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為官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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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煜坐在太學眾人迅速收拾出來的位置上,與房玄齡對立而坐,兩人神色尋常,絲毫不見半點爭執與不滿、憤恨。
    這讓台下的學子們都有些驚愕。
    正確來說,這兩位不是應當爭論起來麽?
    怎麽氛圍如此的和諧?
    而陳煜在這短暫的時間裏麵,已經想到了為何房玄齡今日會出現在這裏講學,又想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明明不應該有學子提及“房玄齡”講學引起自己的注意,為何偏偏出現了那兩位學子。
    這應當都是“房玄齡”或者說“李世民”所故意為之的。
    這是在劃分.敵我!
    對待敵人自然是要秋風掃落葉般不留情麵的,而麵對自己人就可以稍微講一講情麵了。
    怎麽真的能在“學問”上擊敗自己人呢,那自己人還要不要麵子了?
    不給敵人麵子可以,總不能連自己人的麵子也不給吧?
    於是有了今日的論戰。
    論戰“為官”之道,表麵上看是房玄齡與“陳煜”的論戰,實則誰不清楚陳煜的父親是誰?就算不清楚陳煜的父親、祖父是誰,也應該知道陳煜的“陳”象征著哪個家族吧?
    陳煜的陳,是官渡陳氏的陳。
    陳氏的子弟在為官之道上的經驗比房玄齡這種出身底層的學士豐富一點,那怎麽了?怎麽了?
    輸了不丟人。
    想明白了這一點,陳煜的心情就越發的平和。
    待到陳煜的情緒徹底平靜下來,便聽到對麵的房玄齡開口了,聲音很平淡,但那一雙眸子中卻帶著些許的“欣賞”之色。
    “方才我講到,為官清廉便是好官的時候,就見到賢侄的神色有異,之後的言論大抵上也是從這一句話中延伸出來的,賢侄對此有何不同的意見?”
    陳煜稍微整理了一下措辭,而後開口說道:“我之思想、之為官之道,大抵上是從史書以及諸多陳氏的典籍中總結出來的,僅為我自己的看法,並不代表陳氏的看法。”
    先給自己打了個護盾,然後才繼續。
    “我之思想以“求實”二字為核心,所以看一個官員是不是好官,我首先看的是“結果”,也就是這個人在為官的這段時間內,是否給黔首們帶來了和平安定的生活?是否讓黔首們的生活變好了?是否所治理的地方風平浪靜,百姓們都安居樂業?”
    “這是最重要的一點參考。”
    “至於清廉與否,是第二個評判標準。”
    “方才房學士所言,清廉的官吏便是好官,這一點我之所以有意見,並非是對清廉的官員有意見,我隻是對那些拿喬作勢,弄虛作假,一心隻想要“名”,搞出來一副天大地大名大的樣子,覺著自己十分清廉——但總結起來,除了清廉之外,什麽事情都沒做的假大空的官吏有意見。”
    提及這裏,陳煜的眉宇中帶著些許的不屑之色。
    “此次從南方一路前來,煜途徑了我大唐的諸多郡縣,所見到的官員數不勝數,這些官員之中就有房學士所說的“清廉之官”,但同樣也有方才我所說的那種官員。”
    陳煜毫不客氣的、直接了當的批評道:“比如我所經過洪州府的時候,便在下屬的某個縣城見到了一位“清廉”的官吏。”
    他似笑非笑的說道:“這位官吏名為“高境”,不知道背景是什麽,但總而言之,年紀輕輕的就做到了一府的副官,他自號十分清廉,從不收受賄賂、也從不行賄,他覺著自己一定算是一位好官了。”
    “但房學士,您猜他治下的百姓們是怎麽說的?”
    房玄齡知道,這治下的百姓一定沒說好話,這一問出來,這位名為“高境”的官吏基本上明日便會被大批的禦史彈劾,順帶被彈劾的大概還有“尚書省”的某些官員。
    誰叫尚書省總管著這些官員的升遷事務呢?
    但.房玄齡卻依舊假裝迷惑的看向陳煜,臉上帶著好奇的問道:“哦?治下的百姓有何評價?”
    “莫非對他很有意見?”
