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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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啪地一聲,爆了一個燈花,湯母傻在一旁,“寶蟬?你……你在說什麽啊?你不認識娘了嗎?”
    之前滿心的喜悅現在全部轉成了焦急,湯母的手按上湯嬋的額頭,神情焦慮,“是不是還燒著呢,怎麽淨說些胡話?”
    湯嬋無言以對,試圖再次溝通,“夫人……”
    “快別說話了,趕緊躺下!”
    湯母惶然地打斷湯嬋的話,轉頭對著一旁神情驚駭的伍媽媽喊道:“快將大夫請來,寶蟬怕是病還沒好全,腦子都燒糊塗了!”
    伍媽媽回過神來,連忙收斂神色應下。
    她瞄了一眼湯嬋,並不出房門,而是站在門口喊來一個小丫鬟去傳話,自己隨即又回到湯母身邊。
    湯嬋張了張口,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湯母眼圈泛紅,憂心忡忡地看著湯嬋。
    這幾天的大喜大悲太過煎熬,她緊握著湯嬋的手,不自覺落下眼淚,“……你若是有了什麽事,叫娘可怎麽活呀……”
    這話聽得湯嬋心頭一酸,她低下頭,沒有再說話。
    大夫很快到了。
    湯嬋抬眼看去,老大夫須發皆白,說話聲音聽著耳熟,應該與她暈倒看電影之前聽到的蒼老聲音是同一個。
    湯母連忙向大夫求助:“……小女自醒來便開始說些胡話,說什麽不是我女兒,像是把自己當成了另一個人,還一心想要尋死……勞您瞧瞧,她這是出了什麽問題?”
    “夫人莫急,”老大夫沉聲道,“容老夫看看再說。”
    湯嬋在一旁聽著,眼下她也沒辦法再說什麽,隻將袖中的小剪子又往裏掖了掖,伸出手去讓大夫診脈。
    老大夫凝神聽了湯嬋的脈相,開始出言試探問道:“你說你不是龐夫人的女兒?”
    湯嬋有些猶豫,她不願占湯母便宜,但也不想對一個外人實話實說。
    老大夫沒聽到回答,又接著問道:“那你是誰?可有名字?”
    湯嬋依舊保持了緘默。
    老大夫連著問了幾個問題,卻問不出什麽,便不再多言,撫著胡須沉吟片刻後,才開口對湯母道:“令愛在湖裏沒有磕到頭,腦後也沒有淤血,不是外傷導致的神智錯亂,許是遭逢大變,情誌受了刺激而引發的癔症,老朽先給湯大小姐開個寧心安神的方子試試罷。”
    湯母握緊了手中帕子,“癔症?”
    “正是。”老大夫點點頭,解釋道,“老朽曾見過一例,一位婦人痛失愛子,驚慟之下昏厥過去,再醒來便不記得自己有過這個孩子了。令愛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遭遇,才不願承認自己是湯大小姐。”
    湯母似乎被說服了,“那她這病什麽時候能好?”
    老大夫沒有把話說死,“這個說不好,先用藥看看罷。這類病症,自然而然痊愈的例子也是有的。”
    湯母皺著眉頭,神情惆悵。
    但她轉念一想,女兒總歸是醒過來了,便打起精神,告訴自己須得知足。
    她向老大夫頷首致謝,“有勞您了。”
    老大夫連忙行禮回道不敢,下去開方子了。
    湯嬋一直都沒再開口,湯母則是收拾好心情,安排廚房給湯嬋送飯。
    因在病中,餐食十分清淡,一碗紅豆薏米粥,一碗雞湯麵,四碟精致小菜,還有一小份參湯,看上去賣相都極佳。
    這具身體已經幾日沒有進食,此時聞到香味,湯嬋胃裏一陣緊縮,大腦發出饑餓的信號。
    她沒能把持住,沒骨氣地拿起了筷子。
    湯母邊給湯嬋布菜,邊輕聲細語對湯嬋道:“……大夫說了,你這病好生將養著,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好了。哪怕好不了也沒事,隻要你還在,娘就什麽都不求了……”
    話裏飽含著一個母親的一腔慈愛,湯嬋聽著,心裏十分不是滋味,吃飯的動作都不自覺緩了下來。
    她沒有打斷,但也沒有給出回應。
    湯母對她的沉默不以為意,陪湯嬋吃完飯,又看著她用了藥,扶著湯嬋躺下給她掖了掖被子,柔聲道:“快睡吧,好好睡一覺,娘親明日再來看你。”
    湯嬋閉上眼睛,等湯母輕手輕腳離開,她才將一直藏著的小剪刀拿出來放在枕頭邊,想了想,還是拿起來塞進袖子裏。
    這一晚太長了些,湯嬋歎了口氣,再次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日正午,湯嬋睜眼後看著毫無變化的床帳,認命地歎氣起床。
    杭州府的晚春已悄悄有了暑意,暖風習習,湯嬋趁著天暖,叫丫鬟準備熱水沐浴。
    洗好出來,湯嬋將頭發擦至半幹,用一根發帶散散攏住,披著薄衫坐到廊下,叫來一個擅長女紅的丫鬟,一邊詢問,一邊對比著記憶,在布上畫著什麽。
    湯母走進屋裏,第一眼便見到湯嬋半幹的頭發。
    “你這孩子,”湯母嗔道,“病剛好就沐浴,若是再染風寒燒起來可如何是好?”
