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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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昔潮的大哥顧辭山,是顧家隴山衛的主將,也曾是她父兄北疆軍的同袍。
    當年,顧氏和沈氏本是合力抗擊北狄大軍。到最後,雲州被奪,沈氏全軍覆沒,顧辭山和她父兄的屍骨一道下落不明。
    朝中世家大放厥詞,說沈氏早已背叛大魏,投奔北狄之前斬草除根,害死了本是前來馳援的顧家大郎。
    她的後黨反駁,認為北疆軍力戰雲州,顧家大郎卻按兵不動,不去救援,本想要獨吞戰功,卻導致北疆一役全線潰敗,雲州失守。顧辭山自覺難以向天下人交代,幹脆畏罪潛逃,銷聲匿跡。
    顧辭山的生死,是當年北疆敗局的關鍵,更是關係到沈氏和顧氏兩家的聲名榮辱。
    雙方為此一事相爭多年,直至兩敗俱傷,也一直未有定論。
    趙氏祖宅闃寂得可怕。
    院中並無風吹,紙新娘的紙皮袖口卻不住地顫動,窸窸窣窣作響。
    重重刀光之中,沈今鸞的目光死死盯著網縛中的顧四叔。
    依他所言,若是顧辭山隻剩下一具屍骨,會不會他當年確實馳援了北疆軍,最後和她父兄一道死在了雲州?
    那麽,她是不是就可以順著顧辭山的屍首再找到父兄的遺骨,從此了卻執念,得以輪回轉世?
    沈今鸞仿佛感到有數萬條血脈在空蕩蕩的紙人裏流動,沸騰。這一個念頭,就像是能讓她活活生出了血肉之軀。
    她一時忘了自己是鬼魂,無人聽得見她說話,忍不住大聲道:
    “別殺他!……讓他說。”
    那一頭,顧昔潮身形似有一瞬的凝滯,他沒有回頭,刀尖卻緩緩垂落在地。
    顧四叔見他停住,心知已然擊中他的七寸,頓時目露精光,揚聲道:
    “你大哥的下落,如今全天下就我一人知道,你若殺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顧昔潮回身,眸光冷如利刃,從喉底哼出一聲冰冷的譏誚:
    “你威脅我?”
    他側過身,嗜血的刀尖抵在雪地上,未幹的血劃出一條長長的撕裂般的紅痕,悍然拔刀,直指至親。
    顧四叔見他不為所動,自知不妙,又低聲下氣地哀求:
    “別殺我!我帶你去找……”他停頓了一下,一字一字吐出,“羌人!是羌人……”
    尾音剛落,像是觸犯了什麽禁忌,院中驟然起了一陣陰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好似天降怒火,破山撼地,聲震九幽。
    就在這時,數十處火杖的焰苗劇烈地搖擺,而後,倏然一下,齊齊湮滅。大片的濃霧驟起,無邊黑暗將小小的薊縣盡數包圍。
    與此同時,一整座破敗的趙氏祖宅晃動不止,紙皮糊的燈籠和人形亂飛,滿地狼藉,搖搖墜落。
    紙新娘若不是被顧昔潮攏在氅衣之中,早就飛去了天邊。
    沈今鸞感到耳邊沙沙作響,像是有什麽東西籠罩在半空之中,越來越逼近。混沌之中,她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她的神色一下子就變了。
    黑霧彌天,不辨天地,大網中的顧四叔似是驚叫一聲,像是在呼救,稍後便也沒了聲息。
    足有一刻,天地陰沉如晦,不辨日月。
    待濃霧慢慢散去,雲消風停,夜空晴朗,院子裏的那幾條網繩鬆散四落,而那網中的顧四叔已然憑空消失,不見了。
    “人呢?!”駱雄將那大網翻來覆去地看,氣得打顫,道,“怎麽就不見了,他還能遁地不成?”
