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拔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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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樓。
    萬丈青天籠罩之下,有裂帛聲響起。
    祁烈死死攥住金光編織的長劍。
    他發出一道低沉悶哼,十年前北海墜落的沉屙,迸發出刺眼輝光,仿佛要將他拽入當年的漩渦之中……
    金鼇峰的執法法袍在這一刻被天命與劍氣摧毀。
    衣袖寸寸破裂。
    最終祁烈沒能抓住這把劍,天命金線斷裂,他向後退去,跌坐在地。
    “……”
    祁烈怔怔看著這一幕,神情有些蕭索。
    “你師兄和其他人不一樣。”
    陳鏡玄緩緩來到祁烈身前,伸出一隻手。
    祁烈並沒有回應。
    他隻是不甘地凝視著那金線破碎的方向,喃喃說道:“渾圓儀囊括大褚王朝萬千生靈……”
    “但總有例外。”
    陳鏡玄平靜道:“謝玄衣就是那個例外。即便是執掌渾圓儀的我,亦不能看清他的‘命數’。剛剛你也試過了,北海發生的事情,是一團巨大的迷霧,想要看清迷霧後的真相,就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甚至……付出代價,亦不能成功。
    祁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過了很久。
    他仰起頭來,迷茫問道:“倘若我剛剛沒有鬆手呢?”
    那把飛劍,不斷下墜,墜向北海最深處。
    如果自己不鬆手。
    是不是可以隨著飛劍一同下墜……看到最深處發生的事情?
    “謝玄衣的天命不可直視。”
    陳鏡玄搖了搖頭,遺憾說道:“如果偏要直視,隻會瞎了雙眼。”
    ……
    ……
    梵音林的枯葉簌簌落下,雨水拍打地麵,顯得嘈雜淒厲。
    法厲簸坐在泥濘之中,佛門修行者平日裏主修定力,忍受痛苦的能力極強,可此刻他卻止不住哀嚎,潺潺鮮血自眼眶中流淌而出,滲過雙眼,溢過掌背……謝玄衣微微皺眉,有些不解地看著這一幕。
    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梵音林神念對碰的畫麵,此刻在謝玄衣腦海裏緩慢回放。
    很快就有風聲響起。
    負責看守大普渡寺門口的法嚴,第一時間感受到了梵音林的異樣。
    隻是數息功夫,法嚴便趕到了這裏。
    梵音林堆滿枯葉。
    老僧簸坐,鮮血蔓延,淌到袈裟之上,淌入泥坑之中。
    “師弟!!”
    法嚴怔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好幾位年輕僧人,也聽到了梵音林中的哀嚎,他們想要上前查看,都被法嚴喝聲攔住,不得入內。
    “師……兄……”
    法厲聲音沙啞,鬆開捂住麵頰的雙手,慌亂探索著。
    一雙布滿老繭的手掌,滿是鮮血。
    此刻法厲的麵容,恐怖到了極致。
    他臉上覆滿猩紅之色,眼眶一片空洞,鮮血還在流淌,熱氣從眼眶之中升騰彌漫,仿佛被火藥灼燒一般……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法嚴連忙來到師弟身旁,蹲下身子,將其攬入懷中,以大袖替他擦拭麵頰,連忙施展術法,想要替其療傷……但青燦輝光凝聚落在法厲眼眶之中,猶如被深淵吸取,源源不斷落入,絲毫不見好轉。
    自己師弟……徹底瞎了。
    法嚴看著這一幕,心疼到了極點,他望向一旁的謝真,還未開口說些什麽。
    法厲用力握住了師兄的手掌,嘶啞說道:“師兄,不管他的事,不要責怪他,是我……都怪我……”
    法嚴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過了片刻。
    他哀聲道:“師弟,這是怎麽了?”
