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汴京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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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再怎麽吃一小口,品很久的香氣和甜味,一碗也輕易見底了。
    她看向左右的阿娘和阿弟,兩人都吃過一碗飽了腹,自去幹活了。而阿奶在吃第二碗,雖然比第一碗用的慢一些,可也已經差不多吃完。
    陳元娘小心看了阿奶一眼,小手默默伸向茶壺,這裏頭估摸著還剩半碗的量。
    就當她悄無聲息地平移茶壺時,一直沒動靜的王婆婆突然抬眼,目睹了這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一幕。
    王婆婆眼神挪到元娘臉上,粗黑的眉毛動了動,不置一詞,但目光始終盯著。
    元娘當即裝傻,露著白牙燦爛笑道:“阿奶,我沒吃飽。”
    “嗬。”王婆婆扯起一邊嘴角,半點不信的嘲諷模樣。
    說是擂茶,但其實本質上便是如粥一般。
    何況阮於氏做的擂茶料很足,放了許多榛果,裏頭還有糖酥餅,全是頂飽的東西,怕是比大米飯還飽腹。元娘不是汴京的富貴人家出身,從沒有一日三頓的習慣,一碗下肚怕是早就飽了。
    如今,不過是嘴饞而已。
    但王婆婆也沒攔,她懶得勸,好言難勸饞死鬼。
    “饞死算了。”王婆婆嫌棄道。
    話雖然難聽,但她阿奶私下裏什麽時候說話好聽過,陳元娘眼睛一亮,知道阿奶這是允許的意思,當即手腳極為利索的把剩下的一點擂茶往自己碗裏一倒,正正好半碗。
    她低頭一嗅,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然後才像之前那樣,極為珍惜的一口一口抿著,慢慢喝。
    把擂茶喝完以後,元娘主動包攬了洗碗的活計,她把碗勺全都放在木盆裏,看了眼儲水的水缸,果斷去找了個木桶拎著,然後充滿幹勁的和王婆婆道:“阿奶,挑水的活也交給我吧!”
    就是不知道水井離她家遠不遠。
    無妨!
    她喝的擂茶最多,現在滿身力氣!大到她覺得自己能捶死一頭熊!
    這個家裏頭,阿奶上了年紀,犀郎歲數小,阿娘病弱,全家能指望誰?
    當然是她了!
    鄉下小娘子,一把子力氣,能幹又有腦子……
    還沒等元娘自我鼓氣,昂首挺胸把自己誇完,就被王婆婆給打斷了,“挑水?挑什麽水?挑哪門子水???”
    元娘有些發懵,但嘴皮順溜,無意識道:“就,水啊……”
    見王婆婆看向水缸的方向,順過腦筋的元娘主動解釋,“水缸裏的水不知道放了多久,也沒個蓋,我去挑點幹淨水回來。”
    王婆婆奉行做比說快,她把水缸上方斜放的竹竿尖口的一團東西給拔了出來,空的竹竿尖口便開始流出一股清澈的水流。
    她這時才看向元娘,“這不是現成的水嗎?”
    元娘是真沒見過,不可置信地上前左瞧右瞧,伸手接住水流,微微涼,摸起來很舒服。
    陳元娘沿途見過多少新鮮玩意,這回是真的繃不住了,禁不住失聲怔怔道:“天爺啊,汴京人都過的什麽神仙日子!”
    王婆婆沒耐心和她掰扯,用木桶接了點水,自去擦洗屋子了。
    倒是岑娘子溫柔體貼,一手輕柔地擁著元娘,一手替她捋散碎的發絲,“這叫竹筧,也不是汴京獨有,旁的地若是主政官員勤勉,也是有的。其實也不難,就是從城外引水入城,城內各處建大小石槽蓄水,再以竹筒流入各家各戶。
    “隻是怕淤堵,畢竟竹筒難以分辨內裏如何,故而每根竹管都有綠豆大的小眼,用竹針堵上,如此一來,遇上淤堵不出水,隻管拔出各處竹針,便知是哪根出了岔子。”
    岑娘子說話不徐不緩,聽得人耳朵很舒服,即便聲音很輕,也一字不落進了腦子。
    元娘聽懂了,一旁的陳括蒼也受教了,但岑娘子的目光卻悠遠起來,麵上露出懷念的淺笑。
    她未出嫁前連閣樓都不曾出過幾回,這些都是嫁給夫婿後,隨他去任上,所聽到的隻言片語。他早些年也施政一方,為百姓做了許多實事,這竹筧便是其中之一。
    想當初他親自視察監工,她還去送過飯呢。
    沒想到她有朝一日還能用他說話的話為孩子解惑,這是否也算是他在教導孩子呢?
