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辭別後一同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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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劉盈的神異,劉邦雖然還是不敢細想,但劉盈專門提到要來找韓信,且一反常態黏著韓信不放,他便先放下思考,先解決韓信的事。
    能被劉盈叫阿兄的人,沒有一個不被劉盈利用。
    劉盈叫了韓信許多聲阿兄,以後似乎還要繼續叫下去,而不是直呼韓信的姓名,可見韓信此人有多少值得劉盈利用的地方。
    而且劉邦對韓信確實也很有好感,願意幫助韓信。綜合感情和利益,劉邦決定咬牙多養一個人。
    短期資助和長期供養的壓力是不同的。劉邦隻是一個亭長,還要養一妻一妾兩兒一女,平日手頭又很鬆,常常接濟別人,經濟實屬不寬裕。
    韓信不是孩童,養他的費用可不低。劉邦還要籠絡他,不能逼著韓信幹活。
    雖說就三年,劉邦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挺冒險的。
    看韓信對南陽亭長的怨恨,如果他捉襟見肘養不了韓信三年,現在韓信對他有多少信任,將來就有多怨恨。
    這麽一想,劉邦有點認可兒子的話了。
    好事沒做到底也是做好事,你怎麽能怨恨恩人?韓信你這樣品德有虧,需要改!
    他買了肉和布,先拜祭了韓信的父母,又給錢讓客棧管事的找人帶信,尋了施舍飯的老嫗和南陽亭長,說自己要上門拜訪。第二日,他才駕車帶著韓信和劉盈上門。
    劉邦自稱韓信的遠親,現在當了秦吏,家境寬裕了,便來淮陰接韓信到自己家生活。
    老嫗沒多想,隻叮囑韓信跟了慷慨善良的親戚,不可再像以往那樣遊手好閑,要勤快地幹活。
    以前很多人讓韓信別遊手好閑,韓信都不屑一顧。這次老嫗說教,韓信卻認真應了。
    他不知道恩人家境如何,但既然他認了義父,一家人都幹農活,他不可能遊手好閑,丟不起這個臉。
    老嫗很高興。
    她回屋拿出一摞大小不一厚實的鞋底給劉邦:“這就當我給那孩子的送別禮了。”
    劉邦笑著收下:“有阿媼的惦記,韓信將來肯定會有出息。”
    老嫗搖頭:“我隻是憐惜他,與他將來有沒有出息無關。”
    劉邦道:“阿媼幫助韓信,自是不計較回報。但正因為有阿媼這樣不計回報幫助他的良善人,他才更應該努力上進,不能對不起你的善意。”
    阿媼聽完劉邦的話,笑顏舒展:“說得對!你一看就是個有本事有品德的長者!”
    她又對韓信道:“你要好好學。”
    韓信再次鄭重點頭答應。
    劉盈沒有去彰顯存在感。
    他乖乖拽著劉邦的衣角當背景板,觀察父親、韓信和老嫗。
    阿媼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阿兄仍舊顯得有點傻,而阿父,嗯……阿父什麽時候嘴裏說教一套又一套,滿口大道理了?
    劉盈冥思苦想,想不出結論。
    好像隨著他長大,阿父不知不覺就熱衷說些大道理了。
    唉,真煩人。
    辭別老嫗後,劉邦帶著不情不願的韓信來到南陽亭長家。
    雖然都是亭長,但南陽亭長見到劉邦時很拘束。
    韓信見南陽亭長麵露愧疚,倨傲地仰起頭,正想諷刺幾句,劉盈先搶了話頭。
    劉盈邁過韓信,對南陽亭長作揖:“伯父你好,我是阿兄的阿弟。”
    阿兄的阿弟……你介紹的什麽廢話?本來也準備在韓信開口前打圓場的劉邦瞥了兒子一眼,靜靜地看劉盈又要作什麽妖。
    劉盈的廢話介紹把南陽亭長逗笑了。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小罐子和一根幹淨的小木棍,用小木棍在罐子裏小心地絞了絞,又在罐口狠狠地刮了刮,把隻沾了一丁點飴糖的小棍遞給劉盈。
    韓信極力隱藏眼中的鄙視。他認為南陽亭長又在沽名釣譽了。
    給糖就給糖,還在罐子口摳摳索索刮來刮去,不如不給!
    “哇!謝謝伯伯!”劉盈含著糖,雙眼笑成了月牙,“飴糖好廢糧食的,我隻有年節才能吃到。”
    劉盈掰著手指,抱怨飴糖製作有多麻煩。
    飴糖就是後世的麥芽糖。
    麥芽糖不是用麥芽做的糖,而是用麥芽對蒸熟的精糧進行發酵製成的糖。後世常用糯米,現在隻能用粟米和稻米,出糖率非常低。
    現代社會糧食充足,飴糖十分便宜。但在缺衣少食的古代,糧食都不一定能吃到青黃不接的時候。
    糧食金貴,舂米麻煩,出糖率低。家中沒點資產,誰敢做麥芽糖?
