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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靈氣————

    聖德太子時

    命秦川勝製百麵

    栩栩如生之麵

    必川勝之巧奪天工也

    於夢中思及此

    ——畫圖百器徒然袋/卷之下

    鳥山石燕/天明三年

    1

    這是個讓人難以釋然的年關。

    我想是因為先前那個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稱為雲外鏡事件,那是個真正荒誕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時期我還是被它搞得恐慌極了。不過最後我什麽事也沒有,事件似乎一開始就準備好了一個不管怎麽發展,我都不會有事的結果,所以也覺得好像沒什麽好計較的……

    不過仔細想想,如果那樣的話,我還真是個愚蠢到家的小醜呐。

    這和徹底上當受騙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於為什麽,

    因為在那個事件裏,我說起來隻不過是生魚片旁邊點綴用的白蘿卜絲罷了……

    也就是如果沒有我,擺起盤來會有點傷腦筋,但是不管盤子上擺得再多,也不會有人去吃,就是這樣的存在。

    敵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隻有榎木津禮二郎,我說穿了隻是用來釣榎木津這條魚的餌。

    比起白蘿卜絲,更接近餌嗎?

    有人說我是海蚯蚓。在餌箱裏扭來扭去,連自己為何會在這裏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腦袋空空地隻顧著蠕動身體的時候,突然被釣客抓起來,驚恐害怕著:噢噢,我就要被這個人給吃了嗎?還是他對我有什麽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嗎……?

    噯,結果目的隻是為了釣魚,隻要釣得到魚,拿來當餌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無所謂。——後來我得知了這件事。

    最後我並沒有像海蚯蚓那樣被捏成好幾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鉤子,又解下鉤子,放回了餌箱,可是……

    那樣的話,我那戰栗驚恐的心情又算什麽?

    我難道就沒有個人的尊嚴嗎?

    我終歸隻是個連個體區別都沒有的、糾纏在一塊兒的無數海蚯蚓中的一隻而已。如果我隻能以無個性的大眾之一這樣的身分參與故事,真希望可以盡量不要牽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餌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這麽一來,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過完無拘無束的一生了。

    我絕對再也不去榎木津那裏了。

    我如此堅定再堅定地下定決心,度過年底。

    中禪寺秋彥和木場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確的,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斷地告誡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關係。中禪寺說尤其是我這種人——凡人,一旦與他扯上關係,就絕對不會有好下場。木場說,和他牽扯在一塊兒,就會以驚人的速度變笨。

    我誤會了。

    我一直以為他們的意思是,像我這種凡庸的人,和那種奇特的怪人往來,會受到感化,也變成怪胎一個,最好還是避免。的確,受到榎木津影響的人,每一個都有點怪,我也一直以為那都是被擁有驚人影響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

    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是怪人。

    因為古怪,才能稀鬆平常地和榎木津往來。而我這種人,情況又有些不同了。與他往來會變笨——意思是會愈來愈覺得自己是笨蛋。

    我並不特別聰明,但也沒有愚笨到哪裏去。所謂凡人,是指並不特別優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這是否事實姑且不論,但我認為借由這樣想來維持自身安定的人種,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別人優秀,但應該也沒笨到哪去,雖然沒什麽值得誇耀的地方,但應該也不會受人輕蔑——選擇這樣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對於某件事有著絕對不輸給別人的自信、或是隻有這件事我絕對做不來,有著這樣一麵的人,不會認為自己是個凡庸之輩吧。

    以這種意義來說,我真是凡庸到了極點。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個人就走調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間以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後當然會嚐到挫敗感。因為靠著非凡,是絕對贏不了榎木津的。實在不可能與他那樣的角色匹敵。

    而回到日常的時候,又會重新體認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沒用、笨拙。我並沒有變得比以前更笨或沒用,但怎麽樣就是會這麽想。雖然這隻是單純的對比問題。

    回到現實的我,不知為何,會陷入一種自己變得比以前更笨的錯覺。

    原來和榎木津往來,會愈來愈笨,指的是這樣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裏了。

    我如此堅定再堅定地下定決心,度過年底。

    ……話雖如此。

    仔細想想,沒事榎木津也不會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顧過去的例子,無論是自願還是非自願,幾乎全都是我自個兒找上門的。結果隻是讓事情變得複雜萬端。碰巧認識奈美木節、被那個三流神棍神無月綁架監禁,當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類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遠都不可能發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狀況,而我應該也不會有事拜訪偵探社。

    根本用不著下決心。

    隻要普通地過日子就行了。

    沒錯,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轉念想到。

    根本沒什麽好下決心的。隻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夠度過風平浪靜的平凡人生了。會下這種決心,不就證明了我還處在榎木津的磁場當中嗎?

    我必須無視,必須忘記。

    隻要淡淡地過著每一天就行了。

    我認為會深刻思考這種問題,自我分析的狀況,本身就已經是個大問題了。就是因為有多餘的時間讓腦細胞活動浪費在這種多餘的思考,才會去想這種事。

    最近製圖的工作減少,我清間得很。我任職的電氣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這陣子全是修理工作。隻有一些東西壞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設計的話,就不需要圖麵。

    我很閑。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沒有什麽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隻是整個社會感覺變得慌慌亂亂的,所以我也順便裝出忙碌的樣子罷了。

    怎麽樣都非得在年關之前完成的事,仔細想想還真是沒有。

    和過去不一樣,最近也沒有必須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將所有的債款還清的規定了。當然慣例上是有,但並沒有這樣的法律。

    大掃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於維持整潔,也用不著在前頭加個大字特別去掃除,況且也不是說等明年一月再大掃除就有什麽不對。

    再說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狹小,隻要偶爾為之的小掃除就很夠了。沒有看不到顧不著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掃也沒有什麽不好。

    打掃不是什麽會過猶不及的事。

    雖然不肮髒,但也不是幹淨到無懈可擊的地步,所以抹個家具、整理個櫥櫃也不錯,可是我就是提不起這個勁來。

    隻有心裏幹焦急,結果完全沒動手。

    再說,雖然每個人開口閉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進入十二月是才幾天前的事,距離過年還有半個月以上。我覺得現在就開始準備過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當然的事,又教人無法定下心去做。無法著手。所以明明很閑,表麵上卻又忙亂不堪。於是一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在煩惱一些愚不可及的問題。

    總覺得對精神衛生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時候。

    我聽見激烈的敲門聲。

    開門一看,門口站著一頭熊。

    說是熊,當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確地說,是個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盡管我與他認識了那麽久,看到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心想:噢噢,有頭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總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個與眾不同的落魄連環畫畫家,風貌有如發福的石川五右衛門,談吐舉止都像個古人。他的體型本來就豐滿圓滾了,大概又在不曉得穿了幾層的襯衫上麵套了綿袍,形狀看起來簡直不像人類。臉上滿是胡碴子,頭發亂糟糟,又戴著黑框圓眼鏡,看起來完全就像國外滑稽畫中的熊。說可愛是可愛,但無疑是大叔一個。

    「喂喂喂……」

    近藤把滿是胡子的臉朝我湊過來說。

    「幹嘛啊,悶死人了,你的臉大成那樣,不用靠那麽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說你家啊……」

    「我家怎樣了?很冷啦,快進來吧。」

    「你家沒事嗎?」

    「沒事?沒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沒了,口袋空空,難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卻哪兒都去不了,不過我跟你不一樣,不是靠日薪勉強糊口,我是領月薪的嘛。」

    「我不是說那個啦,本島。」近藤說,背著手「砰」地關上門。狹窄的玄關被熊擠得無回身之地。

    「我是問你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事。」

    「不對勁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嗎?事到如今何必再問。」

    要是再來上更不對勁的事,誰消受得了啊——我說,在廚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關問。

    「沒事,是吧。」

    「什麽叫沒事?」

    「闖空門啊。」

    「闖空門?哦,這麽說來,後頭的阿婆抱怨說最近很多闖空門的呢……怎麽了,你家碰上了嗎?」

    近藤那張胡子臉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來。

    「你家被閑空門了?」

    近藤惡狠狠地瞪我。簡直像尊不動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闖空門嘍?」

    「好像是。」近藤說,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麽?」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進我家,物色家財道具,拿走了什麽。」

    「那、那快點報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動作。他的一舉一動都像古人。

    「報警也是徒增困擾。」

    「為什麽?你該不會偷偷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壞事吧?」

    論起小偷,近藤長得比任何人都像個賊。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衛門。

    要是拿把日本傘,直接就可以去演《白浪五人男》※了。這麽說來,不管是戲劇還是小說,這個人都喜歡看古裝戲。難道他自任為鼠小僧※,幹了什麽小偷勾當嗎?

    (※正式名稱為《青砥稿花紅彩畫》,為歌舞位戲碼之一,白浪即盜賊,描寫五名知名盜賊的活躍。)

    (※鼠小僧為日本知名盜賊之一,也是《白浪五人男》中的盜賊之一。)

    我這麽說,近藤大為憤怒:

    「本、本島,你居然說這種話。我打出娘胎到現在,一次都沒有偷過東西!」

    「聽你胡扯,你小時候不就偷采過柿子嗎?我還記得你偷采給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竊盜。俗話不是說,采花不是賊嗎?別混為一談。」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實耶,果實。既然都結實了,就不適用那個俗話還是格言了。所以當然可以相提並論。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問罪嗎?」近藤不滿地抱怨。

    「那種事不重要啦,近藤,重點是,為什麽不能報警?你要是沒做任何虧心事,不是應該立刻報警才對嗎?」

    「我說……我不曉得到底被偷了什麽。」近藤說。

    「什麽?」

    「東西的確少了,可是現在這種狀態,根本沒辦法報警啊。」

    「哦……」

    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裏有著不計其數的莫名其妙東西。

    近藤是個連環畫畫家。

    而且是個特殊的連環畫畫家。

    近藤原本立誌當上日本畫家——雖然也不是因為這樣——他對作畫非常講究。對小道具、建築物、服裝等等不必要地講究。

    而且近藤過去一直都是出於興趣嗜好,淨畫些古裝劇——當然並不受歡迎——但明明不受歡迎,古裝題材卻需要非常大量的資料。

    這麽說雖然有點缺德,但隻不過是用來給小朋友娛樂的連環畫,不管錯得多離譜、畫得有多假,應該也完全無所謂,可是為了畫這些小鬼頭流著鼻涕舔著麥芽糖觀看的消遣圖片,近藤拚命地考據時代,努力畫出正確的場景。

    可是畢竟是那種題材,近藤用到的淨是些古怪的資料。不光是書籍繪畫,也有許多實物。而這些不曉得從什麽鬼地方弄來的各種物品,一旦進入家中,就再也不會出去。是愈積愈多。

    近藤雖然不修邊幅,卻莫名神經質,像他睡的床,是從來不收的,即使如此,房間裏還不到無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開櫥櫃門,那裏完全是異境。我好幾次日瞪口呆,詫異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在那種地方塞進那麽多的東西?

    「噯,你房間是那個樣子嘛……」

    「就是說啊。」

    「什麽就是說啊?說起來,怎麽會有小偷去你家闖空門?你幾乎足不出戶的,不是嗎?闖空門是闖入沒人在的家才叫闖空門,可是你根本就沒有離開家啊。難道你是鼾聲大作、豪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嗎?」

    「才不是咧。我是把完成的畫送去給畫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煙霞維生的仙人。喏,《機關偵探帖·箱車的怪人》第五回完成了啦。你被扯進古怪的事件,都不幫忙,害我畫得累死了呢。然後我回來一看……」

    「家裏被翻過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異樣認真,「上次的那個招貓……」

    「噢,豪德寺的貓啊……」

    是帶來我私下稱為五德貓事件的騷動的招貓。

    「它不見了。」

    「不見了……?那很便宜耶。我一口氣買了兩個,不會錯的。我記得是五十圓吧。零售價是五十圓,就算偷了它拿去賣……或者說,就算偷那種東西……」

    「不,我也這麽想。跟那種東西相比,顏料還要貴多了。岩顏料※很貴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這樣寶貝地擺在書桌的筆筒旁邊呢。可是……」

    (※岩顏料是日本畫專用的顏料,以各種礦物和半寶石研磨製成。使用時與膠混合。)

    「它不見了?」

    「是啊。」

    近藤抱起胳臂。簡直就像仙台四郎※的塑像。

    (※仙台四郎,江戶時代末期列明治時期的真實人物,因智能障礙無法言語,但他所拜訪的店皆生意太好,因此生前受到各地漱迎。死後被視為保佑生意興隆的福神。)

    「會不會是被你不小心踢飛,滾進暖爐矮桌裏去了?你仔細找過了嗎?」

    「我徹底找遍了。我瘋狂地找。結果別說是找到了,反而發現了好幾樣不見的東西。」

    「不見的東西要怎麽發現?」

    「噢,對耶。」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後嘔氣地說,「別挑語病。我發現有東西不見的事實。這點細節你心神領會一下嘛。」

    當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語病的。

    噯,凡庸的我能抓話柄的對象,頂多也隻有近藤,這部分也隻能要他多擔待了。

    「什麽東西不見了?」我冷淡地問。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麽樣嘛。

    「哦,鴨舌帽,還有當資料借來的模型槍不見了。」

    「模……模型槍?」

    「我不會畫槍啊。不是你說的嗎?就是你在那裏吵鬧說『你畫的槍好奇怪』的,不是嗎?」近藤說,「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確,我是覺得現代劇中出現的壞蛋拿著種子島還是短筒※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現代風的槍……就算是這樣,那種東西有模型嗎?」

    (※種子島為火繩槍的別名,一五四三年從歐洲傳到日本種子島,故被如此稱呼。短筒是一種槍身較短的槍炮,也稱懷鐵炮。)

    「有啊。不過是木雕的啦,可是做得相當棒。我是向拍電影的小道具人員借來的。那個老爺爺因為弄不到拍戲用的手槍,就卯起來自己做。那是三流電影,沒有購買模造槍的預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嗎?」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見了。消失了。這可是大事一樁。可是另一方麵就像你說的,有小偷上門光顧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麽看都不像有錢人家。或者說,文化住宅哪裏都半斤八兩。不管是我家還是後麵阿婆的家都沒差。然而卻在這裏頭選擇了你家,這真讓人想不透呐。」

    「所以我才到處打聽啊。」

    「原來是這樣啊。」我總算明白了熊的來意。

    「就是這樣。」近藤神氣地說。

    「那怎麽樣了?」

    「哦,大馬路那邊——從車站那邊往這裏,有四家都被闖空門了。好像有可疑的家夥溜進家裏物色財貨,留下了痕跡。不過噯,幾乎沒有損失的樣子。或者說,家裏富有到可以擺現金的人,才不會住在這種地方呢。也沒有人會在壺裏存金幣。當然沒有存折那種新潮玩意兒。這裏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財產裝在錢包裏,與主人形影不離。」

    我也是這樣。

    什麽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領月薪的,說得神氣兮兮,可是領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懷裏,愈接近月底,就愈來愈單薄。就算非常稀罕地過了一個月還有剩,我也不會拿去存起來。邢種意外之財少得喜孜孜地拿去外食個一次,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簡而言之,就是窮。

    「全都遭小偷了嗎?」

    「不是全部。因為這裏不是各五戶兩排,總共有十棟嗎?在這一排,你家是最後一個。到底了。我家是從那邊數來第四間。噯,我也不是每一戶都問過,不過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擔心地跑來問你。」

    「原來是這樣啊……」

    我有點毛骨悚然。

    直到剛才我連半點都沒有懷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坐熱椅子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闖進這個家裏麵也說不定。

    因為絲毫不疑,所以完全沒有留意,但……也有可能隻是我沒有發現罷了。當然,我都沒發現了,所以應該是沒有受害,可是還是覺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來掃視房間裏麵。

    感覺……沒有任何異狀。

    「沒有……異狀啊。」

    「你仔細看過了嗎?連我都在想到招貓之前,完全沒有發現呢。可是真的有東西不見了。」

    「唔唔……」

    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近藤家遭小偷這種感覺不可能發生的事,也是事實吧。

    我首先確認門窗鎖。

    從公司回來,打開玄關鎖的時候,感覺並沒有什麽異狀。門鎖也沒有被撬開的痕跡。我檢查後發現,後門仍是從屋內鎖上的。窗戶也是一樣。因為漏風漏得很嚴重,廚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銷鎖,沒法打開。而且這星期很冷,我也沒去陽台曬衣服,一次都沒有打開過。

    「鎖都好好的啊。」

    我這麽說,近藤便罵我「真笨。」

    「這年頭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這種破房子的陽春鎖,他們一下子就可以弄開了。我家也沒有任何異狀,其他家也是一樣。是用鐵絲還是什麽的,兩三下撬開玄關鎖的。」

    「兩三下啊……」

    就算是這樣,小偷辦完事後離開房子時,會先上鎖再走嗎?我覺得趕快落跑比較好。

    「那樣的話,家人回來一開門就知道出事啦。比起開著門鎖,鎖上之後再離開,比較可以拖延發現時刻啊。這叫做欲遠則不怎麽樣、吃緊弄破碗的精神。」

    「唔唔。可是……」

    沒有東西不見。

    況且我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可偷。說到衣服,我隻有工作眼,每一件便服都是舊衣。最體麵的外套外出時都穿著出門。別說是書畫古董了,我連一般家庭會有的東西都沒有。

    鍋釜茶壺這類的,我想偷了也沒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給焊鍋匠補一補,否則也不能用。連棉被都得重新打過。

    而這些東西都在,招貓也在。

    「沒有。」

    「什麽東西不見了?」

    「沒有東西不見了。……或者說,自己家裏的東西竟然少成這樣,我自個兒都嚇著了呐。」

    原來我的東西少到這種地步嗎……

    我再次體認到這殘酷的現實,老實說,我頓時感到無比淒涼。

    「比起窮,你的問題是出在太缺乏執著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睞。」

    近藤隨口胡說。這跟那有什麽關係?

    「總之,你這裏沒事就好了。然後我想跟你打個商量……」

    我有不好的預感。

    近藤的商量,向來沒有什麽好事。

    一下是叫人買招貓,一下是叫人采訪偵探,淨是些沒益處的怪事。而且最後的回禮竟然是一串蘿卜幹,教人啞口無言。

    「就是啊……」

    熊把胡須蓋住的嘴巴左右拉開,露出大大的牙齒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檢查了一下什麽東西不見了。」

    「這我聽說了。」

    「櫃子裏麵也檢查過了。」

    「這樣啊。」

    ——啊啊。

    我再次瞬間理解了。

    「整理起來……非常棘手,是嗎?」

    「無從下手。」近藤不知為何,滿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隻能說是「無從下手」的慘狀。

    這麽狹小的家,竟然能夠塞進這麽多的物品。在吃驚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這種地步,或許已經是一種值得尊敬的行為了。別說是立錐之地了,連身體要塞進去都有問題。甚至教人覺得呼吸困難。

    不,實際上我真的呼吸困難了。

    「怎麽會搞成這樣?」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麽東西不見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來,用腳挪開綁成一疊的雜誌,空出通道後,進了自己的家。

    「噯,進來吧。」

    「進去哪裏?」

    根本進不去。

    我無可奈何,用腳尖挪開近藤的破木屐,進入脫鞋處,眺望一片慘澹的室內。

    舊報紙、舊雜誌、剪貼簿、書本、揉成一團的紙、疊起來的紙、塞進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類——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書帙、畫框、木板、陶器、壺、達磨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紙糊火男麵具、般若能樂※麵具、花笠※、饅頭笠※、三度笠※、蓑衣、假竹刀、假竹長槍、馬鞍、木雕牛……讓人看得是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簡直就像大地震之後的舊貨市場一樣。

    (※能樂是起源於日本中世紀的表演藝術之一,明治以後也稱能樂,包括能及狂言。同時具有舞蹈和戲劇的要素。般若則為能樂中鬼女的角色。)

    (※上麵裝飾有花采的鬥笠,多為節慶表演時所戴。)

    (※一種頂部圓淺的鬥笠。)

    (※一種圓盤狀,半覆臉的鬥笠,原為江戶時代的三度飛腳(每月往來江戶、京都、大阪三地的信差)所戴,故名。)

    「近藤,這……是你搞出來的嗎?」

    「很遺憾,就是這樣。這不是小偷幹的,是吾輩搞的。換句話說,連現場勘驗都沒辦法,也無法報告受害情況。所以……」

    「噯,是很難叫警察呐。」

    我再一次深深地歎氣。

    「要整理這些,是嗎?」

    「能不整理嗎?我馬上就得畫《箱車的怪人》的後續草稿了。不畫就等著餓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銅爛鐵堆中踏進一步。

    「自己搞成這樣,還敢說什麽餓肚子。你仔細想想,萬一真有小偷從這裏麵偷東西,那個小偷也得先把房間搞成這種狀態吧?難道他又把這些恢複成原狀再離開嗎?哪有這種可能?你離開家的時間有多久?」

    「大概兩小時。」

    「哦?兩小時啊。溜進來花上一小時把這些東西一一擺出來,然後一小時之內完全恢複原狀。如果這是真的,你去把那個小偷找出來,出錢請他整理吧。那家夥是收納的天才。

    近藤在雜誌上頭坐下,說:

    「別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說你啊,喏,仔細看看,鋪在那裏的東西邊邊有點卷起來,對吧?」

    近藤說鋪在那裏的東西,但是那裏沒有地毯也沒有地板更沒有榻榻米。

    「我感覺好像有人打開櫃子的痕跡,所以我有點介意,檢查了一下……結果檢查到一半,就一頭栽進裏麵了。沒辦法的事嘛。把它當成兼大掃除就是了嘛。我不會虧待你的。」

    總覺得已經被狠狠虧待一頓了。

    我用表情表現出內心的厭煩後,心不甘情不願地侵入魔窟。

    因為我想這總比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裏要好上一點。想是這麽想……

    可是一點都不好。

    「這搞什麽啦?到底要怎麽辦?」

    動彈不得。

    這世上是有讓人不知該從何著手的狀況的。但這種情況,不管從哪裏著手,都不能怎麽樣。

    因為動彈不得,隻能從手邊的東西開始處理,可是我隻能把右邊的東西挪往左邊,但想要移動過去的位置,已經被別的東西占據了。

    「丟一丟吧。」我說。

    把東西從前麵的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爛的來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麽的木箱,「啊啊?」了一聲。

    「啊什麽啊?叫你丟一丟啦。」

    「丟、丟什麽?」

    「這些全部!」我站起來。或者說,我先前也沒坐下,是半蹲狀態。

    我再一次說「丟一丟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後做出莫名其妙的反應

    「你還好嗎?」

    「什、什麽還好,當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來,從來沒看過亂成這樣的情景。亂成這樣,對心髒太不好了。膽小一點的人早嚇死了。」

    「我不要緊。」

    「近藤,你的心髒又不是人類的心髒,你裏頭裝的是熊的心髒。所以才會長得那麽像熊。絕對是的。」

    「唔,我的確強壯。可是我強壯的內髒,跟你那丟一丟的偏激言論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可是丟一丟吧。」

    「喂,本島,你仔細想想看,這個世界上有哪個笨蛋會隻因為家裏很亂,就把財產給扔掉的?吃完飯後,你會把餐具全丟了嗎?啊?你會把收進來的衣物全丟掉嗎?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進餐具櫃裏,把衣服洗好折起來收進衣櫃裏。這才叫普通。」

    「我說近藤啊,我竟不曉得原來你是個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會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塵的。」

    「啊?」

    「還啊?你少像那樣裝普通了,我才不想聽你教訓什麽叫普通。這房間裏的東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汙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來的線頭。不是財產,是廢物。你想一下好嗎?」

    「你動不動就裝普通。」近藤說,鼓起腮幫子來,「本島,你最好拋棄那種自己才是普通人代表的想法。你這人也夠怪的了。我或許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樣,可是也絕對算不上非凡。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普通。那是幻想。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眾這種東西。」

    「是這樣沒錯啦……」

    「就是這樣啊。我的確是奇怪,但我是戴著奇怪的麵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樣戴著普通人代表的麵具沒什麽不同。這裏的雜物啊,在你看來或許是垃圾,但對我來說,是必要的東西。不需要的東西……」

    一樣都沒有……!近藤宣言。

    我……唔,是理解了,雖然一樣是無法釋然。

    2

    難以釋然的事情,不管解釋得再怎麽透澈,好像還是教人難以釋然。

    「那麽這東西怎麽會在這兒?」

    今川雅澄用一種有些混亂、略為黏稠、水氣過多的口氣問我。

    這裏是位於青山的古董店——老板今川本人說是舊貨店——待古庵的會客區。

    店裏有櫃子、長衣箱、佛像、香爐以及花瓶茶碗等類,非常整齊、卻又以不可思議的間隔排列著。牆上有書畫、佛讚、扁額等類,一樣以微妙的間隔掛著。

    看在我這種門外漢的眼裏,感覺擺得再緊密一點或寬闊一點,好像看起來會比較舒服一些。

    要是把東西的間隔再縮小一些,就算不到加倍,至少還可以再擺上多三成的商品吧。

    如果不考慮效率,想要好好地展示每一樣商品,就應該反過來減少兩成左右的商品數目,寬敞地陳列,比較能夠達到展示的效果。

    不過在古董的世界,或許是不講究效率、效果這些事的。

    也有可能這個景象反映出老板本身不幹不脆的立場。

    舊貨店的話,應該更雜亂,茶道具店的話,會裝飾得更華美。

    經手的商品都頗為高級,但或許是老板大肆公言自己是雜貨商的心態,營造出這種不上不下的印象。

    這裏是那家店內略高一段的客廳上麵。

    裏頭擺著藥櫃和階段櫃※。

    (※江戶到明治初期一種階梯狀的抽屜櫥櫃,兼具階梯與櫥櫃兩種功能。)

    我跪坐在這個空間,向今川遞出一個附有奇妙箱書※的桐箱。

    (※收藏書畫古董的箱子上,記載品名、作者、來曆等資訊的文字。)

    那是個布滿灰塵的扁平桐箱。

    今川用一種感覺有點像動物的奇妙動作前屈,睜著栗子般的眼睛觀察著。

    接著今川說,「我不太明白。」

    「你看不出來嗎?」

    「不是的……」

    今川抬頭。這麽說雖然過意不去,不過他的長相真夠怪的。

    今川不是長得醜。除了嘴巴有些閉不緊和幾乎沒有下巴這兩點之外,應該算是頗具男子氣慨吧。他的眉毛又濃又英挺,每一個部位都出色到過頭,各別來看,是無可挑剔。但是相對於台座的臉部麵積,每一個部位尺寸都太大了些,就像店裏的商品陳列方式一樣,教人覺得哪裏不太舒服。

    「唔,怎麽說,沒有脈絡。」今川這麽說。

    「哦……」

    我搔了搔頭。

    的確,剛才的那番談話,完全是閑話家常,一點都沒有發揮告知來意的功能。也無法說明為什麽眼前的桐箱會在這裏。

    「……我好像很不會說明。對不起。」

    「沒關係的。一般都是這樣的。」今川客氣地請我吃茶點,「最近都沒有客人。來買東西的客人少了,也幾乎沒人來賣東西。所以我很閑的。」

    看來每個地方都不景氣。

    「其實……」

    我東想西想,最後放棄簡單扼要地要約,拉拉雜雜地繼續說下去。

    整理近藤房間的作業一直持續到深夜。我去的時候是下午三點,所以令人吃驚的是,它竟然演變成了一場曆時八小時以上的浩大工程。

    近藤說他花了兩個小時把東西弄出來,所以收拾等於是花了四倍的時間。而且還不可能全部照原樣收納回去。作業進行到三分之一的階段,我就已經看出不可能把全部的東西恢複原狀,再次向熊一般的朋友建議挑選之後處理掉一些。

    近藤大為躊躇。

    一直以為是無用的礙事長物,狠下心來丟掉的瞬間,結果又需要它了——這種事的確是有。可是相反地,一直覺得遲早用得上、遲早會需要的東西,就這樣連一次也沒有派上用場就結束一生的狀況也不少。

    所以,

    與其擺在那裏暴殄天物,即使它是天物,還是丟棄的好——我這麽說。

    再說,近藤的雜物今後應該也會增加,應該會無限地增加。

    而近藤搬到大房子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我不說沒可能,但除非以相當長期的展望來看,那種可能性甚至不在視野當中。

    那麽不管近藤再怎麽努力,這樣的生活遲早會麵臨破滅。文化住宅的櫥櫃不是收納能力無窮盡的魔法之壺。

    我告訴他,不想死的話就扔了吧。

    於是,近藤苦吟的時間開始了。

    事實上,收拾的確相當費工夫,但選擇取舍的糾葛與浪費在猶豫的時間,才是我們長達八小時以上的苦鬥的本質。

    「想要橫下心來,真的非常困難。」今川說,「執著或眷戀並非合理的感情。如果能依著有沒有用、派不派得上用場這樣的道理來收拾,一開始根本就不會擺在家裏了。」

    「哦……」

    是這樣的嗎?

