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雪膩書香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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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府門口奚落聲不少,回程路上馬車四周也總有人窸窸窣窣對著魚龍而來的馬車和身後的裸車長隊指指點點。
    “這岑二姑娘派頭是大哈?”一個筒著手穿著長袍的男人半感慨半羨慕道。
    “將軍女兒、丞相夫人,這點禮,算收著了!”他旁邊一個年長一些的老者,捋著胡子道。
    圍觀的人一片唏噓,不知是誰酸溜溜來了句:“那又如何,夫婿都不陪她歸寧,我看她未來的日子比我們村大丫好不到哪去!”
    岑聽南聽在耳中隻覺得好笑,玉蝶玉珠倒是沉不住氣了,一個掐著腰,一個抱著劍,想找個人殺雞儆猴似的,到底是被穩重些的琉璃攔下來了。
    “相爺外出辦皇差,這是如今傳遍整個上京城的事,就算耽誤了歸寧日子那也是聖上賞的體麵。你們倆這一鬧,才是真正將姑娘的臉子落在地上踩呢。”琉璃恨鐵不成鋼道,“玉珠小不懂也就算了,玉蝶你跟著她胡鬧什麽。”
    玉蝶摸了摸劍,沒說話,她就是見不得有人欺辱她們姑娘。
    琉璃同她們自小一處長大,見到她不服氣的眼神什麽都懂了,隻好壓低嗓勸道:“咱們姑娘都沒說什麽,想必心裏頭是有計較的,咱們別額外生枝節,若姑娘有吩咐,再動不遲。”
    玉蝶這才鬆了手。別的不提,姑娘如今沉穩、聰慧多了倒是真的,瞧著……就像是突然開了竅。
    有時候還帶著點相爺身上的氣度。
    玉蝶從前總是擔憂她,如今也漸漸學會多相信姑娘的判斷了,總沒錯的。
    岑聽南坐在熏了香爐的馬車裏正愜意,一點沒將外頭的酸話往心裏去,這些話在才證明她過得好呢。
    她現下乘的馬車是顧硯時特意留下來的,裏頭烘得又香又軟,若是長途跋涉,有這馬車不知道多省勁兒呢。其實以將軍府和相府的距離來說,乘著轎幾步路就溜達過去的事,平安非得大庭廣眾之下又跪又請地央她上馬車。
    還不都是顧硯時的打算。
    人沒回來,什麽事情倒都是計算得細致。
    如今他自己拍拍屁股辦皇差去了,卻將惹眼的戲全留給她一人來演,她本就嬌縱的名聲上頭更添了幾分顧硯時托出來的色彩。
    岑聽南真懷疑他是故意的!
    這馬車今日走得也尤其慢,愣是拖慢了一倍時辰。
    等到了將軍府,車夫跳下車,接到平安遞來的隱晦讚賞目光,頗有些得意地揚揚頭,他趕馬車十數年,拖慢點時辰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岑聽南對此一無所知,宋玨作為當家主母不好來門口接人,將軍府的管家已經帶人候在門口了,熱熱鬧鬧一圈人,等著迎接岑聽南這個外嫁的女兒。
    都是看著她長大的人,帶著她長大的嬤嬤們過來,帕子抹著淚說姑娘清瘦了,聽得岑聽南心頭也軟,到底還是自己家裏好。
    玉珠卻在一旁噗嗤笑出聲來:“常媽媽、劉媽媽,你們就睜眼胡說吧!姑娘這幾日吃好喝好,腰都圓了一圈,還清瘦呢!清瘦在哪了呀?”
    兩個媽媽笑著去點她腦袋:“就你話最多。”
    經過前世一遭劫難,這種從前岑聽南不太放在心裏甚至有些不耐煩的場麵,此刻也隻剩下溫馨與喜歡了。
    一派溫馨和諧中,偏有個打眼的聲音插了進來:“怎麽還有新娘子歸寧日獨個回家的,怕是……不太吉利吧?”
    岑聽南一抬首,便見到王初霽帶著個小丫鬟,不遠不近站在馬車旁,這是得了信專程等著跑來看她笑話呢。
    岑聽南抿著唇笑了笑:“怎麽王姐姐今日有空來將軍府這條街轉轉?家裏偏,離市集遠,我記得同戶部侍郎的宅院也不順路呀,這是過來走親,還是探友了?”
