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逼宮

字數:23763   加入書籤

A+A-




    謝誌的手指就在謝淵的麵前晃啊晃,指指點點。
    謝淵看著謝誌有些激動有些得意的模樣,沒有說話,也沒有辯解的意思。
    他知道,謝誌既然敢突然發難,肯定不會是空穴來風。
    雖然以謝淵現在的勢力和機變,想要先將事情拖下去、或者想辦法瞞下去,都不是沒有辦法,但謝淵並不想那樣做。
    他沉靜的看著謝誌,看著他胸有成竹的模樣。
    果然謝聞又問道:
    “謝誌,你這樣說,可有什麽依據?”
    “自然是有的。”
    謝誌撚須微笑:
    “如果各位去祠堂翻看族譜,便會發現,謝淵這位堂堂現任家主,前麵兩任家主的‘兒子’、‘侄兒’,竟然還沒有登記上族譜,沒有在謝玄他們那一房列名。
    “一名家主還給族裏其他族人錄入族譜,自己卻譜上無名,豈不滑稽?”
    這話一出,許多長老都十分驚訝。
    甚至有人心中一動,都生出立即去查證的念頭。
    但是眾人都知道,謝誌既然敢當麵這麽說、當麵發難,不可能拿這種輕易就可以驗證的事情胡說。
    竟然還有這事?
    長老們跟旁邊的人竊竊私語,交換眼神,宴會廳裏有些喧鬧起來。
    一向豪邁的謝雷皺著眉頭,甕聲甕氣的說道:
    “這也不能說明什麽,或許謝奕當時另有考量。對了,五爺怎麽說?”
    “謝雷,你說得不錯,五爺也是這樣說的!”
    謝誌一指暗有替謝淵說話之意的謝雷,哈哈一笑,自信的姿態瞬間就將謝雷的氣勢壓製:
    “五爺說謝奕當時找了個借口沒有給他錄入族譜,後麵就再也不提這茬,讓五爺都有些奇怪。”
    “那不就得了?說明他們都知道,也沒瞞著別人,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隻是謝奕現在躺著,沒法問他而已。等他醒了再說吧!”
    謝雷繃著臉道。
    謝誌望著他,似笑非笑:
    “謝雷,真能這樣拖得過去嗎?好吧,就算暫時不入族譜有千般理由,的確不能直接說此謝淵就是假冒。
    “但是,前不久家主擊殺魔教姬家的天才宗師姬軒,是在威縣北山村。那裏是什麽地方,你們知道嗎?”
    許多長老微微皺眉,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那是哪來。
    謝靈韻嬌軀震了一下,下意識喃喃道:
    “那裏是哥哥養父母的桑梓地……”
    謝誌轉過頭來,撚須笑道:
    “靈韻說得完全正確。”
    謝靈韻一下反應過來,頓時臉色脹紅,咬牙道: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囁嚅幾下,緊緊抿著嘴。
    謝淵朝著她擺了擺手,讓她一呆,神色瞬間無比複雜。
    謝誌微笑道:
    “北山村正是當初帶走謝淵、謝倫兄弟倆的遠房族人——當然,這個遠房,實在是不知遠到哪裏去了,翻遍族譜八百年,找不到北山村的信息,隻是他們的確姓謝,或許跟一千二百年前分出去的虞北謝氏有些幹係,或許。
    “那對夫妻對謝淵兄弟倆自然是恩重如山,對我謝氏也是有大功的,在北山村修了大墳自不必說。謝淵是孝子,清明、年節與忌日,一年三祭,當然不曾少過一次。
    “也從來不曾多過一次。”
    眾人聽到這裏,都隱隱有些明白。
    謝誌繼續道:
    “偏偏他遭遇姬軒那一次,既不是清明,又不是年節,也不是忌日,他卻突然去了,還遭遇了強敵。明明姬家最近一直針對我族,以謝淵向來的沉穩縝密,怎麽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去冒險呢?而且真的遇到了敵人。
    “除非,他那時候就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我就是那次感覺有些奇怪。後來啊,我又偶然發現,那兩天謝淵剛好去祠堂看了族譜——
    “同樣的,他平時不是刻苦修行,做族內年輕人的楷模;就是處理族務,讓我等汗顏。兩年多了從沒做過其他事情,怎麽又突然去祠堂看族譜呢?