    顧昔潮麵上如覆寒冰,目帶血絲,沉聲道:
    “追。”
    語罷,他一躍上馬,出城追去。
    人群早已趁亂落荒而逃,駱雄帶著餘下的軍士們在院子四處探看,不肯放過任何一處蛛絲馬跡。
    趙宅之中,唯有趙羨和紙人裏的沈今鸞還呆立在原地。
    沈今鸞一臉呆滯,望向同樣呆若木雞的趙羨。他雙目翻白,手指顫舞虛空,口中念念有詞:
    “鬼、鬼相公……”
    沈今鸞麵色凝重。方才,她所感所聞的,正是鬼氣。
    人有人的氣息,鬼魂自有鬼氣。人氣溫熱熾盛,鬼氣陰森徹寒,鬼相公這等厲鬼一出現,便讓她虛弱的魂魄幾近撕裂開去。
    望著恨不得將此地翻個底朝天的軍士們,沈今鸞哀歎,上一刻她還在利用鬼相公操弄人心,不成想,下一刻,本尊就真的來了。
    顧四叔已被鬼相公捉走,活人又怎能輕易找到?
    顧昔潮的親兵還在院中苦尋,趙羨趔趄著奔入正堂中,他握筆的右手顫抖抑製不住,要在黃紙上畫符自保。
    一陣風入堂,吹落他麵前的黃紙,像是一雙手拂開了他在畫的符咒。
    趙羨抬首,紙人已在太師椅上端莊正坐,出聲道:
    “敬山道人,你助我找到鬼相公。”
    趙羨後退一步,大驚道:
    “你在說什麽啊?有人假扮鬼相公不假,可方才出現的就是本尊!那可是天地至凶的厲鬼,別的鬼躲還來不及,你一孤魂,再見他一次,怕是就要魂飛魄散了啊……”
    沈今鸞麵不改色,目光落在了供桌上那樽被顧昔潮劈斷的牌位上,了然地道:
    “你之前說的那個贈我香火的人,原來就是你麽?既然有你供奉我香火,我就不會魂飛魄散了罷。”
    趙羨急得慌忙擺手,道:
    “怎會是我,你我萍水相逢,既非至親,亦非摯愛,我這點香火,怕是對你沒什麽用。再說了,我與你結緣不過三四天,不過也就給你燒了這數日的香火,那個人可是長年累月,從無間斷地供奉你啊。”
    沈今鸞麵露困惑,與她親近的沈氏族人大多都死絕了,天下間還有這樣的念著她的人嗎?
    趙羨掐指一算道:
    “我法力低微,隻能大致算出那香火主人應是在你故地,為你焚香。姑娘故鄉在何處?那裏可還有舊相識?”
    沈今鸞失笑。
    她生於北疆,長於北疆,又離開北疆十餘年,死後故地一切物是人非。沒想到,此時,此處,她沈今鸞的舊識,隻顧昔潮一人。
    他雖在北疆,得知她的死訊應覺大快人心,又怎會為她供奉香火。
    趙羨不忍,小聲地勸道:
    “姑娘啊,我不知你心願為何,趁那人還在供你香火,你尚有魂魄,快快放下執念,去往生罷。”
    沈今鸞揚起頭,道:
    “鬼相公帶走了我要找的人,我隻有找到他,才能了卻執念,輪回轉世。”
    尋不見父兄遺骨,她到死也不能瞑目,所以在人世間飄蕩,入不了輪回。
    難得有了顧四叔這一條線索,她寧願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也不願錯過,天涯海角也定要找到他。
    趙羨驚魂未定,直直看著紙人,隻覺先前還真是小看了這縷虛弱至極的魂魄。
    即便她附在他紮得破爛紙人身上,然而舉止從容,言辭篤定,竟有一種令他不得不洗耳恭聽,俯首稱臣的氣魄。
    趙羨汗顏,又道:
    “可、可鬼相公是惡鬼啊!他來去無影,又如何能找到他的蹤跡?”
