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8章:新年第一炮!沈子珩:我,媚主?誤國?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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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曆五年,元月初二。
    沈念終於開啟了自己的假日生活。
    他在年前已向父親與嶽丈寫過賀年信並送去了年禮,昨日下午也命阿吉向一些關係較近的同僚上官遞去了年帖。
    接下來的他,無任何官場應酬,準備全心全意陪一陪家人。
    這一日。
    沈念一覺睡到大天亮,然後便陪著正是可愛之時的兒子小言澈在院子裏玩耍起來。
    中午吃著母親做的飯,午後曬曬太陽、喝喝茶,晚上小酌一杯後便早早入睡,甚是悠閑愜意。
    元月初三。
    沈念一家人坐著馬車,去隆福寺燒了香,去城隍廟看了廟會,去布棚高張、縱橫夾道、滿是攤販的正陽門外逛了街,買了一大堆東西,黃昏方才回家。
    元月初四,午後。
    就在沈念躺在後院躺椅上,逗著兒子小言澈不斷發笑之時,阿吉快步跑了過來。
    “少爺,翰林院洪書吏在門前傳話,稱申學士讓您迅速去翰林院一趟。”
    聽到此話,沈念便知是來急活兒了。
    當即起身。
    將小言澈交給妻子顧月兒,然後拿著官員常服,坐馬車朝翰林院奔去。
    ……
    小半個時辰後。
    沈念在洪書吏的引領下,來到申時行的公房。
    申時行坐在桌前,翻閱著文書。
    一旁,還站著垂頭喪氣、剛因元日朝會午宴失儀而被罰俸三月的翰林編修沈一貫。
    沈念快步走入屋內,笑著拱手道:“申學士,沈編修,過年好呀!”
    “子珩,快看一看此文書!”申時行站起身,朝著沈念遞過去一份文書。
    沈念雙手接住,打開後,認真閱讀起來。
    此文書乃是張居正所寫。
    內容涵蓋去年一係列的新政法策總結與今年將會如何開展的闡述,還有年後三月的春闈會試、田畝丈量、一條鞭法等事宜的安排。
    其中一些內容還畫了紅線。
    沈念一看便知,此乃正月初六常朝時需要宣讀的文書。
    一方麵是為了讓天下官員知曉朝廷去年取得的種種成果,另一方麵是為給今年的新政定調,讓所有人知曉今年朝廷的重點是什麽,以此鼓舞士氣。
    不過。
    這些內容,若僅靠通政使司當值官員在常朝上讀一遍,官員們根本抓不到重點。
    故而需要內閣與小萬曆打個配合。
    即此文書反映一部分內容,然後讓小萬曆再重點強調一些內容。
    如此一來,此文書才能完整代表朝廷的意思。
    小萬曆開口強調的話語,便是今年的政事核心。
    此乃朝堂常例。
    而張居正畫了紅線的,便是需要小萬曆重點強調的內容。
    此內容,一般都是由翰林院官員代寫,然後交給小萬曆審閱。
    畢竟。
    翰林官乃是文學侍從之官,有職責做這些。
    而這幾日,翰林院的當值官乃是沈一貫。
    沈一貫在元日失儀後,自請當值,這份內容,理應交給他來擬定。
    這個差遣,乃是一個美差。
    寫完後,必得小萬曆的額外獎賞。
    沈念合上文書,道:“申學士,今日當值官員不是沈編修嗎?這……這個……還需下官來寫嗎?”
    申時行無奈地撇了撇嘴。
    “子珩,沒辦法啊!子唯(沈一貫子子唯)昨日寫了一份,老夫今早還仔細改一改,然陛下稱:文辭老氣,非年輕人所言,指定讓你來寫!”
    說罷。
    申時行將他與沈一貫共同擬定的文書遞給了沈念。
    沈念打開文書,迅速瀏覽了一遍。
    此文書內容並無任何不妥,不過語氣確實老成了一些。
    小萬曆欽定沈念來寫,不是二人寫的不行,而是他在有意為沈念積攢擢升的考績!
    當然。
    沈念對小萬曆的語氣與用詞揣摩,確實比他們都好。
    申時行看向沈念,問道:“子珩,你可看出了問題?”
    沈念遲疑了一下。
    “下官覺得沒問題,不過下官可以換一種風格。”
    “好,你來寫!”
    “下官當即就寫!”沈念走到一旁的書桌,提起了毛筆。
    申時行笑著說:“子珩,接下來我們陪著你,今晚你想吃什麽,老夫命人為你做,無須考慮預算,老夫自掏腰包!”
    沈念望了望窗外。
    “多謝申學士,不過不用吃晚飯,我一個時辰便能寫完,禁中回複最多也就一個時辰,近黃昏,便能回家了!”