    “我一問五爺,就聽說謝奕居然給他留了東西。而謝淵看了東西,又看了族譜,可是驚訝了好一會兒。”
    謝誌說到這裏,撚須暫歇,麵帶微笑,讓眾人自去回味。
    長老們沒有愚魯之輩,再是向著謝淵此時也聽出些不對勁,都是沉默。
    謝聞暗自搖頭,嘀咕道:
    “你可真是條狗尾巴,將別人跟得這麽清楚。”
    “彼此彼此。”
    謝誌笑眯眯的,清臒的像貌如同教書先生,眼中卻露出一絲精明。
    他和謝聞一樣,最開始都對家主大位十分有意,對謝淵實在是好好了解過的。
    不管是他的養父母,還是他的行蹤習慣,謝誌和謝聞都了解過不少。
    於是謝聞知道,謝誌說得並沒有問題。
    “但是就算這樣,也不能說謝淵就一定是那二位的親生兒子了。”
    沒有其他人說話,卻是謝誌自己在說。
    但眾人都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就是真正的關鍵。
    “所以我派人好好去北山村查了一下,想看看那二位在二十年前的大難之前是如何的,有沒有子嗣,有沒有其他親眷。
    “結果,你們猜怎麽著?我發現這兩位我族的‘大恩人’,竟然在當地縣誌上、戶籍上、檔案上,查不到任何之前的資料。凡是涉及二十年以前的事情,全部都被抹去了。
    “而且,據我屬下所說,應該是近兩年才消去的。
    “不知道到底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膽敢掩蓋我陳郡謝氏恩人的生平呢?”
    謝誌似笑非笑,語氣古怪。
    眾人不語,心中都想到了一個名字。
    謝誌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
    “雖然做得如此明顯,但線索斷了,我還真沒有辦法。然而天可憐見,夫妻倆如此風光的遷墳回歸,許多舊人自然是記得他倆的。
    “我順著這條線查下去,很快查到,隔壁村有個老穩婆,已是耄耋之年,還對夫妻倆當年生娃之事記憶猶新。
    “為什麽記憶猶新?因為那兩日正好是當時的家主喜得麒麟兒的大喜日子,我謝氏信使四出,在虞州各地分支傳播喜訊,但凡是離得近的都能沾沾喜氣,北山村也不例外。
    “那位母親剛剛準備臨盆,就聽說謝氏家主也同樣生了孩子,名淵,還領了紅雞蛋。
    “於是夫妻倆為沾喜氣,同樣給還沒出世的孩兒取名謝淵。或許真是得了我陳郡謝氏的庇護,穩婆說她接生接了一輩子,從來沒見過生孩子如此順利的,而且生下來的孩兒唇紅齒白,五官隻取父母精華,無比標致,並且以她經驗是不會長歪的那類娃娃,看著就得從小俊到大。
    “最奇異的是,那孩兒剛開始不哭不鬧,天生沉靜,眼神一刹那似乎還有些迷茫,然後才如懵懂孩童一般放聲大哭。老穩婆說到這裏繪聲繪色,仍然麵帶奇色,當做不得虛言。
    “諸位長老,覺得這北山村謝淵,是不是和哪位有些相像啊?”
    謝誌撚著胡須,笑眯眯的。
    呼——呼……
    回廊外風雪連綿,廳內寂靜無聲。
    無數眼睛明裏暗裏看向謝淵,卻見謝淵仍然沉靜,不發一言。
    謝誌環顧一圈,知道大局已定,心中有些激動。
    他慢慢道:
    “如果這樣諸位還覺有些不妥的,那我就請家主為消除大夥兒疑慮,開棺驗屍,以我謝氏的家傳秘法確認和他們並無血緣……”
    “謝誌,不必如此。”
    謝淵搖了搖頭,打斷道。
    他神色平靜,手裏攥著玉樽,慢慢道:
    “你說的,當都是真的。我亦是近日才知道。”
    眾人聽他親口承認,都是微微張嘴,神情震動。
    沒想到,背後居然還有這麽複雜的事情!
    這謝淵,竟然根本不算陳郡謝氏的人?