    岑娘子的神情愈發柔軟,微笑道:“雖說汴京的竹筧是用的最多最廣的,可最先想到這法子的,其實是鄉野百姓。”
    她低頭看著一雙兒女,溫聲教導,“汴京繁華,處處新穎,我們從偏僻之地前來,亦不必妄自菲薄。”
    “嗯!”元娘用力點頭,大聲應道。
    陳括蒼板著小孩肉嘟嘟的臉,嚴肅道:“謹記阿娘教導。”
    岑娘子摸了摸她倆的小臉,溫柔輕笑,又提了句,“今年的冬天也會很好過呢。”
    不僅是竹筧,這屋子還有地爐。
    不過,還是等冬日她們自己發現吧,想來會更高興。
    自從知道有竹筧能引水以後,許是新奇的緣故,元娘接水灑掃都十分起勁,恨不能快快把木桶裏的水弄髒,然後倒了,再去尖口竹管那頭接水。
    就連一慣沉穩不似七八歲小兒的陳括蒼也是。
    他自覺是現代人,見過科技,知道人的生活可以多麽便捷,但從閉塞荒瘠的村子乍一到汴京,也不由得被古人的智慧所震驚。原來在千年前,繁華的汴京,人們就已經過得如此便利。
    所謂竹筧,其實已近似現代自來水了。
    有了竹筧流出的水後,幾人灑掃庭除快了許多。但這裏畢竟許久未住人,收拾起來不是那麽容易,不是簡單擦洗地板和門窗就能行的,屋頂橫梁上結了許多蛛網,不掃不像樣子。
    元娘把蘆葦杆子編的掃帚倒著綁在長木棍上,主動請纓掃屋頂。
    阿奶雖然能幹,但是畢竟上了年紀,一直仰頭不好,阿娘在收拾灶上的黑汙一時半會閑不得。
    至於犀郎……
    矮冬瓜!
    還得是她。
    元娘繼續方才被阿奶打斷的自我誇獎,果然,家裏就是得指望她。
    年輕、靈活、好筋骨,正是掃橫梁蛛網的一把好手!
    元娘,元娘,加把勁!
    你是頂頂厲害的!!
    鬥誌有了,就是灰和網掉得多,元娘總是得掃頭發掃得惱火,一氣之下把木桶往頭頂一戴,繼續幹活。
    堂屋的頂才掃了半截呢,小門外又傳來了敲門聲。
    這回倒是沒有讓人害怕多想,因為對方一邊敲門,一邊自報家門。
    “可有人在家,我是一旁徐家醫鋪的。”門外的聲音聽著是女子,卻並不孱弱,約莫應是三十許左右,聲音中氣足,但不像王婆婆那麽嚷嚷。
    陳元娘看了眼在擦窗框的阿奶,見她點頭了,當即丟了掃帚,歡快跑去開門。
    映入眼簾的是個方臉的三十許的娘子,淺赭紅襟上衫,湖藍短褙子,頭梳包髻,插了好幾個珍珠簪子,連晃著的耳墜也鑲著珍珠。
    她額間也點著一顆珍珠,這倒是不稀奇,因為汴京女子都愛珍珠妝容。
    但隻看她的首飾都嵌珍珠,想來喜好便是如此。
    喜愛珍珠的這位方臉娘子,見著元娘當即露出一個爽利的笑,“好俊俏的小娘子,你家長輩呢?”
    沒人不愛被誇,尤其對方誇得真心實意,元娘笑得更甜了,俏生生指著屋裏踩著矮凳擦窗框的王婆婆,“在那!”
    王婆婆把擦完的布過水擰幹,粗紅的手甩開水珠,往腰上的圍裙布抹了抹,然後才笑盈盈的邊上前邊搭話,“您是徐家醫鋪的?說來慚愧,近些時日忙著搬家,前頭您家仗義相助,喊孩子帶話,我們不知省了多少貫錢,卻還沒上您家拜訪過。”
    方臉娘子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都是鄰裏,客氣什麽,往後少不得來往。”
    方臉娘子頭朝後點了點,一個穿灰色粗布,手上拿著掃帚水桶的丫鬟站了上來,屈膝一拜,接著就主動開始悶聲打掃。
    這估摸應是徐家的丫鬟,徐家在汴京幾代行醫,手底下有多餘的銀錢,去養兩三個丫鬟婆子也不稀奇。
    雖說就住在旁邊,可徐家醫鋪連鋪子帶宅子可比陳元娘家大了兩三倍。
    而方臉娘子的腰後也竄出一張圓臉,歪頭朝著陳元娘的方向看。兩個差不多大的小娘子隱秘地對視上,不自覺一道偷笑起來,心情皆好得很。
    方臉娘子還在繼續說話,“我娘家姓惠,鄰裏都喊我惠娘,不知您該如何稱謂?”