    “我……違了戒律。”
    法厲聲音顫抖,斷斷續續開口,艱難擠出一個笑容:“梵音林……乃是為佛門有緣人設下的福地……丈量神海,聆聽天命,本該點到為止……法厲僭越界限,妄圖窺伺謝施主的命數,遭受此劫,乃是咎由自取……”
    這一番話說出,梵音林蕭蕭落葉,盡皆蕩出輕輕的悲鳴。
    謝玄衣沉默丟下那根竹條。
    事實上。
    他也未曾想過,今日會出現這樣一樁意外。
    梵音林的考驗,乃是一場關於“神魂”的造化。對於大褚年輕人而言,闖過梵音林,神魂心境便會更上一層樓,即便遭遇了意外,無法抵抗梵音入侵,同樣也會被法厲出手救下……
    妙真帶著使團西渡至此,開壇講道,其實不過為了招攬氣運。
    妙真的手段很高明。
    隻要踏入大普渡寺,便算是佛門的有緣之人,無論能不能闖過梵音林,都會得到一份造化。
    以造化換氣運,這很公平,梵音寺不會沾染因果。
    佛國的金光陣,梵音林,其實都是為有緣人準備的“福地”。
    唯一的變數。
    便是有人,不需要這份福緣——
    在謝玄衣出現之前。
    這份變數,其實就是鈞山。
    倘若鈞山真人來到大普渡寺,那麽金光陣,梵音林,銅人牆,乃至最終的金身塔,都不會對其有一絲一毫的阻攔。
    這位前世已經修至陽神之境的大修行者。
    完全有資格,直登金身塔頂,與佛子妙真正麵對決。
    但可惜,今日鈞山未至。
    法厲錯誤地高估了自己,也錯誤地低估了謝玄衣。
    “法嚴。”
    梵音林中,響起一道冷漠威嚴的喝令之聲。
    摟著師弟的老僧,抬起頭來,目光越過密林,望向紅山山頂,那聚集金光的塔尖位置。
    俯瞰眾生的佛子,凝視著梵音林,緩緩說道:“……回你的金光陣中。”
    法嚴不為所動,他與站在最高點的佛子對視,神色流露出不解。
    “師兄……”
    便在此時,法厲的聲音響起。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忍著劇痛,溫聲開口:“師兄,我無恙……一飲一啄,皆有天定。今日之事,你切莫怪罪謝施主,也切莫做出傻事。”
    說罷。
    法厲緩緩調整方向,對不遠處的黑衣少年行了一禮。
    “謝施主。”
    法厲沙啞說道:“前麵是銅人牆,還請繼續前行。越過銅人牆,佛子大人就在金身塔中等你。”
    “……”
    謝玄衣緩緩還了一禮。
    他望著法嚴,後者隻是垂眸替師弟不斷擦拭麵頰上的鮮血。
    這一刻,謝玄衣明白了哪裏“不對”——
    就在先前,法厲神念觸碰自己劍意的那一刹。
    謝玄衣感受到了一股不禮貌的神識……這股神識就像是一隻無形大手,在背後推了法厲一把,於是就有了現在的畫麵。
    這隻手,來自於紅山。
    準確來說,來自於今日籠罩大普渡寺的“佛國”。
    謝玄衣緩緩抬起頭來。
    他望著金身塔方向。
    那裏站著一道持握金杖,衣衫翻飛的高大身影。
    風雨傾注,那身影巍峨如山。
    ……
    ……
    “小山主終於出來了!”
    紅山山頂。
    金簡鋪開,倒映出第三關銅人牆的畫麵,以客人身份觀看大普渡寺好戲的諸人,紛紛屏息仰首。
    終於。
    梵音林盡頭,走出了一道黑衣蕭瑟的少年身影。
    隻不過這少年臉上神情並無喜悅。
    “小山主似乎不怎麽高興啊……”
    段照發現了不對,他輕輕拉了拉鄧白漪衣袖,壓低聲音問道:“你有沒有覺得,小山主闖第二關的時間有些長了?”
    站在紅山山頂,回望梵音林方向。
    看不見絲毫異樣。
    由於【佛國】規則所至,這片本該完整的紅山世界,被一片片風雨切割開來。
    山頂上的這些客人,看不到梵音林中的動靜,也無法判斷梵音林裏發生了什麽。
    “是有些長。”
    鄧白漪蹙起眉頭。
    她輕聲說道:“武宗武嶽,隻花費了半柱香。按理來說,謝真應該比他更短……這是遇到了什麽事情,耽誤了麽?”
    段照摩挲下巴。
    他回想著蓮花河謝真馭劍而行的畫麵,呢喃道:“不應該啊,莫不是法厲刻意出手阻攔了?”
    “不論如何,現在是到銅人牆了。”
    鄧白漪深吸一口氣,擔憂說道:“不過,這一關對你家小山主而言,會不會有些吃虧?”
    這第三關銅人牆。
    乃是有十八位金剛羅漢所組成。
    想要以“闖關者”的身份,登上山頂,見到金身塔,就需要闖過這十八位羅漢的聯手進攻……這一關需要修行者具備頂級強悍的體魄,或者極其豐沛的元氣,最先闖關至此的乃是玉清齋仙子商儀。
    很可惜。
    商儀至今還被困在銅人牆中。
    玉清齋乃是極其正統的飛劍修法,商儀的體魄自然無法與佛門煉體者相提比論,她的玉清劍術,短時間內可以爆發出極強的威力,但缺點就在於“連續作戰”,銅人牆的防禦力極其強大,玉清劍術無法一擊製敵,就隻能被銅人團團圍住,陷入角力之爭,從而落入下風。
    最終力有不逮,遺憾落敗。
    商儀已經在銅人牆碰壁了好幾個時辰,這一關與梵音林不同……即便輸了,也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這其實才是考驗人心的地方。
    每一次,都差那麽一點點……
    一次,兩次,十次。
    輸得多了,便會產生心魔。
    沒有闖過銅人牆,不會被剝奪“闖關者”的身份,放棄挑戰,才會。
    ……
    ……
    雨線連綿,捶打天地。
    走出梵音林,視線豁然開朗,眼前是一座被紅牆白瓦圍住的寺院,院門口立著好幾道熟悉身影。
    謝玄衣麵無表情向前走去。
    “謝兄!”