    謝聞、謝秉、謝雷和所有其他長老都是一臉沉凝,驚訝中帶著荒唐。
    不同的是,有些人複雜而沉重,有些人則瞬間臉色變幻,心思閃動起來。
    謝靈韻呆呆的望著謝淵,滿腦袋都是空白。她隻是下意識的想著:
    “他竟然不是我的兄長?父親在做什麽?他在做什麽?天呐,他竟然不是我的兄長,我們原來不是親人……”
    謝靈韻下意識的感到悲傷而不舍,鼻子都酸澀起來。
    但她正要垂淚,突然想到什麽,忽然止住了。
    等一下……
    慕朝雲隻是望著謝淵的身影,並沒有驚訝之色,而是微微一歎,眼神中浮起憐惜。
    謝誌見謝淵承認得如此幹脆,也有些意外。但他喜上眉梢,隻是嗬嗬笑了一下,道:
    “既然你承認,那就好辦了。念你在位上沒有搗亂,對謝家也有功勞,我便既往不咎,你自己交出扳指退位吧。
    “但是謝淵啊,不是本長老不想幫你,實在是翻遍八百年的族譜,都找不到你先祖的名字。就算陳郡謝氏能者為先,你也得先屬於陳郡謝氏吧?
    “可惜,你終究不是我陳郡謝氏的族人。即使都姓謝,恐怕你和我們現在族地裏的族人論起血緣,還不如世居陳郡的百姓親近。”
    血緣疏遠非常,還不如隨便一個老陳郡人……
    謝靈韻沒聽到其他,隻注意到這一句話,又呆呆的想著。
    “謝淵,退位吧,與自己留些體麵。”
    謝誌緊緊盯著謝淵,盯著謝淵手上的扳指。
    謝淵下意識的摩挲了一下扳指,無聲的歎了口氣。
    他聽了謝誌說這麽久,早就預料到了什麽。
    從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開始,謝淵就預料過這一幕。
    但他沒有想到來得竟然如此快。
    如果自己不知道,他就不會有這些動作,那或許就永遠也沒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當他一知道真相,哪怕隻是下意識的舉動,也被時時關注他的有心人看出端倪,好巧不巧。
    或許,這就是命運。
    但謝淵仍然感謝謝奕,告知了他自己身世真相。
    其實這並不符合謝奕想要他一直當家主的利益,隻要一直不告訴他,謝淵自己不知道,同樣也將其他人察覺的可能降到最低。
    然而謝奕同樣不想一直欺瞞他。
    可惜這不是自己真正的二叔,但絕對是一位親近可敬的長輩。
    謝淵並不非常留戀這個位置。
    相較而言,他其實更喜歡自由自在的修行,而不喜歡將如此沉重的擔子抗在肩上。
    這固然有許多好處,卻有同樣巨大的壓力,不是謝淵所喜。
    但是……
    謝淵搖了搖頭:
    “諸位長老,明日我們召開全體長老會,再來商議家主之位的歸屬。
    “今日是除夕,是一年之末尾,是團聚的日子,也是慶祝的日子,諸位共聚一堂,先吃飯吧。”
    他舉了舉杯,一飲而盡。
    謝誌看著他,本來想說什麽,不過他敏銳的注意到了周圍長老的反應,隻是嗤笑一聲,回轉去了自己的座位,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很美味。
    其他長老神情都有些複雜,一言不發,默默的對付著麵前的山珍海味。
    隻不過他們或是神思不屬,或是眉頭緊皺,一頓本來氣氛尚好的團拜宴會,吃得味同嚼蠟。
    長老們無心飲宴,心事重重,陸陸續續的離開,宴會廳很快便空空蕩蕩。
    隻有謝淵、謝靈韻和慕朝雲還坐在前麵,以及一群渾身別扭卻仍然侍立著的仆役站在旁邊伺候。
    謝靈韻神色一直有些複雜有些飄忽,卻聽謝淵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愣著幹嘛?吃飯啊。”
    “啊?”
    謝靈韻下意識的轉頭,有些莫名的問道:
    “這關頭你還有心情吃飯呢……”
    “反正都這樣了,不如先吃飯。”
    謝淵看了一眼兩列空著的案幾上,大半珍饈都沒怎麽動,不由搖搖頭:
    “浪費。”
    “這南海巨蟹味道不錯。”
    慕朝雲素手輕柔的撕開一條雪白的蟹腿肉送入嘴裏,然後淡淡說道。
    謝淵微微一笑,同樣掰起那比人臉還大些的螃蟹。
    謝靈韻有些覺得不可理喻,又有些佩服謝淵的沉著。
    但她奈不住性子,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兩下謝淵:
    “喂,你真不是我哥?”
    “別想了。”
    謝淵瞥了她一眼,嗬道:
    “我永遠是你哥。”
    謝靈韻登時瞪大眼睛:
    “你明明不是!”
    “就是,一日為兄,終身為哥。你沒聽說過嗎?”