    像我,就是不喜歡冒出這種沒道理的羈絆,總是在生情之前就先把東西給丟了。

    我就會去想,不管是東西還是人,相處的時間或許是愈短愈好。

    「是這樣嗎?」我問。

    「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去切割清楚,像我做的這行生意,根本就不會成立了。」今川答道,耐人尋味地笑了,「比起這裏的舊東西,新的東西更要便宜、牢固、方便;然而這裏的東西卻更要昂貴。如果比新品便宜許多,或是至少和新品出售時的價格相同,那還可以理解,然而定價卻遠遠高出許多。那麽可以說,多餘的部分正是它的價值所在。所以花錢在多餘的事物上,與浪費是不同的。可以說多餘的部分就是文化,如此罷了。」

    感覺真的隻是如此罷了。我不是很懂今川說的內容,不過近藤所拘泥的,真的全是些多餘之物。

    「他真的是一一端詳呢,仔仔細細地查看。那與其說是執著於一樣東西,還是在可惜一樣東西,更像是在回想起自己拘泥於那東西的什麽地方。」

    「他忘記了嗎?」

    「唔,數量多成那樣,沒辦法每一樣都記得吧。事實上同樣的東西就有好幾個。像是覺得可以當成資料而買來的大正時代的風俗雜誌,竟然總共有三套。他大發豪語說什麽沒有一樣東西是不需要的,實際上卻是忘記了。連自己買過、家裏就有都忘記了。接下來呢,他細細地尋思上半天,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幾經深思苦惱之後,能丟的東西丟掉,能賣的東西賣掉。」

    「原來如此。」

    「噯,其實也用不著煩惱,能賣的東西幾乎沒有嘛。近藤他為了賣掉那總共買了三套的雜誌、還有懷著斷腸的心情決定割舍的書本,現在去了神田的神保町。然後呢……」

    接下來才是正題。

    「在那堆雜物的洪水之中,近藤再三思量、再四忖度,卻有幾樣東西怎麽樣就是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是忘了在哪裏買的,還是誰送的嗎?」

    「不,不是那樣的。那些事情,我灑脫的朋友根本不會記得。怎麽弄到手的,如今幾乎都已經不複記憶了。不管是買來的、收到的、撿到的,隻要進了他手裏,全都是一樣的。然後呢,他說想不起來的,是東西的用途……還是說……」

    「不明白物品與自己的關係?」

    「說的沒錯。」

    今川這個人乍看之下似乎遲鈍,其實擁有非常優秀的直覺。不管是推測還是對一件事的形容、說明,都非常地切中要點。

    「近藤他呢,就像《勸進帳》※中的弁慶那樣,拿著手中的雜物凝視個不住。然後他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卯足了勁思考,結果有幾樣東西,怎麽樣都想不出與他過去的工作和興趣有什麽關聯。可是噯,也不是完全無關。感覺很微妙呢。在我看來,每一樣東西都一樣,例如三度笠和蓑衣,還有匕首,這……」

    (※《勸進帳》為歌舞位戲碼之一,描述平安朝武將源義經一行人逃往奧州時,在加賀國安宅關被攔下,義經一行人假扮為山伏(修驗道僧侶),對關守說他們正在化緣(勸進)途中,關守便要義經的部下弁慶讀勸進帳(化緣簿)來聽聽,於是弁慶隨手拿起一份卷軸,偽裝成勸進帳朗聲念誦。)

    「是真的匕首嗎?」今川瞪大眼睛。

    「不是真的。他說是巡回藝人送給他的。他在做看板畫工的時候,在西伊豆認識了因戰爭而離散的演藝團團長,是那個人送的。近藤說他就是看著那把匕首畫了戲劇小屋的招睥什麽的。這個明白。可是呢,長槍就不懂「,

    「長、長槍?」

    「當然是贗品。我以為是那個時候團長一起送他的,可是近藤卻說不是。他說這種戰國時代似的長槍,巡回表演才用不上。或許是這樣吧,可是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吧?」

    「那也說不定吧。」今川說,「如果家裏有來曆不明的長槍,一般人會覺得毛毛的。」

    「哦……唔,或許是吧。」

    如果家裏隻憑空冒出來那麽一把長槍,的確是會覺得不太舒服。可是在那片渾沌之中,不管是有長槍還是有鋼叉,甚至睡著一匹馬,都不會顯得多不自然。

    可是在近藤心中,這些大概有著明確的不同。就我看來,不管是長槍還是匕首都是一樣的。我覺得有匕首的家裏就算有長槍也不值得驚訝,但這部分似乎有待商榷。

    「長槍的來曆是解決了。」我說,「噯,那把長槍呢,是某個地方舉行了武者扮裝隊伍的祭典什麽的,近藤跑去打零工擔任雜兵,那個時候拿到了一柄長槍……雖然是工作上用到的,可是自己扮演了那個角色,跟拿來當畫圖資料,狀況又不一樣吧?所以他才會不記得。然後長槍是解決了,卻還有幾樣東西解決不了。」

    我記得大概有四五樣。

    那麽龐大的數量中,居然隻有四五樣來曆不明,我覺得相當了不起了,但近藤好像難以釋懷。

    來曆不明的東西有些什麽,當然我不是全部記得,不過像是唐傘上長了手跟頭的紙糊玩具、明治時代的地方報紙剪報、還有相當古老的缺角手鏡等等,似乎讓近藤大為煩惱。

    「雖然不是能賣的東西,但也不占空間,結果他決定不要丟掉,留下來想,此時……」

    沒錯,就在此時。

    「這個東西……成了問題。」

    我向今川遞出桐箱。

    今川再次以動物般的動作把臉湊近桐箱。

    「這也是……來曆不明的雜物之一嗎?」

    「其實……就是這麽回事。說明得這麽拐彎抹角的,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不過近藤說他怎麽樣就是想不起這樣東西。這好像是老東西,或許還是什麽值錢貨。所以我代替去舊書店的近藤,來拜訪今川先生。」

    「我拜見一下。」

    今川伸手,我卻製止了:

    「請等一下。」

    今川厚厚的嘴唇鬆垮下來:

    「等一下?」

    「嗯,可以請你先等一下嗎?」

    「等是沒關係……但是不打開箱子,我沒有辦法鑒定。雖然就算打開箱子,我也不確定是否鑒定得出來。」

    「呃……我呢,是電氣工程公司的製圖工,說這種迷信般的話好像也不太對……可是……」

    我指示桐箱的蓋子接合處。

    「哦?」

    今川把鼻子湊了上去,就像在嗅味道似的。

    「上了……封印,是嗎?」

    「就是啊。」

    桐箱與蓋子的接合處,用和紙在四個地方上了封條。

    凡事都神經大條的近藤為了看裏麵,一下子就把封印給撕破了,可是……

    「我實在……非常在意。請看看那些封條紙。上麵用朱墨寫著『封』字對吧?一般會那樣寫嗎?我完全沒有這類知識,所以問這種問題或許很丟臉,可是把東西收進這類桐箱的時候,都會像稅務署查封東西一樣封住嗎?」

    「不。」今川以珍獸般的動作歪起脖子說,「這……非常鄭重其事。」

    「就是吧?」

    「感覺叫人不可以打開。」

    「就是吧?噯,近藤那個人,外表像個豪傑——隻有外表是啦——所以人非常粗魯。而且他說這是他自己的東西,就這樣隨隨便便給打開了……」

    「原來如此。」

    今川朝蓋子伸手。

    我再次製止他:

    「請、請等一下。」

    「還要等嗎?」

    「我知道我的說明很讓人不耐煩,可是請你再聽我說一會兒。然後呢,打開蓋子一看,裏麵用紫色的布包著一個東西。可是布上麵……唔,這打開看就知道了……」

    「這樣啊。」

    「等一下!」

    我按住箱子。不是今川太沒耐性。我非常明白,莫名其妙的是我的態度。

    今川露出鯉魚旗※般的表情看我。

    (※日本風俗在五月五日兒童節會懸掛上大鯉魚旗,鯉魚旗眼睛渾圓,嘴巴張開。)

    「是值得那麽驚訝的東西嗎?」

    「不是的。我不是在賣關子,所以先說出謎底好了,裏麵裝的是麵具。布裏麵包的,是一個古老的麵具。」

    「麵具……是嗎?」

    「是的。我不曉得那是什麽麵具……或者說,我根本不知道麵具有哪些種類。可是問題是呢,紫色的包袱巾上,擺了一張符。」

    「符?」

    「那叫什麽呢?神社會發的那種……」

    「護符……是嗎?」

    「就是護符。」我忍不住模仿起今川的語調。一不小心被影響了,「啊,呃,護符是用來驅魔避邪,用在這些地方的,對吧?平常會放那種東西嗎?還是它也有除蟲這類的效果?」

    「這個嘛……」今川把頭歪向另一邊,「……我是聽過封蟲的護符,但從來沒聽說過隻要擺進護符,就有防蟲效果這樣的事。那張符上麵寫了些什麽?」

    「我讀不出來。」我毅然決然地答道。

    真的完完全全讀不出個所以然來。不是字太亂了,而是那些字之稀奇古怪,教人懷疑這世上真的有那樣的漢字嗎?上頭還蓋了朱印,無法判讀。

    「連寫在箱蓋上的文字我都讀不出來了嘛。那些字好像是草書,可是太流麗了……」

    「拜見。啊啊,我不打開。」

    今川拿起箱子,細細端詳。

    「上麵寫著……禍。」

    「禍、禍?」

    「嗯,我孤陋寡聞,並不清楚,不過這大概是叫做禍的麵具。旁邊寫的是……何……何人皆不許開啟。」

    果然。

    我就這麽感覺。

    「不太妙呢。」

    「這還不一定。上麵……還有別的。此麵使持者蒙災禍,佩者失其命,封印切不可除。」

    「啊啊……」

    真是太糟糕了。

    我和近藤都是日本人,箱子上也寫著日語,然而我們卻看不懂上頭寫了些什麽。

    「上、上麵寫得好可怕呢。」

    「滿可怕的。」今川淡淡地說。

    「可……可是我們,隨、隨便把它打開了耶。然後……近藤他當場就把麵具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

    「戴上去了。緊緊地戴上去了。啪地一聲戴上去了。連半點猶豫或羞恥都沒有地戴上去了。」

    「戴麵具沒什麽好羞恥的。話雖如此,一打開箱子就立刻戴上去的人也真罕見。」

    罕見……或許吧。

    「他大概是想要回想起來才戴上去的。剛才的長槍也是,近藤像這樣拿在手上,才想起它是怎麽來的。然而這個麵具就算戴上去,近藤也想不起來。他說他沒見過也沒聽過更沒聞過這種麵具。還說當然沒啃過,然後把它擺回箱子裏了。放回去之後,他注意到箱上有封印什麽的,然後我們……漸漸怕了起來。」

    「哦?」今川撫摸著自己不見蹤影的下巴。

    「我先前會一再製止今川先生,也是心想萬一是寫著那類事情就糟了——啊,我不是迷信,隻是不敢保證今川先生不是個講運勢的人,萬一是的話……」

    「我不在乎的。」今川麵無表情地說。

    今川這個人不是個壞人,毋寧是個好人,可是實在是難以捉摸。從他的表情和動作,很難看出喜怒哀樂。

    「可是今川先生,這果然是詛咒的麵具、作祟的麵具這類……邪惡的物品嗎?」

    「這大概不偏不倚,就是個詛咒麵具。」

    「不偏不倚?」

    「沒法子用其他方式形容了。除了詛咒麵具,沒別的稱呼了。」

    「沒、沒別的稱呼了嗎?」

    今川發出一種不曉得是低吼還是哼歌的古怪聲音。

    「詛咒的話,與其說是我的範疇,更接近京極堂先生管轄的領域。」

    京極堂——中禪寺秋彥長於這類知識。

    被所有朋友稱為書癡的他,擁有龐大的古今東西不知道也無所謂的無謂知識,而他的本業是神主,副業是驅魔師,所以對咒術的造詣極深,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凳看看裏頭的東西才行。」

    今川一下子就打開了蓋子。

    我嚇了一大跳。不,我毋寧是瞠目結舌。明明才說那是不折不扣的詛咒之物,言猶在耳,居然就打開了警告不許打開的蓋子……老實說,教人難以理解。他真的是個難以捉摸想法的人。今川捏起裏頭裝的——或說是被我照原樣擺回去的那張護符,仔細觀察。

    「這……我完全看不出是道教還是陰陽道的護符,所以不清楚。看來去請教京極堂先生比較好。」

    「呃,今川先生……那是詛咒的……」

    「這塊布非常高級。可是時代…並不怎麽古老……」

    「沒關係嗎?」我問。

    「沒關係?……這話意思是……?」

    「就是說,你剛才不是才說那是詛咒的麵具嗎?上麵不是寫說光是拿著就慘了,戴上去就死了,絕對不許打開嗎?」

    「上麵是這麽寫。」

    「那……」

    「隻是這麽寫而已。」

    「啥?」

    「如此罷了。」今川說,「的確,這是個詛咒麵具。可是大概不會怎麽樣。看來是不必擔心它上麵抹了毒藥或是裝了刀子,所以沒事的。」

    唔……近藤曾經戴過,感覺不像有那類古怪的機關。那個熊人還活蹦亂跳的。

    不過我想並不是這種問題。

    「今川先生不相信詛咒嗎?」

    「我相信。」

    當場回答。

    「你相信?」

    「我相信,詛咒是很可怕的。萬一被京極堂先生詛咒,會嚇到性命縮短好幾年。」

    「那麽為什麽……」

    「哦,」今川說,用手抹了抹嘴角,「的確,這個箱子裏麵似乎裝著咒物。既然箱書上這麽寫著,這一點是錯不了的。我想不管裏麵裝了什麽,箱子上寫下這裏麵的東西遭到詛咒的時候,詛咒就成立了。」

    「是這樣的嗎……?」

    這種事是誰說誰贏、誰寫誰贏的嗎?

    如果詛咒這樣就可以成立,那我覺得下詛咒很簡單。

    「……沒有神秘的力量之類的嗎?」

    我並不是那種深信神秘事跡或怪異事物——例如迷信幽靈妖怪之類——的人。至少我自己這麽感覺。

    可是我一定也沒有足夠的知識、膽量和覺悟,可以毅然決然地去否定那一切。

    例如說,我模糊地感覺不可能有什麽幽靈、應該沒有幽靈,可是這是做為一個明事理的成人、或活在科學時代的現代人,非常模糊地這麽感覺而已,我一樣覺得走夜路滿恐怖的,心中某處總是懷著一絲會不會出現什麽鬼怪的疑念。

    因為這樣,如果問我相不相信詛咒或作祟,我會回答不相信,但若問我怕不怕……

    我還是怕。

    這麽說來,前些日子中禪寺也說通靈什麽的全是騙人的。

    我覺得通靈感應與詛咒、作崇有幾分不同,但遺憾的是,我不覺得我明白中禪寺那段發言的真意,但當時我認為既然神主兼驅魔師的中禪寺都親口這麽斷定了,或許唔,真的就是這麽一回事。想是這麽想……

    但我依然無法釋然。

    我表麵上也是宣稱我不信亂力亂神,所以聽到有人說那都是假的,應該可以毫無疑問地同意「沒錯,就是如此」才對。然而我卻無法釋然,可見我並非打從心底這麽認為吧。

    結果我隻是戴著應當不相信通靈及詛咒的現代人這樣的麵具,其實麵具底下的素顏,卻是驚駭得顫抖不已。

    不過那種恐懼,或許也是反映出渴望邢類超越人智的力量存在的心理吧。

    所以今川剛才的說明,讓我感覺到強烈的失落。

    「那,呃,怎麽說,詛咒並不是神秘的力量作用,而是怎麽說……」

    是什麽呢?

    如果就像今川說的那樣,光是寫下來,詛咒就成立了,究竟是什麽東西怎樣成立了?仔細想想,根本沒有什麽東西怎麽了。沒有相不相信可言。

    一點都不神秘。

    今川想了一下,說:

    「我覺得這才叫神秘。」

    「隻是寫下來……就神秘嗎?呃,怨念還是災厄那類……」

    「我想沒有那種東西。」

    「沒有?」

    「至於為什麽,假設有人懷著怨恨過世,而他的負麵情感——遺恨,凝聚在這個麵具上……唔,這樣是無妨,不過那樣的話,本島先生和我就完全沒道理遭到作祟或詛咒了,就是這麽回事。」

    「道理?」

    「嗯,我不認識那個過世的人,也沒道理聽他傾吐鑾百。就那個人來說,就算你或我不幸,他應該也沒有什麽好高興的。再說他人都已經死了。」

    唔,是這樣沒錯吧。

    「那……你說的詛咒是……?」

    「也就是說,與那些事一點關係也沒有……例如光是這個蓋子上寫著咒,至少本島先生和你的朋友近藤先生……就遭到詛咒了。」

    「咦咦!」

    我從榻榻米上跳起兩寸高。

    「我、我們被詛咒了嗎?」

    我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沒錯。」

    「什麽沒錯,今川先生……」

    才剛跟人家說沒有那種東西,言猶在耳,就說我被詛咒,哪有這樣的?到底是哪邊?

    「今、今川先生,你剛才不是才說沒有詛咒……」

    「是的。因為本島先生是剛才知道了這箱子上寫了什麽,才會覺得恐怖,不是嗎?」

    「是、是覺得恐怖啊。」

    「那麽,如果上麵寫著打開這個蓋子,會發生好玩的事……你應該就不會感到害怕了。

    「哦哦……」

    應該是不會怕吧。

    或許反而會覺得開心。

    「這叫做祝。」今川說,「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

    「在這個箱子上寫下這段文字的人,應該料想不到竟然會被任職於電氣工程公司的男性及他的朋友連環畫畫家看見吧?」

    「唔……」

    應該吧。我們無法解讀,但感到不安。能夠寫下這種流麗且無法判讀的毛筆字的人——完全是我的臆測——應該是江戶時代左右的人。至少不會是現代人。

    「……而且應該是以前的人寫的吧。不管怎麽樣,寫的人都應該無法預料到這樣的狀況。就連擁有這個箱子的近藤都不記得它了,應該沒有關聯才對。」

    「可是,」今川說,「可是恐懼心萌生了。就像我剛才說的,寫下這段文字的人,與你我沒有任何關聯。我們完全沒有受詛咒的道理。然而這段箱書和箱子的外貌,不僅使兩位膽寒,甚至促成了使你將它帶到我這裏來的行動。換言之……不就可以說,你是被這個箱子給操縱了嗎?」

    「這……就是詛咒?」

    「我是這麽想的。不使用物理力量,即使相隔一段距離,甚至相隔一段時間,也能夠影響到第三者的事物,我認為就叫做咒或祝。」

    「哦,原來如此。」

    隱約懂了。

    直截了當地說,詛咒就是帶來負麵結果的情報操作嗎?