    他十分坦誠的問出了這句一定會引起巨大風暴的話,因為高境的確有背景,而且背景很大——和他房玄齡也不是一路人。
    高境的背景是洪州高氏,洪州高氏在朝中現任最高的官員名字叫做“高士廉”,高士廉本人則是當朝申國公、尚書省左丞。
    陳煜笑了笑,並不說當地的人對這位“高境”的評價,隻是簡單的陳述了一些當地所流傳的民謠:“當地有這樣的一首民謠,傳遍大江南北。”
    “高境高境,家家皆淨,兩袖清風舞弄朝中事,一雙招子不看百姓心,都言青天高,誰言青天家中老鼠逃。”
    他歪著腦袋,說出了這首“民謠”,笑著看向房玄齡問道:“房學士聽著這首民謠,覺著這高境算是一位好官麽?”
    房玄齡陷入了沉默。
    而人群中卻突然有人放聲大哭,那人的哭聲最開始十分克製,等到了陳煜問出這句“高境算是一位好官麽?”的時候,這位學子的哭聲完全遏製不住了。
    他整個人跪伏在地上,周圍的學子們都以一種好奇的神色看向他。
    這.這是怎麽了?
    隻見那學子的臉上帶著猙獰的淚水,劃過臉頰,落在地上。
    “學生請房學士為學生、為洪州府百姓主持公道!”
    他仰起頭,麵容猙獰無比:“當初那高境來到我們縣之前,我們縣的日子還是能夠過的去的,在陛下的政策下能夠緩和下來。”
    “那高境來了之後,不知道做了什麽,先是隨意處置我們縣一位大善人——他說那大善人行賄,可是那大善人什麽時候做過這種事情?隻是順著前任縣令的貪腐,所以不敢揣測這位新縣令的脾氣,因此送上去了一份禮物。“
    “這位好官便直接叫人當眾將那位善人從府衙內扔了出來,這一扔不要緊,其餘人都以為這位善人得罪了縣令,因此開始對這位善人的家業進行蠶食。”
    “後來這位善人去縣衙告狀,這位縣令不分青紅皂白,以為他又是來行賄的,於是便直接叫人將他打了一頓又丟了出來。”
    “這位善人悲苦之下,隻能夠懸梁自盡。”
    他咬著牙說道:“自那以後,我們縣的風氣便直接變了,這位縣令雖然不貪財.但.縣衙中的其他人貪!”
    “隻是兩年的時間,我們縣便多了許多的貧苦之人,後來大災來臨,這位縣令的確是不貪腐,但卻也沒有手段,壓不住那群商販,縣中因為遭災,數萬百姓流離失所。”
    這學子再叩首,眼睛中已經是猩紅一片:“可是兩年前,這位“清官”,這位造成了我們縣數萬百姓流離失所的清官在尚書省的考核評定中被認定“為官清廉,治理一方,為甲下”,直接升任洪州府府丞!”
    他似笑非笑,麵容悲苦:“學生一直說這位官員的無能,可隻要說起來這位官員的無能,旁人便會說起來他的清廉——仿佛清廉才是官員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沒有能力的清廉,真的是最重要的麽?”
    “學生並非是為貪腐的官吏說話,隻是難道無能就不算是壞官麽?”
    房玄齡聽了這學子的哭訴,輕歎一聲,聲音中帶著些許惋惜的神色,他也同時擔任禦史台左都禦史,因此看向這學子點頭道:“你放心就是了。”
    “本官今日回去之後,便去查明此事。”
    “若是經查,此人的確是如此的一位官員,那麽本官必然在朝會上對其進行彈劾!”
    他的神色憤怒:“連帶著對尚書省的某些官員也好彈劾!”
    說完之後,苦笑著看向陳煜:“賢侄.你繼續說吧。”
    房玄齡仿佛是感覺到了自己注定而來的失敗一樣,緩緩的閉上眼睛,整個人都帶著些許的疲憊之色。
    陳煜看著房玄齡好似一瞬間蒼老的模樣,心中想笑,若不是他看見了那學子與房玄齡對視了一眼,那眉宇中帶著幾分的“算計”之色,他還真覺著那學子這是有感而發了。
    當然了,這事情肯定是真的,因為他的確聽說過這件事情。
    隻是就這麽巧合,自己來與房玄齡辯論為官之道的時候,那位洪州府的學子就正好在聽?
