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連雨知春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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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聲音的主人是個約莫十來歲的乞兒,正蹲在簷下角落處,陰沉沉看著她們。
    他背後還畏畏縮縮躲著兩個更小一點兒的乞兒,同他一般瘦骨嶙峋,不說話,直勾勾望著玉珠懷中油紙,眼裏有精光閃爍。
    說話的那個乞兒臉上一道極深極醜的疤,自左上延展至右下,橫貫了他整幅麵孔,瞧著駭人得緊。
    是以岑聽南前世雖隻是坐在馬車中遙遙望見過一回,卻對這張臉記憶猶新。
    那日這乞兒跪在大道邊,對著來來往往的馬車瘋了一樣叩頭。
    許是想對貴人們祈求些什麽,卻被巡城司的人用戒棍粗魯又殘暴地驅趕。像是在驅趕什麽肮髒的獸類,唯恐汙了顯貴們出行的路。
    岑聽南被他異樣麵容嚇到,也被巡城司手段駭住,躲在馬車中既驚又怕地放下車簾,側頭躲開了這人毒蛇般陰鶩怨憎目光。
    那時的她心頭是什麽感受呢?她已有些記不大清了。
    如今想來,對視那瞬流露出的驚懼嫌惡,定是落入了這乞兒眼裏心頭的罷。
    他定然是不好受的。
    “呀,怎麽此處這麽多乞兒,巡城司的人呢?”玉珠抱著油紙,後退幾步躲在玉蝶身旁,將懷中肉包藏得更緊了些。
    玉蝶懷中利劍竟直接出鞘,泛著冷冽銀光,唰一聲架在乞兒脖頸之上,幾乎要嵌進肉裏。
    “別傷人。”岑聽南已略皺起了眉。
    兩個丫鬟自小在她身邊一同長大,觀二人反應,便能將自己從前行事風格看清七八分。
    十成十的跋扈、囂張……與不通人情。
    乞兒咧開嘴,譏誚道:“貴人就是貴人,此等實話怎能由我等賤民口中說出呢,豈不衝撞了貴人?”
    這話可謂不敬,玉珠氣道:“我家姑娘金尊玉貴,自然雨打不得風吹不得,你當誰都同你這乞兒一般?”
    玉蝶亦是生了惱意,可她從不違背自家姑娘指令,第一時間撤劍回鞘。
    雨勢愈大,落在塵土中濺起泥濘,染汙了雨中行人裙擺衣袂。
    岑聽南不準備同乞兒當街糾纏,對玉珠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將懷中肉包分給幾個乞兒。
    就當補上前世那未結成的善緣。
    玉珠不情不願,慢慢吞吞上前,然而變故在此刻陡生。
    兩個小些的乞兒覷準時機,躬身狠狠衝撞上前,一個身體向內緊縮,以肩膀抵著玉珠腰間,將她撞得吃痛驚呼,手中油紙包亦是撞飛出去!
    若不是玉蝶眼疾手快,以佩劍橫攔,略微阻了玉珠後仰趨勢,隻怕她當場便要被撞翻過去。
    少說也得在床上靜躺幾日。
    再觀兩個小乞兒,已如餓虎撲食,將掉落一地的肉包拾起,不顧泥土狼吞虎咽全部塞進嘴裏!
    即使哽得翻起白眼來,手中速度也未減弱半分。
    一麵吃,一麵還用狼一樣防備地目光看著玉蝶。
    “狗崽子!”玉蝶徹底被惹惱,拔劍欲刺,卻被角落陰森注視著的那乞兒一個石子將劍尖彈開了去。
    “住手。”岑聽南喝住玉蝶,確認玉珠沒有大礙後,這才看向乞兒,“你會武功,還讀過書?”
    乞兒未曾預料她有此一問,愣神過後見她不欲追責,眼中怨恨倒是悄然散去些,遲疑半晌,終究緩緩點了點頭。
    岑聽南:“既然讀過書,你應當知曉偷竊不是長久之計。”
    “我們可沒偷。”乞兒眼睛斜斜朝一旁睨去,並不服氣,“是你的丫鬟自己拿不穩,我們不過憑自己本事。”
    “你放屁!”玉珠氣得要去咬人,被玉蝶半攬在懷裏按住。
    岑聽南平靜注視他:“你的確有本事,可用錯了地方。難道你能帶著你這兩個小弟靠偷靠搶活一輩子?今日是我不願同你計較,否則我叫來巡城司的人,當下便能將你們三人捉進牢裏,或是趕出城外。屆時,你們又去哪裏求條活路。”
    “你這話說得,倒好似我應該謝你不追究了?!”乞兒被她說得捏緊了拳頭,胸膛急劇起伏,像是被戳中了痛處,可不過須臾整個人又卸了勁兒似的鬆下來。
    他扭過頭去,良久才啞聲道,“你當誰生來便願做乞兒,願做竊賊麽?”