    這麽一說,似乎給人一種枯燥無味的印象,但如此單純的構造之中,卻密封著無法厘清的情緒或難以排遣的心情等等難說是單純的複雜怪奇之物,這就是神秘之所以神秘的地方吧。

    就像令川說的,我和近藤都掉進了上古時代的什麽人設下的情報操作陷阱了。可是,

    那麽就像今川說的,如此罷了吧。

    「那……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嗎?」

    「這就不清楚了。兩位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不會有事。我對這個箱子和箱中的東西有興趣,卻沒有任何心結。」

    今川說著,把手中的紫色布包擺到榻榻米上,打開來。

    「哎呀……」

    接著今川……倒吞了一口氣。

    我反而是被今川的反應嚇了一跳。

    的確,那是個奇異的麵具。

    材質……基本上是木材。上麵有可能原本施有某些裝飾,但那些表麵上的裝飾全在漫長的曆史中風化了。簡而言之,那是個粗糙不平、泛黑的、日常用品般的麵具。

    「這……相當古老。」

    「很古老嗎?」

    今川翻過麵具。

    「遺憾的是,似乎沒有注明作者或年代。可是這個……啊,不,該怎麽說,如果我的鑒定眼光準確,並且有方法能夠證明我的推測……我想這……有可能成為日本的財產。」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這東西很古老嗎?」

    令川把麵具朝下放置,吸了吸鼻涕答道:

    「很古老。」

    接著今川又以動物般的動作歪起頭來,以短指撫摸著自己平滑的下巴說著,「不,還是不是?」

    我問什麽不是。

    今川好像自問自答起來了。

    我毫無知識,所以無從猜想起。

    「它不古老嗎?」

    我這麽追問,今川把粗濃的眉毛彎成拱型,不太有把握地說

    「說到麵具……本島先生會想到什麽?」

    我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還被反問了。這樣根本顛倒了。可是就算今川問我,我也想不出什麽特別的東西。說到麵具,我隻想得到麵具。我是個非常不會跳躍的人。

    「說到麵具,就是麵具。」我這麽答。

    「哦……怎樣的麵具?」

    「怎樣的……火男麵具、阿龜麵具、阿多福麵具※吧。」

    (※阿龜麵具和阿多福麵具都是醜女麵具,表情滑稽。)

    「哦。」

    都是夜市裏會賣的紙糊麵具。

    「然後還有天狗麵具、鬼麵具吧。」

    「像這樣的嗎?」今川說,把擺在背後的茶箱般的東西拖到前麵,伸手進去。

    裏麵傳來窸窣聲響。

    今川取出一個塗得紅紅的、像是麵具的東西。

    是熟悉的紙糊鬼麵具。不,我看過鬼麵具的次數不多,不到可以說是熟悉的地步,不過那是個很一般的鬼麵具,符合我不帶先人為主觀、普通想到時會第一個浮現在腦中的平凡無奇鬼麵具。

    「這兒連這種東西都賣嗎?」

    「隻是碰巧。」今川答道,把鬼麵具收回箱子裏,「你隻……想得到這些嗎?」

    「哦,其他的話……喏,還有同樣是長得像鬼的,那是叫般若麵具嗎?還有那叫什麽呢,是女人的臉,圓圓的……不,也不算圓,沒有凹凸的麵具。」

    是常見的麵具。不曉得叫什麽。

    「能樂的小麵※是嗎?」

    (※能麵的一種,最小巧的年輕女性麵具。)

    「就是那個。」

    大概是吧。

    我能想到的,大概就這些了。

    「不是神樂麵,就是能麵呢。」今川說,點了點頭。

    「對對對,就是能麵。能麵……是那個能樂裏頭使用的麵具吧?我是沒有看過能樂啦。啊,這麽說來,我記得也有這種的呢。」

    我記得是伯父家擺飾的。

    是個滿臉皺紋、長著白髯的老人麵具。

    眼前的詛咒麵具沒有胡須,而且粗糙樸拙,如果就這樣將它弄得再洗練一些,或許和伯父家客廳掛的那個麵具頗為相似。不,一模一樣。

    「那種老爺爺的臉的麵具……呃,是叫翁麵嗎?」

    「你是說尉嗎?」今川答道,「能麵一般大分為老人的尉,然後是男麵、女麵,以及鬼麵四大類。不過這種分類並不嚴謹,也有分為尉與翁的,除了鬼以外,也有神佛和動物,有時候也不叫做鬼麵。如果是狂言麵,就還有猿、狐、鳶、福神,以及動植物精靈的嘯吹及賢德等滑稽的麵具,但狂言與能樂相比,需要麵具的戲碼較少,所以論數量的話,能麵壓倒性地多。」

    「哦……」

    我跟能樂與狂言都沒有關係,甚至無法區別它們有什麽不同。

    「那麽……這個是那個尉?還是翁嗎?」

    「不清楚呢。」今川把頭歪得更深,慣重地細細檢查麵具,「嘴巴的部分好像沒有打開……我想應該不是尉麵,可是感覺……」

    語氣含糊不清。這麽說來,我記得伯父家的麵具嘴巴是打開的,還綁著繩子。

    「它的時代……」今川翻過麵具。

    「時代怎麽了?」

    「感覺很古老。」令川說,「這個麵具材質似乎不是桐。感覺更柔軟,像是山毛櫸。而且這種古色……塗料剝落的程度,還有粗澀的感覺……」

    「很舊嗎?」

    「不。」

    今川不知為何露出高興的樣子。不,當然隻是我看起來如此,我覺得今川不可能壅局興。不管怎麽想,這都不是該感到高興的狀況。這個人很難用外表去理解。

    「我覺得……相當古老。如果我的直覺正確……這是室町以前——不,平安初期——不不不,我想是沒這個可能,唔唔……」

    今川說著「沒那種事,這不可能。」手掌按在臉頰上。

    「哦……這麵具很舊的話……會有什麽問題嗎?」

    「哦,就是……」

    臉頰鬆垮下來,看起來還是像在高興。

    「隻是我這麽相信而已。」古物商說。

    「相信?」

    「是的。是我這麽相信。」

    我不是很清楚,但我以為古物商做生意,經手的物品是愈古老愈好。或許有些東西也不是古老就好,而且也得看物品本身的好壞,但不管怎麽樣,愈古老的東西,一定能定出愈高的價格。別看我這樣,雖然隻有短短幾天,但我也曾經經驗過古物商生活的。雖然正確地說,是假冒古物商才對。

    即使如此,那個時候我還是聽了不少高級茶道具店那貪得無厭的老板的古董經,也看了相當多的古董。

    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今川想要把它鑒定得古老一些的心情。再怎麽說,在這個世界裏,光是時代古老,同樣一個東西,價值就可以翻上數十、數百倍。如果灌太多水會變成詐欺,但就心情上來看,還是會想把它估得古老一些吧。

    事實上,聽說也有一些惡質業者,會把頂多大正時代的東西,偽稱是室町時代的古物來賣,再說就算不是蓄意騙人,也會有鑒定錯誤的時候。有些東西就連堂堂大學教授也鑒定不出來。

    可是表情奇妙的古物商還是一樣一臉珍妙地說,「不是那樣的。」

    「不是嗎?能麵也是愈古老愈有價值吧?比起明治,江戶的更貴,比起江戶,平安的更……」

    「不不不。」今川搖手,「沒有那種能麵。」

    「因為沒有所以才珍貴吧?」

    「你這樣的觀念是錯的。珍貴指的是數量稀少,並非不存在。這種情況是不存在,所以不是珍貴,還是隻能說不存在。」

    「不存在?完全沒有?」

    「沒有。」今川反複道,「的確,民間的古麵具中也有許多古老的麵具。像地方寺社,也還保留有不少室町時代的麵具。可是沒有比室町時代更早的麵具了,而且能麵再怎麽努力尋找,也隻能追溯到室町時代。」

    「是這樣的嗎?」

    「是的。因為觀阿彌※與世阿彌※確立猿樂能※,是從南北朝到室町時代的事。」

    (※觀阿彌(一三三三~一三八四),南北朝時代的能樂演員及作者。被視為猿樂的始祖。)

    (※世阿彌(一三六三~一四四三),室町前期的能樂演員及作者,為觀阿彌之子,與父親共同確立能樂,並提高了能樂的藝術性。)

    (※猿樂是流行於平蛋時代到室町時代的日本演藝,觀阿彌與世阿彌集猿樂之大成,確立其形式,即為現今所稱之能樂。)

    「咦?那這之前就不可能有了?」

    「對。過去也有猿樂、田樂等使用麵具的表演藝術,但它們的麵具形式很古老。和現在的能麵樣式仍然有些不同。」

    「哦……」

    難道這個麵具……是比能樂的曆史更古老的能麵嗎?我這麽問,今川歪起厚唇說:

    「這怎麽說都太矛盾了。」

    唔,或許吧。

    「如果是一般的鑒定家……或者說,隻要是對能樂稍有認識的人,絕對會把它鑒定為室町以後的物品。所以這不是我鑒定錯誤,就是……是啊,我想這有可能是偶然的產物。」

    我不僅這話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說的偶然是什麽意思?」

    「不明白嗎?」

    「不明白。也就是說,如果這個麵具沒有那麽古老的話,那……」

    「並沒有什麽問題,就隻是個老麵具。」

    「可是如果今川先生的眼光正確……」

    「問題就大了。那種情況……我想應該推測為碰巧有這樣一個麵具才妥當。」

    「我就是不懂你說的碰巧。」我說。「如果不是碰巧,會有什麽麻煩嗎?」

    「很麻煩。樣式是透過模仿逐步確立的。換句話說,老的才是原型。」

    「哦……」

    「能樂的原型,就像我剛才說的,是猿樂。可是這個麵具盡管肖似能麵,卻與猿樂麵不相似。」

    「能麵與猿樂麵不像嗎?」

    「說像也是像,猿樂的麵具現在也叫做能麵。」

    「那……」

    都很像。

    「問題是相似的方式。」今川說。

    相似的方式,這說法還真怪。

    「意思是雖然相似,卻不相似嗎?如果相似的話,那就很像了吧?我實在聽不太懂呢。是我太笨嗎?唔,我是不特別聰明啦……」

    「例如說……請想像一下白豬和山豬。」

    這還真是個符合今川麵相的古怪譬喻。

    「白豬與山豬很相似。很相似,對吧?」

    「嗯。唔,應該算相似吧。我沒仔細看過真正的山豬……不過山豬長得就像花牌上麵的圖案吧?那就相似了。而且我記得白豬是山豬家畜化、經過品種改良而成的豬吧?」

    「正確的關係我就不清楚了,我也覺得邢似乎是俗說。可是我想山豬與白豬是有類緣關係的動物。所以假設就像本島先生說的,馴養過後的山豬就是白豬好了……所以大家都認為山豬與白豬相似,白豬是家畜化的山豬——就先這麽想吧。」

    「好,我這麽想了。」

    不,我從一開始就是這麽想的。

    「這表示山豬比白豬更古老。」

    「那樣的話,當然是山豬比較古老吧。」

    「然而,如果此時突然發現了野生的白豬會如何?」

    「什麽?」

    「野白豬。」

    「呃,野白豬是指家畜的白豬野生化變成的豬嗎?還是與白豬不同,是從以前就存在的豬?」

    「請把它當成也有可能是從以前就存在的吧。當然,就像白豬與山豬相似,野白豬也與山豬相似。可是比起山豬,野白豬更肖似白豬。」

    「哦,這就是你說的相似的方式不同嗎?」

    「是的。這樣一來,白豬就有可能不是山豬經過家畜化和品種改良而成的,而是改良肖似山豬的野白豬而成的——或者說,白豬有可能本來就是白豬。」

    原來如此,我依稀了解了。

    「那……如果是時代鑒定錯誤的話,要怎麽理解才好?」

    「那樣的話。就是野生的白豬其實是家畜化的山豬變成白豬後再度野生化而成的。這種情況,山豬演化成白豬這樣的既定說法或者俗說,並不會被顛覆。」

    會是這樣啊。

    「那麽你說的偶然是……」

    「跟山豬或自豬都毫無關係,古時候自然界就偶然有一種非常肖似白豬的動物。」

    「咦?本來就有一種跟家畜化的山豬一模一樣的完全不同的動物……?」

    這樣還能叫偶然嗎?

    今川伸縮著看不見的下巴點點頭:

    「那樣的話,相似隻是偶然,既然是偶然,既定說法就不會被推翻。如此罷了。」

    「如此……罷了嗎?」

    我更進一步了解今川這個人的想法了。

    這個人……簡麵言之,是因為自己的發想突兀得有可能推翻既定說法,因此感到猶豫、變得如履薄冰了吧。而他想要相信它是古老物品的心情,不是來自於可以提高物品價值、賣出更高價這類卑俗的動機,而是源自於想要顛覆既定說法的誘惑這種有點高尚的心理。

    「本來就有肖似家畜白豬的野生白豬,這樣的可能性大嗎?」我問。

    看起來淡泊無欲的古董商說,「問題就在這裏。」用手指撫摸著平梳到後腦杓的頭發。

    「民間的古麵具,就像我方才說的,也有許多年代久遠的物品,形狀和技法是包羅萬象,也有許多並未樣式化。可以說是個性獨具,或是富有地方特色,也有很多麵具的形狀教人完全意想不到。」

    「也就是亂七八糟嗎?」

    「不是亂七八糟,但可以說是五花八門。」

    「那麽也有可能相似了嘛。」

    「沒錯。」令川說。

    他的表情完全沒變。如此無法從外表推測內在的人,也實在難得吧。

    「所以,」古物商接著說,「論可能性的話,是十足有偶然相似的可能性。有可能是有可能,但即使如此,這些樣式回異的民間古麵具,細細觀察,還是有許多地方延續著早先的麵具。不可能完全不受影響。是有一定的係統的。」

    「你說的早先的麵具,是指猿樂的麵具嗎?」

    「不是的。」

    今川掃視了店內一圈,說:

    「很遺憾,沒有剛好的樣本給你看。使用麵具的表演藝術,不隻有能樂和它的前身猿樂。麵具從更早以前就有了。佛事中使用的行道麵等等,也從奈良時代開始就有,舞樂中用的舞樂麵,則是在平安時代成立的。狹義的伎樂中使用的伎樂麵,也比能麵更要古老。舞樂的安摩曲等使用的紙製雜麵,還有與伎樂麵相通的麻布製的布作麵等等,我想起源一定也很古老。這些麵具都是彼此影響,在漫長的曆史中浙漸形成……當然,民間的麵具也受到它們的影響。天狗的麵具發展成現今的形式之前,也應該有過一段迂回曲折。我覺得裏頭有行道麵的口取、伎樂麵的治道和王鼻等等的影響。」

    「哦……」

    「可是,這個麵具依我看來……也沒有受到那些猿樂以外的表演藝術影響。」

    「哦。」

    換言之,以偶然來說……

    「也湊巧過頭了?」

    「我這麽認為。這個麵具……雖然十分粗澀,但怎麽看都是尉麵的設計。嘴巴的部分沒有打開,所以正確來說不能算是尉麵,但即使如此,形狀也完全相同……」

    今川像要嗅味道似地把臉湊近麵具:

    「好像也有植入胡須的痕跡,這是翁麵。」

    「也就是說,今川先生認為野生的白豬和家畜的白豬以偶然相似來說,有點相像過頭了?」

    「所以說,與其說是我這麽認為,更應該說是我想這麽認為。是妄想。」

    今川想要用一句「如此罷了」來結束話題,但就我來說,這部分實在是聽得懵懵懂懂……

    「請等一下,今川先生,你不是說它有可能成為日本的財產、有可能顛覆既定說法嗎?」

    「唔,我是說了。」今川有些害臊似地說,「隻是一時說溜了嘴。」

    我覺得今川不是那種油嘴滑舌到會不小心說溜嘴的人。

    「哦,也就是說,如果這個麵具就像我所想的那麽古老,以它的年代來看,實在不可能是這樣的形狀。」

    「不可能?」

    「是的。確實,一般認為能麵的起源是猿樂中一支叫式三番的祝舞中使用的翁麵。翁麵、父尉、三番叟、延命冠者這些,也都被認為是源自於猿樂麵,就這樣被能麵所繼承。所以翁麵等麵具,無疑是能麵中最古老的麵具形式之一,先行的猿樂翁麵,在嫌倉時代就已經存在了……可是這個麵具,怎麽看都與它相異。」

    「你說的它,是指猿樂的翁麵嗎?」

    「是的。像是從皺紋、眼睛、濶飾的感覺來看,這果然是能樂翁麵的形式,而不是猿樂的翁麵。盡管如此,它又無視於自古就有的樣式。像是從猿樂的時候開始,翁的嘴巴就是打開的……但這個麵具是密合的。」

    「唔,或許是吧。」

    不太能夠理解。

    那又怎麽樣了呢?

    「呃,猿樂,是嗎?在那個時代……呃,沒有其他的尉麵嗎?你剛才不是也提到什麽父尉嗎?會不會是那個?」

    今川搖搖頭。

    「不是嗎?」

    「我想不是。這個……是能樂的尉麵。是啊,說到酷似能樂尉麵的猿樂麵,比起老人的翁麵,延命冠者的麵具更要接近……」

    「那個麵具的嘴巴呢?」

    「沒有打開。」

    「那會不會是那個延命冠者?」

    「唔……可是形狀還是有點不同。」

    「會不會是從那個延命什麽的發展到能樂的尉麵的途中……?」

    「沒有那種可能。」古物商說,「延命冠者結果在能樂中幾乎沒有使用,一般認為它反而是發展成狂言中的戎麵和福神麵了。所以尉麵才會被視為是能樂猩特的麵具,是受到先行麵具的影響逐漸演化而成的。換句話說,這個……」

    我總算聽懂了。

    「呃……我大概理解了。能樂的尉麵,是能樂成立以後才完成的麵具。而這個麵具,怎麽看都與那個已經完成的能樂的尉麵十分相似。」

    「十分相似。」今川呢喃似地說,抱起胳臂。

    「可是,今川先生認為這個麵具很像是能樂成立以前製作的物品。」

    「我是這麽認為。」

    「可是,如果這是能麵成立以前的民間古麵具,受到能麵的影響就太奇怪了,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它能夠追溯到能麵成立以前的年代……就應該受到包括猿樂在內的能麵以外的麵具影響才對——今川先生是這樣的意思吧?」

    「是的。」

    「呃,能麵會不會與猿樂以外的麵具有關係……?」

    「當然有關係。」令川說,「鬼、動物、神靈係的麵具,在舞樂麵及行道麵中有相當近似的。除此之外,像是技術麵、細節處理等等,應該也有許多影響……」

    「但這個麵具也看不出那些,是嗎?」

    「嗯……」今川發出頗沒自信的聲音,「這個……唔,怎麽看都隻像是能樂的尉麵。不,雖然不是尉麵本身,是啊,感覺甚至就像……專門的麵具師傅以外的人參考能樂的尉麵打出來的麵具。」

    「可是很古老。」

    「嗯。這木頭的感覺……不不不,不可能有這種事。所以……一定是我鑒定錯了,若非如此,果然還是偶然。一定是偶然。」

    「你真是計較呢。」

    「那、那當然會計較了。」今川吞了一口口水,「這是非常重要的。」

    「有多重要?」

    我想知道有多重要。

    或者說,我開始感興趣了。

    不管是恐怖的詛咒,還是從近藤家的櫥櫃挖掘出這個麵具的神秘事件,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

    不,也不是完全無所謂。

    「也就是說……早於能麵的表演麵具,不管是行道麵、伎樂麵還是舞樂麵,都是以大陸傳來的麵具為原型。」

    「不是日本固有的?」

    「不,最後都日本化了,但一般認為原型全都是從大陸帶進來的。元祖是大陸那一邊。」今川說。

    「原來如此。」

    「換言之,我國民間的麵具,可以說全都受到外來麵具的影響。」

    「進口的外國產麵具是源頭,它傳進來以後逐漸變化,是吧?山豬棲息在大陸,進口到日本以後,逐漸被馴養而家畜化,變成了白豬,這樣想就行了,對嗎?」

    「請忘掉豬的比喻吧。」今川笑道,「總而言之,日本固有的樣式不怎麽受人討論,仿佛被當成從來不存在遇。當然,能麵等等是日本固有的,但依譜係來看,它們被定位成先行的外來麵具的後裔。」

    「往前回溯,全都會追溯到外國的麵具?」

    「是的。」

    今川再次把手伸進茶箱,拿出紙糊鬼麵具。

    是和剛才不同的另一個鬼麵具,不過都非常相似。

    「就連這種玩具鬼麵,遙遠的祖先也是大陸產的。」

    「中國也有這種東西?中國也有鬼嗎?」

    「有是有,但完全不同。」令川說。「中國的鬼發音叫guei,在中國指的是亡靈※。」

    (※在日本說到鬼,一般是佛教中地獄鬼卒的形象。)

    「頭上沒有角?」

    「別說是角了,好像根本沒有形體。哦,鬼本身跟這件事完全無關,問題在於鬼麵具。當然,大陸沒有這樣的鬼,所以大陸也沒有這種麵具,不過這個麵具的源頭的源頭的源頭再源頭,是外國產的。理所當然,愈是回溯,就愈接近原型。麵具愈是古老,就愈接近大陸產的,不相似就邪門了。」

    「是這樣的嗎?」

    「所以了,」今川探出身子,「在那麽古老的時代就存在這種設計的麵具,實在,太邪門了。能的翁麵是日本的設計啊。這個麵具如果真的如同我所想的那麽古老,它就有可能是能樂翁麵的祖先,那麽一來,能樂的翁麵就不是外來的麵具日本化而成的,而會變成是日本固有的麵具了。

    「哦。」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你是說,這個詛咒麵具會改寫日本麵具的係譜?」

    「我妄想搞不好會改寫,如此罷了。」今川說,「我沒有任何確實的證據。」

    「呃,可是……」

    「隻是胡言亂語。」今川說,「本島先生與這個業界無關,而且對這類事情毫無興趣,是個完全的圈外人,所以我才能向你提這件事。如果一本正經地公開談論這種事,大多數的人聽了都要笑,我想也會有人聽了勃然大怒吧。我隻會落得遭到嘲笑斥責的下場而已。」

    沒半點好事——今川說道,把鬼麵具收回茶箱,這次拿起了詛咒麵具。

    不會有好事吧。

    再怎麽說,這都是個光是持有就會麵臨災禍,戴上去就會死掉的詛咒麵具。

    我正想著這種事,外表遲鈍的古物商竟然把那個詛咒麵具放上自己的臉去了。他想戴嗎?我還沒來得及出聲,不出所料,外貌古怪的古物商就要戴上詛咒麵具。

    瞬間。

    「啊啊!」

    今川難得發出清晰的叫聲。

    「有、有東西……」

    「出……出了什麽事?」

    「上麵寫著東西。」今川說。

    3

    令人無法釋然的發展,大抵都會有個使人無法釋然的結果。懷抱著無法釋然的心情,忽一回神,一切都豁然開朗,或是得到一個無上滿足的結果,是絕對不會有這種情形的。

    不管有了多麽可喜可賀的結局,無法釋然的事還是無法釋然,這種情況,不管是皆大歡喜還是美滿收場,還是會留下無法釋然的部分。

    隻是大家什麽都沒說,所以我也忍耐而已。這種情況,對我這種凡夫俗子來說,「無法釋然的事就忘掉吧。」這句話或許才是至理金言。可是,那完全是事過境遷以後的事,對於現在進行式的無法釋然,就連忘掉也辦不到。

    唔,無法釋然,或許隻是我的理解力太差,別人可能根本不這麽感覺。

    我在腦袋裏嘀咕個不停,走上階梯。

    神保町,榎木津大樓……

    沒錯,這座階梯通往榎木津的事務所。

    回想起來,我堅定再堅定地下定決心,絕對不再去玫瑰十字偵探社,絕對不再去找榎木津,是才短短兩天前的事而已。

    這表示我堅定的決心隻維持了一天左右。

    ——誰叫我是凡人嗎?

    多沒意思的賴皮法。

    這是不可抗力,因為我得代替令川去拜訪榎木津。

    令川好像披榎木津命令下午絕對要過來。

    然而今川無法實踐與榎木津的約定了。當然,是因為那個詛咒麵具。

    不過……也不是今川遭到詛咒,病倒或死掉了。

    令川就要戴上詛咒麵具的時候,在麵具內側發現了疑似文字的東西,興奮不已。

    古物商那邋遢的嘴巴更加合不攏,口沬橫飛——真的是口水四濺——難得意氣飛揚。

    這也是當然吧。

    再怎麽說,上頭的文字都顯示出了製作年代……

    而且那年代還印證了今川的推理——不,妄想……

    也難怪他會興奮。

    我也看了字,可是實在辨讀不出來。我連墨痕清晰的箱書都無法辨讀了,所以覺得讀不出來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不是我辯解,那個時候我並非看不懂上頭的字,而是字跡模糊到根本無法判讀的地步。

    那與其說是字,根本就是汙垢。

    字跡變淡、剝落,而且又灰又髒。要不是把臉湊近到幾乎要戴上去的地步,而且光線恰好適當,否則絕對不會發現。恕我重申,那看起來根本就是汙垢。

    可是……那原來是文字,今川說那是文字。

    興奮的古董商說要去中禪寺那裏。他說這種狀況請教大學教授之類的人物比較好,而不是找茶道具古董商。

    的確,中禪寺的話,感覺他與教授、博土那類人士也有門路。

    或者說,我感覺中禪寺的話,搞不好就解讀得出來。

    與偵探有關的人們,無論好壞,每一個總有些古怪的特出之處。這些人異於常人。搞不好今川也這麽想。然後。

    請把這個麵具暫時借給我好嗎……?

    今川這麽說。

    我覺得這也沒有什麽好問的。唔,拿來麵具的是我沒錯,但這個麵具原本的物主是近藤。所以我覺得當場答應也有些不對,但反正這本來就是無用的長物,我覺得就算送給今川——不,甚至拿去丟掉還是弄壞都無所謂。所以我以非常輕鬆的口吻,當場「請請請」地答應下來,但是就在我這麽爽快答應之後……

    我一瞬間興起了疑惑。

    回答的時候,我本來打算就這樣和今川一起去找中禪寺。對於這件事,我絲毫不抱懷疑。可是仔細想想。

    既然今川都要求借給他了,表示麵具會離開我的手裏。借給他這樣的字句背後,不就隱藏著接下來不需帶來麵具的我的意思嗎?

