所聞。我看這點仙譜很不尋常,似乎並非單單想要阻攔我們成仙。”
    秦素夜:“我先來試試吧。”
    她拿出一條斬神鞭,據說是由上古某條龍剝皮製成,可長可短,破石斷鐵,其長可達百裏千裏之外,此鞭與她神魂相連,可直入山腹,突破法陣。
    應悔哼笑:“我真身下去都無功而返,你這鞭子還能有何用?”
    秦素夜:“畢竟你隻是假龍,而我這法寶乃真龍煉製,確實還是有所區別的。”
    應悔大怒:“秦素夜,你找死是不是?!”
    秦素夜冷冷道:“放馬過來。”
    “二位道友,冷靜,冷靜。”
    徽隱這幾日和慣了稀泥,此時也是輕車熟路。
    “大事當前,生死攸關,我們還是得有個輕重緩急才是。”
    沈六知走到林夢牘身旁。
    後者正將手放在點仙譜所在的石壁上,以神識感應其中玄機。
    這件事他們之中許多人也幹過,甚至那些已經應劫隕落了的修士,也不乏對點仙譜幾番探究,可最終都是無功而返。
    忽然,林夢牘開口道:“那條鎖鏈,不是死物,而是活的。”
    沈六知一怔:“林道友確定?”
    點仙譜下麵有靈力波動,有法陣,都無人感到詫異,因為這些也都能隱隱探究到,但林夢牘竟說鎖鏈是活物。
    林夢牘手上多出一條焦黑的蛇屍。
    “這是我養的靈蛇,能辨識方位,察知生死,方才它臨死之前給我傳來神識意念,告訴我鎖鏈是活物。”
    應悔幾人那邊傳來爭執。
    “不管活物死物,事到如今,隻有徹底斬斷鎖鏈,毀掉點仙譜,我等以後飛升才能再無阻礙!”
    “點仙譜代表天道意誌,我們若有異動,天道便會察覺,不用等到飛升,立時就將我們斬殺當場。”
    “何為天道?天道看不見摸不著,誰知道是何物?不分善惡強弱皆無法飛升,若說天道如此,我卻不服。”
    “你不服又能如何,你抗得過那十八關的天雷嗎?”
    “我認為應道友的話不無道理,都說天道無私,既然以點仙譜壓製凡間氣運,說明天道已然有私,更有甚者,天道已為人掌控。既然如此,我輩修仙之人,正該窮究天機,放手一搏,就算失敗,頂多也就早死幾百年罷了,人固有一死,何所畏懼!”
    待他們說得差不多,沉默已久的沈六知終於開口。
    “噬神鏡還能重開,若此行失敗,祝玄光自當開啟噬神鏡,將時光倒流一個月,我們仍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寒煙:“即使如此,我們依舊要算到天道所有可能的反應,以免功虧一簣,噬神鏡畢竟是逆天之物,神力有限,能不用,還是不用為好。”
    林夢牘:“這樣吧,秦道友以斬神鞭探路,我與徽隱道友為其護法。”
    他與徽隱是六人中最為精通法陣者,鎖鏈既有法陣加持,的確由他們二人出麵最為合適。
    沈六知:“那就勞煩三位道友了,我來加固周圍結界,以防天道察覺。”
    寒煙:“我有一件法寶,名為八音訣,可融入沈道友的符術之中,以音為書,以樂亂心,就算天道察覺我等作為,起碼也能擋住片刻,為幾位道友爭取時間。”
    應悔:“那我做什麽?”