    “不是誰都同你一般,有個含著金湯匙不用偷竊的好出生。”乞兒回望進岑聽南眼中,眼裏滿是不屑,“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假慈悲吧。”
    假慈悲麽?岑聽南笑起來,若是從前的她,可真是連這點假慈悲都不屑有。
    這乞兒倒是有一點說得對,她實在有個好出生。這天底下不公不平的事何其多,可爹爹將她護得極好,讓這些不公不甘不清不白的事從未落入過她的眼中半分。
    才叫她真以為這盛乾王朝的朗朗乾坤之下,人人都過得幸福而富足。
    人人生來便如她一般有飯吃,有衣穿,有爹娘疼愛。
    可其實,不是這樣的。
    不是所有人,生來就有父母憐惜的。
    也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如大將軍一般,抬手便為子女撐起一片朗朗天地。
    盡管他們也很想,但他們不能。
    而今時今日岑聽南會失心瘋一般管這樣一樁閑事,不過是因為她終於懂得。
    懂得野草充饑雪水生津的滋味,懂得了趴伏在塵土裏看人的屈辱,更懂了被人踩在腳下一寸寸碾斷自尊的那種絕望。
    她在這乞兒眼中看見了同樣的不甘與帶著死意的絕望。
    可那時的她,並沒有人來幫一幫。
    “隨你怎麽想。”岑聽南不動聲色收起悵惘,“若你厭倦這樣的生活,想給自己站著掙條出路,便來將軍府尋我。我每月給你一定數額的銀兩,你用這銀兩去做買賣或是別的什麽都好。但最多隻三個月,三個月後,我便不再管你。能不能改命便全看你自己了。”
    如今將軍府還未沒落,若隻是簡單養幾個乞兒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岑聽南打算頭幾月救濟一番,待這乞兒自己度過難關後,再止了救助,勉強也算得上一樁好事。
    隻是日後能不能活出個人樣來,還端得看這乞兒自己心性如何。
    乞兒一時沒有言語,岑聽南也料想如此,並不如何在意。她抬眼看了天色,見此刻驟雨已漸漸止住勢頭,唯剩屋簷上滴答垂落的雨簾,將路人與她們隔絕,如夢似幻地看不真切。
    “走罷。”她輕聲道。
    “我還道這上京城中何時出了個菩薩般的人物,原來竟是我們大將軍府上頂頂尊貴的二姑娘。”一道尖而細的戲謔聲由遠及近落入岑聽南耳中,“怎麽今日倒轉了性,當起好人來了?依照我們岑二姑娘的性子,不應該遣人將這三個乞兒直接趕去城外,免得汙了你的眼麽?”
    隻聽聲音,岑聽南便知來人是誰。
    兵部侍郎王元武德嫡女王初霽,前世跟她就是徹頭徹尾的冤家。自從七歲那年探春宴上被岑聽南搶了風頭後,不知記恨了她多久,上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宴會隻要有岑聽南在的,王初霽必定到場糾纏。
    倒是沒少讓上京城的顯貴們看笑話。
    岑聽南在心中翻了個白眼,暗道今日真是出門沒看黃曆。
    “你走什麽走!我跟你說話呢,沒聽見嗎?”擦肩而過,王初霽一時氣急,竟直接上手抓住岑聽南的手腕!
    這人一身牛勁,捏得岑聽南手腕一圈霎時便紅了。
    岑聽南隻得駐足歎氣:“從七歲第一次見麵開始,你就說不過我,說不過還要來惹,回頭又要跟你爹告狀,你爹又要去朝堂之上陰陽怪氣地找我爹麻煩……你們兩父女實在是煩得很。我今日還有事,你最好趕緊放開我。”
    說著岑聽南將手腕一揚,本是象征性地想叫她鬆開,卻不想竟真的將人揚了個趔趄。王初霽手中傘跟著一歪,傘上存積的雨水泰半便落到了岑聽南身上,將她澆了個透心涼。
    “活該。”王初霽幸災樂禍。
    “姑娘!”玉珠玉蝶擔憂地圍攏過來,玉蝶更是一副想拚命的冷臉,被岑聽南拉住才勉強作罷。
    岑聽南略有些狼狽地打了個寒顫,後知後覺注意到,今日王初霽竟沒帶小廝丫鬟,反倒是親自執了傘走在雨中——身側還跟著個眉目疏冷,周身都透著矜貴的郎君。
    這郎君形容清雋,一雙黑眸卻深而沉,若有所思地盯著岑聽南,目光好似透著風雪,叫她忍不住又是一個冷顫。
    上京城裏有這麽一號人物麽?
    岑聽南目光下移,卻在見到這公子玄色衣袍上熟悉的銀邊竹葉紋時徹底愣住。
    竹葉紋並不算多麽時興的紋樣,卻勝在清雋雅貴,喜好這紋路的讀書人也不算少。
    隻是這紋路,倒教岑聽南想起前世於她有一籠之恩的那位故人。
    會是眼前人麽?