    結果真是如此。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今川對著怔住的我,用一種平板呆滯,脫力鬆垮的語調說。

    請你替我把這個送去……

    今川把那個裝了玩具鬼麵具的茶箱朝我遞過來,他叫我把這個茶箱送去榎木津那裏。

    我當然不願意,所以露骨地麵露難色,但今川卻睜著那雙栗子般的渾圓大眼直盯著我不放。

    今川也不想去吧。

    榎木津根本是把今川當成白癡耍了。

    每一碰麵,今川就遭到唾罵誹謗揶揄中傷、侮辱詆毀糟蹋譏誚等無止境的集中炮火攻擊。換做是我,絕對無法生還。

    可是,我也已經下定決心了。

    這是我做為一個凡人,堅若盤石的決心。

    說起來,詛咒麵具是我帶去的,而且也可以由我去找中禪寺啊。雖然去找榎木津和去找中禪寺,都同樣是被打發去辦事。

    可是……

    比方說,就算我帶著詛咒麵具去找中禪寺,顯而易見,那才是不折不扣的小毛頭跑腿。

    那個古書肆直覺靈敏得可怕,應該馬上就會明白我的來意了吧。問題在於我的理解力匝為低劣這一點。

    中禪寺說的話非常淺白易懂,內容卻相當難解。不管怎麽聽,都很難百分之百完全理解。縱然理解了,要把它轉速給別人聽,也十分困難。我沒有那麽多的詞匯,也沒有那麽優秀的描述能力。換句話說,會變成我得把我靠著稚拙的理解力勉強記住的內容,用比理解力更差的表達力轉達給今川。不僅一知半解,還詞不達意,究竟能不能順利轉述,實在非常難說。不管我怎麽述說,也傳達不出一丁半點,也完全無法重現任何內容吧。倒不如直接由今川去拜訪,更有效率幾倍、幾十倍。

    反之,榎木津說的話,橫豎沒有人聽得匿。今川聽了也不會懂,派小毛頭去就夠了。

    我天人交戰之後,答應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用貼有封印的桐箱中的詛咒麵具,和隨便裝在茶箱子裏頭的鬼麵具交換了。簡直像猿蟹打戰的故事※。雖然不曉得哪邊是猿,哪邊是蟹。

    (※日本民間故事。故事開頭是猴子看到螃蟹拿著飯團走在路上,便花言巧語拿撿到的柿子種子與螃蟹的飯團交換。)

    就算是這樣……

    才剛下定決心不扯上關係,立刻就扯上關係,實在是造化弄人。我會搬出造化這樣誇張的東西,是因為如果不這麽想,實在教人難以接受。就算我是凡人,一想到要遭到榎木津個人愚弄,還是教人氣不過。可是如果說這是造化,那也無可奈何了。因為如果對手是造化,就算是榎木津大神,也無從對抗起吧。

    或許也並非如此。

    不管怎麽樣,我連作夢都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年關將近的節骨眼拜訪榎木津。

    噯,因為我是凡人,所以不管我是決心還是發誓,遲早還是會碰上不洌的事態,那樣一來,我那連屁都不如的決心,八成也無法堅持到底吧——當時我的心中一隅,懷著這種實在是窩囊到底的展望。

    話雖如此……

    沒想到年都還沒過就碰上這樣的事態,真正是萬萬料想不到。

    我爬完了樓梯。

    毛玻璃上有著玫瑰十字偵探社的文字。

    看熟了這幾個字的自己教人憤恨。

    推開這扇門,就會響起「匡鐺」的鍾聲。

    我推門。鍾響。鍾的確是響了,可是異於往常,沒有「歡迎光臨」的聲音,什麽都沒有。

    我維持推開門的姿勢,就這樣窺看裏麵,接待用沙發上坐著一反常態、表情一臉嚴肅的偵探助手益田龍一,對麵坐著同樣一臉苦惱的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的青木文藏刑警,兩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對望著。

    根本沒發現我。

    這鍾是幹什麽用的?我恨恨地仰望裝在門上的鍾。

    結果打雜兼秘書的和寅——安和寅吉從廚房探出頭來,偷偷摸摸地沿著牆壁湊過來。簡直是蟑螂一隻。這麽說來,榎木津以前好像叫過他蟑螂。寅吉把手掩在嘴邊,悄聲說:「現在正忙,過來這兒。」

    「呃,我……」

    「別羅嗦,過來這兒。」

    我被寅吉拉著手,一樣蟑螂似地被拖進了廚房。

    「我啊,是今川先……」

    「噓!」

    寅吉用食指抵住他厚厚的嘴唇。

    「現在正是好玩的時候啊。」

    「好玩……又出了什麽事嗎?」

    「咕咕咕。」寅吉哼著鼻子笑道,「竊盜啊,竊盜。」

    「什麽東西被偷了嗎?」

    「不是不是,是闖空門,這次啊,那個囂張的益田遭到懷疑了。」

    「益田先生闖空門?」

    寅吉再次「咕咕咕」地笑:

    「前任刑警蒙上闖空門嫌疑,他人生告終了呐。噯,他不管是身為偵探的將來——不,做為一個一般市民,他也是前途無亮了。我家先生對這種事是非常絕情的。不用多久他就會被炒魷魚了吧。闖空門的偵探,這怎麽抬得起頭來嘛?對吧?」

    「我就說不是我了!」益田朝著寅吉怒吼,「和寅兄,你少在那裏胡謌亂扯,加油添醋。聽好了,我不是遭到懷疑,隻是警方找我問案而已。」

    「不都一樣嗎?」寅吉說,「在我的認知裏,就是因為可疑才會找你問案啊。」

    「不是啦。問案是對關係人或目擊者詢問狀況,跟訊問嫌犯是不一樣的。我根本沒被懷疑好嗎?青木先生,對不對?」

    青木那顆小芥子般的頭往旁邊一傾。

    「青木先生,難道你在懷疑我嗎?」

    「不,我也不想懷疑你,可是總覺得……這事也巧過頭了呐。」

    青木不幹不脆地回答之後,盯住益田。

    「青木先生,你這是什麽話啊?」益田倒了嗓地鬼叫,弓起腰來,甩著垂在額頭上長長的瀏海。這似乎是他誇示虛弱的一流演出。

    「呃,就是……」

    「原、原來你懷疑我!」

    「不,就是,益田……」

    「咱、咱們不都是玫瑰十字團的一員嗎?」

    「我不記得我加入過那種團體。」

    青木略為歪起那張娃娃臉。

    益田略為歪起那兩片薄唇。

    「青木先生,少來了,鳥口還有你跟我,咱們是風雨同舟,休戚與共。你不記得那場伊豆的大亂鬥了嗎?」

    「因為那件事,害我被減薪了。」青木露出苦澀的表情,「我甚至暫時被調換部署了,那個時候的罪責,我已經完全償還了。不要再舊事重提了。」

    「這意思是你先走一步了?」益田說,頹坐在沙發裏,「好卑鄙哦。卑鄙可是我的專利耶。」

    「我沒有加入任何團體,所以也沒有脫離任何團體。所以我並不卑鄙。」

    「是這樣嗎?咱們先前不是還在神奈川一塊兒大顯身手嗎?你都忘了嗎,青木先生?」

    「拜托,別愈扯愈遠了。」青木說,「益田,求你專心點好嗎?光你的事情就已經夠麻煩的了。」

    益田把頭歪向旁邊悄聲呢喃,「自己還不是一丘之貉。」

    青木不曉得是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無視於他,以逼問的口氣問了:

    「聽好了,不想被懷疑就不要裝瘋賣傻,清楚明白地說。我再問一次,你在目黑附近是九日跟十日,在池袋附近是十日和十一日,上星期的三、四、五,對吧?」

    「就跟你說是了啊。」益田噘起下唇,「就是這樣。」

    「那麽你去的地點是……」

    「就是中目黑的……等一下,我說青木先生啊,你知道偵探有保密義務嗎?就跟警察官不得隨意將調查內容泄露給一般民眾一樣,偵探和律師等等,從事可以獲知關乎個人利益的私事內情的職業之人,不得隨意公開這類資訊,這是規定。隨意吐露,是有違商業道德的行為。」

    「哦?」青木眯起單眼皮的眼睛,「我以為就這家事務所而言,那些商業道德什麽的,早就已經一敗塗地了。再說,聽說你從調查官時代開始,就毫無節操地把調查內容泄漏給一般民眾,不是嗎?」

    「所以我辭職了。」益田頂嘴似地說,「要是再不保密,我豈不是連偵探工作都得辭了嗎?」

    「就算你在那裏悶不吭聲,也一樣得辭吧?」寅吉說,「被革職,被革職。」

    「才、才不會有那種……」

    「我家先生對奴仆有多麽地冷酷,你不是也非常清楚嗎?你去的每一個地方都被閑空門,而且還有一堆目擊者,這樣就算你是清白的,也一定會被炒魷魚的啦。錯不了的。你也這麽認為吧,本島?」寅吉喜孜孜地說。

    我……雖然毫無想法,但我想榎木津對奴仆冷酷無情這件事是事實。就像寅吉說的,有罪還是無罪都沒有關係。榎木津不中意的話,馬上就會把人解雇吧。我答道,「我不清楚狀況,不過一定是這樣吧。」

    益田想了一下,接著頂出尖細的下巴,「啾」了一聲。

    「啾什麽啾?」

    益田眯起眼睛瞪了寅吉一眼,然後轉向青木,突然改變態度,滿臉堆笑地說了起來

    「其實呢,是上次神無月事件,收到戰帖之後,呃,大概一星期以後的事。」

    「你願意說了嗎?」青木吃驚地探出身子。

    益田似乎豁出去了。

    「那當然了。」

    「可、可以嗎?」

    我忍不住插嘴。一般說來,這是很糟糕的行為吧?

    「哪有什麽可以不可以的,火都要燒到我屁股上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我說過很多次了,卑鄙是我的信條。這種情況,我不會有任何猶豫。」

    「保、保密義務呢?」

    「那種東西遵守了也不能怎麽樣。就算保住委托人的利益,我的利益遭到損害也沒用嘛。就算我泄密的事曝光,道個歉就沒事了。如果道歉就能了事,要我道歉幾百萬次都成。叫我下跪跳脫衣舞也沒問題。托各位的福,我就是這樣一個卑鄙小人。」益田挺胸說道。

    真是個教人頭大的偵探。

    「哦,有人委托調查外遇。日期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呃,我忘記了,是那邊的如水會館舉行日韓學生座談的日子。」

    「哦,分析及調整日韓關係現況的座談會,是吧。」青木說。

    「沒錯,就是那個。」

    「那是八日的事。是神無月騷動發生後正好一星期的事。」

    「不愧是現職刑警呢。」益田輕浮地說,「就像你說的,是八日。對了,政治家的會談好像陷入瓶頸呢。說起來,我覺得日本的說法太傲慢了。竟說什麽統治帶給了韓國恩惠?真是太豈有此理了。帶給人家的是屈辱才對吧?青木先生對於日韓關係是不是也自有一家言呀?」

    「就算有,我也不能說。」青木說,「我好歹也算是個公仆。嗯,同樣都是在神田。然後呢?」

    「是是是。呃,委托人……我記得是住在中目黑的……」

    益田掏出記事本翻開,沒節操地說出委托人的住址。青木臉色一沉,翻開自己的記事本。感覺他好像有所疑慮。

    「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啊。叫人家說,現在又說這是什麽話?我就算撒謊,也得不到竿毛錢的好處啊。」

    青木要求再說一次地址。

    益田毫不猶豫地回答。

    什麽保密義務。

    如果真有邢種義務,益田完全放棄了。

    益田講完地址後,說明那裏是唐崎一帶的德川邸附近,被青木冷冷地一句話帶過:「聽到地址就知道了。」

    「那是一棟豪華的大宅第呢。感覺很時髦,有點西洋風格……」

    「這個地址真的沒錯吧?」青木打斷他似地再次確認。

    「沒錯啦。我是靠著這條備忘找到那裏的。要是地址錯了,我就去不了了吧?」

    「為了慣重起見,可以把委托人的姓名也告訴我嗎?」

    「沒問題。」益田應道。

    真是個傷腦筋的偵探。可是仔細想想,連地址都一清二楚地說出來了,就算隻瞞著姓名也沒用。

    「委托人姓鯨岡。過來委托的是先生,名字叫勳。年紀四十七歲,是金屬加工廠商的幹部人員,感覺手頭很闊綽。穿的西裝很高級,皮鞋大概是每天擦,亮晶晶的。」

    「那種事無關緊要。」青木說。

    「怎麽會無關緊要?不,既然要說,我就要說個徹底。有的沒有的我全都要說。那個穿著亮晶晶皮鞋的勳先生呢,懷疑太太紅杏出牆。噯,那個年紀,又是幹部,一定忙得很吧,那個老公很少回家呢。可是呢,太太年紀比他整整小了一輪,二十九歲呢。不說十八一隻花,可也正是徐娘半老的年紀。在那麽一棟大屋子裏——那屋子真的很大哦——在那裏一直獨守空閨,做老公的當然也會擔心嘍。」

    「他們沒有孩子嗎?」寅吉問。

    「沒有孩子呢,很遺憾。說遺憾也不是我遺憾,不過他們沒有孩子。狗倒是有啦,看門狗。是一頭巨大的西洋狗哦。我不曉得是什麽種類,不是哈巴狗還是土佐犬那類的,是那種毛又長又膨鬆的狗。還有兩個每天定時來上班的女傭。沒有羅嗦的婆婆小姑之類的。」

    日子愜意得很呢——益田說。

    「以太太來說,唔,是個沒得挑剔、自由自在的環境吧。」

    「是……這樣嗎?」青木露出詫異的表情。

    「那當然啦,你看,有庭院還有狗,有女傭還有錢,老公又不在。這簡直是極樂世界嘛。可是啊,人一滿足,就會萌生貪念,不是嗎?」

    沒有人應話。唔,我想也是。

    益田想要驅散這掃興的氣氛似地說:

    「會變得貪心的啦,所以老公也擔心得不得了。然後呢,既然要懷疑,當然是懷疑有沒有偷男人啦。說是有了貪念,其他方麵也全都滿足了嘛。別說是滿足了,都滿到溢出來了呢。一定是有奸夫啦,奸夫。」

    「知道了,快點說下去。」

    從剛才開始,青木就攤著筆記本,拿著鉛筆,記也不是地停在那兒。益田說話非常誇張渲染,內容本身聽起來算是頗有趣,可是從剛才開始,就沒說到竿點值得記錄的內容。廢話太多了。

    「這不就在說了嗎?」益田說,「所以呢,愛操心的老公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時監視老婆,可是噯,力不從心。所以我被吩咐接下這個老公不在的時候,監視老婆究竟都在做些什麽的任務。是出門了呢?還是有人來找呢?一定有什麽,叫我一定要揪出那個對象,抓到外遇的證據……」

    玫瑰十字偵探社平常是不接品行調查這類正常偵探工作的。這家偵探社,簡而言之就緣是隻為了滿足榎木津的消遣而存在的公司。

    可是並非成天都會發生一些讓榎木津高興的稀奇古怪事件,要是不工作,事務所就要關門大吉了。即便事務所關門,榎木津本身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似乎也不會感到困擾,但好歹算是員工的益田可就傷腦筋了。因此一般偵探社會進行的樸實業務,全都由益田一手包辦。或者說,他不得不一手攬下。因此益田經常調查一些外遇案件……

    「這是我拿手的跟監工作呀。」益田說,「警察時代,我可是經過一番嚴格訓練的。跟監是我的拿手好戲。然後我去了目黑的宅子。」

    「他們住在那裏嗎?」

    「當然住在那裏啦。」

    「你說那對鯨岡夫妻?」

    「上麵掛著豪華的門牌,寫著鯨岡兩個字,然後狗從鐵門那邊汪汪汪地……」

    「還有狗……?」

    「有狗啊。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有狗跟兩個女傭。」

    「連女傭都有嗎?」

    「屋裏我沒辦法看到。」益田說,「我才沒笨到會上門訪問說你好我是偵探呢,又不是送米的。我們偵探跟刑警不同,沒有任何強製力。我們可是見不得人的一群啊。在暗地裏鬼鬼祟祟地探聽,是偵探的本分嘛。」

    如果那是偵探的本分,可以說是跟榎木津揭示的偵探理念完全背道而馳吧。榎木津徹底痛恨踏實的調查活動。與其說是討厭,說瞧不起比較正確吧。不,或許說輕蔑比較對。

    「我在周邊進行了訪查。」益田說。

    「打聽那個鯨岡太太的事嗎?」

    「其他還要打聽什麽事?我可不是官差,我是偵探啊,偵探。所以我到處向人打聽鯨岡太太的事呀。不著痕跡、偷偷摸摸地。很簡單,假裝要問路這樣,然後搭訕說:那戶人家好宏偉呀。」

    「鄰近人家怎麽說?」

    在我看來,青木似乎在懷疑些什麽。他感覺像是不相信。

    「那戶人家跟街坊鄰居好像不打交道呢。」益田說,「可是呢,老公不在的時候,太太頻繁地外出,這一點似乎是確實的。那個太太很引人注目呢,每個人都異口同聲這麽說。聽說她每天……下午都會出門,不到黃昏不會回來。」

    「真的嗎?」

    「你怎麽這麽羅嗦?真的啦。我調查過,是真的。」

    「唔…你打聽了幾戶人家?」

    「怎麽這麽吹毛求疵的?」益田歪起細眉,「一直叫人家快點講下去,又這樣一再打斷,根本沒進展了不是嗎?我啊……我想想,我打聽了五戶人家。五戶人家說的都一樣。不服氣嗎?」

    青木沒有理會,隻是看著自己的記事本,「不,請繼續。」

    益田一副無法信服的樣子,不過很快地繼續說了起來:

    「根據我在周邊打聽到的消息,太太離開家裏的時間,好像差不多都是下午一點半左右。於是我便像剛才說的,進行我最拿手的跟監工作。我對跟監非常有自信。我像這樣,蹲在廚房後門對麵人家的樹叢裏——啊,躲藏的姿勢不必了嗎?」

    「不必了。」

    「不必了,是吧。非常冷呢,天氣又陰陰沉沉的。在冷天裏跟監,對腰負擔很大呐。然後呢,我就監視著,結果太太準時從後門出來了。這個鯨岡太太啊,是個美女呢。長得就像瑪琳·黛德麗※。」

    (※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一九〇一~一九九二,德國演員及歌手,一九三〇六年代在好萊塢電影活躍,一九五〇年代起則以歌手身分活躍。)

    「她是外國人嗎?」寅吉問。

    寅吉不知不覺間在青木旁邊坐下了。這個秘書兼打雜的是個天生愛湊熱鬧的。相對的,我還穿著外套,捧著茶箱,杵在廚房裏。

    我可是客人耶。

    「不是外國人啦,這是比喻啦,比喻。」

    「真老套的比喻,明明還有別的形容可以用嘛。對不對,青木先生?」

    寅吉表情認真地說,但青木再次苦笑,應道,比喻無所謂啦。」益田瞪著寅吉。

    「就是嘛,這無關緊要嘛。對不對,青木先生?」

    「所以都無所謂啦。」青木反複道,「看起來很闊綽,是嗎?」

    「是啊。這年頭闊綽的應該隻有水字旁族,看她那身打扮,家裏很有錢呢。」

    「什麽叫水字旁族?」寅吉問。

    「瀆職的水字旁啊,指瀆職官吏啦。聽說糸字旁跟金字旁已經退燒了,現在賺錢的是水字旁……」

    「糸字旁是指織維業界,金字旁是鋼鐵業界。」青木補充說,「是警察的行話。」

    「哦……」

    「兩邊都是我們的客戶呐。」寅吉佩服地說,「纖維跟鋼鐵都退燒了嗎?」

    「跟先前的景氣相比的話。可是鯨岡家住的是豪宅,太太的打派也非常奢華呢。喏,就像上個月東京會館舉行的巴黎時裝秀那樣的打扮,很搶眼的。所以跟蹤起來也非常輕鬆。」

    「那……你跟蹤了夫人嘍?」

    「當然跟蹤了。」益田答道。

    鯨岡夫人——聽說她叫鯨岡奈美——根據益田說的,她穿著就像克莉絲汀·迪奧設計的那類時髦服裝,在下午一點三十分離開了鯨岡邸的後門。她每天都從後門離開,益田說這是從鄰居口中探聽出來的。

    具的是愛說長道短。

    如果說沒有表麵上的往來,理應不清楚才對,卻怎麽會連這些細節都了若指掌?我是不曉得住在那一帶的是什麽樣的人士,但與我們這種老街的街坊交往狀況不同吧。

    不管怎麽樣,夫人完全不曉得附近鄰居隨時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監視著她——不,這天甚至有個輕浮過頭的奸細跟蹤著——匆匆穿過小巷,往大馬路走去了。

    「她走路的樣子也像個模特兒一樣,背伸得直挺挺的。而另一邊的我呢,是蜷著背,立起外套領子……」

    「是什麽樣的服裝?」青木問。

    「就時髦的洋裝……」

    「我是說你,你的打扮。」

    「我嗎?青木先生明明說細節不重要,卻又淨問些奇怪的問題呢。我啊,穿著那邊的……」

    益田指向入口。

    衣架上掛著泛綠的灰色外套,還有一頂破舊的鴨舌帽。青木的外套好像疊放在青木自己旁邊,而寅吉住在這裏,那肯定是益田的外套。

    而我外套還穿在身上。

    「然後像這樣,戴上口罩。」

    「果然……」青木歪了歪頭。

    「什麽啦?感覺真討厭。噯,我沒那麽多衣服,所以底下的褲子跟今天穿的一樣。然後呢,我立起那件外套的衣領,深深地戴上鴨舌帽,縮起脖子,蜷著背,就像隻溝鼠似地,鬼鬼祟祟地……」

    「你的人生就像地下社會呐。」寅吉悲歎說,「一點都不像我家先生的弟子。說到我家先生,打出生到現在,連一次也沒有鬼鬼祟祟過。榎木津禮二郎總是威風堂堂。」

    寅吉這麽說,益田便頂回去:

    「他那叫做厚顏無恥啦。不要拿那種人當標準。然後呢,是啊,大概走了三町左右吧……」

    颯爽前進的奈美來到同樣一棟大宅子,放慢了腳步,仰頭看了一下建築物,停下來,然後走進了那棟屋子。

    「她的動作看起來有點像在避人耳目。」益田說,「不,我看起來就是這樣。原本她都像這樣,抬頭挺胸,英姿颯爽地走著,所以才更這麽感覺也說不定。然後我在那戶人家前麵監視了一會兒。因為我也不能闖進去嘛。得先待機才行。如果她在裏麵停留一段時間,也有可能是在偷情嘛。噯,她那身打扮,如果做了該做的事,返家之前,也得再重新梳妝打扮一番,會花上不少時間……噢,不好意思,扯到下流的地方去了。」

    「每個人都知道你這人有多下流。」寅吉說。

    「你知道那一戶的地址嗎?」

    「知道。不過直接說結論的話,那裏並不是情夫家,呃……」

    益田說出住址,連山倉這個姓氏都說出來了。

    「山倉是通先生家……是吧?」

    「咦?青木先生認識山倉先生嗎?」

    「山倉先生……是前華族吧。」

    「對對對,據說他們家世顯赫,哦,上代的前男爵大人老早就已經過世了,現在是他的兒子……呃,你說的那個是通先生當家。不過說是兒子,也已經五十多歲……」

    「五十四歲。」青木說。

    「你好清楚哦。青木先生真不愧是現任刑警呢,不同凡響。思,五十四歲。而且是遖先生因為嚴重的痛風,身體不靈活,不過他還是現任當家。其他家人有太太、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祖母,三個人一起生活,傭人有三個左右。是通先生的兒子已經戰死了。哦,這些是後來調查到的,我那個時候並不知道,還以為裏麵正在翻雲覆雨……」

    「並不是。」

    「結果並不是呢。因為以那樣的家庭成員來看,沒有人可以當年輕太太的對象啊,而唯一一個男的當家,右手又動不了。」

    「然後……你怎麽做?」青木身子前屈。

    「怎麽做……哦,我等了一個小時半左右,太陽都下山了,天愈來愈冷的時候,太太走了出來,所以我又繼續跟蹤,然後下一戶人家……」

    「下一戶人家……是不是距離山倉家約十分鍾遠的大村家?」

    「哎呀呀,」益田張大嘴巴,「您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了。接著隔天,你在上午拜訪山倉家和大村家,然後……」

    「嗯,因為兩家感覺部不像太太的外遇對象,所以我再一次到鯨岡家後門監視,跟蹤太太……」

    「然後這次太太去了池袋一家叫高田的刀劍鋪,還有叫土居的茶道具屋……我說的對不對?」

    益田再一次「哎呀呀」。

    「完全沒錯。咦?那些難道是……」

    青木點點頭。

    「是……那樣嗎?」

    「沒錯,全都是向警方報案失竊的人家。」青木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說。

    益田頂出尖細的下巴說,「豈有此理。」

    「才不是豈有此理。一個和你相同打扮——身穿綠灰色外套,頭戴鴨舌帽,戴口罩,外貌可疑至極的男子,在每一戶遭竊的人家附近被人目擊。不僅如此,那個人還拜訪了山倉家和大村家。不,那個男的也去了刀劍高田還有土居茶道具。然後呢,那家夥拜訪的當天晚上,家裏就遭竊了。這教人不懷疑才有鬼。」

    「話、話是這樣沒錯……」

    可是我不是小偷啊——益田說。

    「我不是小偷,可是那個鴨舌帽的可疑男子,唔……應該就是我吧。」

    「你不是最擅長跟監了嗎?」寅吉不屑地說,他的口氣真是酸到了極點。「結果怎麽一堆人目擊到你?你隻是鬼鬼祟祟,根本沒有藏好嘛。還說什麽監視對腰負擔很大。完全曝光了嘛。好好地站在路邊還比較不會引人注意。一下蹲一下藏的,你隻要動作一次,可疑感就加深一層。簡而言之,你隻是個行跡鬼祟的家夥。你這個樣子,根本沒有資格擔任玫瑰十字偵探社的員工!」

    「有那麽多人看到我嗎?」

    「你好像很引人注目。」青木說,「你說那個……鯨岡夫人嗎?你說她非常顯眼,但遺憾的是,對於那位夫人,完全沒有目擊證詞。你比她更要醒目多了。」

    益田默默地蹙起細眉

    「怎麽會……」

    「還怎麽會,這是事實。那你的調查後來怎麽了?那名女子為什麽要去那四戶人家?」

    「哦,山倉家呢,說前天下午確實有個女人來訪,說想看看庭院的鬆樹。說什麽她也想在自家庭院種鬆樹,經過的時候,看到這樣一棵漂亮的鬆樹,希望山倉先生務必介紹業者給她。」

    「好假哦。」寅吉說。

    「是很假啊,可是好像是真的。然後呢,噯,山倉家那樣的家庭,很難得有女性拜訪,山倉先生又好像非常熱愛園藝,便和她聊了近一個小時的庭園經,然後把大村先生介紹給她。」

    大村先生是園藝師傅——益田說。

    「然後呢,山倉先生說太太應該去找大村先生了。噯,我也知道事實上她真的去了,但為了慎重起見,我還是去查證了一下,大村先生也說山倉先生介紹了一個婦人來找他商量庭木的事……」

    沒有這樣的事嗎?——益田問青木。

    「不,轄區的調查中,山倉先生和大村先生好像都沒有提到女子……」

    「那、那他們是知情不報!」

    「不,這是當然的吧。」

    「為、為什麽?」

    「因為那名女子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啊。就山倉先生來看,或許她是個稀客,但她是有事上門,而對大村先生來說,她雖然是個生客,但也就是個客人罷了嘛。相較之下,益田你這家夥是渾身上下可疑到了極點啊。說起來,你冒充什麽身分拜訪這兩戶人家?」