    寒煙:“沈道友舊傷未愈,應道友便助他一臂之力吧。”
    至於祝玄光,他是所有人的退路,隻需持鏡於千裏之外靜觀其變,以防萬一。
    在場都是當機立斷行事果決之人,既然商議完畢,便即刻行動。
    沈六知掐訣結印,以符術為先前布下的九天太玄陣法加上一層又一層禁製封印。
    此法以靈氣注入符籙,令符籙與法陣相融,劍仙境修士的靈力,世間少有人及,這樣精妙的法陣,怕是任何一個同期修士都破不了。
    但他們要麵對的對手,不是凡塵中人,此仗無人敢有半數把握,甚至連一兩成都不到,眾人隻能全力以赴。
    很快,靈力消耗過度,他的麵色肉眼可見變得蒼白。
    應悔雙手凝聚靈力,源源不斷給沈六知灌輸過去,讓他得以支撐。
    寒煙也沒閑著,隨即召出八音訣,那實際上一具古琴。
    但見他撥弄琴弦,靈力與樂聲化為絲絲縷縷金光,在幾人周身回蕩,若春風拂麵,繁花吻額,看似溫柔,實則殺機暗藏。
    這些金光融入法陣,增強符籙,將整座法陣塑造成銅牆鐵壁。
    應悔:“這樣的法陣威力,就是那幫神仙真身下凡,怕是都難以應付吧?”
    寒煙:“天威煌煌,大意不得。沈道友,你是我們之中,唯一真正經曆過飛升天劫的人,依你看,阻攔你的那股力量,結合我們數人之力,以我們目前的法陣與法寶,是否能對付?”
    沈六知想了片刻,搖搖頭:“我有種感覺,那股力量,是因強而強,因弱而弱,強無止境,無法揣測。”
    寒煙心頭微動,正欲說話,卻聽得頭頂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
    三人抬頭望去,麵色大變。
    萬裏晴空忽然烏雲翻滾,雷光隱隱浮現。
    “不好,怎會突然就天現異象?!”
    “難道是秦素夜他們在下麵遇見了什麽?”
    說話之間,秦素夜三人身形閃現,返回原地。
    秦素夜兩手空空,斬神鞭已不知去向,她滿臉死氣,整個人竟是受了重傷,魂光在體內虛弱不堪,幾乎破體而出,若非林夢牘與徽隱拚死將她帶上來,她此刻早已魂銷神殞。
    但林、徽二人也未好到哪裏去,皆是口角溢血,身上各處外傷,腳步踉蹌,差點站立不住。
    沈六知他們忙上前相扶。
    這世間絕無能將三位頂尖修士重傷至此的力量,他們三人聯手,哪怕麵對天劫,也有一搏之機,可這傷勢,分明是連逃跑都差點來不及。
    “那下麵,鎖鏈的另一頭……”
    秦素夜一張口,便是一大口血吐出,夾雜內髒碎肉,已是強弩之末。
    “你先別說了,我給你療傷!”
    應悔抓過對方手腕,強行灌注靈氣。
    秦素夜搖搖頭:“那鎖鏈盡頭,連著一道門……我以命燈燃盡法寶,才能將那門推開一道縫隙,依稀窺見……不,必是我看錯了,不可能的……也許我們都錯了,關鍵不是在鎖鏈……可若非鎖鏈,又是什麽……”
    說至最後,似自問一般,她麵露困惑,聲音越來越小,魂光逐漸黯淡消散,腦袋緩緩垂下,竟是直接氣絕坐化了。
    應悔神色蒼白,怔怔望著她,久久說不出話。
    林夢牘喘息:“那下麵圍繞鎖鏈,起碼有數十道法陣禁製,我們一道道破除,越到下麵,法陣就越發繁複難解,也越發費時,尤其那法陣上的靈力,仿佛生生不息,永無枯竭之象,我們根本耗不起……”
    他說至此也已力竭,隻能打住話頭,就地調息。
    徽隱禪師稍好一些,接過他的話道:“我們當時估摸著已經接近法陣盡頭,不願輕易放棄,便硬撐著一口氣繼續深入,這才發現那些法陣竟是首尾銜接,循環往複,即便全部破除,它們也能再生。秦道友在最前麵,我不知道她究竟看見什麽東西,會那樣吃驚,若是知道,也許……”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比方才所有時候更亮的雷光幾乎將整個黑夜變成白晝,也將他們所有人的臉色都映成慘白。
    天雷轟然落下,世間修士看來堅不可摧的法陣結界,在這一道又一道的雷劫之中,竟出現了裂縫。
    沈六知先前的擔憂變成現實,所有人沒有比此刻更為清晰意識到天威二字的殘酷。
    應悔騰地起身。
    “天道又如何,老子偏不信命,大不了跟他拚了!”