    湯嬋叫不出娘親,也裝不出親熱,便隻點頭當做打了招呼,“無礙的,今日天暖。”
    湯母不理會她的辯解,轉頭吩咐丫鬟:“快叫廚房給姑娘熬碗薑湯。”
    湯嬋抿了抿唇,“多謝。”
    湯母似乎對她的生疏冷淡絲毫不放心上,她笑著坐到湯嬋身邊,看清湯嬋在幹什麽,不由道:“怎麽開始做針線了?你正需要養身體,費心思的活計交由丫鬟去做便是了。”
    湯嬋道:“我要做的丫鬟不會。”
    湯母看了一眼她畫的樣子,確實是沒見過的東西,“這是什麽?”
    湯嬋也不瞞著,“這是矯正鞋墊。”
    “矯正鞋墊?”湯母不懂,“你要矯正什麽?”
    “矯正扁平足。”
    沒有醫學儀器測量準確的數據,湯嬋隻能自己估摸,但有總比沒有強,配著每天恢複訓練,希望能緩解一點算一點吧。
    湯母沒聽明白,“什麽足?”
    “扁平足,就是腳底沒有足弓,”湯嬋比劃著手勢跟她解釋,“正常腳底有個自然的弧度,能起到一個緩衝作用,但扁平足腳底是平的,會影響到下肢關節受力,對身體不好。”
    湯母聽得半懂不懂,“那你用了這個,裹腳怎麽辦呢?”
    “不裹了,”湯嬋搖頭道,“我不纏足。”
    湯母驚訝地瞪大眼睛,“那怎麽行?”
    她有點著急,“女兒家不好不纏足的呀!不然要背後猜測姑娘不嫻靜的。現在大戶人家都喜歡纏足的姑娘做媳婦兒,不止世家大族、書香門第,連勳貴和武將家纏足的女兒都越來越多,若不纏足,說親都不好說的……”
    湯母一直想給女兒找一戶讀書人家,這樣的門戶重規矩,女兒不纏足怎麽行呢?
    湯嬋沒有爭辯。
    橫亙在二人中間的不是普通的母女代溝,而是跨越幾個世紀的思想差距,爭論對錯根本沒有意義。
    她隻道:“我現在不能久站,不能走太多路,更不能跑,萬一以後遇到危險,難道站在原地等死不成?”
    湯母啼笑皆非,隻覺得湯嬋異想天開,“你一個大家小姐,好好在後宅待著,能遇到什麽危險?”
    湯嬋也不多說,這事沒得商量,“總之我不纏足。”
    見湯嬋態度很是堅持,湯母糾結片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順了女兒的意,“也罷,隨你去吧。”
    湯嬋看她像是有話要說,“夫人還有事?”
    湯母對女兒始終不肯叫娘一事感到一點苦惱,但她很快將此事放下,興致勃勃說道:“伍媽媽同我說,你這一遭大難不死,合該是神佛保佑,咱們不若去普常寺進香還願,我想著是這個道理,順帶給你父親添炷香。”
    湯嬋心中一動,佛寺進香?