    這世上哪裏有這麽巧合的事情,相信巧合的人大抵上都已經死了。
    而房玄齡做這件事情,大概也是想要順勢將其引到高士廉的身上,將這一把火繼續的燃燒起來。
    於是,他裝作沒有看出來一樣,繼續說道:“那賢侄便繼續說了。”
    “除了這位官吏之外,還有另外一位官員。”
    “這位官員煜倒是沒有親眼所見,但在縣中逗留增添補給的時候,倒是聽說了有關他的一些舊事。”
    又是舊事!
    正諸多學子一聽到“舊事”這兩個字八卦心都起來了,被這位在這個時候提起來的“舊事”大概率不是好事啊。
    果不其然。
    隻聽得陳煜緩緩的說道:“貞觀二年,江陵府的府台遇到了一件人生中最難以解決的事情。”
    “因為在這一年,江陵府遇到了百年難得一遇的“洪災”,大水決堤幾乎衝刷了一切,將良田淹沒、將房屋衝塌,當大災難來臨的時候,人們總是能夠感覺到自己在天地之下的渺小。”
    “這位府台同樣也是如此。”
    “這位府台不算是無能之輩,在災難來臨的時候,他的決策十分果斷,即刻做出了決策,也因此江陵府的百姓並沒有在災害中死去多少。”
    “但後續的事情,卻讓這位自詡為清官廉潔了一輩子的府台有些為難了。”
    “災難之後,要麵臨的便是兩件事情,其一,重建,其二,安撫民眾、以及賑災。”
    “重建也好、賑災也好,都需要兩樣東西,第一,錢財,第二,糧食。”
    “而大災之後,必定有商販為了利潤鋌而走險,江陵府也不例外。”
    “當時,江陵府的糧食價格暴漲近百倍,從前能夠供給一家三口吃喝月餘的銀錢,在那個時候甚至不能供一家三口吃上兩天。”
    “而這位府台平日裏十分廉潔,而廉潔也就意味著他與當地的一些商販也好、地主勢力也好,關係都不太好,所以他從這些人的手中借不出來糧食。”
    “但這位府台最後還是找來了足夠的糧食。”
    “這些糧食雖然不算非常多,但每日薄薄的稀粥,卻讓百姓們撐到了朝廷賑災糧的到來。”
    陳煜的神色緩緩的冷淡了下來:“房學士,您猜,他最後是從哪裏找來了能夠暫時應付著災民,甚至足以撐到等待朝廷賑災錢糧下來的糧食?”
    房玄齡麵容驟然苦澀了下來,他看著陳煜說道:“這件事情,老夫也有所耳聞。”
    他陷入了沉默和回憶當中,最後緩緩的開口道:“你說的那人,應該是如今的蔣國公之子,屈冷,如今官任東南道節度使。”
    陳煜緩緩點頭,表示對這個回答的認同。
    而後房玄齡緩緩的開口說道:“屈節度使當時是將.將朝廷供給戰時所需的糧倉直接打開了,以其中糧食為引,迅速平定了當時暴漲的糧食價格,而這種舉動也讓當地的糧食販子們十分憤怒,本來在屈節度使任職到期之後,便可以再次勝任的,但經過這件事情,便遷到了東南道做節度使。”
    節度使這個官位在現在這個階段,基本上就算是“二線”了。
    沒有什麽本質上的權利,算是一種“榮養”的官職。
    而做出這個決策的,正是房玄齡本人,而房玄齡在做出這個決策之後,被一些憤怒至極的百姓追到長安城來辱罵。
    陳煜笑著看向房玄齡:“房學士可是後悔了?後悔當日依照唐律處置了屈冷?”
    房玄齡微微搖頭。
    “我並不後悔,但”
    他有些不解的說道:“但實際上,包括我在內,所有人都覺著,實際上屈冷沒有做錯。”
    “我做出這個決斷,是因為我當時負責考核評定官員,屈冷的行為名義上的確是觸犯了唐律,因此給了他同一個丁的評定。”
    “可聽賢侄之意,似乎並不認可他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