    「什麽冒充?這是在說什麽?」

    「因為你總不能自我介紹說你是偵探吧?」

    「那當然啦,可是我也不能說我是路過的無名旅人嘛,所以我就,唔,假裝客人什麽的——對對對,我沒有冒充身分,我隻是假裝。」

    我覺得都一樣。

    「我是假裝。」益田反複說。

    「假裝問路嗎?」

    「問路是在周邊調查的時候啦。闖進搞不好就是賊窟的人家,問個路再離開,邢就太蠢啦。」

    「賊窟?」

    「我說啊,青木先生,這可不是刑事案件的搜查,我是在進行外遇調查耶。」益田埋怨似地說,「偵探跟刑警不同,沒有調查權這種東西,是見不得人的一群。」

    「唔,或許吧。」青木讓步了。

    「私通跟以前不同,不算犯罪了嘛。可是如果外遇對象就在那裏,不管是什麽樣的人家,那裏對我們來說就是賊窟。哦,山倉家的家族成員我在前一晚就調查好了,所以基本上隻是確認。因為我想搞不好會多了個年輕的男傭之類的。也是有身分懸殊的坎坷之戀的嘛。鹼是呢,我佯裝成雜誌記者,喏,上個月不是寄生蟲防治運動月嗎?所以我就用調查寄生蟲防治觀念為名目……」

    「山倉先生好像也這麽作證,他是這麽說的,有個冒充雜誌記者的可疑男子來訪,不停地窺看我家裏,追根究柢地問些不相關的事,還有我家的私事……」

    完全曝光了。

    「不、不相關的事?」

    「天氣如何、景氣怎樣,最近的婦女打扮怎麽樣,淨是在那裏兜圈子,就是不切入正題,而且還執拗地追問家裏有幾個傭人,最近有什麽客人等等,聽得教人都想叫警察了——山倉先生家的傭人好像這麽作證。」

    「真夠蠢的。」寅吉不知為何,得意洋洋地說,「你真是蠢到家了。偵探惹人起疑,還混得下去嗎?」

    「就、就算被懷疑又有什麽關係?我們偵探隻要打聽出必要的資訊,就再也不必去那裏了,無所謂的。我啊,確實地問到了鯨岡夫人到山倉家去,隻是順道去打聽鬆樹這個我所需要的資訊,所以我的目的達成了。之後人家是要懷疑還是討厭,都不關我的事。然後呢,我在大村先生那裏……」

    「大村先生作證說,有個說是來談生意,卻連園藝的園字怎麽寫都不曉得的外貌可疑的男子過來,聊些景氣如何,最近婦女的打扮怎麽樣,淨扯些無聊的廢話之後,對昨天過來的客人追根覺柢地探問?然後回去了。」

    青木眯起單眼皮的眼睛看益田。

    「刀劍鋪和茶道具店也都這麽作證。」

    「我、我有那麽可疑嗎?的確,我是什麽都沒買啦。不,如果那裏是蒿麥麵店還是幹貨店,我可能也會吃碗素蕎麥麵,買個一片幹貨,但是買刀買茶具,可是沒法拿來報帳的耶。」

    「人家太太買了東西吧?」

    「啊……就是啊。其實呢,太太好像是去買仿造刀給先生的。她在茶道具店買了掛軸……」

    「簡而言之呢,人家太太隻是個單純的客人,而你隻是個單純的可疑人士。」

    「可是……」益田看看寅吉,然後看我,「就算這麽說,我又能怎麽樣嘛,本島?」

    我無從答起。

    「再說,你在拜訪的前一天?都在那些人家附近徘徊了一個小時以上。刀劍鋪的小夥計在前一天確實地目擊到你在附近監視的樣子,而且還把你記得一清二楚,所以向師傅報告昨天的可疑男子又跑來了。」

    「什麽跟監大師?」寅吉不屑地說,「比門外漢還不如嘛你。雜貨鋪的小夥計都比你高明。官差可是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到背後,迅雷不及掩耳地逮人才行呀。你跟蹤得太拙劣了。」

    益田好像生氣了:

    「我、我從刑警時代開始,就很擅長跟蹤和監視的。我跟蹤的工夫太高明,還被同僚揶揄說我應該去當偵探,才不會埋沒了我的長才呢。」

    「刑警跟蹤的機會沒那麽多的。」青木無力地說。

    「沒、沒那麽多嗎?」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要看哪一課吧。我是不常跟蹤啦。」

    「不跟蹤啊,這樣啊。」益田說,直打量著青木,「哎呀,那麽這就是本廳跟地方警察的差別了。地方常常跟蹤的。」

    「這樣嗎?」青木納悶地偏頭。

    「遜斃了,遜斃了,跟蹤工夫遜斃了。」寅吉不停嚷嚷。

    青木用食指搔了搔那顆小芥子般的腦袋,接著用一種幾乎是漠不關心的口氣問道:

    「那麽鯨岡夫人的調查後來怎樣了?」

    「中止啊。」

    「中止?」

    「所謂中止呢,青木先生,就寫作中途停止。這件委托呢,在調查到一半的時候就結束了。」

    「這我懂啦。我是在問為什麽中止了啊,益田。」

    「就是說,」益田撩起瀏海。

    他好像有點不耐煩,不過還是一樣油腔滑調的。

    「我做了中期報告。外遇調查的時候,是有中期報告的,要定期向委托人報告調查進度。噯,有外遇的話,馬上就知道了,不是的話,也會報告個一兩次,如果沒有問題,就結束調查。噯,其中也有一些老公非常鍥而不舍,就算完全沒有可疑之處,也非要調查到抓到決定性證據為止。而鯨岡先生呢……」

    「你見過委托人?」青木更加詫異地問。

    「當然見過啦。就在剛才啊。今早對方連絡這裏,然後我們約在那邊的十字路口旁邊的咖啡廳,短短幾小時前才見過麵。喏,就是那裏的……」

    青木照著益田說的轉向窗戶。

    「於是我報告說,截止目前,夫人是會外出,但並沒有外遇的跡象,然後告訴他夫人好像物色庭木之後,買了仿造刀和掛軸……結果先生突然臉色大變。」

    「為什麽?」

    「哦,他說那一定是要買給他的生日禮物。還說太太一定是想要保密到他下個月的生日,給他一個驚喜。沒想到妻子竟然這麽體貼他,而自己竟然懷疑妻子,實在是愚昧得無可救藥——噯,很無聊的情節啦。然後我們結算先前的必要經費和偵探費,這個案子就這樣結了。」

    「根本沒結嘛。」寅吉說。

    「不,結束了啦。」

    「安和說的沒錯,益田。山倉家的家寶香爐失竊了。大村家砸重金買下的毘沙門天像被偷了。刀劍鋪丟了一把刀,茶道具店店裏最昂貴的桃山時代的手鏡還是什麽不見了。」

    「我可沒偷哦。」

    「你被懷疑了。」

    「可是我沒偷啦。的確,拜訪那些人家的風貌詭異的可疑男子應該就是我,可是……」

    「風貌詭異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賊頭賊腦的可疑男子。」寅吉說。

    「青木先生可沒說我賊頭賊腦。總而言之……警方怎麽會知道那就是我?」

    「第五個現場找到了一把馬術用的馬鞭。」

    「咦?」

    「用來鞭馬的馬鞭。」青木再一次說。

    那是益田在事務所裏片刻不離手的東西。這陣子益田大抵都把玩著它。我總是疑惑為什麽要拿什麽鞭子,沒想到他竟然隨身帶著走,真教人驚訝。

    「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在前陣子的大磯事件裏得到那把你總是拿在手上揮舞的鞭子的。那把鞭子在哪裏?」

    益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向寅吉,搖晃瀏海問:

    「那、那把鞭子在哪呢?」

    「我哪知道啊?你這幾天不是一直吵著鞭子不見了嗎?那種東西我碰都不碰的。」

    咕咕咕——寅吉嗤之以鼻。

    「拿出門掉在外頭了,是吧?」

    「我、我才沒拿出去呢。那本來其實是榎木津先生的東西,不是嗎?是報公帳買的呢。我好好報帳結算過的呢。那不是我的私人物品,是擺在這裏的、玫瑰十字偵探社的公物耶。隻是榎木津先生說益鍋,這很適合你,你拿著吧,所以我才……」

    「拿出去了嗎?」

    「就說我沒拿出去啦。雖然把鞭子拿進來的是我沒錯啦。可是我完全沒有頭緒呢。鞭子竟然留在現場嗎……咦?請等一下,第五個現場是哪裏?我隻去過四個地方啊?」

    「應該還有一個地方吧?」

    「沒有啦。我拜訪的隻有四家而已啊。就算被目擊,也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啊。難道我光是走在路上就會被人懷疑嗎?」

    「難道不可疑嗎?對不對?」

    寅吉向我征求同意。唔,這對我來說無所謂,所以我「嗯」地隨便應了一聲。

    「本島,你好過分,怎麽連你也……」

    「益田。」青木以沉著的聲音喚道。益田瞬間沉默了。「你是不是忘了你被目擊到最多次的地點——你好幾次在附近徘徊的房子?」

    「那、那裏是哪裏?」

    「你堅稱是鯨岡家的中目黑的房子啊。」

    「堅、堅稱?什、什麽叫堅稱?我才沒有撒謊……」

    「那個住址並沒有住著什麽姓鯨岡的夫妻。」青木說。

    「明、明、明明就有。」

    「沒有。益田,你聽好了,你腦袋放清醒點聽仔細。你剛才說的住址……那裏呢,是羽田隆三氏的別墅。絕對不可能住著那樣一對夫妻。」

    「羽田?」益田大叫,「你說那個羽田製鐵的顧問羽田隆三嗎?那個講關西腔的,看起來一副色咪咪的老頭子?」

    「他色不色我不曉得,不過那裏是羽田氏的別墅。哦,羽田氏在東京的住宅位在下目黑,但他覺得那裏太狹窄,今天夏天買下了新房子。原本的屋主好像也是從事鐵鋼相關工作,但因為一些緣故……唔,大概是需錢孔急吧。聽說羽田氏現在來到東京的時候,都還是住在下目黑那裏……而中目黑的房子呢,主要是用來擺放他收藏的美術品之類,是當成倉庫使用。唔,也因為有許多貴重物品,所以讓前社長秘書的女子做為管理員住進裏麵……」

    「隻有女人家一個人,太危險了吧。」寅吉說。確實如此。

    「不,那裏的警備非常森嚴。有保鏢之類的人不分晝夜巡邏,尤其是晚上,有多達六人徹夜守衛。」

    「狗、狗呢?」益田問。

    「我沒聽說有狗。」青木回答,「所以呢,益田,你說你跟蹤的女子,應該不是鯨岡某人的夫人,其實是管理羽田氏別墅的女子——菊岡範子小姐吧?」

    「青、青木先生,你在說什麽啊?怎麽可能有那種事?」

    「你在附近打聽的時候,鄰近住戶也都說那戶人家姓鯨岡嗎?」

    「咦?」益田撩起有點長的瀏海,「這話是什麽……」

    「益田,附近的居民對你說的人,真的是鯨岡家的夫人嗎?你總不會是對那些人說『請告訴我鯨岡夫人平日是什麽德行』吧?」

    「那當然了,我隻是個問路的路人,對這塊土地又不熟,怎麽會知道哪一戶住著什麽人……」

    益田「咦」了一聲,沉默了一下。

    「我……」他掩住嘴巴,「我探問說:那邊那棟大宅子……,於是那個大嬸就自個兒接口說,噢噢,你說那個白天老是外出的太太啊。然後那個老爺爺是說:有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人每天出門……啊啊,這、這麽說來,沒有一個人……」

    「沒有一個人說那一戶姓鯨岡,是吧?」青木說。

    「沒有……呢。沒有人這麽說。咦咦,這還真……可是怎麽會……啊啊?咦咦咦?可是,可是哦,不,絕對沒那種事。對了,山倉先生也說,對,他說鯨岡夫人說她先生的愛好是園藝……」

    「她應該是說『我家主人』吧?」

    「是這麽說啊,說到主人,不就是指老公……難道不是嗎?※」

    (※在日文中,主人除了有雇主、主人之意,平常也指老公、先生。)

    「她那句主人,應該不是指先生,而是老板的意思吧?羽田好像有搜集美術品的嗜好嘛。他應該也會買掛軸、仿造刀什麽的。」

    益田「嗚嘎」了一聲:

    「我被陷害了嗎?我益田某人居然遭到陷害?我可不是關口先生,也不是本島啊。」

    什麽意思?

    「我無法判斷你是不是遭人陷害。可是我了解狀況了。我想轄區警署早晚會派人來問案。」

    「轄區……是目黑署嗎?」

    「嗯。我在調到本廳之前,待的是豐島,有個豐島時代的同事調派到目黑,他來找我商量了一下,說上星期高田馬場一帶連續發生了多起奇妙的闖空門案件。」

    他說的闖空門……

    「曖,高田馬場是澱橋的轄區,損失金額似乎也微不足道,所以目黑署那邊好像完全沒放在心上,但是沒想到目黑署轄區內終於也出現了被害……唔,聽說好像被偷走了相當值錢的東西。那就是這五宗失竊案,我問前同事是怎樣的情形,結果他竟說現場找到了掉落的馬鞭,我是覺得不可能,可是心想或許有個萬一,所以過來這裏探探,結果……」

    「結果真是那個萬一……」

    益田認命似地這麽說完,接著叫道:

    「我是無辜的!我、我幹嘛要闖什麽空門?我是清白的!清白的!說起來,你說的高田馬場的竊案是什麽啊!」

    「高、高田馬場的竊案……?」

    出聲的……是我。

    三人同時看向我。

    「啊,這麽說來,本島你怎麽會在那裏?」

    「你……什麽時候冒出來的?完全沒發現。」

    「這麽說來,你來啦。今天是平日耶?」

    三人各自說出失禮到了極點的話。

    青木好像甚至連我在都沒有發現。益田也好,寅吉也罷,對我再多一點關心也好吧?

    「這什麽話……太過分了。我今天有事,請了有薪假,結果被分派差事過來了。我今天是做為今川先生的代理人,把這個送到這裏來。」

    「代替古物商先生?」寅吉張大厚厚的嘴唇,「哦,這麽說來,我家先生今早好像說了什麽呐。」

    「什麽是什麽?令川先生說他被命令絕對要把這個拿來呢。」

    我遞出茶箱。

    「我不曉得喲。」寅吉神氣地說,「那肮髒的盒子是什麽?不是我自誇,我家先生在想什麽,不管跟他交往幾年都不可能弄得清楚。現在我也不曉得他在哪裏。」

    真是個了不起的秘書。

    簡而言之,就是想要茶箱的本人不在,想要的理由也隻有本人才知道吧。不過這對我來說也無關緊要。

    「總之,我被交代送這個箱子過來,我把它拿來了,請收下吧。」

    我把茶箱塞給寅吉。寅吉不知為何,厭惡地縮手。我正要問他為什麽不收下,青木卻說,

    「重點是,你剛才是不是想說什麽?」

    「想說什麽?我隻是想把這個箱子……」

    「不,你剛才好像發出呻吟般的聲音……」

    「哦,我不是呻吟。是因為你提到高田馬場奇妙的闖空門事件。」

    近藤家也遭小偷了。不,不隻是近藤家。我住的文化住宅,好像好幾戶都遭殃了。我這麽說,青木便說:

    「哦,你住在高田馬場啊?是那區古老的文化住宅呢。那一帶也受害啦?嗯,是啊,以地區來看……是那一帶呢。那麽你那位胡子朋友家也遭竊了嗎?有沒有報警?」

    「沒有……正確地說,是沒辦法。」

    我說明狀況。

    青木露出一種失望的表情,

    「你的朋友裏頭很多呢。」

    「很多什麽?」

    「怪——抱歉,奇特的人。」

    用不著改口。就算改口也一樣。

    「遭竊是什麽時候的事?」

    「你說小偷跑進近藤家嗎?哦,邢應該是前天星期六上午的事。聽說我住的文化住宅很多戶都遭了小偷……不過我住的是最裏麵一戶,所以幸免於難。」

    「果然是一品偷嗎?」青木問。

    「一品脫?那是什麽?」

    「就是從澱橋到豐島一帶流行的闖空門小偷啊。隻偷走該戶人家看起來最昂貴的一樣東西。那是緊接著神無月騷動之後發生的事,所以是……這個月的四日還是五日開始傳出受害消息的。」

    「隻偷一品?」

    原來如此,不是把看起來值錢的東西全數搜刮殆盡。那樣的話,也難怪看不出被偷了什麽。近藤家裏有一堆數不清的雜物,就算少了一兩樣,看上去也沒有什麽不同。不,就算增加了也不會發覺吧。

    那麽小偷判斷那隻招貓是最值錢的東西嗎?

    ——不。

    近藤說好像還少了什麽。不過他不記得少了什麽。

    「近藤那裏好像丟了兩三樣東西。」

    「那樣的話,隻是普通的小偷吧。」青木說。

    可是,那很有可能是近藤搞錯了。近藤的記憶非常含糊不清。他連那個詛咒麵具都不記得了。

    「請等一下啊,青木先生。」此時益田插嘴說了,「我不曉得是什麽情形,不過警方認為高田馬場的闖空門,跟目黑的竊賊是同一人嗎?」

    「現階段隻能說不清楚。轄區不同,而且也沒有嚴重到要進行聯合調查的程度。不過因為遭竊的物品十分貴重,目黑的竊案一定也是一品偷。山倉家裏好像還放有現金,刀劍鋪和茶道具屋也有許多商品,但是遭竊的隻有一樣物品。」

    益田歪起薄唇

    「哈哈哈,如果是同一個竊賊,我就是清白的。因為除了去目黑以外,我都一直待在這裏,看著和寅兄這張不好玩也不好笑的個性派臉孔嘛。」

    「搞不好有共犯。」寅吉冷言冷語說,「例如本島先生是共犯這個推測如何?我覺得獨獨本島先生家逃過一劫,十分可疑呐。」

    說得好過分。

    「我、我徹徹底底無關,好嗎?隻有我家沒有遭竊也是誤會。重點是,榎木津先生怎麽了?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這些麵具可別叫我再拿回去哦。」

    「麵具?不是茶嗎?」

    「隻是裝在茶箱裏麵而已。」

    我故意把茶箱擺在益田和青木中間,打開蓋子。

    「看。」

    收下的時候,我沒重新檢查裏麵,不過裏麵好像裝著六個鬼麵。青木探看箱中,說:

    「啊,是紙糊麵具啊。」

    「是紙糊麵具啊。」

    因為是今川派來的,他以為裏頭裝的是古董還是什麽嗎?

    的確,這是玩具,不是古董商會買賣的商品。

    「你說是麵具,把我嚇了一跳呢。」青木喃喃道。

    「麵具怎麽了嗎?」

    「哦,說到今川先生會經手的麵具,一般不會是這樣的麵具吧?我本來以為是更昂貴、更古老的麵具。」

    「如果是那種麵具,會怎麽樣嗎?」

    「沒怎麽樣啦。」青木笑道,「哦,我是沒看過高級麵具,所以不清楚那是什麽樣的東西,不過羽田先生的宅子失竊的物品,聽說也是個大有來頭的麵具。呃……我記得我有寫下來……哦,是這個。羽田家祖傳家寶麵具……聽說是國寶級的,貴重無比的東西……」

    青木這麽說道。

    4

    我無法釋然。

    我被惡狠狠地痛罵一頓,最後被硬塞了鬼麵具,從偵探事務所裏被趕出來了。

    把我趕出來的……

    是突然跑回來的榎木津。

    當時青木從茶箱裏頭取出一個紙糊鬼麵具,就要開始解說起那個失竊的叫什麽的來曆非凡的麵具,結果那位榎木津名偵探大閣下頂著一張臭到了極點的臉歸來了。

    光是開門的動作就粗魯無比。

    鍾幾乎都要被他甩掉了。

    因為門開得太粗暴,鍾反而響不出聲音來了。隻發出了「空」、「肯」般的怪聲。

    不行,完全不行……!

    這並非我當時的心情——噯,雖然我也是這樣的心情——而是榎木津閣下歸來之後開口第一句話。

    沒有「我回來了」沒有「你好」也沒有「歡迎光臨」。他「完全不行根本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地連聲呼喊著不行,看也不看我們這些客人,一直線走向擺著慎重其事地寫了偵探兩個字的三角錐的自己的辦公桌,一屁股在他的大椅子坐下。

    「不像話。什麽都不懂。」

    「發生什麽事了?」寅吉問道,榎木津過分地說,「怎麽,你這蟑螂男還活著啊?」

    「當然活著啦,那是哪門子稱呼啊?」

    「羅嗦啦!你這種東西叫天婦羅也行!」

    榎木津不層地說。

    照他那種說法……聽起來好像天婦羅比蟑螂還要低等。

    我靈光一閃,莫非榎木津討厭天婦羅?我悄聲向益田詢問事實真偽,這個盡管窮途末路,卻完全遭到雇主漠視的唯一一個偵探助手,一臉不情願地答道,「那個大叔最愛天婦羅了。」

    「大叔?」

    「他分明就是個大叔吧?隻是看起來年輕點罷了。他都三十好幾了呢。」

    唔……

    是這樣沒錯。可是看起來實在不像。榎木津的麵孔就像陶瓷人偶還是希臘雕像。與我實在不像是同一種生物。

    他是非凡的。非凡的美形大叔吼出非凡到了極點的台詞:

    「尖尖的是扔豆子大會!」

    「那是在說什麽啊?」青木說,把麵具放回茶箱。

    太莫名其妙,已經不想理他了。

    不,就算想理他,也力不從心。

    「尖尖的是在說什麽?」

    寅吉堅強地應對。不愧是秘書。

    「這裏像這樣尖尖的,你竟然不曉得嗎?」榎木津指示自己的雙盾。

    肩膀尖尖的——我迷茫地動腦,結果想到在近藤畫的連環畫上看到的武士打扮。也就是裃裝扮※。

    (※裃為江戶時代武士的正式禮服,有眉衣和長褲裙,兩肩呈三角形。)

    瞬間……

    「就是那個!」榎木津大叫。

    「那個……?是說裃嗎?」我問。

    「對,就是那個卡!」榎木津說,「不會有人穿那種三角尖尖的衣服吧,又不是武士嘛。那種東西,隻有祭典的時候跟神社的奴仆頭頭才會穿嘛。我對奴仆的製服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想要的是欺負鬼大會的服裝,跟扔豆子大會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是更以後的事!」

    「對不起。」寅吉低下頭來,「完全聽不懂。」

    「蠢蛋!」榎木津睜大那雙大眼,唾罵奴仆說。

    「呃,唔……我的確不算聰明過人啦。重點是,先生,你去哪裏了?」

    「服裝出租店。」

    「什麽?」

    「我聽說那是個夢幻一樣的地方,隻要付錢,什麽樣的衣服都可以借到,所以我才跑去,結果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完全不行。」

    「不行嗎?」

    「根本不行。他們竟然把扔豆子和欺負鬼當成同一回事。那簡直就像舉著七夕的竹葉※去海邊摸蛤蜊※一樣愚蠢。而且衣服還少得要命。」

    (※日本習俗,在七夕時會將寫有心願的短簽綁在竹枝上,祈求實現。)

    (※春季至夏季,日本人習慣到海邊去撿貝殼或摸蛤蜊。)

    別說是不是同一回事了,兩邊都根本聽不僅在說什麽。

    「扔豆子應該是在說節分※吧?」益田看著青木呢喃。青木沒有出聲,隻動嘴說「原來如此。」

    (※指立春前天,日本一般會在這天撒豆子驅鬼並招福。)

    我不小心叫出聲來了。對我來說,有種謎題解開了的豁然開朗之感。

    「啊啊,原來如此!是在說撒豆子啊。奴仆的頭頭,是在說氏子※代表,對嗎?的確,節分的時候,氏子代表會穿著裃禮服撒豆子呢。然後用豆子扔鬼,欺負鬼。」

    (※氏子原本指祭祀氏神(某一特定區域的居民共同祭祀的神道教神明)的氏族子孫之意,後采轉變為居住於祭祀某一氏神的地區的居民。)

    「不對!」榎木津大叫,「鬼是要用弓箭逼到角落去,惡整他們。」

    「你說的鬼……」

    不是在說鬼嗎?