    “好!好!好!”申時行連叫了三個好字,笑得臉上的褶子都顯露出來了。
    沈一貫則是微微撇嘴。
    他從昨天下午足足寫到晚上三更才寫完,今早又修改了一番,仍未令小萬曆滿意。
    沈念竟稱一個時辰便能寫完且認為黃昏便能回家,顯然對自己非常自信,篤定小萬曆不會對他寫的內容不滿。
    對沈念這份自戀,沈一貫很不服氣。
    沈念再次瀏覽了一遍張居正畫紅線的內容,略微思索片刻,便提筆寫了起來。
    唰!唰!唰!
    他幾乎沒有停筆,速度如水銀瀉地一般。
    沈念兩世為人。
    最擅長的就是撰寫這種總結歸納的文章。
    外加他對小萬曆的說話習慣甚是了解,寫這種文書,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還不到一個時辰,沈念便放下了筆。
    他認真瀏覽了一遍,吹了吹上麵的墨跡,然後呈遞到申時行的麵前。
    “申學士,您看一看還有什麽需要修改的?”
    申時行當即認真地看了起來,不多時,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喃喃道:“這樣寫,確實更適合陛下的風格,老夫無異議。”
    論對小萬曆的了解,對小萬曆話風的把控,全朝還真要數得著沈念。
    這就是經常在君前記錄起居與日講的益處。
    沈念完全是將小萬曆當成一個學生,從他的性格、脾氣、愛好、用語習慣等多方麵考慮他當下會如何說話,如何做事。
    而其他人,隻是將他當作一個皇帝,在用語上,隻要符合皇帝身份即可。
    “老夫此刻才意識到在修改時忽略了陛下當下對政事的了解程度與參與程度。”申時行看向沈一貫,道:“子唯,你也學習學習!”
    沈一貫接過文書,認真看了一遍後,沒有找出任何毛病,且不得不承認,沈念寫的確實好。
    “下官也無異議!”沈一貫說道。
    “老洪,立即送往禁中,等待陛下回複後再回來,我們便在此等候!”
    “是,學士!”
    隨即,申時行、沈一貫、沈念三人便坐在一旁的茶台前,喝茶閑聊起來。
    不到一個時辰。
    書吏老洪拎著兩個食盒跑了回來,興奮地說道:“陛下道:一字都無須更改!這……這兩盒點心是陛下賞給申學士與沈編修的。”
    說罷,書吏老洪一臉歉意地看向沈一貫。
    “沈編修,實在抱歉,我……我在匯稟時,忘了說您也在此。”
    老洪麵帶尬尷。
    沈一貫更尬尷,皇帝知曉他在此,也不一定會賞賜他。
    申時行壓根不在意獎賞。
    他拍著沈念的肩膀,道:“子珩,幸好有你啊,陛下已離不開你了!”
    申時行非常慶幸,翰林院擁有沈念這樣一位翰林官。
    “是啊,子珩大才!”沈一貫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他與沈念乃是直接的競爭關係,沈念若再擢升,恐怕以後的仕途將會一直都壓他一頭了。
    不多時,三人便各自回家了。
    正月初五,沒有任何突如其來的差遣。
    沈念一整日都在家中,陪著兒子玩耍。
    入夜,吃罷飯,沈念便洗漱一番與顧月兒去睡覺了。
    睡得如此早。
    一方麵是因明日有常朝需要早起,另一方麵是其母親希望他繼續為沈家開枝散葉,讓沈言澈早日有個伴兒。
    ……
    正月初六,清晨,元日假期後的首次常朝。
    皇極門下,文武百官齊聚。
    雖說從正月初十開始又要放十日元宵假,但很多京朝官在這十日是閑不住的。
    很快。
    內閣首輔張居正說了一段開場白後。
    通政使司當值官便捧著內閣呈遞的奏疏朗誦了起來。
    奏疏內,主要講了三件事情。
    其一,總結了去年新政取得的成果,且特意提到了江西巡撫潘季馴在江西大力推行丈量田畝,施行一條鞭法的成果,強調今年丈量田畝繼續,一條鞭法也將會試行推及到更多的州府縣鄉,特別是北方。
    其二,明年三月的科考事宜,關於主考官、同考官、貢舉官、提調官、印卷官、彌封官、謄錄官、供給官等的任命必須要在元宵假日後確定任選,然後進行籌備。
    其三,便是小萬曆大婚。當下,皇後的人選已經在緊鑼密鼓地挑選中,很多籌備事宜也都同步進行,此事,將作為整個朝廷今年的第一要事。
    此奏疏念完後,小萬曆便開始依照沈念提供的講稿發言了。
    小萬曆重點強調了三點。
    其一,丈量田畝與一條鞭法。小萬曆要求地方執行必須要貫徹到底,有執行不利者,一律嚴懲。
    他特別強調,若有宗藩、士紳、豪強等大戶阻礙丈量田畝與一條鞭法的施行,一律重懲,絕不寬待,並嚴禁任何人求情。
    聽到此話,一些官員變得緊張起來,中間站著的一眾科道言官則興奮起來。
    誰都知道,當下隱藏田畝、兼並田畝最多的便是宗藩;而反對一條鞭法的,大多都是官員士紳,因為削減了他們的免稅減稅利益。
    如今小萬曆專門強調,便意味著朝廷將會堅定決心施行這兩條法策,以後在全國施行,儼然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其次,小萬曆提到了春闈會考,要求務必公平公正,此次還將派遣禦史監督,並將考試情況隨時張榜公布。
    最後,小萬曆提到了自己的婚姻,他再次強調要一切從儉。
    雖然他想要奢華一些。
    但作為皇帝,必須時時刻刻都要將儉約掛在心頭,不然群臣的奏疏立即就能壓垮那長六尺五寸、闊三尺四寸、高兩尺二寸的禦案。
    小萬曆說完後,便準備散朝。
    就在這時,戶科給事中光懋突然站了出來。
    “啟稟陛下,臣有要事要奏!”