    從前岑昀野還未當上大將軍時,與王元武的官職品階倒還相近,除了王初霽與岑聽南還有另幾個官宦女兒,玩得都近,後來岑昀野升了品階,也從原本的宅子搬到了這處偏遠卻清淨的將軍府。
    與王元武離得遠了,岑聽南心裏還不覺得如何,總愛穿街過巷地去找從前的小姐妹玩,卻總是在王初霽那裏碰壁。
    一回兩回她忍了,三回四回王初霽還愛用將軍府地處偏遠來擠兌她,她也惱了,牙尖嘴利刺回去,王初霽又要哭。
    後來慢慢就生疏了,她不將王初霽再放在心上,王初霽卻把她看作頭一等的仇敵,事事都要同她爭搶一番。
    七歲那年的探春宴上,岑聽南作了首詩得了些名聲,可將王初霽給氣壞了。
    岑聽南依稀記得那年宴上她還替一個書生解了圍,聽說後來王初霽也是盯上了那書生,癡纏為難了好些年份。真要論起來,岑聽南覺得自己還欠那書生一句道歉,這麽不講理又晦氣的人,都是她帶過去的。
    和王初霽針尖對麥芒這些年,岑聽南實在太知道她痛腳在什麽地方了,此刻不急不惱點出王初霽身份地位配不上這條街,她果然羞慚急躁起來。
    王初霽重重哼一聲:“可別以為你嫁給顧硯時就攀上高枝了,人家擺明了也沒將你放眼裏。”
    岑聽南訝異地看她一眼,王初霽這是學聰明了?總算沒被自己牽著走一回了。
    見到岑聽南神色,王初霽以為自己的話傷到岑聽南,果然更得意:“被我說中了吧?這回門禮不會也是你自行備好,用來撐場麵的吧?左相大人都不在上京城中,哪有空準備這些瑣事呢。”
    “真是可憐呐!”王初霽提高了嗓音,四處探頭,將更多好事的人引了過來。
    這可是將軍府同丞相府的熱鬧!平日裏想看還沒機會呢!此刻仗著人多,這些高門貴胄就算真惱了也不能拿人如何,法不責眾嘛,是以短短時間內又被王初霽吸引了不少人來。
    管家已經急了,擔心這樣下去不好收場,連忙躬身請岑聽南入府,直道主母已在內院等候姑娘多時了。
    誰料岑聽南卻不肯順著這台階而下,反而揚起頭,冷了臉道:“誰說我要攀顧硯時的高枝?我可與你不同,我岑聽南,生來就是高枝。”
    說罷燦然一笑,雪膚黑發,明豔絕麗宛如夏日枝頭盛放的薔薇,荊棘與熱烈一同張揚在日影融融之下。
    四下一時無聲。
    連王初霽都看愣了神。
    短暫失神後,王初霽氣憤地跺著腳,一口銀牙都要咬碎。
    又來了!總是這樣!
    自小起,隻要有岑聽南在的地方,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們旁的幾個了,仿佛她們生來就是岑聽南的陪襯。不但爹爹不如她,家境不如她,連自身的樣貌氣度都比不過她!
    憑什麽?
    岑聽南真是好命得有些過分,她甚至輕而易舉就能得到自己心儀那人的青眼相加!
    當初聽說岑聽南拒了左相求娶之時,王初霽是鬆了一口氣的,她在想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安排麽,既然岑聽南無意於左相,那她是不是能為了自己努力一次呢。
    王初霽求著爹爹將左相借著朝務之由請來家中,連臉麵都不要了,隻想為自己爭一個圓滿。
    可就連那次,都能碰上岑聽南!
    岑聽南一出現,顧硯時本就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直接被岑聽南盡數奪走了,她在顧硯時麵前就好像一個透明人一樣!
    那日以後,更是直接傳出了兩人即將大婚的消息,王初霽幾乎要將腸子都悔青了,難道竟是那日簷下躲雨,促成了他倆這樁好事麽?
    自此以後王初霽在家中,日日燒香拜佛,隻求岑聽南過得不如意。
    誰料真讓她求到了!
    大婚當夜被夫婿丟下的新娘子,放在整個上京城都是個笑話!
    今日歸寧,她更是要親眼來看看,岑聽南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忍受自己的臉麵被新婚夫婿親手撕下扔在地上踐踏的!