    他雙手結印,召出七步戟,卷入手中,率先衝出去。
    應悔出手的同時,那加了重重符術禁製的法陣也在雷光下應聲而碎!
    所有人徹底暴露在天劫之下,他們避無可避,隻能正麵迎戰。
    興許是因為觸動了點仙譜下的鎖鏈,這場浩劫來得異常洶湧,甚至已經不是尋常渡劫降下的雷光,以悲回風山上空為中心的方圓幾百裏內,悉數被卷入電閃雷鳴。
    風起雲湧的變幻之中,天地震顫,轟然作響,仿佛萬物皆被激怒,連腳下群山都搖晃震動。
    秦素夜已死,但剩餘五人皆為當世大能,即使他們也受了重傷,但要輕易認輸臣服絕無可能,即使這幾人所要麵對的,是凡人見之顫栗跪拜的存在。
    這一戰持續了三天。
    堅持到最後的竟是林夢牘。
    他已遍體鱗傷,卻於所有身殞的修士中持劍不退,最終以身死魂消的代價,換得天門被迫打開一瞬。
    要知道天門非修士渡劫不開,如今他們六人並非渡劫,隻因動了點仙譜下的法陣而驚動天道,引得天劫下降,不死不休,六名凡間巔峰修士,能迫得天門打開,眼看上仙真身便要親臨出手,已是驚世駭俗。
    但也僅僅隻有一瞬。
    一切轟然破碎,所有人戰死當場。
    計劃徹底失敗,千裏之外的祝玄光隻能立刻重啟噬神鏡。
    ……
    李承影的神魂似乎連一口氣說這麽多話都已經承受不了了,剛說到這裏,他便咳嗽起來,這一咳嗽便停不下來。
    即使如此,他的眼睛也始終落在謝長安身上,未曾移開分毫。
    後者雙眸低垂,一動未動,既未抬首,也未幫他撫平神魂傷勢。
    隻是周圍呼嘯不停的風雪,漸漸減弱消停。
    沒了風的冰天雪地,似乎也變得不那麽冷了。
    李承影閉了閉眼,養神片刻。
    他的袖子一直遮住鼻下,壓抑喘息與鮮血。
    待氣息稍有平複,他便睜開眼,繼續講述那些早已無人知曉的往事。
    除了沈六知與祝玄光,隨著噬神鏡重啟,其他人的記憶也會被抹除。
    沈六知再度找上其他五人,如上一次坦誠告知,連帶第一次失敗的情形,娓娓道出。
    個中內情過於驚世駭俗,五人自然不能輕信。
    徽隱道:“非我多疑,沈道友如何證明,你所言皆是真的?”
    沈六知歎了口氣:“我第一次找上你時,你便知道,若我們失敗,一切重來,你們自己必生疑慮,又怕信物無法回溯過去,便告知我一事。”
    徽隱:“沈道友請講。”
    沈六知:“你並非年幼入宗門,而是三十歲時,方被朱雀台首座收入門下,他見到你的第一麵,便說了兩句偈語:隻此浮生在夢中,癡子可願作出夢人?”
    徽隱麵色微變,良久,緩緩點頭:“此言的確隻有先師與我知曉。”
    他相信了沈六知所言。
    “其他四位道友也有這樣的舊事告知於我,為的就是印證今日所言。”
    沈六知將其一一道出,眾人消除疑慮之後,便不可能再浪費在無用的印證,迅速開始商討複盤。
    畢竟,他們隻有一個月。
    “噬神鏡第一次重啟之後,我們師徒二人以為合我們幾人之力,已是當世無敵,必不會出差錯,卻沒想到會功敗垂成。唯一欣慰的是,上次我們師徒二人在悲回風上耗費數日,方才找到幾位道友,這次多出幾日,想必能準備更為充足。”
    秦素夜:“依你所言,那點仙譜下麵連著鎖鏈,而我當日親眼所見,鎖鏈盡頭連著一扇門,我還曾推開過那扇門,但除我之外,無人看見那扇門後究竟是什麽。”
    沈六知:“不錯。”
    秦素夜:“我並非言辭吞吐含糊之人,若我當時臨死前沒能說明白,那必是連我自己也不能確定,那究竟是真實的,亦或幻覺,不願誤導你們。”
    沈六知:“所以這一次,我也要下去,借秦道友的斬神鞭之力開道,想必能徹底弄明白那鎖鏈盡頭究竟是何物。不過觸動鎖鏈盡頭的東西,就會引發天道察覺,降下雷劫,我們上回失敗,也是因為如此,這次須得想個法子,瞞天過海。”
    寒煙皺眉:“九天太玄陣已是天下陣法巔峰,高山難越,若天威強大至此,堆砌再多封印與符籙,恐怕也無濟於事。”
    應悔:“照骨境乃世外之地,上界鞭長莫及,若是肉身留在照骨境,以神識附著斬神鞭,再下去一探究竟如何?”