    劉盈念叨完後,抱怨阿母把飴糖罐子藏得太嚴實,自己在阿父阿母出門時,把家裏翻遍了都沒有尋到飴糖,還挨了頓打罵。
    他仰起頭,再次道謝:“謝謝伯伯!伯伯好慷慨!”
    南陽亭長憨厚地笑著,又要從罐子裏攪糖。
    劉盈搖頭拒絕:“阿父阿母教導我,不可多拿別人的東西,這不是乖孩子的行為。我想吃糖,以後要自己出人頭地,買下很多很多的田地,專門用一畝田來種稻做飴糖!”
    南陽亭長誇讚道:“好誌氣!來,為了你的誌氣,阿伯也要給你吃糖!”
    他又要去拿木棍。
    一旁的妻子眼睛狠狠抽動了一下,阻止了南陽亭長。
    韓信本來因為劉盈的無心之言有點別扭,見亭長妻吝嗇的表情,眼底又浮現鄙夷。
    亭長妻罵丈夫:“孩童每日不可多吃飴糖,會牙疼。”
    她把罐子搶過來,直接塞給劉盈:“拿著,以後吃。”
    劉盈含著糖果小棍使勁推讓,不肯要。
    亭長妻板著臉:“你有誌氣,將來有出息了,還我一罐不就成了。難道你沒有信心以後會有出息?讓你拿著就拿著。”
    亭長妻聲音很尖銳,表情也很刻薄。
    她見劉盈不肯要,就把罐子硬塞給了劉邦。
    劉邦想付錢,被她拒絕。
    亭長妻狠狠剜了韓信一眼,捏著嗓子道:“隻要不每天來我家吃糖,一吃就吃幾個月,委婉拒絕後還到處說我家刻薄吝嗇,這點飴糖我還送得起。”
    韓信滿臉漲紅。
    劉盈把飴糖小棍拔出來,對亭長妻作揖:“我替阿兄賠不是了。這都是阿父的錯,是阿父沒有做好榜樣。”
    劉邦正在看戲,突然膝蓋中了一箭。
    他低頭瞪著劉盈。
    劉盈對他眨眨眼,用眼角餘光示意旁邊快爆發的韓信。
    劉邦沉沉歎了口氣,也對亭長妻作揖:“是我沒做好榜樣。韓信年紀還小,又沒有長輩教導,請阿姊見諒。”
    亭長妻神情軟和:“罷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她取來一個布包塞給韓信,冷聲道:“這裏有一身新衣,一雙新鞋,一百錢。你新到親戚家,手頭也要有點錢,給你阿叔家的人送點東西。”
    說完,她轉身回屋。
    南陽亭長賠不是道:“我妻粗俗失禮,讓公見笑了。”
    劉邦失笑:“她與我妻性格相似,我不覺失禮。”
    南陽亭長驚訝:“你妻也這樣脾氣?”
    劉邦點頭:“不是這樣的脾氣,管不住家啊。”
    南陽亭長不由浮現自豪的神色:“確實。”
    劉邦把糖罐放好,拉著南陽亭長閑聊。
    劉盈把發愣的韓信拉到門外。
    出門後,韓信低頭看向懷裏的布包,半晌不語。
    劉盈坐在庭院裏菜田的田埂上,繼續舔小棍。
    許久後,韓信才開口。他的聲音過於低沉,有點嘶啞:“她不是厭惡我嗎?”
    劉盈舔了舔嘴角:“她能不厭惡你嗎?你換位想一想,若你是她,好心收留了陌生人一頓飯,結果那人日日都來討食,一討好幾月,你不厭惡?”
    韓信道:“她可以直接拒絕,何必侮辱我?”
    劉盈搖頭:“她就是不想侮辱你,才暗示你離開。若南陽亭長夫妻二人是侮辱他人的性格,還能容你白吃白喝幾月?我阿父還不是去陌生人家,而是去伯母家蹭吃蹭喝幾月,伯母都受不住了。唔……換作是我,就直接把人打出去,這樣算侮辱嗎?”
    韓信嘴角下撇:“算。”
    劉盈道:“那阿兄會怎麽做?”