    王初霽本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個憔悴不堪的岑聽南,一個清瘦下去甚至蒼老不少的岑聽南,可怎麽也沒想到,她還是如此年輕、驕傲,不將萬物萬事放在眼裏。
    ……連顧硯時,她的夫婿,也不被她放在眼中似的。
    她揚起頭的樣子,驕傲得……簡直和那人一模一樣。
    王初霽眼圈都紅了。
    “子言實在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去辦,所以今日歸寧特地請我這個貴妃來陪他新婚夫人歸門。”
    僵持之際,一頂由十六人共抬的琉璃寶輦穩穩落在了相府門前。
    隔著金銀玉石製成的轎簾,轎中人的聲音柔柔和和傳進眾人耳中:“隻是宮中出來路程遙遠,嬌嬌兒不要怪我才好。”
    眾人不由得睜大了眼。
    這樣的氣場,這樣規格製式的轎輦……除了宮中貴人,簡直不做他想!
    顧硯時,因為陪不了自己新婚夫人歸寧,竟特意請來了宮中貴人為他的新婦撐場麵?!
    當意識到這一點,在場所有人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看熱鬧看笑話的人,也早被護衛們以看顧貴妃安全為由,驅逐得遠遠的,幾乎被氣哭了的王初霽自然也在其中。
    岑聽南完全不意有此一遭,聽出是孟瑤光的聲音後笑道:“娘娘能來,是嬌嬌兒的福氣,怎麽敢怪罪娘娘,快進府歇一歇,我娘親念叨娘娘許久了,一直想親自再向娘娘致謝呢。”
    孟瑤光示意下人掀起轎簾,露出巴掌大精致的臉,對著岑聽南微微頷首:“我就不進去了。原本也隻是來幫子言一個忙,他這一遭也不是自願的,都是……。罷了,還是日後等他回來自己同你說。”
    貴妃來去匆匆,倒叫岑聽南摸不著頭腦。
    宋玨早得了信聽說此事,母女兩個見了麵,一直在猜測,最後隻能得出結論,也許真如貴妃所說,一切都是顧硯時安排好的。
    “咱們這位左相,真是個體麵人。”宋玨牽著女兒的手,多少也有些感慨。
    岑聽南心有戚戚:“體麵個甚,老狐狸一隻,什麽事都讓他盤算到了,不覺得怪嚇人的麽?”
    宋玨聽後大笑:“你懂什麽,配上你這麽個糊塗的,聰明點才好,不然被人牙子發賣了還幫人數錢呢。”
    岑聽南訕訕:“哪有,女兒如今很聰明了。從前隻是靈智未開,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宋玨停下笑,歎道:“是聰慧多了,至少選的郎婿看著是不錯的,可惜你爹爹阿兄都沒見著你出嫁。”
    如今偌大的將軍府,隻有母女兩個親近人,幾日前又才剛見過,貼心窩的話早說過了,離得又這樣近,兩個人倒還都生不出什麽女兒出嫁的傷感來。
    大眼望小眼地聊了會兒家常,竟然同從前別無二致地用過午膳,又分別回到自己房中午睡。
    一覺再醒來,已近黃昏。
    該用晚膳了。
    這如此重要的一日過得實在太平靜,讓岑聽南詭異地生出一種自己還未出嫁,仍在爹爹娘親膝下當乖女兒的縹緲之感。
    難道她又回到了從前?
    宋玨和岑聽南用著膳,也頗覺奇怪:“我還從未想過,女兒出嫁和回門日,能安靜成這樣……從前在我的想象之中,多了個女婿,總該更熱鬧些吧?”
    “可能是岑聞遠不在吧,他一張嘴頂八個人。且你那個女婿,可不是個話多的。”岑聽南夾了一箸魚,又感慨了一回還是家裏呆著好,魚是提前剝了刺的,所有菜都是不放蔥花與薑片的。
    宋玨見她難得多吃,問道:“今日胃口這樣好?是相府的廚子不合你口味?可我瞧你這幾日也沒清減。”
    岑聽南想了想:“也不是不合口味,他們好像知道我的忌口,不喜歡的那幾樣,桌上也沒見過……就是一個人吃飯,總有些不香。”
    琉璃最重規矩,無論岑聽南怎麽喊,都不肯陪她同桌吃飯,玉珠倒是個饞的,可在琉璃的壓迫下也不敢僭越。
    她一個人用膳,胃口自然不如今日見著娘親後開懷。
    “這倒是我的不好,日後有時間一定都陪嬌嬌兒用膳。”完全讓岑聽南意想不到的聲音傳進來時,她直接愣住了。
    岑聽南咬著銀箸,滿臉不可置信。顧硯時怎麽突然就出現在她家的飯桌上了?!