    王婆婆是個豪爽的,直來直往道:“我娘家姓王,從前的住處,人人都喚我王婆婆。
    “不怕您看輕,我夫家姓陳,但夫婿和獨子都早亡,留下一家子孤兒寡母……”
    她提前把話說清了,也免得先頭親熱,往後知曉了覺得晦氣,又避如蛇蠍。
    但惠娘子並未生出異色,更不曾致歉生硬的轉移話題,而是上前幾步攙住王婆婆,話和連珠子似的蹦出來,“天爺,那您可真真是受累了,管著一家老小,既做了鄰居,往後有什麽事隻管說一聲,咱們互相幫襯。”
    這位惠娘子,實在是位妙人。
    爽利大方,又熱心腸,是陳元娘在鄉野之地從未見到過的為人。
    其實好的壞的,善良的,熱心腸的都有,但許是鄉下地方閉塞,少有女子拋頭露麵,即便偶爾縣裏有迫於生計拋頭露麵的,在八麵玲瓏的巧舌下總是藏著自棄。
    惠娘子的熱切巧言下,則是底色不同的活絡,給人一種紅紅火火,日子有盼頭的感覺。
    她也沒有當家娘子的矜貴自持,見陳家當真隻有幾個婦孺,索性自己也挽了袖子,拿了個掃帚開始幫忙。王婆婆想攔,硬是沒拗過。
    就連本來是想找元娘玩的徐承兒也湊了進來。
    但頂著木桶或是落得一頭蛛網實在不像樣子,徐承兒回家拿了兩副鬥笠,給元娘和自己戴上,如此一來就輕便多了,兩個小娘子格外有幹勁。
    旁邊的惠娘子見了,氣得耳墜上的珍珠直晃,使勁念叨,“你這孩子,回都回去了,便不曉得多拿幾個鬥笠?”
    徐承兒瞅瞅惱火的阿娘,吐了吐舌頭,轉頭和元娘對視,兩個人相視一笑,手拉著手跑開。
    什麽時候最能建立情誼呢?自然是當眾挨罵和好友一道躲開的時候。
    陳元娘和徐承兒很快就有說有笑,徐承兒沒少說惠娘子管她有多嚴,元娘則提的是王婆婆。真別說,惠娘子和王婆婆雖然年紀差了許多,性子還挺有相像之處。
    在打掃的間隙,小門又被敲響了許多次,都是左鄰右舍。
    大多是來送茶的,也有搭點幹果,或是自家曬的做的吃食,搭把手搬東西的也有,就是留下幫了這麽久的隻有惠娘子一個。
    不同於長輩們的客套,小孩子說起話來要隨意許多。
    陳元娘覺得好奇,便直接問徐承兒,“汴京人怎麽都這麽好?今日已經是第七位來送熱茶的人了。”
    因著屋頂已經掃好了,兩個女孩子蹲在洗淨的大水缸前互相清掃身上的灰土與蛛網。
    徐承兒邊聚精會神把元娘發絲上的蛛網掃開,邊隨意說道:“這也是慣例了,凡是有新鄰居搬來,都要送去熱茶。
    “但住在我們巷子裏的,幾乎都經營鋪子,再不濟也有旁的營生,開門做生意都講和氣生財,對鄰裏自然熱切些。而且家中有餘錢,行事自然和善些,不至於錙銖必較。
    “你家沒個主事的成年男子,搬到這來還真搬對了,若是圖便宜去新曹門附近,少不得遭人覬覦,怕是沒有這邊清淨。”
    陳元娘在鄉下也是頂聰明的小娘子,和人吵架不落下風,做農活幹淨利落,但她見徐承兒麵色自然、娓娓而談的樣子,陡然感覺到了差距。
    這些,她從來都沒想過,也沒聽人說過。
    她隻在市井聽人說書,故事的最後好人會有好報,壞人會有壞報,從不知原來做生意與手裏有餘錢的人更容易和氣的說法。
    元娘聽得失神,好半晌反應過來,眼睛亮晶晶的,恍如在看天下第一聰明人,由衷道:“承兒,你好聰明,什麽都知道!”
    徐承兒被她熱切的眼神盯得有些羞赧,但徐承兒性子像惠娘子,天生的豪爽,這時候也不急著否認。
    “這都是我阿翁的功勞,他可是考中過舉人的,特別厲害!往後我多帶你去我阿翁麵前走一走,多聽他說話,就會變聰明的!”
    陳元娘使勁點頭,巴著徐承兒的袖子,“承兒姐姐,你真好。”
    方才對過年紀,才知道徐承兒臉圓顯嫩,實際上比元娘要大一歲。
    在陳元娘仰著美麗白皙的小臉,晶亮的眼神,以及一聲聲承兒姐姐中,徐承兒臉熱之餘,沒忍住飄飄然,如墜雲間。
    天爺啊,原來身邊跟著一個貌美的妹妹是這般滋味。
    她娘怎麽生的是個阿弟呢,成日裏就知道撿泥巴,掛著鼻涕瞎跑,臭烘烘的。
    之前她午間湊齊了一碟子點心和渴水,想要學著話本子裏的富戶小娘子品點心賞花,找來阿弟陪著,那混小子隻會一口氣把渴水跟點心吃完,也不怕膩,然後東摸西摸坐不住,總想跑,可氣壞她了。
    如果換成元娘妹妹……
    光是想想都賞心悅目。
    不過這時候怕是不能賞花了,但也無妨,她有別的!
    徐承兒拉起元娘,悄聲說要出去看。
    元娘當即應下,很是配合地躡手躡腳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