    “你在看什麽?”王初霽頗不滿地打斷岑聽南的沉思,“落湯雞一樣醜,趕緊回府去吧,少在外麵給大將軍丟人了!”
    說著她身子微不可察朝一旁側了側,不動聲色擋住男子與岑聽南之間的目光流轉。
    “原來是岑二姑娘。”男子聞言卻眉目舒展,將一身風雪抖落似的,“暮春雨急,切莫著了涼。”
    這聲音聽著,倒比本人看起來要溫和好親近些,落在岑聽南耳中還有些莫名的熟稔。
    好似在何處聽過一般。
    男子又喚來小廝,囑咐幾句。
    不大會兒小廝便尋來一把傘與柔軟的鬥篷,恭敬遞到玉珠麵前。
    玉珠猶疑著看向岑聽南,不敢貿然接下。
    “敢問公子姓名?”
    “乘我的馬車回去。”
    兩人聲音同時響起,王初霽臉色立時臭了幾分,握著傘柄的手也愈發用力,連筋骨都突出。
    岑聽南:“離府上不遠,就不勞煩了。”
    “你披著男子的鬥篷。”男子話不多,卻透著股不容拒絕的勁。
    王初霽被兩人無視,臉色愈發難看。
    這反應落在岑聽南眼中,卻不甚正常。
    能讓兵部侍郎嫡女這樣殷勤對待的青年男子,整個上京城怕是也沒幾個。
    這王初霽連大將軍的女兒都敢惹,此刻卻對眼前這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順從?又甚或還有幾分愛慕?
    岑聽南疑心自己錯看了。
    這人到底是誰?
    “至於他們……”那男子目光轉向一旁角落的三人,神色淡了不少,“你雖是好意,用的法子還得斟酌。”
    岑聽南本已陷入鬥篷的柔軟中了,聞言頓時有些抗拒。
    什麽叫法子還得斟酌?
    她一沒直接給錢,二沒直接給吃食,既幫了他們度過難關,又全了乞兒麵子,還要如何?
    這鬥篷溫溫暖暖地披在她身上,此刻卻叫她取也不是,扔開也不是。
    一時僵持在原地,抬起頭不悅地看了男子一眼:“哦?公子既如此瞧不上我的法子,不如說說你的高見?”
    岑聽南反複猶疑的小動作落在顧硯時眼中,實在好笑。
    這岑二姑娘的嬌名傳遍上京,連他同當今聖上乾雲帝都有所耳聞,兩人閑來對弈時也曾提及過。
    乾雲帝撫著掌笑:“未曾想過名震天下的鎮北大將軍竟養出這麽個心性簡單的嬌女。”
    又說:“也不知是好是壞。”
    顧硯時看著黑白分明的棋子,隻道:“大將軍疼女兒。”
    乾雲帝起身立於窗邊,背對顧硯時良久,低聲歎道:“子言……朕的後宮,實在容不下更多人了。”
    “臣的家中,倒還缺個當家主母。”
    顧硯時棄了子,疏月般的目光落在棋上,實在看不出悲喜。
    那日,也下著同今日一般的雨。
    ……
    顧硯時看著岑聽南:“這乞兒讀過書,也學過武。或許曾經家世不俗,如今卻落得行乞,你可想過為何?”
    岑聽南:“……”
    顧硯時又道:“他缺的不是銀子。”
    是庇佑。
    顧硯時轉向乞兒:“岑二姑娘今日既願給你這樁庇佑,我便有處差事允你——先別急著抗拒。無論你身上有什麽麻煩事,在我眼中,都不算麻煩。”
    “這份差事很難,俸祿卻不多。”
    “可我想你身後擔著的,也不隻這兩個小的。”
    “路已經給你了,若你最終決定要走,這樁情分……你得記在岑二姑娘身上。”
    岑聽南一愣:“不必。”
    顧硯時看進她眼中,輕描淡寫:“若非你起了善念,這樁事我是沒有興趣管的。”
    岑聽南此刻其實已經明悟過來自己這個做法的疏漏之處,隻是難得做回好事,還被人截了胡,心裏還殘存了些許別扭不知如何應對,就見眼前男子意味不明勾了勾唇。
    落在岑聽南眼中,便好似這場春雨般。
    叫人意外,又輕輕擾亂心神。
    等岑聽南再回過神,便隻見到他修竹般的背影,行在濛濛雨霧中,清而冷,疏而遠。
    王初霽恨恨瞪她一眼,踮起腳拎著裙擺,一手執傘小跑著跟了上去,他卻並不搭理,從頭至尾隻好似沒見到王初霽般。
    真是個怪人,岑聽南想。
    此刻屋簷外,已是雨後初霽。
    也不知,這怪人,是不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