    謝靈韻柳眉倒豎:
    “你別瞎說!我根本沒學過這一句。”
    “那你現在學了。”
    謝淵遞過去一隻幾有孩童小臂粗的蟹腿:
    “喏,吃個腿。”
    謝靈韻聽得咬牙切齒,但是看著那被剝好的蟹腿,又忍不住接過來,低頭吃著。
    反正不管怎樣,他不是自家的兄長了。
    吃完飯後,謝淵和謝靈韻先去找了崔萍君。
    “竟然還有此事……”
    崔萍君聽了之後,也是露出驚訝的神色。
    她轉向床上靜靜躺著的謝奕,神色複雜,搖了搖頭,暗自歎道:
    “你這真是為難孩子呀……”
    崔萍君又看向謝淵,問:
    “淵兒,那你打算怎麽做?”
    她神色如常,好像完全沒覺得眼前這個不是自己的侄兒。
    謝淵並不意外,隻是道:
    “等明天的長老會,我想再爭取一番。如果不行的話……再說吧。”
    崔萍君聞言,歎了口氣,默默點頭。
    謝淵拱了拱手,在崔萍君和謝靈韻複雜的目光中離開。
    回到自己的院落,謝淵仍然笑著和迎上來的侍劍和雲竹招呼,沒讓她們感覺出一點異樣。
    隻有等和慕朝雲單獨相處時,他才神色微斂,長長歎了口氣。
    慕朝雲如同鏡湖般的雙眸安靜的注視著他,拉了拉他的手,輕聲問道:
    “你打算怎麽做呢?”
    謝淵沉聲道:
    “再爭取一下吧。二叔……他將家族托付給我,我不放心交給其他人,是真的不放心。”
    無論是謝聞,還是謝誌,兩人一個眼界有限,一個唯利是圖,絕對不是適合執掌整個家族之人。
    而其他的長老,要麽勢力不夠,要麽心不在此,放眼望去,更無一人適合。
    謝淵好不容易將陳郡謝氏穩定了下來,若是再讓其他人攪亂,他怕局麵會一發不可收拾,愧對謝奕的囑托。
    若真是能一走了之,倒還好了……
    謝淵歎了口氣。
    慕朝雲望著他,語氣有些縹緲道:
    “恐怕很難。
    “而且,你終究不會一直留在這的。”
    謝淵看了眼慕朝雲,若有所思道:
    “你是看到什麽了?”
    慕朝雲點了點頭。
    邦。
    謝淵在她吹彈可破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威脅道:
    “不是讓你不準用天機術嗎?”
    慕朝雲完全呆住了,吹彈可破、白如透明的額頭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她下意識摸了摸額頭,不敢相信謝淵竟然敢如此囂張!
    以前還叫師傅,現在就當小孩,以後會怎樣都不敢想。
    但慕朝雲隻是微微低頭,輕聲道,女宗師竟有些楚楚可憐:
    “那是以前看到的,我最近可沒有用。”
    “哦?那倒是錯怪你了。”
    謝淵聞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輕輕替慕朝雲揉了下額頭,惹來慕朝雲輕哼一聲。
    “那你還看到什麽了?”
    謝淵隨口問道。
    慕朝雲瞬間頓了一下,而後馬上變得柔和隨意:
    “不告訴你。”
    “誰稀罕。”
    謝淵不以為意,隻是笑道:
    “我們這種接班人,隻相信人定勝天。”
    “那就最好。”
    慕朝雲認真的道。
    除夕本是團圓夜。
    然而中午宴會廳的消息不脛而走,或者這種消息本來就根本沒法瞞住。
    整個族地都知道了,新年一到,家族就會召開事關家主人選的長老大會。
    而至於為什麽……
    有大家都不信的流言,比如說謝淵是假冒的。
    但凡稍有理智的人,都對此嗤之以鼻。
    更多人還是信是內部紛爭,或者更實力有關,一時眾說紛紜,除了地位很高、接近長老的那些人,沒人信那個離譜的流言。
    直到新年已至,第一縷嶄新的陽光照耀在溪水議事廳的亭台樓閣裏,熠熠生輝。
    裏麵已經坐齊。
    大年初一,來到溪水議事廳的謝氏長老,僅次於謝淵第一次召開長老會的那一次。
    而這次和那次的差距,也僅僅是一兩名實在來不到的長老,比如閉關之後了無音訊的謝羽。
    隨著陽光穿過景致的窗欞和設計巧妙的天窗氣孔,屢屢光柱照射進廳堂,映照著潺潺溪水,蕩漾出粼粼波光。
    隻可惜如此美景,仍然改變不了嚴肅而凝重的氛圍。
    謝淵與第一縷陽光一同進入議事廳,仍然在首位坐下。
    隻不過每個人都注意到了,他並沒有穿那繁複的家主玄袍。
    謝淵掃過默默注視著他的每一名長老,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一下,看著他們的神色。
    他籲了口氣,然後平靜的聲音在廳內響起:
    “諸位長老相比都知道今日大會的目的。
    “以防有昨日未來的長老不清楚具體,我便在這裏告知大家。
    “我,謝淵,並不是先家主謝玄的親子,與他並無血緣關係。我之籍貫為威縣北山村,當是一千二百年前分出家族的虞北謝氏,再於不知多少年前分出去的謝氏族人。
    “我於近期知道此事,本來無意將此事公開,但由謝誌長老明察秋毫,察覺此事,公之於眾。
    “雖然於禮不合,但是我還是想要為自己、為謝奕家主辯解,我與他皆無私心。
    “特別是謝奕家主,畢竟我都不是他的侄兒,私心無從來過。謝奕家主做此決定,實在是一心為家族。”
    “若是一心為家族,怎會做出如此不符規矩、不敬祖宗之事?我陳郡謝氏,差一點甚至都要被外人血脈竊取了!”
