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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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作聰明,以身涉險,怠忽職守,鑄下大錯。”雲珩聲音冷冷的,“倒是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麽。”
沈聿如何能不知道?
沈聿沒說話,抬右手拭去臉上不停滾落的冷汗,聲音微啞“臣不會再犯。”
雲珩沉默片刻,算是揭過這條“去榻上趴著。”
從開場這力道就能看得出來今晚不好熬,沈聿聞言也沒什麽反應,趴著總比跪著舒服,右手撐著地站起來,渾身有股脫力似的虛浮。
“你往日性情桀驁,肆無忌憚,本王從不願約束什麽,因你知道分寸。”雲珩把手裏的藤條扔在禦案上,重新從桶裏抽了一根出來,“但如今既然入了朝,輕視人命這一條,本王就不能縱容。”
沈聿把官服拿過去放在別處,走到錦榻上趴了下來。
左手臂疼得不敢使力,他就隻能借著右臂的力量調整好姿勢,聽到雲珩的話,他垂著眸子回答“是。”
雲珩從隔間拿了個軟枕出來,丟給沈聿。
沈聿抱著枕頭,卻沒心思想太多。
雲珩自然不會理會他心裏的想法,藤條依然是破風而下的力道落下,密集而又淩厲,從脊背向下,以一種緩慢卻幾乎沒有停頓的節奏一直抽到小腿。
沈聿看不到身後,卻也知道傷痕肯定是排列得整整齊齊。
“懲罰不定數,五根藤條斷了為止。”雲珩清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聽著無疑像是宣判一場死刑,“若實在受不了,可以求饒。”
沈聿聞言,一顆心頓時墜入冰窖。
沈聿終於意識到自己感動得太早了,相比主子親自動手,他覺得被人拉出去於眾目睽睽之下打板子或者杖責,或許也沒那麽難以忍受。
現在想這些到底也沒什麽用,沈聿把枕頭護在懷裏,調整著呼吸,依然是那句話“是。”
犯下那麽大錯,在雲珩這裏已是不可原諒,他若求饒,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雲珩該說的已經說完,便不再耽擱,藤條攜裹著颶風落下,落在已經被疼痛輪過一遍的脊背上,交疊著第一道傷痕,隔著一層衣衫都能感覺到那迅速腫起來的高度。
沈聿忍著,身上一層冷汗還沒幹,又冒出新的一層來,汗水浸著一道道傷,當真是一場堪稱酷刑的折磨。
“謝,謝主上。”聲音嘶啞,破碎,幹澀。
雲珩目光落在他握著茶盞的手上。
伸手拿回茶盞,他目光落向沈聿慘白的臉上因咳嗽而泛起的紅色,聲音淡得聽不出情緒“不求饒?”
沈聿一怔,此時歇下來也不影響渾身叫囂著撕裂的痛苦。
雲珩轉身把茶盞擱回案上,手裏有些彎曲的藤條也扔在了案上,語氣淡淡“餘下的先欠著,以後把精力多放在政務上,再有疏忽懈怠之處,本王把你身上的骨頭一根根拆下來。”
沈聿已經做好了重新把枕頭咬住的準備,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一時怔住。
他拭了拭,轉頭看向雲珩,小心的動作也無法避免地撕扯著身上猙獰的傷口,沈聿卻像是忘了疼,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主上這是不忍心再打了?”
雲珩看著他,麵無表情。
沈聿一悸,龜縮似的趴回去,這一番藤條下來,他對雲珩的畏懼以最快的速度洶湧加劇。
“本王相信,這次教訓足以讓你記個十年八載。”
“主上說笑了。”沈聿垂眸,聲音低低的,沒什麽力氣,“臣這輩子都不敢忘。”
沈聿說這句話絕對是發自真心的。
雖然雲珩發落下來的數量還沒有打完,但這一次教訓足以留給他刻骨銘心的印象,疼痛是尖銳而陌生的,他長到年近弱冠,也僅挨了這麽一次。
直至經年之後成為榮耀萬千的權臣,站在權勢巔峰光芒萬丈,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新首輔,沈聿也再沒犯過第二次這樣的錯誤。
雲珩聲音平靜“早這麽乖,哪需要挨這頓打?”
雲珩沒再多說,轉頭吩咐“錦曜,進來。”
沈聿眨眼,榮錦曜已經到了?
禦書房的門被打開,榮錦曜拿著藥箱走進來,隨手關上門,正要行禮,卻聽雲珩道“不用多禮了。”
榮錦曜應是,轉身看見地上躺著四截斷掉的藤條,抬頭再看看榻上趴著的那人渾身血痕,一時心驚。
雲珩轉身走開,把地方留給他。
“方才挨打的時候應該把衣服都脫了。”榮錦曜皺眉看著沈聿,見他身上的衣衫已經被血粘住,“你不知道上藥得脫衣服?”