    她揉了揉眼,這下終於能確定自己沒再重生一回,是真嫁人了。
    顧硯時瞧她一副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樣子,掐了一把她的臉隨意道:“這就驚訝了?看看這是什麽?”
    宋玨見到女兒女婿的小互動,心頭總算鬆了一半。顧硯時叫人傳信說會趕上晚膳時她還不敢信,擔心提前說了讓女兒失望,索性瞞著沒提,現下雖然晚了些,到底沒錯過。
    是個言而有信的。
    岑聽南接過顧硯時手中書信,雀躍起來:“是爹爹的字跡?!你怎麽會有的,你這趟到底去哪兒了?”
    “去接西域使臣,順路去了嶽父大人那邊一趟,他們萬事都好,盡可放心。”顧硯時入了座,溫聲道。
    待看清書信上的字後,岑聽南卻不說話了,將信促狹地往宋玨手中一塞:“娘、子、親、啟,沒我什麽事兒。”
    宋玨笑吟吟地拆了信,看完後朝顧硯時道謝,卻是說給岑聽南聽的:“昀野說西域使者先去了他那邊,已經在朝上京城來的路上了,左相大人要接西域使者,卻是不必去到昀野與聞遠那邊的。”
    顧子言不動聲色扯了下唇:“嶽母大人喚我子言即可。”
    岑聽南看怪物似的看著他。
    用過膳後,宋玨便催小兩口回相府。岑聽南隻道去書房放了信就回。
    家中書房雖然是擺設,但爹爹往來的信件倒是都隻存在一處的,正好借著機會再去查探一番,有沒有什麽變故。
    誰料顧硯時卻跟魔怔了似的不肯走,非要跟著她一道去。
    岑聽南抵著門,努力掀著眼皮看他:“我爹爹的書房,你一個外人進來做什麽?”
    顧硯時欺身向前,盯著她的眼睛,眼裏的惡劣意味都要溢出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你名正言順的夫君,你說我是外人?”
    “誰教你這樣言語的?”顧硯時一字一句,聽不出情緒。
    岑聽南嗤了一聲:“你現在連裝都不裝了?”
    顧硯時彎下腰,俯首在岑聽南耳邊:“夫妻本是同林鳥,如今你我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裝得了一時,裝不過一世。夫人這樣聰慧,我還是……趁早坦白的好。”
    他鼻尖噴薄出的熱氣實在灼人,燙得岑聽南將頭偏了過去,不自覺嚶嚀出聲。
    顧硯時黑白分明的眸子瞬時黯了黯,掐著岑聽南的腰,便將她帶開,一躋身,進了書房。
    滿屋子的兵書,都是反複翻看注腳的痕跡。
    其餘經史子集各類策論卻是一動不動,隻做擺設。
    顧硯時略略翻過,心下已有了數。
    回過身,卻見到小姑娘頂著一張緋紅臉頰,站在滿室翻開的雪白書籍中,怒視他:“將我父親書房弄得這樣亂!你趕緊給我回府!”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微微挺起的胸脯鼓鼓脹脹顫顫巍巍,在燭火的昏暗光線下,折射出隱秘而誘人的滋味來。
    ……就像是引著顧硯時上前,翻看個究竟。
    顧硯時喉頭滾動,眼底一片暗色翻湧。
    他拉住轉身欲走的岑聽南,慢條斯理開口:“翻亂了別人的東西,要物歸原位才好。將軍沒教過你,我來教你。”
    岑聽南不可置信:“都是你弄亂的!你讓我整理?!你要不要臉!”
    顧硯時垂首,從嗓子裏低低溢出一聲笑:“我的書房,可是被你翻了個底朝天,我還沒同你這不守規矩的小毛賊清算呢。”
    “我瞧嶽父大人的書房裏,還有戒尺。”顧硯時話裏隱含著的興奮突然破土而出,將他青竹一樣的偽裝撕了個徹底,他啞著嗓子道,“這戒尺,該不會是夫人小時用慣的吧?”
    “正巧,借我。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