    謝誌一拍案幾,大聲道。
    此言一出,許多長老都變得無比嚴肅。
    是啊,如果從來沒人察覺此事,謝淵也不說,然後一直占據著家主之位……
    百年之後,謝氏族地裏的謝家人,還是陳郡謝氏的血脈嗎?
    或許他們千百年前還是一家,但這血緣之遠,遠到僅僅隻是同姓,實則完全是陌生人。
    如果那樣的事情真發生了,他們怎麽麵對列祖列宗?
    謝淵看了謝誌一眼,沉默一下,道:
    “因為家族到了生死存亡之危。連續兩任家主戰死,謝氏風雨飄搖,壓力極大。非常時行非常事,這是謝奕家主沉睡之前告訴我的。
    “那時我並不完全理解他話裏的意思,但是不自謙的說,我仍然兢兢業業、一絲不苟的踐行著,為了陳郡謝氏的穩定和安危而不斷努力。
    “我想這一點,眾位心裏都有一杆秤,心裏自有計較。
    “到了如今,我在這個位置到底做的如何,諸位同樣有目共睹——
    “如今家族的局勢初步穩定,按照謝奕家主的固守方針,麵對外界挑戰損失極小。在沒有大宗師的情況下,已經逐漸和王家、崔家又形成僵持之勢。
    “隻要再假以時日,等家族——或者我直接說,等我。等我成為大宗師,家族這些年丟失的領地、生意、秘地和利益,我都會一一拿回來。
    “我謝淵不管出身如何,因為謝奕家主對我的救命之恩、關愛之情,一心為了陳郡謝氏而奮鬥,絕無其他心思。
    “我可以在此立下誓言,等時機成熟,便將家主之位傳給下一位陳郡謝氏的嫡係族人,傳給一位合適人選。我及我的子嗣,絕不會染指陳郡謝氏的家主尊位。
    “但在那之前,我希望諸位仍然同意我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與大家一起團結一心,共抗外敵,直到家族真正的沒有了隱患。屆時,不需要召開長老會,我自己就會主動退位的。”
    謝淵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微微往後一靠,靜靜看著眾人的反應。
    許多長老都神情有所觸動,眼神中透露出沉思。
    “那麽,諸位開始發表意見吧。”
    謝誌當先出聲,高高舉起了手:
    “我反對謝淵繼續出任家主之位。
    “第一,他根本不是陳郡謝氏之人,讓外人坐這位置,何其荒唐?
    “第二,謝淵其人,年輕莽撞而天真,處事愚蠢而幼稚,能力又極其有限,根本勝任不了家主之位。
    “他在位期間,家族四處碰壁,遭遇多次危機,損失極大。
    “光我興隆堂,名下歸屬商會就損失了二成,商隊解散、重編三成,一年總收益減少三成!