沈聿身體放鬆了下來,整個人無力地趴在榻上,很長時間都沒有動。
此時才真的是疲乏至極,沈聿閉上眼趴著,身上一波又一波劇痛如海嘯席卷而來,疼得他連話都不想說。
“小爺不要臉麵的嗎?”他聲音疲憊,聽著理所當然,隻是幹裂的唇瓣卻讓這句話失了往日的氣勢。
“臉麵是什麽?”榮錦曜給他剪開衣服,“這會兒上藥不還得脫?”
沈聿閉著眼,兩隻手還抱著枕頭,榮錦曜剪衣服時扯到傷口,他疼得嘶了一聲“廢,廢話那麽多,該上藥上藥,小爺沒力氣跟你說話。”
榮錦曜看他後腦勺一眼,很想提醒他,主子還沒走呢,剛挨過打說話就這麽沒規矩?
不過好在沒規矩也不是對著主上,榮錦曜懶得跟一個傷患計較。
雲珩走到禦案後麵的椅子裏坐下,斜倚著身體,就這麽麵無表情地看著榮錦曜給沈聿處理傷勢。
“天亮之後,錦曜出城去傳本王諭令,讓西陵煜進宮一趟。”
清冷的聲音響起,平靜的聲音裏帶著幾分幹淨寒涼的色澤,激得沈聿再也沒了睡意,猛一抬頭,整個人差點從榻上栽下來!
“你幹什麽?別動!”榮錦曜猝不及防,手上一顫,腰間正在撕扯的衣服就這麽被拽了下來,帶下了一層被抽破的皮肉,疼得沈聿眼前一黑,整個人被情急之下的榮錦曜就這麽按回了錦榻上,全身都在痙攣,“疼也忍著,別亂動。”
他手下的力道有些重,直接以行動示意沈聿安分一點,別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去惹怒主上。
然而沈聿沒心思管他的用意,他隻知道若西陵煜真被召進宮,定然也免不了一頓處置。
小豹子是早早就跟在主上身邊的人,對主上更是聽從,服從,敬之,畏之,他更明白,雲珩常年帶兵,對武將的嚴苛絕對比文臣更狠。
那陣讓他暈眩的痛楚過去之後,沈聿鬆開咬緊的牙關,伸手撥開擋路的榮錦曜,竟是踉蹌著從榻上滾落下來,渾然不管這劇烈的動作帶給他鋪天蓋地的痛苦,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禦案前,迎著雲珩靜冷的目光,跪下。
脫了力的身體失去重心直接撲倒在地,冷汗如瀑,沈聿蹙眉,咬緊牙關,直起身體,跪穩“主,主上。”
雲珩看著他,眼底色澤幽冷“本王召西陵煜進宮,詢問他練兵的進度,你想幹什麽?”
沈聿怔住,想說卻還沒來得及說的話,如數被堵在了喉嚨裏。
沈聿努力從暈沉的腦子裏找回一點清醒,垂下沁著汗水的眼眸,終於開口“臣,臣忘了自己還沒謝恩……”
榮錦曜表情定格在臉上,望著沈聿那淒慘的模樣,嘴角一抽,心裏卻到底是鬆了口氣。
“看你精神狀態還不錯。”雲珩聲音淡淡,聽不出情緒波動,“處理好傷口就行,止疼藥就別用了,疼幾天長長記性。”
說完這句,他起身打算離開,走到門前又補了一句“給你三天時間休息,三日之後到本王身邊當差,本王抽空試試你的身手。”
話落,拉開門就走了出去。
雲珩一夜未眠。
從禦書房離開回到大正宮,他並未立即回去寢殿,獨自在東暖閣裏靜坐了半個時辰。
直到贏傾找了過來。
雲珩不想擾她好眠,所以才沒回寢殿,未料到她會親自過來,起身道“怎麽起得這麽早?”
“不是要早朝嗎?我已經偷懶了很久,總不能一直懶下去。”贏傾聲音柔和,唇角噙著笑意,“雲珩,你有心事?”
雲珩搖頭“心事談不上,就是在思索幾個問題。”
“能讓你大半夜不睡覺,獨自坐在這裏思考的事情,應該不是小事。”贏傾笑了笑,“容我猜猜,是西陵煜跟沈聿?”