    「是這個嗎?」我從茶箱裏取出最普通、大概是最一般的鬼麵具舉起來。

    那是個紙糊的、紅臉的、眼睛大如銅鈴的、長著獠牙的、當然還有兩根角的,平凡無奇到了極點的鬼。

    除了鬼以外,不可能是別的東西了。

    榎木津本來一直朝著另一邊叫囂,似乎畢竟是聽見了我的聲音,他連同椅子倏地轉向我這兒,「啊」地一叫。

    「原來你在啊,益蛋!喂,那個女的到底是誰?」

    「女的?」

    榎木津不是看到我和我舉起來的鬼麵,而是看到了益田——不,大概是益田的腦中重現的過去視覺記憶了吧。

    這就是榎木津傷腦筋的體質。雖然難以置信,但很多時候不這麽想,實在是說不通,所以一定是真的吧。

    「哦,你說鯨岡奈美女士。」

    「是菊岡範子小姐。」青木訂正。

    「咦咦咦?」益田發出哭腔。

    我也想哭了,沒有人理我。

    榎木津意味深長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揚起了精悍的濃眉,瞪住益田。

    益田垂下頭去。

    「益山,你幹了什麽?」

    語氣很嚴肅,名字卻完全搞錯了。

    「我什麽也沒做。我是,呃,去調查了……」

    「掉牙?」

    「不,我不是小嬰兒了,不會掉牙了。是調查,調查啦。」

    「查什麽?」

    「哦,呃,有關婦人的平素行蹤……」

    「為什麽?」

    「為什麽?那當然是偵探的工作……」

    「大蠢蛋!」

    榎木津沉靜地,但激烈地辱罵奴仆。

    「大、大蠢蛋?」

    「蠢蛋。」榎木津再一次斷定。

    「為什麽?我可是……」

    「蠢蛋。我不曉得什麽乳牙門牙,可是偵探為什麽非得做那種事不可?你這個大笨蛋!你這個大笨貨給我聽仔細了,在這個世界上,偵探指的是能夠先驗性地獲知世界本質的特權超越者,與奸詐地偷偷摸摸四處窺看的毛賊小子是天壞之別,中間的差距有如土星與土瓶!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不知天高地厚?」

    「明明就是。說起來,你啥時變成偵探了?你這種家夥不是地位低到了底嗎?動不動就哭,頂多隻能算是哭山。」

    看來又有新的稱呼誕生了。

    「哭山還是哭河都好啦,不過我可是在進行世間一般說的所謂偵探業務……」

    「世間一般偵探指的是偷看人家圍牆裏麵,冒充身分諂媚討好,惹人討厭惹人懷疑的丟人現眼家夥嗎?」

    「唔……大概就是這樣啦……」益田以微弱的聲音說,垂著瀏海,真的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難道不是嗎?」

    「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呢。」青木同情地回答,「不管目的為何,調查的時候,是有不少偵探會采取這類手段嘛。結果有的時候也是會惹來厭惡或懷疑……不過站在我的立場,對於冒充身分,我隻能說是不值得嘉獎的行為。」

    「就說那不是冒充身分了,是變裝啦!」

    「你根本沒變裝啊。」寅吉說,「完全露出馬腳了。」

    「不,那是變裝啦。我平常一點都不可疑的。我健全到了極點的。如果我看起來很可疑,那不就是不折不扣的變裝了嗎?偵探是會變裝的。夏洛克·福爾摩斯不也會變裝嗎?還有明智小五郎……」

    「那是虛構的故事啦。」寅吉說,而榎木津斷言,「他們不算數啦。」

    「不、不算數?」

    「當然不算數了。這還用說嗎?告訴你,故事中出現的偵探,都是出於嗜好而變裝的。是為了好玩才變裝的。隻要是好玩的事,偵探做什麽都可以。證據就是,不管他們變裝得有多可笑,也不會有半個登場人物發現啊。就算是小說,也沒有半個偵探因為變裝被人識破而哇哇大哭。但你不就在哇哇大哭了嗎?」榎木津指住益田說。

    「我真的快哭了。」

    「那你就哭到死吧,這個笨家夥。說起來,為什麽偵探非得幹那種冒充身分的事不可?難道你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嗎,哭山?你在人前戴著麵具好玩嗎?」

    「麵具……?」

    「那不就像戴麵具嗎?」榎木津說,「不管去到哪裏,去見誰,都拿真麵目示人就好了嘛。完全沒道理非戴上麵具不可啊。然而你們卻動不動就戴上麵具。到底是在害臊些什麽嘛?就是淨做些丟人的事,才會變成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羞恥的家夥,是吧!」

    「好,那我就恢複本我麵目,坦率地哭嘍。」益田雙手掩住了臉。

    我非常了解他想掩麵的心情。榎木津這番話也太亂來了。豈止是亂來,根本是瞎攪一通。可是我也覺得他的話有那麽一些道理。

    近藤也說過一樣的話,的確,我們都戴著麵具在生活。我在公司是員工之一,在客人麵前隻是個配線工或製圖工,在近藤麵前則是他的幼時玩伴兼鄰居本島。而在榎木津麵前,我是個連名字都無關緊要的奴仆。這些全都是我,每一個都一樣,卻有些微妙的不同。

    當然,每一個都是我,內在也沒有什麽劇烈的變化,簡而言之,是對外的態度、與他人的應對方法有所改變而已,那叫做禮儀,或者叫社會性,又叫做常識,五花八門,形形色色,但如果把這叫做麵具,就幾乎沒有一個人是不戴著麵具的了。就連幼兒,在父母親麵前和在他人麵前,表現出來的樣子都不同。

    不戴著麵具,以真麵目處世的——不,應該說能夠像這樣處世的——噯,我想大概隻有剛落草的嬰兒跟榎木津而已吧。

    「哭吧,永永遠遠哭下去,哭到發瘋,哭到死吧你!」榎木津絕情到底地說,「我不是總是再三教誨,說到你們聽得耳朵都要長繭了嗎?那種下流的工作就交給警察那種沒品的家夥。那些人就是隻為了做那種毫無意義的事,趴在地上蠕動而活。那些拿這種無意義之事做為生存意義的瘋狂之輩聚在一起,領著國家的薪俸,做著無意義的事。如果你喜歡高興這麽做,那我也不說什麽了,但你哭著搶走人家的生存意義,到底是何苦啊?這個蠢貨。這就叫做自做自受。」

    「無意義……的確是呢。」這次輪到青木一臉哭相了。

    此時榎木津再一次「啊」地大叫,真的一副驚訝的模樣說,「原來你也在啊,小芥子警察官。」

    真是,教人啞口無言。

    像我,根本還沒有被看進去。

    「你什麽時候就在的?」

    「哦,我一直都在啊,榎木津先生。噯,你的發言總是那麽偏激,不過換個角度想想,的確是言之成理。我們警官的工作就是孜孜不倦地做著這些無意義的工作。我們不能引人注目,而且我們的工作減少的話,才是為社會好嘛……」

    「哦?」榎木津頂出下巴,「那麽你是來對這個愚蠢的哭山的愚行下達製裁的鐵拳嗎?為了報複工作被搶走,耍著警察最喜歡的權力這下流沒品的武器,來把這個笨蛋押走,是嗎?」

    「押走!」益田跳了起來,「青、青木先生,怎麽會……」

    青木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還沒有要押你啦,放心吧。」

    「不把他押走的話,至少先捆起來吧!」榎木津胡來地說,「警察,你不用對我客氣啊。哭山這種東西你可以立刻把他押走。就算抓去處刑也沒關係。如果你猶豫著不敢行刑,要我幫忙也可以。」

    「我是清白的啦!」益田的聲音真的成了哭腔,「青木先生,請告訴大家我是清白的啊!」

    「我隻是一介警官,不是能論斷有罪清白的立場。轄區也不同,我不能隨便說那種話。」

    「什麽不能,可是……」

    「雖然對你過意不去,」青木先這麽聲明後,接著說,「我會把你剛才告訴我的話,就這樣向轄區報告。」

    「就這樣報告?不幫我辯護一下?」

    「我隻會把聽到的內容就這樣據實以告。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我部不能扭曲訊息吧?誰叫我是個以無意義又愚昧的工作做為生存意義的警官之一嘛。」

    「青木先生,何必酸成那樣嘛……?」

    益田露出懇求的眼神,抓住青木。我想換做我是青木,也會想酸個一兩句吧。實在是被說得太不堪了。可是榎木津說、你真是頗有自知之明呐。」地笑了。諷刺一點效果都沒有。

    「噯,好吧。益田也是,就像榎木津先生說的,如果你沒有任何內疚之處,用不著隱瞞,也用不著羞恥嘛。有什麽不好呢?」

    「我、我才沒有隱瞞,可是請你那個,盡可能婉轉地轉速好嗎?」

    「所以說,我會據實以告。」

    青木故意強調「據實以告」四個字,站了起來,冷冷地丟下一句「各位似乎相當忙碌,我先告辭了。」然後望了我一眼,向榎木津行了個禮,匆匆回去了。

    益田茫然佇立,發出怪叫。

    可是青木和榎木津不同,他並不是故意在刁難益田,也不是在欺負他。我認為身為一個警察,青木的態度是理所當然。雖然是認識的人——不,正因為是認識的人,如果因此手下留情,就不配做一個公仆了。

    像這樣一說,青木聽起來好像是個不知通融、宛如酷吏般的冷血之人,但當然沒有這種事。青木這個人不僅光明正大,而且耿直吧。

    與益田連絡,對青木來說,會不會其實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簡單地說,這等於是警察調在私下接觸自己管轄外的案件嫌犯,並且泄露情報。如果益田是真凶,他非常有可能因此獲知調查概況,試圖逃亡或者湮滅證據。如果演變成這樣的事態,青木罪無可逭。

    即使如此,青木仍然滿不在乎地前來,一定是因為他相信益田。

    青木剛才說證據當中發現了鞭子,因而感到懷疑,所以前來確認,表麵上這番說詞名正言順,但或許其實他隻是想拿它來當個話頭罷了。

    鞭子這種東西,平常不可能隨便在路上看到,更別說有朋友成天把玩——這根本是最適合拿來當笑話的題材。

    然而揭曉一看……

    朋友居然真的可疑萬分。

    我想最為吃驚的搞不好是青木自己。

    話雖如此,既然發現益田的行動與案件細節一一吻合,也不能就這樣置之不理吧。我覺得這是當然的。益田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知無不言地說了一大串,結果反而招來更進一步的疑惑。

    油腔滑調也該有個限度。

    但是平素總是維持著輕薄態度,也就是成天嬉皮笑臉的偵探助手,唯獨這次似乎也不得不萎靡不振了。他很不安吧。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現在的益田就是前些日子的我。上次的雲外鏡事件中,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犯——或是某種教人一頭霧水的傻瓜角色——被益田跟寅吉給惡狠狠地揶揄了一頓,嚇得心都涼透了。

    一下子逮捕一下子自願同行,每當他們逗我說什麽冤罪、絕對跑不掉的時候,既膽小又凡庸的我就尖叫出聲,渾身縮瑟,跳蚤大的心髒猛烈地跳動,幾乎都快爆炸了。

    自己的清白,自己最清楚——這是前些日子益田本人對我說過的話。

    當然是這樣。可是就算明白,不安就是不安。

    可是,當我驚恐戰栗的時候,益田看起來頗樂在其中。

    因為不關己事。

    因為這樣,所以我也不是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情,但我還是禁不住同情。這個毫不害臊地大肆公言自己是個卑鄙家夥的青年,好像其實也是個膽小鬼。

    「我會怎麽樣?」益田說。

    「噯,會被逮捕吧。至少會被逮捕吧。」寅吉在一旁煽風點火。

    「沒、沒有證據吧?」

    「有鞭子。」

    「贓、贓物呢?我手裏又沒有贓物。」

    「賣掉就沒啦。你賣到黑市去了吧。」

    「哪有可能!」益田一次又一次甩動瀏海,「我、我做錯什麽了嗎?本島,你也說說話啊。我是個認真善良又有點卑鄙的、也就是典型的小市民啊。對不對?榎木津先生,我……」

    「不關我的事。」榎木津幹脆地、極為簡短地說。

    「什、什麽不關你的事……」

    「你是竊賊還是強盜都不關我的事,就算因為這樣被處刑還是被流放外島還是被腰斬,跟我都沒有關係。現在的問題是欺負鬼大會吧?難得我想到這個妙點子,這下子豈不是不能實現了?」

    「你說的……欺負鬼是什麽啊?」

    「你是笨蛋嗎?」榎木津說。這是榎木津喜歡的口頭禪之一。「欺負鬼就是欺負鬼。是大家一起欺負鬼的歡樂活動,不是嗎?拿箭射鬼、拿腳踹鬼、在整個家裏把鬼追得團團轉,把鬼逼到角落去,再一刀斃命。唔,一刀刺下去是假裝的啦,不過還是很好玩。」

    「哦……」

    「還哦,這是風情畫啊,是傳統活動呢。」

    益田顯得更喪氣了:

    「噯,至少在我知道的日本……或者說,在我長大的神奈川縣,沒有那種古怪的活動。那是什麽時候的活動?」

    「除夕啦、除夕。」榎木津不耐煩地答道,「所以快沒時間了。」

    「除夕要做那種事嗎?」

    「當然啦。直到我爺爺死掉之前,我家每年都玩呢。可是從爺爺死掉那年開始,不曉得為什麽就中止了。大概是我爸太笨,所以不玩了吧。不,還是什麽被偷了去了?」

    「被、被偷?」

    益田對這些詞匯變得過敏了。

    「對對對,」榎木津愉快地點頭,「我想起來了。有個像哭山的毛賊跑進我家倉庫裏,偷走了一堆有的沒的東西,本來有好幾個的麵具裏麵有一個也被偷了。我記得是這樣的。」

    「麵、麵具是指鬼麵具嗎?」

    「沒錯沒錯。不,被偷的不是鬼麵具,是鬼麵具的同伴。好像是一組的。」

    「什麽叫鬼的同伴?」寅吉說。

    「除了鬼以外,還有好幾個相似的麵具啦。你們不曉得嗎?」

    「才不曉得哩。那、那是這樣的麵具嗎?這種麵具被偷了?跟這個一組的話……難道是阿龜麵具還是章魚嘴男麵具?這種東西有人要偷嗎?」益田指著我說。

    我納悶幹什麽要指我,望向自己的

    我的手裏還舉著紙糊的鬼麵具。真是有夠呆的。

    舉是舉起來了,但話題馬上就轉移到其他地方去,我錯失收回麵具的時機,就這樣一直舉在手裏。我完全沒意識到。因為沒意識到,顯得更是愚蠢。

    「啊!你也在啊,本島弦之丞。」榎木津非常吃驚。

    吃驚到這種地步,讓人覺得根本是故意的。

    這種狀況竟然沒有注意到我,簡直太離譜了。

    而且連名字都變得莫名其妙。什麽弦之丞,那是哪來的武士啊?

    榎木津一臉訝異地看著我——或者說,看著我這邊。不管被看上多少次,我依然會緊張不已。

    或者說,一想到榎木津在看什麽,我就毛骨悚然。

    「然後呢?」榎木津一臉猙獰地問。

    「然後……什麽?」

    「那是什麽?」

    「我、我才不曉得這是什麽呢。榎木津先生命令今川先生拿來的,不是嗎?我、我隻是被派來跑腿的小夥計,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命令拿這種東西?唔,這麵具很好笑,說好玩是好玩,可是我不曉得這是啥。我不記得我叫他拿這種東西來。」

    就算這麽對我說,我也無可如何。

    「那是什麽?是那個惡心的大骨的麵具嗎?」

    「什麽?」

    大骨好像是待古庵——今川的別名。或許是蔑稱。把麵具翻過來看看,的確也有那麽幾分相似。

    「不,這個是……」

    我把手裏的麵具放回茶箱,拿出其他麵具。這個麵具有著高聳的大鼻子和粗壯的牙齒,看起來十分獷悍。

    「哇哈哈哈哈!這個比較像呢。是誰做的?」

    「不,呃……」

    「我覺得那是鬼呀。」寅吉說。

    「不就是鬼嗎?」益田接著說,「榎木津先生一直鬼鬼鬼地鬼叫,所以本島才特地從箱子裏麵拿出來的呢,對吧,本島?」

    「嗯。或者說……」

    如果這不是鬼,那什麽才是鬼?的確,這麵具多少有點像今川,可是那應該說是今川長得像鬼,反過來以為這些麵具是模仿今川的臉做的,絕對大錯特錯。不管誰說什麽,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鬼麵具。

    「是……鬼吧……?」我說。

    好懦弱的語氣。

    「咦?」

    榎木津的表情更沉了。

    「這是鬼嗎?這才不是鬼哩。不是吧?唔,是很像扔豆子時的靶子啦……」

    那就是鬼。

    節分時扔豆子的對象就是鬼。

    榎木津眯起眼睛,露骨地擺出厭惡的表情:

    「嗯……?難不成你要說這就是我委托的東西吧?本島健十郎。」

    「不,那是呃,今川先生他……」

    「我不曉得嘴巴鬆弛的怪麵人說什麽,可是這一看就知道了吧?這根本不是鬼嘛。反倒是……那個還比較像,不是嗎?」榎木津說。他說著,直瞪著我。

    「那、那個是指……?」

    我把遭到否決的麵具扔進茶箱裏,找到其他的麵具拿出來。

    「這個嗎?還是……」

    榎木津他……

    瞪起三白眼,嘔起氣來。

    「我說你啊,這甚至連大骨都不像啊。你是存心耍我嗎?權太郎?」

    「嘿?」

    權太郎……唔,是指我吧。如果是在說我,那真是太不敢了。

    退避三舍我倒是會,可是膽敢耍榎木津這種事,就算天地倒轉過來都不可能。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詞,想著該怎麽辯解的時候,榎木津「砰」地一拍桌子,我整個人嚇壞了,把茶箱擱到接待桌上。

    是為了擺出立正姿勢。

    「為什麽世人對於欺負鬼大會這麽一點理解都沒有!那裏的哭山還是蟑螂男就算了,竟然連服裝出租店跟那個大骨都不曉得,真是教人目瞪口呆,啞口無言。而且權太郎明明就知道,還給我裝傻!」

    「什、什麽裝傻,我不曉得啊。我完全不曉得。還有我……」

    不叫健十郎也不叫權太郎——為什麽我就是不敢訂正?

    「哼。這陣子碰上的淨是些荒唐愚蠢的事件,教人消沉,所以我才想把大夥找來,暌違二十年來舉行一場欺負鬼大會,多麽出色的點子啊!要讓猴子男、鳥頭還有權太郎當鬼,好好欺負一頓!」

    「連、連我都算嗎?」

    請不要把我算進去,拜托。

    「噢噢,這主意多妙啊!」榎木津說,「追趕用鬼祟的跑法跌跌撞撞四處逃竄的膽小沒用的鬼,還有隻會凡庸地逃亡惹人失笑的小市民鬼……多好玩的企劃啊!」

    真討厭的企劃。

    「難得我想到這麽棒的點子,這個樣子,豈不是不能實行了嗎?麵具服裝弓箭,一樣都沒弄到。啥都沒有。說起來,你們怎噯會把它跟扔豆子混為一談呢?你的那個熊貓朋友沒有其他麵具了嗎?」

    「那個?熊貓?朋友?」

    熊貓是在說什麽?——我慢慢地思忖起來,就在我總算將那個古怪的動物與近藤那張獰猛又有些逗趣的臉連結在一起的時候,榎木津再次敲了一下桌子。

    「事到如今,我不打算中止!」

    「呃……不學無術的我說這種話或許是僭越了……」寅吉卑躬屈膝地說,「呃,先生說的欺負鬼用的服裝、麵具等等的,宅子的倉庫那邊已經都沒有了嗎?我記得過去被偷的是其他的麵具吧?麵具全都賣掉了嗎?」

    「賣掉?那麽痛快好玩的東西怎麽會賣掉。」

    「那還在嘍?」

    「當然在了。」

    「不能借用嗎?」

    「借?」榎木津閉上眼睛,朝上抬頭一下說,「哦,家裏有嘛。」

    既然有的話……一開始不是就該想到嗎?

    「這樣啊,跟家裏借就好了嘛。原來如此,也有這一手啊。唔,一想到我那個老不死的笨父親的臉就有氣,所以我完全沒想到,不過的確有呐。雖然我不曉得在哪。」

    「既然有的話,可以要我父親去找。」

    寅吉的父親是榎木津家的傭人。

    「原來如此,雖然借助你父親的力量非常教人氣不過,不過這是最快的方法!」

    榎木津說道,猛地站了起來。

    「怎怎怎、怎麽了?」

    「你沒聽見嗎,毛賊。要回家去啊。」

    「什、什麽毛賊……太過分了,我就說我不是什麽毛賊了啊。我什麽都沒有偷啦。榎木津先生的話,不是應該最明白不過了嗎?」

    「你賊頭賊腦的就像個毛賊,所以一定是毛賊!」

    這個大毛賊!——榎木津大聲說。

    「呃……」

    益田被那股奇妙的氣迫給震懾,嚇軟了腿。

    「我、我、我是無辜的啦。我、我發誓我跟犯罪沒有關係啦,榎木津先生。所以,喏,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

    「為什麽我非得幫你這種毛賊不可?誰叫你自個兒要去做些鬼鬼祟祟賊頭賊腦的蠢事。你是喜歡才做的吧?毛賊。這叫自做自受,這個犯罪男。喏,哭吧!哭山,給我哭!」

    「犯、犯罪男……?」

    益田癱瘓了。噯,換做是我也癱瘓了。榎木津以威壓的視線俯視著我們說,「叫你竊盜人也行哦。」

    「太狠心了,我不是一直為榎木津先生鞠躬盡瘁嗎?」

    「在哭了,是吧?不愧是哭山。你走投無路了嗎?」

    「當、當然走投無路了。我正走投無路得正大光明呢。」

    「我說你啊,如果你是清白的,怎麽會走投無路呢?既然你會走投無路,那就是你是犯罪男的證據。」

    「別開玩笑了啦,求求你啦。」益田說著走到榎木津的辦公桌前。榎木津極度厭惡似地板起一邊的臉頰:

    「奴仆求我?」

    「呃,就是……」

    看樣子益田觸犯了榎木津的逆鱗。

    榎木津就像個發條人偶似地從座位跳起來,朝著周圍不分青紅皂白地痛罵,「我想到的精彩企劃跟毛賊的請求哪邊比較重要!」益田從哭山變成毛賊,最後甚至拜領了犯罪男這種令人感激涕零的稱呼,連想出妙點子——其實也沒有多妙——的寅吉都被叫成了螻蟻。至於我,被榎木津用思心臉男的沒用使者、對馬鼠唯命是從的熊貓助手這些完全不曉得是對誰的侮辱稱呼損到了底。用不著想,那些都是在罵今川跟近藤,我完全被略過了。我這個人就這麽沒有存在感嗎?

    然後,結果我跟益田被趕出來了。

    「我會怎麽樣啊,本島?」

    益田看起來很不服氣。這也難怪。

    「我還管得著你會怎麽樣,我才不曉得我會怎麽樣呢。這茶箱要怎麽辦?」

    「還回去就是了吧。」益田立起外套衣襟,遮住臉似地冷冷地說。後半句的聲音都模糊了。

    「榎木津先生的反應古怪,今川先生應該也非常清楚啦。跟他說句被退貨就成了。你根本不會有什麽事吧?」

    「唔,是這樣沒錯啦……」

    「就是啊。像我,我可是個犯罪男呢。犯罪男。犯罪男耶,怎麽樣?」

    「犯罪男啊……」

    唔,看起來也並非不像個犯罪男。這身打扮怎麽看怎麽可疑。或者說,益田現在大概就是引來眾多人懷疑的那身打扮。隻是缺了個口罩而已。看起來可疑是當然的吧。

    「益田先生,你幹嘛把臉遮起來啊?總覺得看起來更賊頭賊腦了。」

    「我可是個犯罪男,當然要藏了。」益田更自暴自棄地說。

    「你承認你是犯罪男?」

    「才、才不承認呢。不管使出多卑鄙的手段,我都要逃過法網存活下去。我才不會被抓呢。」

    我覺得這種反應才糟糕。然像……

    5

    「教人無法釋然呐。」這麽說的不是我,而是益田。

    這裏是中野的古書肆,京極堂的客廳。

    被趕出偵探社的我和益田困窘了好一會兒,結果去拜訪了中禪寺。

    是我提議要去的。

    我完全沒能完成今川托付的任務——隻是送茶箱這種連三歲小孩都辦得來的簡單工作——所以應該照著益田說的,帶著茶箱,直接回到待古庵,向今川道歉才是道理吧。

    我這麽想。

    想是這麽想。

    可是我非常介意詛咒麵具裏麵的文字。當然,隻要見了今川,這個謎自然就可以解開……

    但那才是教人無法釋然。

    對於無法完成任務這件事,我一點過錯都沒有。完全是榎木津不對。所以即使要歸還茶箱,我也想要先把這部分的不合理遭遇向誰傾吐一下再還。

    我說我要去,益田便說他也要一起來。就益田來說,他現在就算連一根稻草都想抓吧。

    京極堂的老板是最適合商量這類古怪麻煩事的對象了。上回我碰到完全不像凡人會碰上的淒慘遭遇之後,第一個拜訪的也是這裏。

    幸好今川還在京極堂。

    對我來說,算是一石二鳥……

    可是我無法報告我未能完成今川的托付,也無法詢問麵具的由來怎麽樣了。

    不,我甚至連好好打聲招呼都不行。

    益田一到——正確地說是一看到中禪寺的臉,就像洪水決堤似地,滔滔不絕地說起青木帶來的竊盜案情報以及自己的遭遇。

    益田邊脫鞋邊說,邊經過走廊邊說,邊打開紙門邊說,我跟在口沫橫飛的益田後麵進了客廳,看見今川坐在那兒——就是這麽回事。

    矮桌上擱著那個麵具箱。

    可是益田的話還沒說完,所以我無法說明也不能發問,隻是向今川出示茶箱,向他使了個信號般的眼色。與那愚鈍的外表完全相反,聰慧過人的古物商隻憑我一個眼神,便似乎大略察覺了狀況,縮了幾下不見蹤影的下巴。雖然我當然完全不僅他在想什麽。

    然後,益田說完大致狀況後,他的結語是,「教人無法釋然呐。」

    「然後呢?」

    一直默默聆聽的中禪寺揚起一邊眉毛。

    「什麽然後?」

    「所以說……益田,你的話我非常明白了。那麽你為什麽會在我家?我是在問你是來幹嘛的?」

    「來商量啊,對不對?」益田轉向我說。

    「商量什麽?」

    「也就是……呃……」

    益田沉默了一會兒。的確,被這麽一問,教人詞窮。

    「呃,怎麽說呢……哎唷,中禪寺先生,你太壞心眼了啦。我現在陷入窮境,這不是再明白也不過的事實了嗎?」

    中禪寺微微聳了一下肩膀,瞄了在斜邊淨是睜圓了眼睛的今川一眼說,「他說他陷入窮境。」

    今川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說,「陷入窮境。」

    這是什麽脫離現實的對話。

    「怎麽那麽悠哉呢?托各位的福,我現在是火燒屁股了。所以呢,說到商量,自然是我該怎麽做,才能夠洗刷嫌疑嘍。我要怎麽樣才能夠證明我的清口?」

    「逮捕真凶。」

    中禪寺當場這樣回答。

    「什麽?」

    「所以說,逮捕連續竊盜犯就行了。這麽一來,就能夠證明你的清白了吧?不過前提是你真的不是竊犯。」

    中禪寺幹脆地說,向我出示矮桌上的桐箱:

    「本島……你是來拿回這個的嗎?」

    「呃,唔……算是嗎……?」

    「哦?看你手上的茶箱,想來你是被榎木津那個笨蛋給耍了一頓是吧?」

    「是那些麵具。」今川答道。

    「原來如此,他不肯收下,是吧……」

    還是老樣子,洞察力驚人。我在詢問他怎麽知道之前,中禪寺就對今川說了: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不能小看了那家夥。」

    「我並沒有小看他。隻是就像京極堂先生說的,看來是無法滿足他的希望。對本島先生真是太過意不去了。」今川向我低頭,「榎木津先生生氣了嗎?」

    「呃……」

    他應該……算生氣了吧。

    結果我完全不懂榎木津究竟不中意哪裏、到底想要什麽。雖然我遭到愚弄、被怒罵,結果我一點都無法理解榎木津究竟在說些什麽。

    「所以了,噯,說是鬼麵具,也是形形色色嘛。那麽榎木津那家夥說了什麽?趕鬼祭嗎?還是消滅鬼……不,那家夥的話,是欺負鬼吧。」

    「中、中禪寺先生,虧你猜得出來呢。太教人驚訝了。他的確是怪叫著說欺負鬼大會的鬼什麽的。那跟節分的鬼不一樣嗎?那是在說什麽呢?」

    「那是在說追儺※。」中禪寺說。

    (※追儺儀式始於中國,平安時代,宮廷中會在除夕日盛大舉行追灘儀式,驅趕裝扮成鬼的人,象征驅逐惡鬼及疫病。)

    「噢,原來是追儺啊。」今川極為佩服似地說,「我孤陋寡聞,所以不曉得。追儺的鬼麵具與這種一般的鬼麵具不同嗎?」

    「其實什麽都可以的。」中禪寺簡單地答道,「隻是他知道的麵具碰巧與眾不同罷了吧。真傷腦筋呐。怎麽可能找得到一模一樣的東西嘛。」

    「他說他要回老家去拿什麽的。」

    「怎麽,老家還有啊?真拿他沒辦法呐。那今川的辛苦豈不是都白費了?」

    「大家,」益田發出哭聲。「怎麽又部跑去聊欺負鬼的話題了?那個欺負鬼的話題莫名地搶鋒頭耶。那個話題有那麽緊急嗎?它是比憂慮我的困境更重要的話題嗎?」

    「既然要在這個時期舉行追攤式的話,應該是除夕日吧。也沒法那麽悠哉了。」

    「我、我、我也不能繼續悠哉下去了啊。各位,現在我正火燒眉毛、命在旦夕呢。」

    「那又怎樣?」

    益田一瞬間變得麵無表情,僵掉了。

    「等、等一下,中禪寺先生,你那平淡的回答是怎麽回事?為什麽這邊的人全都這麽樣地冷漠?願意同情我的處境的,頂多隻有本島一個人而已耶?」

    益田像在測發燒似地把手按在自己的額頭上,埋怨「有夠冷漠的」。中禪寺看了他的動作一眼,皺起眉頭,說:

    「本島遭到懷疑的時候,你不也對他很冷漠嗎?益田,說那種話,就叫做恬不知恥啊。」

    中禪寺這話說的不錯。

    我這麽想,結果連我都被瞪了。

    「本島也是,自己碰上那種事的時候,被那樣冷冷地奚落,卻還同情這個薄情卑鄙的偵探助手,你那就叫做爛好人。」

    「是同病相憐。」今川說了多餘的話。中禪寺隻有嘴巴笑了笑地回道,「沒錯,俗語總是表達了道理呐。」

    「像關口,如果他也在場,一定也會同情益田吧。益田,真是太好了,你終於也成了能夠受到他們憐憫的那類人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呐——中禪寺像要結束這個話題似地說。

    益田不知為何,麵色蒼白地叫道,「我才不要那樣!」那張表情是認真的。

    「我、我才不要,請不要說那麽恐怖的事啦。」

    被當成我們的同路人,是那麽惹人厭的事嗎?

    的確……被拿來和關口某人相提並論,我也感到抗拒啦。

    「聽好嘍,中禪寺先生,像本島,他頂多隻是遭到綁架監禁,而且其實是假裝的。」

    不,綁架監禁是事實,那不是裝的。

    「像關口先生,則是遭到逮捕、拷問,幾乎就要被起訴了呢。如果他不是被證明了冤枉,搞不好得吃上十五年以上的牢飯呢。」

    「用不著擔心,竊盜不會被判到十五年的。」舊書商平板地斷吾。

    「什麽不會……」

    「噯,你是初犯,隻要好好表達反省之意,發誓洗心革麵,一定可以換到緩刑……」

    「所以就說我不是竊賊了啦!我才沒道理被警方逮捕呢。」

    「就算你這麽說,真凶暫時應該不會落網,所以你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警方傳喚了吧。」

    「會……被傳喚呢,果然……」

    這件事身為前任刑警的益田最是清楚。

    「可是,我是……」

    「知道你自個兒清白的隻有你自己。」中禪寺以滿是惡意的口吻說,「相對地,你做過十足薏人懷疑的行動。而目擊到你可疑行動的人多不勝數。你的發言隻能證實那些眾多的目擊證詞,完全無法保證你的清白。聽好了,益田,青木從你那裏問到的證詞,全都是顯示你人在現場的內容。別說是不在場證明了,你等於是明確地自白你一直待在現場,那麽警方也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當成嫌犯。這根本無法可想啊。」

    「毫不猶豫嗎……?」

    「毫不猶豫吧。」

    警方沒有理由猶豫啊——中禪寺強調似地再一次說。

    「就算你不是竊犯也一樣。」

    「就、就說我不是竊犯了。」

    「所以說,即使如此,你也明明白白地就是嫌疑犯啊。不,如果現階段有人判斷益田龍一與犯罪無關,那個人一定會被烙下無能愚笨的烙印吧。連毛蟲都覺得你可疑。」

    「連毛蟲……」益田茫然張口,「連毛蟲都這樣想嗎?」

    「連毛蟲都這樣想。連回蟲、鉤蟲都這樣想。這還用說嗎?可是,」

    「可是什麽?什麽什麽?」

    「你幹麽那麽高興啊?哦,就是呢,即使這樣,又有什麽不好?」

    「什麽好?哪裏好了?你是說就算我被懷疑也沒關係嗎?」

    「我不是說你被懷疑也沒關係,是說你被懷疑也沒辦法。我的意思是,就算你被懷疑也無所謂吧。你的事,你本人最清楚。你是清白的吧?」

    「我是清白的。」益田挺起胸膛,「我是無辜的。」

    「那不就好了嗎?」

    「意思是隻要心懷信念去麵對,冤屈遲早可以昭雪嗎?」

    「不是的。益田,信念這種東西啊,不管在任何局麵,都派不上半點用場。信念可能成為障礙,卻派不上用場。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

    「不管你在審判中被判有罪還是被打人大牢,你的其實都不會改變,所以就算了吧——是這個意思。」

    好殘忍。

    「你、你是叫我甘心去蹲冤獄嗎?我才不要!我什麽都沒做,那樣太吃虧了。我已經說過太多太多次了,我是清白的。我才幹不來竊盜。我這個人有多麽膽小多麽小市民多麽窩囊廢,中禪寺先生不是也非常清楚嗎?」

    「或許是吧。說你是窩囊廢,的確是窩囊廢,沒錯吧。不過做為主體的你所認識的你,與你以外的人所認識的你,並不一定相同,而且也並不是說你是本人,就能夠完全認清自己。我們知道的你,你並不知道,你所認為的你的姿態,也不會就這樣完全傳達給我們。我們所知道的,隻是環境要求的益田龍一像與你本身設想的理想的益田龍一像在重疊之處妥協形成的『益田龍一』這個麵具罷了。」

    「麵具……?」

    「是麵具啊。這個麵具或許是模仿戴著麵具的明星容貌而成的,也有可能是為了變成另一個人的他人麵具。它有可能為了演出效果而施以誇張和裝飾。可是不管再怎麽精巧地模仿素顏,麵具就是麵具,並不是素顏,而且即使加上了某些效果,也不一定就會照著表演者的計算對觀眾產生作用。有時候演員本身也會深信麵具才是自己的素顏。那樣的話,被壓抑在麵具底下的演員素顏,連演員自己都缸徒知曉,這樣的例子非常多。總麵百之,身為觀眾的我們能夠知曉的,完全是戴著益田龍一這個麵具登台的麵具演員的舞台表演。這就是你的個性。個性並非個人塑造的,而是在社會中不可抗力地形成的麵具。」

    中禪寺是覺得麻煩,所以打算長篇大論一番,唬弄過去吧。益田一臉不安,視線在榻榻米上胡亂爬行。

    「我的麵具很可疑嗎?」

    「是啊。在現階段,就算是警察,也一樣是觀眾嘛。光是觀看舞台上的表演,並無法獲得判斷舞台演員私生活的材料。因為你的表演非常可疑啊。」

    「那、那麽……非常簡略地要約,就是除非提出物證,否則我的主張不會被接受?」

    「你那是樂觀的要約。告訴你,想要在物理上證明是不可能的。好嗎?益田,我不是從一開始就非常要言不煩地陳遠給你聽了嗎?是你悟性太差,我才得落落長地說個沒完。找到真凶——除此之外,沒有還你清白的可能。根本用不著要約。」

    「呃,隻要找到委托人不就行了?」

    我忍不住……向益田伸出援手。聽著聽著,我開始覺得無法置身事外了。可是中禪寺斬釘截鐵地說:

    「沒用的。」

    「沒用?至少如果有委托益田先生調查外遇的委托人作證,益田先生所采取的行動,意義也會不同了吧?因為益田先生是接到那個人委托,才會做出那一連串行動,他並不是在事先勘察要下手行竊的人家……」

    「我說啊,本島。」中禪寺一臉厭煩,「就算可以證明益田真的是為了進行偵探工作而行動,但他去的每一個地方都遭到小偷光顧,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那麽他豈不是一樣可疑嗎?」

    「啊……」

    說的沒錯。如果雜貨店的小夥計出公差拜訪的每一戶人家都發生竊盜案,就算他因為生意拜訪是事實,也一樣會被懷疑吧。

    「在偶然因為偵探工作拜訪的人家發現值錢貨,事後進來竊盜,這也是有可能的吧?那是兩碼子事。」

    「是兩碼子事。」今川落井下石地說。

    「根本問題不在那裏啊。」中禪寺更顯厭煩地說,「委托人委托益田什麽?」

    「呃,調查太太的平素行蹤。」

    「太太?誰的太太?」

    「就委托人鯨岡……啊。」

    對了,不成的。

    「益田跟蹤的不是鯨岡奈美女土,而是羽田製鐵的前社長秘書啊。這個輕浮的偵探監視的是羽田宅吧。」

    「我、我是被陷害的。」

    「是被陷害了吧。」

    當場斷定。

    「徹頭徹尾披陷害了呐。所謂的委托人呢,就是陷害了這家夥的罪魁禍首啊,本島。」

    我連一聲部吭不出來。或者說,感覺真是啞口無言。

    「到、到底是誰……」

    「嗯?都被玩弄到這種地步了,居然不曉得嗎你?」

    「我怎麽會曉得嘛?到底是誰陷害這麽可憐的我?那個委托人——那個叫鯨岡的到底是誰?」

    「什麽誰,那種問題別拿來問我好嗎?去見人家,答應人家委托的可是你呢。我連人都沒見過啊。可是,噯,那個自稱鯨岡的人……應該是羽田底下的人吧。」

    「羽、羽田?」

    原本探出身子的益田突然渾身虛脫,癱坐下去。

    「為什麽羽田要對我……」

    「果然就是羽田吧,應該。」中禪寺說,摸了摸下巴。

    「羽田?羽田是指那個羽田製鐵嗎?為什麽?」

    我問,中禪寺答道,「跟上次一樣啊。」

    上次指的是我吃足了苦頭的雲外鏡事件吧。

    換言之,這是五德貓事件的遺恨所引發的擊垮榎木津的計劃嗎?

    「是報複啦。」中禪寺說,「銀信閣事件跟神無月事件的報複。」

    「報複……那也不必報複到我頭上來吧?」

    「真是惹錯人了呐。」

    中禪寺無視於益田,如此呢喃道。

    這麽說來,雲外鏡事件的時候,中禪寺似乎也憂心背後有羽田在操縱。的確……說到羽田製鐵,那是一家大企業。要是被那樣的對象給盯上,不可能有勝算,根本無從抵抗。我這樣說,外貌乖僻的主人便揮了揮手說:

    「不不不,這跟公司規模無關。問題是羽田隆三個人。隆三先生這個人呢,噯,是那種讓人不太想跟他有瓜葛的人物。噯,我隻是單純不太會應付那種精力過盛的俗物。他那人該說是貪得無厭、還是卑鄙齷齪,他到底有什麽陰謀,我不曉得、也不想知道……總之,沒法子照尋常法子去應付吧。」

    益田扯開嘴巴,「嘎」了一聲:

    「敵人果然是那個色老頭嗎?」

    益田再次這麽說。看來那個人相當好色吧。

    「以時期來看,我想是錯不了。」中禪寺呢喃,「上次神無月敗得一塌糊塗,這次大老親自出馬了吧。」

    「可是……神無月不是加加美興業的爪牙嗎?上次找上門來的是加加美興業呀。」

    「加加美興業形同毀了吧。」

    前些日子……通靈偵探神無月鏡太郎被榎木津蹂躪到體無完膚。

    神無月本人不必說,連在他背後撐腰的黑幫以及可疑的公司人員,全都遭到逮捕了。因為神無月與大阪警視廳曾有合作關係,也有媒體根據這一點,做出警察組織的一部分與他們有所勾結的報導,但仿佛要否定這個傳聞似地,與神無月相關的人土全都遭到徹底檢舉。

    「加加美興業與其說是與羽田製鐵有關,應該是跟羽田隆三個人有關係才對。滲透加加美興業背後的新興黑幫蓬萊組,是隆三一手拉拔的組織。那個老人都那把年紀了,興趣嗜好卻好像葷得很。如今想想,銀信閣是透過加加美興業,和羽田隆三本人牽上線的吧。鋼鐵公司輿附小房間按摩室的夜總會有關係,一般根本料想不到,不過如果那個老人是源頭,那就可以理解了。」

    「他是個老色精嘛。」益田說。

    益田每次一提到羽田的名字,就這麽評論。

    他真的有那麽好色嗎?我詢問這一點,益田便答道:

    「這可不是評論,是事實。那個老頭子就像穿上丁字褲、套上衣服的好色兩個字。」

    那算哪門子形容?

    「那麽,榎木津先生等於是不期然地從末端接連摧毀了那個色老頭的個人組織嘍?」

    「唔……算是那樣嗎?隆三先生等於是腳的小趾頭被蟲咬了,氣得揮出左手想要拍死那隻蟲,卻沒有打到,狠狠地敲到了桌子什麽的,痛得滿屋子亂跳,為了泄忿……開始遷怒了呐。」

    「遷怒?」

    「噯,是啊。因為沒打著蟲是自己的錯嘛,又不能對誰生氣。這種時候,你會怎麽做?」

    「我會踹旁邊的東西。」益田說,「噯,如果有人在看,我會忍一忍。我是在意他人眼光的小人物嘛。可是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就會大罵他媽的,把東西亂扔一通,亂踢一通。」

    「你這人感覺就是會這麽做呐。雖然也不是扔了東西、踢了東西就能如何,不過這樣一來就可以氣滑了……或者說,覺得可以氣消了,對吧?」

    「大部分的情況,都是被遷怒的東西壞掉,踢到的腳也痛到,就這樣完了。」今川說,「而且有時候反而會搞得更生氣。」

    「性急吃虧嘛。可是反正就是這麽回事啦,益田。而且從狀況來看,和上次不同,羽田先生好像不打算隱瞞自己介入其中這件事。」

    都主動拿自己的別墅當陷阱了,就像中禪寺說的,羽田並不打算隱瞞吧。他是胸有成竹呢,還是漫無計劃,這我就不曉得了。

    「是一樣的。」中禪寺憐憫地說,「是你說的色老頭跟笨偵探的打地鼠遊戲。」

    「那跟我沒關係啊。」益田發出哭聲。

    「怎麽會沒關係?你不是榎木津那裏的員工嗎?是自個兒找上門賴著不走的員工吧?不是奴仆誌願軍嗎?像那裏的本島,他才是毫無關係,卻被抓去獻祭的小羊呢。」

    沒錯。我才叫無關。

    「可是那不是恨得沒道理嗎?」

    「是這樣沒錯,可是發泄到無關的雜物上頭,就叫做遷怒,不是嗎?」

    「我是雜物嗎?」益田不服地說,但我覺得論雜物的話,我比較接近。

    「是啊,既然變成這樣,那也沒辦法了。噯,誰叫你靠錯老板了。下回你轉世投胎,記得離榎木津那樣的笨蛋遠一點就是了。」

    噯,認命吧——和服的舊書商笑也不笑地說。

    「我……」

    益田短短地叫了一聲,手伸出了一半,但主人看也不看他那副可憐相,從堆在背後的書中抽出一本,在桌上攤開。桌上還擺著那個桐箱。因為聊起竊盜騷動,感覺連詛咒都相形失色了。

    益田「我、我、我」了幾次以後,放聲哭起來說,「我才不認命!」接著隔了一會兒,這次他「噢」地短促一叫,然後再次看我……

    不曉得是不是終於神智失常了,他狡猾地一笑,說:

    「這樣啊,這樣啊,我懂啦,中禪寺先生。」

    「你懂什麽了?」

    主人連頭也不抬,但益田坐著,挨近冷漠的主人,

    「哎唷,中禪寺先生,你人也太壞啦。你明明全都知道,卻還這樣默不吭聲,還說那種讓人心寒的話……」

    「全知道?」

    「你已經識破真相了,對吧,中禪寺先生?然後呢,這個事件的構造看來跟上次是一樣的嘛。換句話說,就像上次的本島一樣,我就算遭到懷疑,也不會被捕嘛。我很安全的,對吧?就是吧?中禪寺先生。」

    的確,我被懷疑了,但我平安無事。

    不,老實說,小角色的我連遭到懷疑都沒有。

    我雖然嚇破了膽,但那完全是因為我是個懦夫,上次的事件裏,不管事情怎麽發展……我都是安全的。敵人看到的完全是榎木津,我是生魚片旁邊的白蘿卜絲。不,是用來釣榎木津這條大魚的海蚯蚓魚餌。

    「益田。」

    此時中禪寺抬起頭來,苦惱地打量著益田不正經的笑臉,好半晌……一聲不吭。

    「什、什麽?」

    「我呢,對於這個事件的性質是理解了,但完全不了解是什麽樣的手法。資訊太少了。」

    「少來了。」

    「我知道的隻有敵人的首腦是羽田隆三,目標是榎木津,而榎木津陣營的你掉進了陷阱,隻有這樣。可是呢,益田,羽田隆三可沒那麽傻。他在種種意義上都稱得上大人物,是個老獪而狡猾的老人。我想他是不會犯下同樣的過錯的。至少他不會蠢到重蹈上次的覆轍。」

    「什麽意思?」

    「所以呢,我是在說,這次……不會像上次那麽簡單。對手太難纏了。你真的認命比較好。」

    「這這這是什麽話?」益田激動起來。

    「唔,益田……會被拘留吧。」

    「咦?」

    「接下來敵人會使出什麽樣的手段,完全無法預料。所以你的境遇是未知數。或許這是沒有目的、沒有展望的單純騷擾行動,是隻打算讓你被判處實刑的陰謀。」

    「就、就算我被判處實刑,榎木津先生也不癢不痛啊。」

    「沒錯。」

    他毋寧會高盟下—古書肆說。

    我也這麽覺得。

    「所以呢——我是不曉得那個精力十足的老人想出了什麽點子——但不管他使出什麽樣的方法,要打垮榎木津都是件難事吧。因為榎木津是個呆瓜嘛。不管對他做什麽,我想都會是徒勞無功。羽田隆三是打算讓他無法經營偵探業嗎?但那也是白費吧。」

    中禪寺把頭歪向另一邊說,「總覺得……」

    「總覺得……什麽?」

    「不管怎麽樣,蒙受池魚之殃的都是你們奴仆呐。噯,益田跟本島都無視於我親切無比的忠告,主動自願成了那個笨蛋的奴仆嘛……不管碰上什麽事,都隻能為自己的冒然行動懊悔,詛咒自己而已了呐。」

    中禪寺冷冷地說完後,轉過頭交互看了一下矮桌上的桐箱和打開的書頁。益田張著嘴巴,就這樣僵掉了。

    那是無聲的宣言,你的事就此打住。

    好恐怖的壓迫感。

    今川依然麵無表情地說著「如何?」一樣望向桌上的書本。

    從他的口氣聽來,看樣子今川和中禪寺在我們闖入之前——不,即使在我們闖入之後,也一直在調查那個麵具。

    「無可如何呐。」中禪寺說。

    「是贗品嗎?」

    「不會是真品吧。可是說它是贗品嘛,也缺少決定性證據,總而言之,這的確是個無法一下子相信的東西吧。就算撇開你說的樣式問題不談,光是老舊的程度,就不能相信了。」

    「它很古老嗎?」

    我暫且把僵住的益田擱到一旁,這麽問道。

    反正我本來介意的就是這件事。

    中禪寺打開桐箱蓋,取出麵具。

    「至少表麵看起來很古老。可是這類東西的保存狀態好壞,全都要看環境。溫度變化、日光照射時間和幹燥的程度會有很大的影響。不能光靠外表來判斷。唔,如果這是最近才完成的,那仿古的技術真的是巧奪天工……可以說是大師技巧了。」

    中禪寺翻過麵具。

    「所以樣式才會成為問題。樣式每一個時代都不同。樣式有流行,而且技法也在模仿與鑽研之中逐漸確立,所以如果看到某個特征性的技法,製作年代就無法回溯到那種技法確立以前了。這是基本。」

    「沒錯。」今川說。

    「可是如果是各地流傳的民間古麵,想要光靠樣式一下子查出來,是相當困難的。有時候樣式本身不會完全反映出來。也會有人製作一些落伍的麵具,也有樣式獨一無二的獨創麵具。加之個人收藏的話,保存狀況也不好。所以噯,除了可以靠物品上麵的文字來確定年代的麵具以外,幾乎都會被鑒定為年代不詳。噯,一般再早也是室町。此外都是不詳、不明。大部分情況都是曖昧帶過,像是從樣式來看,應是江戶中期之作等等。然而……」

    中禪寺撇下嘴角,瞄了瞄在一旁正襟危坐、動物般的古物商說,

    「今川興起想要懷疑樣式確立過程本身的欲望。可是呢……」

    令川說那是妄想。果然就像本人自己說的,那是不可能的事嗎?