    “然而家主無動於衷,對此無能為力,任強敵打壓、逼迫,隻能割城讓地,不斷求和,無一點謝氏之氣魄。興隆堂隻是一個例子,相信其他各位皆有同感。
    “而謝淵不隻不解決強敵,還招惹強敵。我族本與魔教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他非要招惹魔教的姬家,致使姬家不計後果的對我族進行報複,損失慘重,全因他一己私欲。
    “如此昏聵無能,實在不適合做家主之位。我建議,直接取消謝淵的家主之位,重新選舉家主。至於謝淵,留待之後發落。”
    謝誌一番話說完,滿堂安靜,隻餘溪水之聲。
    片刻之後,謝聞緩緩開口:
    “謝誌,你不要借題發揮。你自己什麽水平,大夥兒都清楚,就不要怪到人謝淵身上了。”
    “藥房的處境很好麽?差點兒掏空藥庫的是誰?或者說,你支持謝淵繼續留任?謝聞,你隻用回答我這幾個問題便成。”
    謝誌咄咄逼人道。
    謝聞沉默了片刻,冷冷道:
    “我雖然不支持他繼續……”
    “那就這樣。時間有限,下一位。”
    謝誌直接打斷謝聞,望向謝秉:
    “秉長老,你意下如何?”
    謝秉方正沉凝的臉一片肅穆,魁梧的身軀即使坐著也顯得高大,氣勢驚人。
    眾人都望向這位實力地位都極高的龍武院首座。
    他緩緩開口道:
    “第一,我不同意你說的那些胡說八道。興隆堂的損失,大半是因為你水平問題,小半才是大勢。至於其他的,更是無關謝淵,他已經做得很好。”
    謝誌知道謝秉一向強勢,但沒想到他這麽不給麵子,而且似乎還站在謝淵那一邊,不由臉色微變。
    謝秉繼續道:
    “第二,我不支持謝淵繼續出任家主。”
    此話一出,眾人神情都變得複雜,又鬆了口氣的模樣。特別是謝誌,頓時喜笑顏開,毫不介意謝秉剛剛對他的嗬斥。
    因為三位勢力最大、實力也極高的資深長老、高階宗師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那謝淵的家主之位基本到頭。
    “第三。”
    謝秉看著謝淵:
    “龍武院副院長的位置為你留著,我建議你直接進入龍武院。”
    這話一出,長老們神情又有些微妙。
    但謝秉說完,再無其餘的話,閉上嘴巴,眼觀鼻鼻觀心。
    謝淵朝著他微微點頭,看向其他人。
    謝雷本來一直閉眼,此時睜開,聲如悶雷:
    “雖然謝淵確實不適合當家主了,但是還是給個長老位置。我們靜心修行,也很好。”
    謝雷雖然沒有職位,但實力強大,同樣是高階宗師。
    這些強大的宗師意見都一樣,後麵便更無其他變化。
    長老們紛紛表態,都和前麵四人一樣表達了反對,哪怕其中有些是一直十分支持謝淵、或者被謝淵折服的長老。
    但以謝淵根本不屬於陳郡謝氏的身份,最多最多當個客卿長老就頂天了,他們確實無法接受一個外人擔任家主。
    謝淵靜靜看過去,心中明白,其實他們已經提前就開過了會。
    看到謝鐵心雖然低頭沒有看他,卻都旗幟鮮明的表達了立場,他深吸一口氣,道:
    “諸位長老,我明白你們的難處。但若是我退位之後,卻又讓誰頂上來?
    “謝聞長老實力雖強,然而心誌不堅,視野僅在一地一房,無法統攬全局;
    “謝誌長老修為深湛,但恕我直言,目光短淺,唯利是圖,心氣雖高,自視不明,不是擔大梁的人選。”
    他毫不客氣的指出兩個問題,又看向謝秉:
    “至於秉長老,可曾有角逐家主大位之誌?謝雷長老,想必同樣如此。”
    兩名強大的長老都是搖頭。
    謝誌臉色微黑,悶哼一聲: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一個外人,管好自己的事情。”
    謝淵見眾人沒有太大反應,歎了口氣,看向謝謙——卻是謝伏的兒子管事謝謙,不是那位外事長老。兩人取名之時,兩房隔得太遠,沒有溝通,取了重名。世家大族,此事時有發生。
    管事謝謙代表謝伏,謝淵看著他,問道:
    “伏長老可有示下?”
    謝謙猶豫一下,搖了搖頭。
    謝淵頓時心中清明。
    以謝伏的地位,沒有意見,就是意見。
    謝誌的心徹底定下,朗聲笑道:
    “既然如此,謝淵,還不快快摘下扳指,退位讓賢!”