    她心下琢磨了起來,點頭應下,“您安排便是。”
    見湯嬋願意出門,湯母很是歡喜,立即將事情交代了下去。
    湯嬋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分心聽陪她做針線的湯母絮叨,“……你還記不記得你叔祖母?是娘親的叔母,如今京城慶祥侯府的當家老夫人,最心慈和善不過的長輩。我兒時受了她不少照拂,隻是後來你外祖與侯府嫡枝分家,我出嫁之後,與侯府關係便漸漸疏遠了。”
    “之前周、祝兩家著實欺人太甚,娘親沒有辦法,萬般無奈之下,寫了信給你叔祖母求助。本來沒報什麽希望,沒想到你叔祖母極是心熱,回了信來,邀請咱們上京去住呢!”
    “我思來想去,你爹爹走了,咱們娘倆勢單力薄,被那起子小人纏上,投奔親友不失為一個法子,隻是著實得放下麵皮……”
    休養了大半個月,湯嬋身體見好,可以出門,湯母便帶著湯嬋去了普常寺。
    普常寺坐落在景色清幽的雲林山上,曆史悠久,香火鼎盛,今日正好是十五,寺中更是人流如織。
    湯嬋隨著湯母進大殿上了香,突然感覺旁邊似乎有一道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轉過頭卻隻看到伍媽媽攙扶著湯母起身。
    湯嬋收回視線,這時卻見一位年輕的小和尚來到幾人身前,行了一禮道:“三位施主安,住持有請。”
    湯母聞言很是驚喜,“有勞這位小師父帶路。”
    幾人跟著小和尚往後麵禪房方向而去,路上湯母跟湯嬋解釋道:“……普常寺的住持慧覺大師年過九十,佛法精深。你爹爹與大師私交不錯,當初你爹爹去世,法事還是大師做的呢。”
    提起湯父,湯母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她叮囑湯嬋道:“待會見到人不可失禮。”
    湯嬋默默點了點頭。
    一行人來到禪房,見到了住持慧覺大師。
    對方胡子花白,精神矍鑠,半點不像年近百歲的人。
    湯母與慧覺大師互相打過招呼,慧覺大師念了聲佛號,卻直接看向湯嬋。
    “施主有煩憂?”
    湯嬋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
    沉默片刻,湯嬋痛快點頭,“我不屬於此處,很想回家。”
    “阿彌陀佛,”慧覺問她,“施主何必執著?”
    湯嬋無語,老和尚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她搖頭道:“我不是她。”
    慧覺卻問:“你又怎知道你是你?”
    湯嬋一下子噎住,因為記憶?意識?靈魂?
    她還真沒考慮過這麽哲學的問題。
    不對,差點被老和尚繞進去了,不管怎麽定義自我,她之前三十多年的經曆總不是假的吧?
    湯嬋拋開腦中複雜的線團,從不信神佛的人,此時懷著期待問道:“我還能回家嗎?”
    慧覺搖了搖頭,“萬事萬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並非人力所能及也。”
    湯嬋一下便泄了勁,失望肉眼可見。
    慧覺此時卻看向伍媽媽,“這位施主,世事一切皆有定數,老衲無能為力。”
    湯嬋也跟著看了過去,聯想到剛剛在大殿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心中並不意外。
    伍媽媽頹然閉上了眼,心裏再無一絲僥幸,“多謝大師。”
    而從二人對話開始就愣在一旁的湯母顫抖著聲音問:“你們……什麽意思?”
    她聽得半懂不懂,卻隱約覺得,似乎有什麽她一直本能恐懼著的真相要被戳破了。
    伍媽媽跪到地上,狠狠對著湯母磕了一個頭,紅著眼圈道:“夫人,大姑娘已經去了,那天晚上醒過來的,根本就不是大姑娘!”
    “不可能的!”湯母連連搖頭,“怎麽可能呢?寶蟬隻是病了,你看她不是好好的……”
    “夫人!”伍媽媽提高聲音打斷了湯母,“夫人是否還記得,大姑娘燒得最凶險的時候,已經沒了呼吸,大夫都說救不回來了,隻是片刻後大姑娘又恢複正常,大夫便說是短暫閉氣……”
    她哭著喊道,“夫人,咱們要對得起大姑娘呀!”
    要對得起寶蟬……
    幾個字像重錘一般砸在湯母的心裏,一陣撕裂般的劇痛霎時炸開在湯母胸口,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眼前一黑,身體徹底癱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