    徽隱搖首:“你與照骨境本就神魂相連,說不定將來直接在照骨境渡劫也可,但我們卻是做不到的。”
    所有人都知道點仙譜下的鎖鏈有問題,但在這道難題麵前,這些單拎出去都威震一方的修士,卻不約而同沉默了。
    “也許,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試試。”
    說話的是從開始便沒開過口的林夢牘。
    一時間,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林夢牘淡淡道:“既然再好的陣法也防禦不了天劫,索性不必結陣了,所有人入山髓,斬鎖鏈,破法陣,以我們修為,說不定還能更快一些。”
    秦素夜蹙眉:“鎖鏈一動,即刻引來天劫,我們即使身在山髓,恐怕也無法幸免。”
    林夢牘:“那就借屍還魂,再魂體分離,扶廣山的前人手記曾提過,將北海之極的靈蒲草含於口中,可令魂魄與新奪舍的肉身快速融合,暫時相契。我們不妨借他人軀殼行事,天劫下來,必先應在肉身上,大不了金蟬脫殼便是。”
    應悔哈哈一笑:“老林,真有你的!你這是想賭天道也分不出我們的軀殼,把肉身滅了,就不再找我們神魂的麻煩?就怕瞞不過去。”
    林夢牘冷峻的嘴角也扯了一下:“既然天道不肯予世間修士一條生路,無非各謀奇招,與天博弈罷了。”
    沈六知:“靈蒲草此效用,我也曾有所耳聞,不過恐怕無法維持太久,天威之下,頂多幾個時辰。”
    林夢牘:“扶廣山有隨侯珠,可與靈蒲草一道煉化,增其藥效,將時間延長至五日之多。此事,交給我,十日之內,即可辦成。”
    沈六知提醒他:“你可別將那些靈蒲草一口氣全拔光了,那東西一千年一長,要是北海之極都沒了,後人再有急用也找不著。”
    林夢牘冷冷道:“我們若失敗,天下修士便永遠無法成仙,要那靈蒲草續個三年五載的命又有何用?”
    沈六知苦笑不語。
    林夢牘覺得沈六知實在有些優柔寡斷,都什麽時候了還能顧及後人用不用靈蒲草,但轉念一想沈六知比在場其他人多死了一次,又如此百折不回,最終隻是淡淡朝他掃去一眼,什麽刻薄話也沒說。
    秦素夜:“若一切順利,這一個月足矣,若中途波折,我們重蹈舊命,倒也無須這麽多時日了。”
    應悔:“你能不能說點好的?”
    秦素夜冷冷道:“怎麽,要不要給你挑個良辰吉日再下去?”
    應悔:“可以,我給你挑個大凶的日子,你若不下,便給我磕頭如何?”
    秦素夜:“我何時答應與你打賭了?”