    商儀遠遠喊了一聲。
    “……”
    謝玄衣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寺廟門前,沉默掃視著四周,紅山山頂的寺廟很簡陋,寺門立著一口銅鍾,種身表麵覆蓋著熟悉的晦澀梵文,顯然是某種陣紋禁製,隻要敲響銅鍾,踏入寺廟,應該就會觸發通往金身塔的第三關“銅人牆”。
    此刻。
    這口大鍾表麵還在晃蕩。
    巍巍鍾響,隻剩餘波,擴散繚繞於天地之間。
    應當是不久前才有人敲響了鍾,踏入了銅人牆中。
    謝玄衣瞥了眼四周,他看到了好幾位年齡較大的洞天修士,這些人都是大褚皇城的世家客卿,修行多年,實力不俗,能夠闖過梵音林,但卻被攔在了銅人牆前……不過他卻沒有看到武嶽的身影。
    “謝兄……武兄剛剛入內,現在正在闖關。”
    商儀壓低聲音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謝真一出現。
    商儀就立刻意識到了不對……這少年身上的氣勢著實有些冰冷。
    這股氣勢,與大月國秘境見麵時截然不同。
    這是怎麽了?
    梵音林裏發生了什麽?
    “……”
    謝玄衣緩緩斂去氣息。
    因為梵音林的事情,他的確有些不高興。
    但這“不高興”的原因,著實有些太多太長,倘若說起,難免顯得瑣碎,於是謝玄衣此刻選擇沉默。
    商儀還沒來得及刨根問底。
    “璫!”
    鍾聲再度響起。
    伴隨著鍾聲震蕩,寺廟之中,響起一道悶哼,武嶽雙手抬起,覆在麵門之處,身軀不受控製地倒退而出,雙腳蹬蹬踩地,犁出一道溝壑,足足數十丈,才勉強止住暴退身形。
    “武兄……你沒事吧?”
    商儀連忙上前,扶住武嶽。
    “我無恙。”
    武嶽氣血翻湧,臉色很不好看:“梵音寺都是從哪弄來的手段……這寺中銅人明明都隻是洞天境,為何我偏偏闖不過?”
    “倒也不必多想。”
    她柔聲安慰道:“梵音寺與道門齊名,佛門之中,有不少傳承多年的古老陣紋,這‘銅人牆’就是其一,此陣極其詭異,入陣之後,四麵八方有無數拳腳。想要一次破關,幾乎不可能……即便是‘蟠玄鏡’加持的宇文重,也闖了三次,才能破關。這一關,主要考校的是耐力。”
    這些話,既是說給武嶽聽。
    也是說給謝真聽。
    “呼……”
    武嶽竭力平複呼吸,他也注意到了謝真的神色不對。
    武嶽苦笑一聲:“小謝山主,你怎麽來得這麽晚?”
    他在謝真之後入寺。
    入寺之後。
    武嶽快馬加鞭,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謝真已經走完了全程……可沒想到,踏過梵音林後,又等了許久,都沒看到謝真身影。他在銅人牆前等了又等,這才選擇率先開始闖關。
    “梵音林裏,出現了些意外。”
    謝玄衣垂下眼眸,輕輕開口,算是略作解釋。
    說完這句,他便直接向前走去。
    隔著數十丈。
    謝玄衣隨意拂袖,那懸掛在寺門前的大鍾便被勁氣拍響,蕩出振聾發聵的一道巨響!
    “咚!!!”
    大鍾高高彈起,險些要被拍得暴飛而出。
    這一道巨響,嚇了所有人一跳。
    “梵音林裏有人惹他了?”
    紅山山頂,段照撓了撓頭。
    “我也不清楚……”
    鄧白漪同樣茫然,喃喃道:“我還從未見他這麽生氣過。”
    此刻,武嶽,商儀,以及銅人牆前的其他修行者,都怔怔看著這不可思議的畫麵。
    鍾響之後。
    謝玄衣麵無表情踏入寺廟之中。
    銅人牆立刻湧出金芒!
    鍾聲鼓蕩,寺廟之內,仿佛被金海灌落一般。
    風聲呼嘯,刀兵碰撞之聲猶如厲雨——
    然而不到三息,便有一道瘦削身影,被擲出高牆,重重落在院落之外,不偏不倚,恰好撞在大鍾之上,蕩出第二道鍾鳴!
    “???”
    商儀和武嶽看傻了。
    這被擲出來的家夥……是銅人牆中的“金剛羅漢”?!
    這座大陣,需要十八位佛門“羅漢”坐鎮,這便是以修士代替陣旗,此刻這位金剛羅漢被擲出,便意味著陣旗被拆!
    這已經不是所謂的闖關那麽簡單了!
    這是要拔陣!
    咚!咚!咚!
    接連不斷的鍾響,在寺前蕩開,一個又一個羅漢被謝玄衣從寺廟之中丟了出來,像是一顆顆無用的棋子,就這麽劈裏啪啦撞在大鍾之上,他們被擲出之時,便失去了意識,很快大鍾前便堆了一堆金身修士……
    最後。
    待到鍾聲緩緩停歇,天地早是一片寂靜。
    這道橫亙金身塔與修行者之間的“銅人牆”,被徹底拆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