    “卿請講!”
    光懋拱手道:“陛下,臣年前曾呈遞一份關於一條鞭法的奏疏,臣以為一條鞭法可用於江南,不可用於江北,北方仍適用於當下之稅糧與徭役製,然陛下批閱為:法當宜民,政以人舉,民苟宜之,何分南北,臣不解?”
    “一條鞭法,宜於南而不宜於北,非臣個見,而是諸多地方官員皆以為如此,去年一條鞭法試行於山東,引得人心惶惶,商賈瘋狂逐利,貧苦農民流離失所。截至去年年底,臣知曉的上奏之官便有三十餘個,而朝廷的批複都直接訓斥而未曾道明緣由,臣懇請陛下明示!”
    “臣反對南法北行的緣由有三。”
    “其一,江北地廣人稀,但土地卻遠遠不如南方肥沃,將人頭稅攤入田畝,實乃加重江北百姓賦稅之舉。”
    “其二,江北商品流通遠遜於江南,若施行賦稅折銀,恐怕百姓都要鬻田宅、質兒女,才能交稅,若遇災年,糧食換不到銀兩,易產生大量反民。”
    “其三,江北相較於江南,承擔著漕運、軍需、治河等徭役,所需勞役甚多,而一條鞭法將徭役折銀後需按戶丁征收,這將導致百姓逃亡甚多。
    ……
    光懋從“江北田畝收成少,江北商貿不興缺銀兩,江北徭役過重民逃亡”三個方麵論述了江北不宜推行一條鞭法的原因。
    看似有道理,其實非常膚淺,隱了八分好處,道盡兩分缺漏。
    小萬曆聽完後,麵色嚴肅地說道:“光給事,你之所言,條鞭法之不便,實乃十之一二也,而未言其絲毫優勢。”
    “沈編修曾對一條鞭法做過總結,他言道:一條鞭法,使得父老無親役之苦,無鬻產之虞,無愁歎之生,無賄賂侵漁之患,實乃大利於庶民也!”
    沈念沒想到小萬曆會援引他在奏疏中的話語。
    聽到此話。
    光懋突然朝前走了兩步,然後“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抄錄了去年年底山東諸官言一條鞭法之弊的部分總結之語,請陛下細覽,看過此文後,陛下便知山東之現況。”
    “媚主之臣實在誤國!翰林院編修沈念以日講官與起居注官為利,侍於君側,竟如此誆騙陛下,實乃欺君,請陛下將其治罪!”
    “砰!”光懋朝著地上重重磕頭。
    皇極門下,一下子變得安靜下來。
    百官皆沒想到新年首次常朝就能發生這樣的爭論。
    自嘉靖後期,一條鞭法開始施行,質疑之聲便沒有停歇過。
    但而今事情的重點似乎轉移到了沈念身上。
    誰都知曉一條鞭法非完美之法,光懋所言的三點缺漏確實存在。
    沈念之言說得太滿且還被陛下在常朝上引用,若真窮糾沈念的話語之失,其必將會被重懲。
    當下,看沈念不順眼的官員多著呢,不遠處沈一貫的臉上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
    媚主?誤國?欺君?
    沈念聽著這三道大罪砸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大步走出。
    他從來都不是那種被人欺負而不反駁的人,今日他就要讓這些對新政一知半解的官員們明白:一條鞭法的內核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