    徽隱無奈:“二位暫勿爭論,在下倒是有個問題。新找的軀殼,必也得修士之軀,方能暫時瞞過天道吧?而且修為也不能低,一般修士身死時,便直接屍骨無存了,上哪裏去找這樣恰到好處的軀殼。還要六具之多?我修煉之法與道心關係極大,若需殺人奪舍,修煉也會前功盡棄。”
    寒煙:“不必殺人奪舍。我知道有個宗門,專門以煉屍為修煉之法,他們多年來四處搜羅凡人與修士屍身,必有不少收藏,隻要我們肯出足夠優厚的條件,必能讓他們拿出五具劍心境或武心境修士的屍體。”
    沈六知:“我們每人各出一件孤品法寶,以此交換,應該足夠了,若是不夠,那就兩件,諸位修煉多年,當有此底蘊。”
    寒煙環顧,幾人俱都點頭同意。
    “既然如此,我可代為出麵交涉。”
    徽隱沉吟:“劍心境或武心境恐怕不夠。”
    應悔微哂:“你還想找劍仙境的屍體不成?有這修為的,大多渡劫隕落,身死魂消了,哪來的肉身?”
    徽隱搖搖頭:“我曾聽先師說,照骨境不思沼內有一種幻麵蟲,可讓人心念所至,暫時散發出相應修為的威壓。”
    應悔挑眉:“還有這種蟲子,我怎麽不知道?”
    徽隱:“這隻是一種小小的幻術,空有其形,真動起手來便原形畢露,隻是虛張聲勢罷了,應道友沒聽過也正常,但總歸可以一試,以此騙過天道。我們既已失敗過一回,這次再怎麽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照骨境是應悔的地盤,他點點頭:“那此事就交給我。”
    幾位彈指就能滅掉一個小宗門的大修士這次異常謹慎,幾乎事無巨細將所有可能性全部推測一遍,所有潛在危險都有了解決的法子,已經周全到連旁聽的祝玄光都想不出還有什麽需要彌補的疏漏之處。
    ……
    聽到這裏,謝長安忽然問:“這是噬神鏡的最後一次重啟嗎?”
    李承影咳嗽一聲,疲憊濃重:“不是。”
    謝長安雖然不願開口再多說一句,心裏卻一直隨著他的講述在不斷思考。
    此時此刻,連她也未能想到他們都這樣謹慎小心了,為何還會失敗。
    “天劫識穿了偽裝,找到他們真正的肉身?”
    李承影輕輕搖頭,歇了口氣,繼續講下去。
    第一次,他們以正麵硬扛的方式,在地麵設法陣,再去解決鎖鏈。但點仙譜下的鎖鏈沒能解決,最終觸動天雷,全軍覆沒。
    第二次,他們決定瞞天過海,與天道周旋。
    二十日後,一切準備妥當,眾人以假身隨斬神鞭入悲回風山髓,順著鎖鏈在點仙譜下一路探尋。
    這回人一多,法陣果然也破得快,任憑纏繞鎖鏈的法陣再多再繁複,在沈六知等人的手中,也不過是巧取或力博的區別。
    由於上回秦素夜臨死前的描述過於含糊,她甚至沒能說明白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麽,眾人已經做好足夠的準備,哪怕看見一群豬從鎖鏈盡頭的門後飛出來,他們也能麵不改色。
    可所有人心裏仍舊會忍不住琢磨:秦素夜並非毫無見識,恰恰相反,修士見的世麵超越凡人何止百千倍,更別說他們這樣的境界,越山海,入深淵,同舞蛟龍,搏鬥異獸,絕不可能因為區區一扇門就動容變色。所以,秦素夜到底看見了什麽,甚至臨死都難以置信?
    但,當眾人終於合力破除最後一道法陣,來到秦素夜上回所說的鎖鏈盡頭的門前,又打開那道門之後,沈六知依舊愣住了,為眼前情景所震撼。
    非止沈六知,其他人,甚至是遠在千裏之外,以噬神鏡感知這邊情形的祝玄光,都麵露驚容。
    沈六知甚至聽見了身旁傳來應悔的驚詫之聲,連平素冷峻寡言的林夢牘,也沒忍住罵了一句。
    但那時,沈六知恍惚如夢,周圍聲音像隔了薄薄一層,模糊不清,他聽不見同伴在說什麽,更不想去辨別,隻怔怔望著前方。
    其他人,也並沒有比他淡定多少。
    因為他們,竟然在地底看見了上界。
    門的另外一邊,是上界。
    而這道門,是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