    沈今鸞不語,隻端坐紙人之中,望向正堂最幽暗處,那一方供桌之上,那十九座陰婚女子的靈位。
    “我自有辦法。”她一一掃過每一座靈位上的名字,目色虔誠。
    十九座靈位幽幽矗立,也在無聲地凝視著她,香火煙氣晃動不止。
    “嗬——”
    一聲女子的輕笑從中傳來。
    “我們告訴你鬼相公的下落,你能幫我們報仇嗎?”
    十餘道虛影在火燭中搖曳,形貌各異,音容婉轉。
    沈今鸞點點頭道:
    “得我一諾,不論人鬼,此生必踐。”
    她每問一句,總有一道不同的幽聲回應她。
    一個時辰過去,沈今鸞細細拚湊著鬼娘子們處得來的線索,終於理清了頭緒。
    她慢慢闔上眸子,心中稍慰。
    已經很近了,依照線索找到鬼相公,抓到顧四,就能問出父兄屍骨的下落。她此生的心願,就要實現了。
    她的魂魄實在太過虛弱,紙皮隨風拂動一下,正堂的門忽被猛地打開了。
    太師椅倒塌在地,紙人被罩在黑暗之中。
    ……
    “人怎會憑空不見?難道還真見鬼了不成?”
    駱雄不死心,率兵將這趙氏祖宅細搜了一遍又一遍,仍是一無所獲,連人的毛發都不見一根。
    一想到將軍苦心孤詣追了這些要犯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逮到手了竟然又憑空消失,他又急又氣,心中極為不甘。
    駱雄頹然坐在了雪地上,目光落在了正堂裏的趙羨身上。
    隻見那道人畏畏縮縮,目光躲閃,時不時抬眸看著他們這些人,頗有幾分心虛。
    駱雄心生狐疑,大步走過去,一把拎起那道士得衣襟,將整個人提了起來,喝道:
    “這要犯在你院中平白無故失蹤,定然和你脫不了幹係!”
    “你坑蒙拐騙,裝神弄鬼也就罷了,若是私藏逃犯,那可是罪加一等!”
    趙羨被拎起得雙腳離地,聲音嘶啞地道出他所知的實情:
    “他是被鬼相公帶走了啊,不關我事啊……”
    “胡說八道,還想糊弄人!”駱雄一愣,隻覺是被戲弄了。
    他加重了力道,緊繃的道袍在趙羨的頸邊勒出一道紅痕:
    “搜!把他那些糊弄人的鬼東西全搜出來!”
    “我今日就要將你這套勞什子全燒了,看你再怎麽禍害騙人!”
    在駱雄一聲令下,軍士們撿起枯枝支起來作柴火,燃起了一座篝火。
    逼仄的巷尾,熊熊火光照亮了密密麻麻的身影。火堆“劈裏啪啦”地燃燒,火焰時而竄起數丈高。
    軍士們從趙氏祖宅中抱出成堆的紙人,紙皮大宅,紙皮喜轎,喜綢白幡,金元寶紅蓋頭,泄憤似的不住朝火堆裏扔擲那些喜喪的用具。
    方才靈位上的紙人,一個接著一個扔進了火堆旁,那處的火舌很快吞噬過來。
    滾滾濃煙之中,最早著火的紙人們一身血紅全都褪去了顏色,形狀扭曲,如在掙紮,如感痛苦,在火光中漸漸化作一抔漆黑的焦土。
    趙羨驚覺,拚命掙脫駱雄的手,趔趄著向那燃燒的火堆爬去,一向膽怯的麵上竟有痛意,斥道:
    “你、你們怎能把那紙人也燒了啊!她隻剩這一縷魂魄了啊!”
    他話音未落,院外傳來一聲馬嘶,驚破夜穹。
    “將軍回來了!”
    一道黑影已掠過眾人,迅疾如電,不懼烈火一般地踏入熊熊火堆之中,直衝向一個紙人。
    “將軍!”在場所有人大駭,驚喊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