    謝淵的眼睛唰的盯向謝誌。
    然而謝誌是何許人?又是何等修為?他根本不懼,隻是冷笑著回望過來,眼冒精光,氣勢反倒更加迫人,給了謝淵沉重的壓力。
    在謝誌眼神逼迫下,在眾多宗師長老的眼神注視下,謝淵一言不發。
    他望向了廳堂之外。
    這個時刻,也隻有謝奕蘇醒,才能助他了。
    不過謝淵旋即自嘲,謝奕怎會這麽巧就醒來?
    而且如果他醒了,那自己其實更不用呆在這個位置上了。
    搞得好像自己十分留戀一般。
    廳堂外的陽光很刺眼。
    雖然議事廳內透過陽光,相當明亮,終究比不得外麵,哪怕看出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看不真切。
    謝淵注視著外麵,微微眯眼。
    他定睛一看。
    什麽都沒有。
    謝淵將目光收了回來,從謝誌開始,一一掃過眾位宗師長老,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片刻。
    他忽然歎了口氣,感覺一陣解脫。
    心念一動,將血玉扳指上留存的氣息靈識全部抹去,謝淵把扳指摘了下來,感覺摘掉了什麽枷鎖。
    他將扳指放在麵前的案幾上,惹得許多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視。
    頂尖的法器,也象征著頂尖的權力。
    謝淵默默站起身,朝外走去。
    謝雷並沒有看那扳指,隻是望著謝淵,忽然眉頭一皺:
    “謝淵,等一下!我們先商量下給你個什麽位置的長老再走唄!”
    謝秉微微側頭,看著謝淵背影沉聲道:
    “龍武院副院長,就這麽定了。
    “不,你當院長!我當個閑散長老,來爭一爭這大位。”
    他盯著謝誌:
    “我會支持謝聞,不會讓你這廝沐猴而冠。”
    謝誌臉色一變,冷道:
    “秉長老,這是何苦來哉?”
    “你不配。”
    謝秉淡淡道。
    謝聞卻並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多麽欣喜,他隻是看看那放在桌上的扳指,然後扭頭看向謝淵,眉頭緊皺。
    他喚道:
    “謝淵,你的待遇,藥房會給你留著的。”
    “多謝美意。我的事情不急,還是先定好家主之位。隻望諸位千萬不要讓謝氏再現爭端,穩定為上。”
    謝淵在門口拱了拱手,語氣誠摯。
    他說罷轉身,頭也不回的徹底離開。
    眾長老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便也沒有去深究。
    回到大院裏。
    謝淵看著迎接自己的兩名俏丫鬟,笑著招呼了一聲,而後想了想,道:
    “雲竹,你以後多跟侍劍練武。這個世界,練武是不會有錯的。其他的方麵,我相信你比侍劍能處理得更好。
    “侍劍,我給你準備了一本秘籍,裏麵有我一些武道感悟,回頭你去書房拿。以後好好努力,若有機緣,說不定你能成宗師呢。”
    兩名侍女本來就聽了些風言風語,心中忐忑,聽了這話,一時呆愣住。
    “少爺,我跟你一起走!”
    雲竹忽然道。
    侍劍愣了一下,似乎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
    “少爺,要不你收我當徒弟吧?”
    謝淵哭笑不得:
    “你在說什麽東西?你除了教雲竹練武,以後都聽她的!”
    他搖了搖頭:
    “我沒法帶你們走。你們就留在這裏,他們不會為難你們的。等你們想走時跟靈韻兒說一聲,自然就可以走了。蹭蹭這裏的丹藥靈氣,沒壞處。”
    “那少爺,你為什麽不留在這裏呢?他們趕你走嗎?”
    雲竹一臉糾結道。她從來都是溫婉聰慧,又守規矩,卻從沒露出這麽真情流露的表情。
    因為她知道,謝淵要是走了,大概這輩子不會遇到這麽好的少爺了。
    謝淵隻是搖了搖頭,拍了拍兩名丫鬟的肩膀,然後去找到慕朝雲。
    “走了麽?”
    慕朝雲靜靜問道,似乎早有預料。
    謝淵見她連東西都收拾好了,歎了口氣:
    “還是你算得準。走吧,去和叔母道別。”
    謝淵想了想,就打包了一個小小的包裹,裝了兩件衣裳,其他的什麽丹藥法寶,全部留下。
    包括蛟魂。
    雖然極舍不得,但這不是屬於他這個謝淵的武器。
    謝淵最後摩挲了兩下這杆神槍,而後將其放在兵器架上,頭也不回的離開。
    蛟魂微微震了一下,亮起晶瑩剔透的湛藍光芒,仿佛玄兵有靈。
    然而隨著謝淵收回其中的氣息和靈識,這杆神槍也漸漸暗淡,恢複了普通模樣。
    “這……淵兒,你何苦要走?”