雲珩冷峻的眉眼舒展了些,點頭“傾傾聰明。”
“不是我聰明,而是除了這兩人之外,大概也沒其他的人值得你如此費心思。”贏傾沉吟,“兩人這期間犯下的過失該怎麽辦怎麽辦,你大概不會為這個糾結,所以,是不是沈聿跟西陵煜之間……”
她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但雲珩顯然明白他的意思,點頭“到底是沒能及時遏止他的行為。”
“沈聿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贏傾淡笑,“一個人是抱著玩的心態,還是真心念著一個人,其實很容易分辨出來。眼下的關鍵在於西陵煜,如果他也有這個想法,索性由著他們去,不耽誤正事就成。”
雲珩沉默片刻“沈家就沈聿一個嫡子,淮南王也就西陵煜一個兒子。”
“這一點確實有點難辦。”贏傾輕歎,“不過沈聿已經注定沒有子嗣,就算一個人孤獨終老,依然後繼無人;至於西陵煜,若他對沈聿沒心思還好,若有了心思,再為了子嗣去娶其他的姑娘,對人家女子也是不公平。”
雲珩眸光微抬“傾傾是讚成他們在一起嗎?”
“不讚成,但是也不反對。”贏傾輕笑,“畢竟若是能喜歡女子,誰又願意背一個斷袖的名聲?目前來說,我更偏向於沈聿是動了真心,棒打鴛鴦的事情我不忍心做。”
雲珩默然,想到此前在禦書房時沈聿那下意識的激烈反應,倒是同意贏傾的判斷。
沈聿隻怕是真的動了真心。
他眉心微鎖“正因為清楚愛而不得的滋味,所以我……”
“所以你也不忍心拆散他們。”贏傾握著他的手,“既然如此,索性就成全了他們,你這一關過了,還有淮南王那一關。他們自己選擇的路就該自己去承擔,若淮南王也沒意見,我們就更不必操無謂的心了。”
雲珩沉吟片刻“大概也隻能如此了。”
說著,目光溫柔落在贏傾麵上“傾傾通透,善解人意,沈聿該好好謝謝你。”
“謝你這個主上就行了,我們倆還分彼此嗎?”贏傾挽著他的手往外走去,“不過話又說回來,沈聿和西陵煜都是你的肱骨愛臣,以後權勢坐大,一個文臣一個武將,無法避免地會引起一些臆測,你不擔心他們權傾朝野,威脅帝位?”
雲珩聲音平穩“沒什麽可擔心的。”
雲珩輕聲說道“他們不會。”
贏傾嗯了一聲。
她也不是真的擔心,就隻是隨口一說,畢竟對於雲珩馭下的本事還是有信心的。
雲珩一夜未眠,贏傾想讓他留在寢宮休息幾個時辰,早朝她可以自己去。
雲珩當然不會答應。
“今天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晚點再睡。”雲珩道,“黎王府的事情還沒處理,怎麽能讓你一個人麵對朝堂上的豺狼虎豹?”
贏傾失笑“朝堂上哪來那麽多豺狼虎豹?就算有個一兩隻,眼下也沒膽子伸出利爪,你不用擔心。”
宮人進來伺候,雲珩去洗漱更衣之後,雪鬆已經帶著人擺好了早膳。
“你昨晚就沒吃。”贏傾把他拉到桌前坐下,“我想讓人給你送點吃的,又怕打擾到你,就讓人備了吃的在寢宮等你,可左等右等不見你回來,我就跟熠兒先睡了。”
雲珩喝了口粥“熠兒昨晚跟你睡的?”
“是啊。”贏傾歎了口氣,“你昨晚不在,我還怪不習慣的,隻能摟著熠兒睡了。別說,看著熠兒那小臉跟你長得那麽像,我就忍不住想,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是不是跟熠兒一樣安靜,不太愛哭,也不愛笑?”
雲珩表情微頓,像是在回想自己小時模樣“應該是差不多的。”
說完,像是突然決定了什麽事“等周歲之後,可以帶他一起去上朝。”
贏傾愕然“周歲?”
雲珩點頭。
“是不是太早了些?”贏傾皺眉,“他現在話都聽不懂幾句,等會說話能走路了,可以先給他安排個老師教識字,上朝的話,至少也等七歲之後吧。”
她知道雲珩是想讓西陵熠適應那樣的環境,但西陵熠畢竟不是雲珩,對於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來說,太早接觸朝堂其實也沒什麽太大的用處,有那個時間,不如用來讀書識字,習武練功。
贏傾在腦子裏想象了一下,一家三口上朝的畫麵,到底是溫馨多一點,還是詭異多一點?
雲珩默了須臾,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以後可以把早朝時間往後挪一個時辰。”雲珩聲音淡淡,“早上多睡一會兒。”
“其實我也難得起這麽早。”贏傾托著腮,“不必為了我而給大臣們留下懶政的印象,君王懶政,大臣就會有學有樣,慢慢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壞習慣養成容易,以後想要改回來就難了。”
反正她這個女皇大多時候都是不太管事的,早朝去不去都是隨自己心意,大臣們心照不宣,朝堂上有雲珩鎮著,沒人敢對此提出什麽異議。
雲珩嗯了一聲“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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