    韓信不知道。
    他很想說會一直助人,但他知道不可能做到,不想在幼弟麵前說謊。
    再者,盈兒被恩人教導得很聰明、很懂禮,他睜眼說瞎話騙不過盈兒。
    所以韓信隻能以沉默對待。
    劉盈不逼問,繼續舔飴糖。
    經驗值到賬就成了,阿兄回不回答不重要。
    韓信見劉盈不繼續問,鬆了口氣。
    他抱著布包,與劉盈並肩坐在田埂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韓信有點昏昏欲睡,劉邦才出來。
    南陽亭長一直執著劉邦的手,讓劉邦在家裏住幾日,神情不舍極了。
    劉盈叼著已經舔得沒味道的小棍撇嘴。
    幸虧南陽亭長資助的是韓信,不是阿父。阿父在伯母那裏吃了虧後,白蹭的本事與日俱增,爐火純青。
    “回家了。”劉邦摸了摸劉盈的腦袋,又拍了拍韓信的手臂,用眼神示意韓信。
    韓信猶豫了一下,神情僵硬道:“亭長,謝你的贈飯之恩。”
    他沒說他日發達一定重謝。韓信仍舊對南陽亭長膈應,不想重謝。
    南陽亭長歎息:“你父親是很有才華的士人,我很仰慕他。我本想一直資助你,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南陽亭長向韓信道歉,一直怨恨南陽亭長的韓信心中卻沒有痛快。
    劉邦與韓信、劉盈與南陽亭長告別,駕車離開淮陰。
    他們終於要回沛縣了。
    馬車速度快一點,到下一個驛站時天還未黑。
    路上,劉邦和劉盈一直在聊天。
    劉邦去官府以親戚投靠的理由轉移韓信的戶籍,縣吏十分驚訝。
    走就走唄,居然還來轉移戶籍,縣吏許久未見如此一板一眼遵守秦律之人。
    劉邦自嘲:“我居然在這裏變成了別人口中的迂腐之人了。”
    劉盈搖頭晃腦:“現在六國士人滿天下亂竄,但阿父是秦吏,不是六國士人。阿兄又要在沛縣長久生活,我們當然要遵守規則。總不能讓阿兄一直藏著吧?”
    劉邦笑道:“是這個理。”
    劉盈湊到劉邦耳旁:“阿父,你現在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劉邦笑容一滯,板著臉道:“沒有!”
    劉盈笑得差點從車上滾下去。
    “啊啊啊啊阿父你怎麽駕的車!我差點掉下去!”
    “你自己差點掉下去,怪我作甚?”
    “都是你的錯!我差點掉下去!虎毒不食子!阿父你居然是這樣惡毒的父親!”
    “啊?!”
    韓信本來心頭沒來由的鬱鬱,聽到義父義弟又因為不知所謂的事爭吵,嘴角彎起。
    他抱緊布包,不再回憶過去。
    韓信開始暢想自己在沛縣生活的未來。
    那一定是一個讓自己在年老後做夢,也會露出微笑的未來。
    ……
    劉邦剛駕車行駛到沛縣地界,夏侯嬰已經等候著了。
    夏侯嬰不知道劉邦什麽時候回來,他隻是每日駕車往沛縣交界處的驛站轉一圈才回去幹正事。
    “老大,你終於回來了!”夏侯嬰哭道。
    劉邦嫌棄地把夏侯嬰的熊抱推開:“你哭什麽哭?我家中出事了?”
    夏侯嬰抹著眼淚搖頭:“沒有沒有,嫂嫂好得很。我隻是想你,擔心你。”
    劉邦無奈道:“我去送個信,有什麽好擔心?”
    他等夏侯嬰擦掉哭出來的鼻涕後,給了夏侯嬰一個擁抱:“我回來了。”
    夏侯嬰抽噎:“安全回來就好。我們趕緊回去!叫上樊噲、蕭何他們,今日為老大接風洗塵!”
    “明日吧,我先休息一日。”劉邦把韓信拉過來,“這是我新認的義子,叫韓信。明日我再給你們介紹。”
    夏侯嬰雖疑惑劉邦為何要收義子,但還是立刻展露熱情的笑容歡迎道:“一看就是個英武才俊!來,叔父給你的見麵禮。”
    他從懷裏摸出一把錢塞給韓信。
    韓信尷尬得不知道手腳往哪放。
    劉邦道:“他很靦腆,別太熱情,會嚇到他。你先送韓信和盈兒回沛縣,我有事先回趟豐邑。”
    夏侯嬰笑著把劉盈抱在懷裏,又從懷裏摸出一包肉幹遞給劉盈磨牙:“好。”
    劉邦駕車回豐邑,先探望了劉太公,詢問父親的身體是否安康,又把帶回來的禮物送給二哥二嬸,和回豐邑照顧父親的劉交。
    最後,他敲響了大嫂的門。
    大嫂開門,神情警惕,仿佛劉邦要來向她借糧似的。
    劉邦滿臉不耐煩地把從鹹陽買的布匹遞給大嫂,正要轉身離去,大嫂喝道:“等等!”
    劉邦停下腳步,但仍舊背對著大嫂家的門。
    大嫂小跑回屋抱了個布包出來,塞劉邦懷裏:“盈兒再費鞋,你也不能老給他穿草鞋。現在都快仲秋了!你和呂娥姁究竟會不會做父母?!”
    罵完後,大嫂把門狠狠合上。
    劉邦低頭看著懷裏的布包。
    本來他沒買大嫂的禮物,但劉盈囉嗦,隻能買個耳根清淨。
    “兒子比我強。”劉邦先神情鬱鬱,然後忽地展顏笑道,“兒子比父親強,那是大好事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