    家主大院裏,崔萍君聽到謝淵辭別,瞪大了眼睛。
    謝淵歎了口氣:
    “叔母,實不相瞞,放下這個擔子,我隻感覺枷鎖頓去,一身輕鬆,心情其實不錯。但唯一不好的,就是愧疚。我沒能完成二叔的囑托……”
    他頓了一下,點頭道:
    “若是謝家以後有沒法避免的大難,我定盡己所能。在這之前,我會努力修行,爭取有能幫到謝氏的那一天。”
    既然這個家族不需要他,謝淵又何苦死纏爛打?
    何況死纏爛打也無用,他已經盡力。
    謝淵望了一眼安詳的謝奕,暗暗道歉:
    “二叔,對不起,我沒能在家主位置上保護謝家。但我會盡力修行,說不得有一天,我也能庇護謝氏,完成你的囑托。”
    崔萍君見謝淵去意已決,不由連連搖頭,歎息道:
    “謝家看起來要難了。
    “罷了,淵兒,你隨你心意吧。你二叔肯定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你這個年紀已經盡力。以後你常回來看看,至少這個院裏仍是你的家。你二叔,我,你妹妹,還有你大哥,都在這裏。”
    謝淵心中升起暖流,重重點頭。
    他對著謝奕深深一禮,而後和崔萍君告別,正說去找謝靈韻,就和聞訊趕來的雙馬尾撞個滿懷。
    “什麽?走?去哪?帶上我!”
    謝靈韻言簡意賅。
    謝淵又是哭笑不得,提溜著謝靈韻的脖子,就像謝靈韻提溜著手上的兔子般將她放到一旁:
    “好好陪你娘你爹,我會回來看你的。”
    “什麽回來看我!你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了嗎?”
    謝靈韻頓時嚷嚷。
    謝淵愣了一下,支吾道:
    “這個……”
    “你去哪!”
    謝靈韻雙手拉著謝淵的手,身體往後仰,仿佛要將他拉回來。
    謝淵無奈,隻得給她說了個地方。
    謝靈韻這才想了想,狐疑道:
    “沒騙我?”
    “嗯。”
    “行吧,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隨後就到個什麽啊你。”
    謝淵敲了她腦袋一下,然後擺了擺手,和慕朝雲攜手離開。
    謝靈韻望著兩人的背影,不由撅起嘴巴。
    她想了想,進屋看向母親:
    “娘,過兩天我就找謝淵去了。”
    “娘還是希望你能在家裏陪著我和你爹。”
    崔萍君一臉平靜的道。
    謝靈韻看著母親,若有所思:
    “但是你要看著爹,我偷偷跑你也沒辦法拋下爹來找我。”
    “這倒是不錯。”
    崔萍君微微頷首。
    “我明白了!”
    謝靈韻頓時眼神大亮,連連點頭,雙馬尾一跳一跳。
    崔萍君無奈道:
    “你明白的太多了。至少,哪怕你們沒有血緣,仍是同姓同族,這便是不成的。你爹都不會同意。”
    “那也等爹醒了再說!”
    謝靈韻一扭頭,雙馬尾打了個旋兒,直接離開。
    如果崔萍君真要攔她,堂堂宗師,一家主母,又對女兒了若指掌,真會讓她跑得掉?
    謝淵的院落裏。
    侍劍和雲竹正在打掃空蕩蕩的院落,心裏也有些空落落的。
    忽然,院中平地起風,一道人影突兀出現。
    兩名侍女一看,卻發現來者是一名不起眼也不認識的幹瘦老頭。
    “謝淵呢?”
    老頭皺眉問道,語氣似乎有些急促。
    兩名侍女對視一眼,雖然不認識來人,還是低頭恭敬道:
    “回長輩,少爺已經走了。”
    “走了?走哪裏去?”
    老者眉頭皺成一個川字,聲音直接提高。
    周圍旋風愈發劇烈,侍劍和雲竹都一動不敢動,頭更加得低:
    “少爺說,要離開陳郡,遊曆天下……”
    “遊曆天下?”
    老者喃喃重複,忽而仰天長歎,捶胸頓足:
    “可笑!可笑!
    “堂堂陳郡謝氏竟然有眼無珠,趕走真正的麒麟兒!”
    他聲音如同悶雷,轟轟隆隆,響徹整個謝氏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