    中禪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說:

    「也不是不可能。像法隆寺代代相傳的伎樂麵,應該就是奈良時代的東西。法隆寺的麵具在明治十一年獻給皇室了,但還有一麵留在法隆寺,那個麵具像是這樣,頭呈尖型,是叫做太孤父的麵具,我想皺紋的感覺等等,與這個麵具非常相似。所以今川的發想真偽姑且不論,這個麵具是古物的可能性……並非沒有。」

    「偶然是白豬……是嗎?」

    「什麽白豬?」中禪寺露出奇怪的表情。

    今川大概沒有把他那古怪的譬喻說給中禪寺聽吧。

    可是用不著我笨拙地說明,中禪寺似乎也已經了解,應了聲「是啊。」

    他比今川更敏銳。

    「如果這是一麵隻是酷似後世能麵的伎樂麵,唔,就算古老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問題果然是這段……」

    中禪寺再次翻過麵具對著我。

    「麵具上所寫的文字。文字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幾乎無法辨讀……不過好像是寫著高德的貴人賜與之物,但是缺了許多字呐。」

    「上麵有寫年代嗎?」

    「沒有年代。」中禪寺答道,「上麵沒有任何可以確定製作年代的資訊。而且這些文字……應該是室町以後才寫上去的吧。」

    「果然是嗎?」今川說。

    「雖然沒有確證,不過似乎無法再往前追溯了呢。所以……」

    「如果是室町時代的麵具,不就沒有問題了嗎?」

    記得今川說能樂成立,是那個時候的事。

    「不……我是說裏麵寫上文字,應該是室盯左右的事。但製作年代又不同了,問題就在……這個部分。」

    中禪寺指著麵具內側的中央處。

    「前後文還是無法判讀,不過這裏……」

    我把臉伸到矮桌上。凝目細看,勉強依稀可以看到墨痕般的痕跡,但在我看來,還是像汙垢。

    「這讀起來是秦河勝三個字。」

    「哦,那是……?」

    我是電氣配線工程公司的製圖工,根本沒聽過那種經文還是咒文般的詞匯。

    「那很重要嗎?」

    「是啊。這段文字也可以讀成……秦河勝所作之麵。所以今川也嚇了一大跳吧。」

    「那個人是古代人嗎?」

    「他是聖德太子的親信。」中禪寺說。

    「聖德太子是那個聖德太子嗎?」

    「本島,別用那種教人無從答起的問法問話好嗎?說到聖德太子,就隻有那個聖德太子了。就是用明天皇的皇子,廄戶豐聽耳皇子、上宮聖王、法大王。秦河勝是渡來人※的菁英技術者集團——秦氏一族的中心人物,也是那座以彌勒半跏思惟像聞名的廣隆寺的建設者。」

    (※渡來人指日本古代四世紀到七世紀之間,從朝鮮、中國來到日本定居的外國人。他價帶來先進的技術及文化,對當時的日本的各方麵發展大有助益。)

    「那樣的話……」

    「是七世紀前半的人。」今川說。

    「那……很古老呢。」

    古老得要命。

    難怪今川會驚訝。

    「那個叫河勝什麽的渡來人是雕刻家還是什麽嗎?技術者的頭頭之類的……」

    「不清楚。秦河勝與其說是曆史人物,已經變成傳說之類了。他應該是自稱秦氏的渡來人集團的首領人物,可是也傳說他在討伐物部守屋※時活躍、懲治了可疑的新興宗教什麽的,在古老的記錄中,也有許多這類武人的一麵。」

    (※物部守屋(?~五八七),敏達、用明天皇的最高執政官,因排斥佛教而與蘇我馬子對立,用明天皇死後欲立穴穗部皇子為帝,被蘇我氏攻討而死。)

    「他也是猿樂之祖。」

    今川說,中禪寺接著道

    「是世阿彌說的呢。嗯,秦氏當中有這樣的傳說,說河勝被聖德太子交付教授百濟傳來的伎樂的任務,因為秦氏是天王寺的樂人。河勝是猿樂之祖的記違,始見於世阿彌的《風姿花傳》吧。」

    「在那以前沒有嗎?」

    「口傳無從知曉,或許在《風姿花傳》以前也有類似的傳說。」

    「有嗎?」

    「噯,關於伎樂之類的傳說應該是有,不過河勝被明確地當成猿樂之祖,是在世阿彌以後吧。《風姿花傳》中說,天下動蕩,上宮太子隨神代、佛在所※之吉例,命彼河勝仿六十六物,並仿該六十六物製麵予河勝……從這個時候開始,秦河勝就被神格化為演藝的始祖了。說什麽他坐在壺中乘水而來、傳播猿樂之後乘空穗舟※離去,後來還顯靈在播磨,鹹了荒猛的宿神等等,那根本已經不是人了。」

    (※佛在所即佛陀出世之地,指印度。)

    (※空穗舟為一種挖空巨木中心而成的中空小舟。)

    「是神。」今川說。

    「所以我認為將這類演藝的麵具與秦河勝連結在一起本身,已經是室町時代的發想了。雖然無法判讀,但我認為這不是室町以前寫下的文字呐。」

    「那,這果然……」

    「不,我認為最好把文字看做與這個麵具本身的年代完全無關。麵具是文字寫上去之前完成的,這一點應該不會錯。所以呢……」

    「京極堂先生的意思也就是說,把它當成傳,秦河勝作之古麵,製作年代不詳,這樣才是正確的做法吧?」

    「差不多吧。」中禪寺說,像要戴上麵具似地把臉湊上去。它應該是個詛咒麵具耶。

    「加上一個『傳』字,至少就不是贗品了。可是應該也不是真品——就是這麽回事。不過,如果這真的是秦河勝的作品的話……」

    中禪寺交互看著麵具內何與今川的臉,然後看我,悠哉地呢喃,「原來如此啊。」

    「原來如此什麽?」益田搖晃著瀏海探上前來。

    「哦,因為秦河勝遙遠的子孫羽田隆三※,就是陷害我們益田偵探助手的罪魁禍首嘛。我心想這也是命中注定呐。」

    (※羽田與秦日文發音皆為hata羽田氏為秦氏末裔一說,詳見《絡新婦之理》及《塗佛之宴》。)

    「說這什麽悠哉……呃,等一下,中禪寺先生。」

    益田撩起垂下的瀏海,露出苦惱的表情。

    「到底要我等什麽?」中禪寺厭惡地說。

    「就是那個,那個肮髒的麵具啊,中禪寺先生。如果、假設那真的是那個叫河勝的人製作的,那不就是國寶級的寶貝了嗎?」

    「國寶……是不到這個程度啦,不過應該會是重要文化財產吧。不過九成九不可能。」

    「就算不可能,也是『傳』,對吧?『傳』。這麽傳說的話,當然也有人相信吧?」

    「以前或許是吧,是過去式。」

    「不,現在也有人這麽相信,是現在進行式。例如說,把這個麵具當成傳家寶的人家,就會這麽相信吧?」

    益田不知為何有些激動地說。

    「如果有這樣的傳說的話,那當然會信了吧,益田。但我剛才說的並不是傳說,全是靠這個麵具內側的文字推測出來的,而這個玩意兒是莫名其妙地塞在連環畫畫家近藤的櫥櫃裏的雜物……」

    「近藤!」益田擠出聲音似地說,「那、那是那個叫近藤的人的東西嗎?是他的東西?所、所有物?」

    他真的很激動。

    我告訴益田,近藤是住在我隔壁的兒時玩伴,這個麵具是從他家如同魔窟般的櫥櫃裏麵挖掘出來的。

    益田他……

    「喀喀喀喀」地笑了。好恐怖。

    「怎麽了?你發瘋了嗎,益田?」

    「誰誰誰會發什麽瘋?這叫做絕處逢生啊,中禪寺先生。我真是太走運了。幸好我跟著本島來到這裏。因為這樣,我得救啦。本島住的星局田馬場,對吧?」益田弓起腰來說。

    「什麽?怎麽了?」我問。

    「竊賊啊,竊賊。」

    「誰是竊賊?」

    「我已經識破了。我識破真凶是誰了!」

    「果然瘋了。」中禪寺撇下嘴角,揚起右邊眉毛,「益田,你那反應簡直就是榎木津。什麽喀喀喀,給我說明清楚。」

    益田站了起來,挺起胸膛:

    「哎呀,中禪寺先生,關鍵時刻,我也是做得來的。聽好嘍,我在剛才那一瞬間,確信了本島的總角之交,那位近藤先生呢,就是絕世大壞蛋,連續竊盜犯!」

    「近藤怎麽會……」

    我完全不懂益田的思考回路。

    「本島真是沒用呐,本島真是有夠鈍的呐。」益田說著沒禮貌的話,歪著薄唇邪笑個不停。真下流。「你沒聽見青木刑警說的話嗎?咱們不是一塊兒聽的嗎?你的注意力也真差呢。」

    「什麽注意力,這次的事跟我無關啊。他說了什麽嗎?」

    「哎唷,不是你跟青木先生提起的嗎?喏,青木先生說了什麽?他是不是說,羽田的別墅失竊的東西是家傳的國寶級麵具?」

    「你、你說它就是這個?」我忍不住拿起矮桌上的桐箱。

    麵具在中禪寺手裏,而且我還不想碰它。那是詛咒的麵具嘛。

    「那個羽田先生,我記得他是秦氏的末裔吧?我可是知道的。織作家的事件,還有伊豆騷動,我都有關係嘛。那個色老頭說了什麽猶太啊徐福怎樣的。猶太是那個,呃,叫什麽的神社,是在太秦,對吧?說到太秦就是廣隆寺。而徐福是秦始皇的使者,對吧?秦啊,秦。」

    「這哪門子亂七八糟的說明?」中禪寺目瞪口呆。

    「哪裏亂七八糟了?我又不是中禪寺先生。那些羅嗉的細節,可沒辦法細細講解。可是呢,隻要大概說對了就好了。小地方不用計較啦。羽田先生自稱秦氏的末裔,這是事實吧?被偷的可是羽田家代代家傳的麵具呢。而且是國寶級的。也就是說,那可不是非同小可的舊。說到羽田先生的祖先,而且舊到可以說是國寶級,當然就是那個秦河勝啦。」

    「可、可是……」

    這太武斷了。

    「可是近藤不可能……」

    雖然也長得一副大盜模樣。

    「近藤不是小偷啦。」

    「我也不是毛賊啊。」益田說,「的確,或許我看起來像個可疑人物,可是那是偵探業務所需。用一副可疑的模樣四處亂晃,是偵探的本分。反之,那個近藤某人,聽說他是個連環畫畫家,是嗎?為什麽一個連環畫畫家的家裏會有如此昂貴的麵具?而且自己家中竟然有好幾樣不認得的物品,這豈不是太不自然了?那當然不自然了。因為據我推測……」

    益田演講似地長篇大論到這裏,用細長的眼睛俯視我。

    「什、什麽?」

    「你實在是個爛好人。」

    或許吧。

    「他謊稱不記得這樣東西,把它塞給你,打算讓你拿去給今川先生估估究竟值幾兩錢,是吧。偷是偷了,卻不明白價值,一定是的,一定就是這樣!」

    「根本不是。」中禪寺製止。

    「不、不是嗎?怎麽會?近藤先生的行動不是很不自然嗎?」

    「是不自然。」

    「那……」

    中禪寺突然蹙起眉頭,一臉不悅地看起古麵具。

    我屏氣凝神,等待中禪寺的下一句話。因為我善良的鄰居突然被指控為真凶,這真正是晴天霹靂。可是中禪寺卻遲遲不開口。

    益田站著,扭過身體:

    「到底是怎樣嘛!」

    「喂,益田,青木提過羽田家失竊的東西是哪些嗎?」

    「就是羽田家家傳的國寶級麵具……」

    「那麽……你記得其他人家失竊的物品嗎?」

    「咦?我記得是……香爐、毘沙門天像、刀子和手鏡……這些吧?」

    我記得好像是這樣。

    中禪寺又沉默了半晌,接著他看也不看我,卻對著我慢條斯理地問了:

    「本島,你住的文化住宅有幾棟?」

    「我、我嗎?我家是嗎?十棟啊。」

    「每一戶人家都掛了門牌嗎?」

    「門、門牌?」

    有嗎?我沒仔細留意過。

    至少我家沒有門牌。那算門牌嗎?玄關口有個可以裝名牌的框框,但我家是空欄。因為框生鏽了,沒辦法抽放。近藤家也是一樣。文化住宅這名稱是好聽,但說穿了隻是大正時代蓋的和洋折衷的簡陋房子。

    有些人家也裝有類似信箱的東西,但掛有名牌的人家……

    「不清楚呢。不,就算有也隻是貼張紙,掉了就沒了,我想幾乎沒有人掛正式的門牌。」

    「郵差送信會困擾的。」今川說。

    負責的郵差是熟悉那一區的老爺子,所以目前看起來並沒有困擾的樣子,不過的確,郵差換人的話,或許會不知所措。可是……

    「這怎麽了嗎?」

    沒頭沒腦的是中禪寺。

    「你的住處是第十棟嗎?」

    「咦?嗯,是最邊邊。每一棟有兩列,各有五戶,唔,從道路邢一側進來的話,相當於我家背麵的阪野家——那裏隻有一個老婆婆獨居——阪野家跟我家是最盡頭。旁邊就是大水溝了。隔壁是近藤家。唔,從道路過來算是最裏麵……這到底怎麽了?」

    「這怎麽了?」益田也同時說,「就、就就是嘛,想要聽到解釋的是我們才對呢,中禪寺先生。本島的住家環境跟我的冤罪沒有因果關係吧?」

    「近藤家是什麽時候遭小偷的?」

    「哦,上星期六上午。前天的事。房間裏亂成一團,整理好的時候都深夜了,累得我昨天睡了一整天,然後就到了今天,錯不了的。」

    「上午啊……那個時候你人在哪裏?」

    「那天是星期六,我去了公司,不過現在不景氣,沒有工作,中午我就回來了。這怎麽了嗎?」

    我回家後正悶悶不樂地胡思亂想時,近藤就來了。

    中禪寺要我更詳細地說明當時的時間經緯。

    「哦,我下班回家的時間……我記得是正午,要不然就是快正午。因為太閑了,還沒到中午我就離開公司了,然後我吃了飯……」

    接著我堅定再堅定地下定決心絕對不再去找榎木津了。雖然才隔了一天,我的決心就化為泡影了。

    「……近藤來找,是下午三點過後。」

    「今川說,近藤為了查出有什麽東西失竊,將收在櫥櫃裏的家當全部搬了出來,那花了多久時間?」

    「問得真細。整理花了八個小時以上,不過拿出來應該更快……大概兩、三個小時吧。」

    「那麽近藤外出回來的時刻,跟你從公司回來的時刻差不了多少,是嗎?」

    「嗯。」

    實際上怎麽樣呢?

    「呃,我並沒有正確掌握近藤的行蹤,不過或許我比他更早一點點回到家也說不定。近藤說他去送完成的連環畫,外出了兩小時左右。從過去的經驗來看,他從來不會在十點以前出發去畫商那裏……」

    「原來如此啊。」中禪寺說,「是弄錯了啊。」

    「弄錯?弄錯什麽?」

    「這麽一來……表示敵方犯了致命的過失呐。」

    「敵方?是說羽田先生嗎?」站著的益田前屈似地探出身子。

    「是啊。可是,雖然是個致命的過失,但或許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因為本島跟近藤很要好。這個失誤或許不太有意義。不……我知道了。我本來還在納悶他們究竟想怎樣,噯,原來如此啊,我幾乎懂了。懂是懂了……這陰謀呢,是啊,你也是毛賊。」

    「嘿?」

    中禪寺居然指住了我。

    「我、怎麽會……?」

    「嗯,可是這個計劃好像出了一點紕漏。隻要咬緊這一點,本島——不,不行呐。看對方怎麽出招,搞不好你也會被捕。」

    「什、什麽意思!」

    這次輪到我探出身子了。

    「我、我隻是個平凡的小市民,怎麽會被逮捕……」

    我是莫名其妙。

    「我不是再三再四地說過,都是你自己要跟榎木津扯上關係的。你為什麽就是聽不進去我的忠告?和榎木津混在一起,就等於是放棄了平凡的一般市民的頭銜了。你差不多也該認清這一點了。聽好了,就像益田胡猜的,這個麵具應該是羽田隆三的東西。至於是不是具品,那就像我剛才說的,即使有什麽傳說,也很難說那個老頭子是否真心相信……不過一樣東西的價值,那才是說了算。」

    中禪寺說著,「原來這是羽田家的傳家寶麵具。」把麵具收回桐箱裏。

    「羽、羽田製鐵顧問的寶貝,怎麽會在近藤家的櫥櫃裏?那一定是搞錯了吧?」

    「沒有錯,這是陰謀啊,本島。」

    你也被陷害了——中禪寺說。

    「我嗎?」

    「是啊。噯,這個輕浮的偵探,被花言巧語蒙騙,做出一連串輕率的行動,近乎滑稽地完全掉進陷阱,漂亮地以毛賊身分出道了。

    「請等一下。」益田坐下。

    那動作就像泄了氣的氣球。

    「問題是贓物。這個愚蠢的毛賊雖然有偷竊的行徑,卻沒有被竊的物品。他隻在發生竊案的現場閑晃,隻偵查發生竊案的家庭情況,極盡可疑行動之能事,完美地塑造出毛賊形象,不過這個毛賊樣,其實是虛有其表。任誰來看,益田都是竊賊,但他手中卻沒有失竊的物品,這樣就缺了臨門一腳了。」

    「我、我是清白的嘛。」

    「對方想讓你有罪啊。所以才做了精心布置,不是嗎?」

    「就算想,我也是清白的啊。」

    「有罪無罪不是由司法來判斷的嗎?」

    「是是是這樣沒錯,可是我是清白的。」

    「那我訂正好了。對方無論如何,都想捏造出一樁冤獄。換言之,失竊的物品,遲早一定會在榎木津身邊被找到……計劃就是這樣的。」

    「計劃?」

    「是啊。都花了那麽多功夫,做到這種地步了,當然要收尾啦。益田偷走的——被當成益田偷走的東西,絕對會在與榎木津有關的地點被找到才對。所以我才說除非找到真凶,否則是不可能洗刷冤情的。可是,想要溜進榎木津的事務所,栽贓進去,相當困難,對吧?和寅一直待在那裏,而且他意外地神經質。噯,如果侵入榎木津的房間,他房間裏衣服樂器什麽的丟得像個垃圾場,想藏在哪兒都行,但那裏是大樓嘛。事務所又不在一樓,難以入侵。如果像個黑幫分子硬闖進去,就沒有意義了。噯,要擺在益田租的地方感覺是很容易啦。」

    「很、很容易啊。而且我不常回去嘛。」益田說。

    「可是就算容易,那樣一來,就不容易把榎木津給拖下水了吧?益田偷的東西在益田的租屋處找到的話,就隻是益田是個竊賊罷了。」

    「我不是竊賊啊。」

    「知道啦。可是那樣一來,就變成一個單純地陷益田於罪的策略而已了,不是嗎?敵人的目標完全是榎木津,要陷害益田這種小角色,這樣的圈套也太小題大作了。」

    「托您的福,我就是小角色。」益田神氣地說。

    「敵人在先前的神無月事件中,相當仔細地調查過榎木津的周遭了。所以,唔,他們已經推測出……榎木津的身邊誰可以拿來當成犧牲品。」

    中禪寺再次指住我。

    真是討厭到了極點。

    「我……嗎?」

    「就是你啊。仔細想想,在銀信閣事件裏,你是最為活躍的一個。」

    「中、中禪寺先生不也在暗地裏活躍嗎?還有其他……對了,像沼上先生……」

    榎木津身邊有許多可疑人物。

    「羽田隆三不會對我出手的。」

    中禪寺以冷靜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不會對你……出手嗎?」

    「我也不想對那種老頭子出手,對方肯定也是一樣。再說,沼上是我的朋友,和榎木津沒有關係。可是本島是把銀信閣事件帶到榎木津那裏的人,與委托人又認識,而且還自稱偵探助手。」

    「那、那是假的……」

    是情急之下的謊言。是隨口胡謅。

    「就算對你來說是謊言,對委托人而言,現在也依然是真實。事件結束之後的現在,你依然戴著那樣的麵具吧?」

    的確,我完全沒有辯白清楚。

    事到如今也很難開口承認那是騙人的,而且我認為就算置之不理,今後我們應該也不會再有關係了,所以就這麽丟著沒管了。

    「我以前也忠告過你,為了應付場麵而撒的謊最要不得吧?」中禪寺語氣滿是嘲諷地說,「原來你們完全聽不進去我的忠告啊。噯,你們的主人不是我,是榎木津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嗎?」

    我非常想聽。

    這我已經切身體會到了。

    我深自反省,也深深後悔。

    可是,

    「總之因為這樣,敵人相中了本島。是保管益田偷走的贓物的角色。」

    「就說我沒偷了啦。」

    「你很羅嗦喔,知道啦。然而,本島做為榎木津的奴仆,算是新人,資曆也很淺吧?」

    「我……我也還不到一年啊。」益田說,「差別根本微不足道嘛。」

    「是這樣沒錯,但你已經完全跟那個笨蛋混在一塊兒了啊,益田。待遇姑且不論,你是每天上班的正職員工,玫瑰十字偵探社的一些雜項工作也是你在負責的吧?相較之下,本島沒有存在感,外表也很低調凡庸。」

    好過分。

    雖然過分,卻是事實。

    「我想那些人雖然知道本島的地址,卻不清楚共有十棟的文化住宅中,哪一戶才是本島家吧。」

    「咦?也就是……」

    「是啊。但也不能在鄰近打聽本島先生的家是哪一戶啊。與鄰居接觸是很危險的。而且萬一問到的就是本島家,那計劃就全毀了。那些人在幹的不是偵探工作,而是設圈套害人嘛。所以敵人對沒有貼出門牌的人家……」

    「啊。」

    近藤說除了自己家以外,還有四戶遭小偷了。

    「那……」

    這表示十棟之中,包括我家和近藤家在內,總共有六戶沒有掛門牌,是嗎?

    「他們潛入每一戶,確認住戶是什麽人吧。我不曉得近藤是怎麽說的,不過那幾家實際上應該沒有竊盜損失才對。隻是應該鎖上的鎖打開了,或是室內有遭人翻過的形跡而已吧。即使如此,闖空門還是闖空門,大部分的人都會心想隻是因為沒有值錢的東西,才沒有被偷。」

    「那近藤是……」

    「他被搞錯成你了。近藤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聽好了,本島,闖空門的呢,例如偷跑進來翻箱倒櫃的時候,一定會從最下麵開始開抽屜。因為這樣就不必再關上了。」

    「哦……」

    的確,從上麵開始開的話,不一一關上,就沒辦法打開底下的抽屜。

    「你那裏也一樣。掛出門牌的人家就跳過,從馬路那裏依序入侵,確定是無關的人家,就丟下繼續找下一戶。然後敵人來到近藤家,結果搞錯了。一定是因為那個……」

    「招貓,是嗎!」

    「你也有一隻吧?」中禪寺問。

    益田詫異地抬頭說:

    「咦?本島的貓不是被榎木津先生給砸個稀爛了嗎?」

    「那是小池英惠小姐的貓。我拿去的貓被小池小姐拿走了,所以現在不曉得在哪裏了……可是那隻貓其實也是近藤的……」

    「那麽近藤先生家應該就沒貓了啊?」

    「不是的。」

    近藤有一段時期擁有兩個招貓。一個舉右手,一個舉左手。

    舉左手的被小池英惠拿走,下落不明的是在豪德寺買的舉右手的貓,也就是和我的一對的貓。

    「不,可是怎麽會……」

    「我想情報來源應該是奈美木節小姐吧。」中禪寺說。阿節是銀信閣社長家的文傭,也是五德貓事件的委托人。我因為偶然在豪德寺邂逅那個女孩,人生方向稍微偏離了正道。

    「遇到她的時候,你是不是帶著招貓?」

    沒錯,我當時就帶著招貓。

    我和阿節是在豪德寺遇見的。而且我等於是為了買招貓才去豪德寺的。這麽說來,我在撕下的招貓包裝紙寫下玫瑰十字偵探社的電話號碼,交給了阿節。紙上沒有商品名,不過撕破的時候,她應該看到了裏麵包的招貓吧。

    「那麽……也就是他們認為文化住宅中,有豪德寺招貓的人家就是我家?這樣會不會有點太不牢靠了?」

    其他人家也有可能有招貓。

    「不是的。」中禪寺說,「我不曉得是誰,但應該有人先潛進去,好確定住戶吧。像是有小孩的人家,隻要進去看上一眼就知道了。如果晾著換洗衣物,用不著進去也看得出來。隻要看看玄關的鞋子,就可以推測出家庭成員。其他的人家,住的是不是都是夫妻檔?」

    「嗯,有不少夫妻,也有的人家有小孩,還有獨居老人。」

    「你是暮氣沉沉的單身男子,而且不是老人。每一戶進去的人家都落空,最後他們找到了一戶符合單身男子的肮髒殺風景人家。唔,要是屋裏擺著畫到一半的連環畫什麽的,或許多少還會起疑一下。」

    可是沒有連環畫。

    近藤拿去交貨了。

    「隻看到畫材,不會起疑的。你擔任偵探助手的餘暇,還兼電氣配線的製圖工,這一點他們也已經調查到了吧。大概隻會覺得是製圖工具。」

    製圖工算餘暇工作嗎?

    「然後侵入者發現了招貓。然後他們誤會了。以為找到了。那天是星期六,等到下午,屋主可能就會回來,他們急了吧。然後……」

    他們依照預定,把贓物藏起來——中禪寺說。

    「藏起來?」

    「就像我剛才說的,侵入者不是來偷東西的,而是要把益田偷走的—被當成益田偷走的東西栽贓進來的。」

    「咦?那樣說的話,那堆雜物裏麵有贓物……?」

    「喏,不是有很多嗎?包括這個麵具在內,沒有印象的物品……」

    「啊。」

    是指古老的手鏡等等的嗎?

    「可是刀啊毘沙門天的……」

    我記得沒有。香爐好像有好幾個,但近藤並沒有說他沒有印象。

    「我想香爐一開始就藏在箱子裏吧。可能隻掉包了裏麵裝的東西。要是一下子就被發現,對敵方來說也是困擾。佛像一定也藏在某處。刀子可能是和巡回藝人的長匕首的內容物掉包……明明是竹刀,是不是滿重的?」

    我這個凡庸的製圖工不可能知道竹製的長匕首應該有多重,不過我記得不算輕。

    「無關的人家,應該是翻箱倒櫃,門戶大開,不過如果敵人認定那裏就是本島家,應該會掩飾潛入的形跡才對。萬一兩三下就被發現,那就沒戲唱了。門也照原樣鎖回去了吧?」

    沒錯。

    近藤也說如果不是發現招貓不見,他應該也不會發現有人入侵家中。

    「呃,可是……對了。」

    近藤的招貓不見了。我這麽說,中禪寺便說,「那個招貓一定是被拿去用在和鞭子一樣的用途上了。」

    「鞭子!是說那個鞭子嗎?」

    「沒其他鞭子啦,益田。噯,我想偷走鞭子的,就是自稱鯨岡勳的外遇調查委托人吧。他一開始是直接去事務所的,對吧?」

    「鞭子從那天就不見了!」益田大聲說,「啊,的確,和鯨岡先生說話時,我拿著鞭子把玩。可是……後來就再也沒看見鞭子了。」

    「附近頻傳的闖空門事件,全都是障眼法吧。近藤家不見的東西,隻有那個招貓嗎?」

    「咦?呃……」

    近藤說還有鴨舌帽和仿造手槍。

    「原來如此,有這麽剛好的東西啊。」中禪寺竊笑,「時機一到……我看要不了多久吧,就會發生本島戴著那頂鴨舌帽,拿著仿造手槍強盜未遂的事件吧。」

    「本島是強盜啊?」益田愉快地說,「強盜比毛賊更要壞多了呢。罪也重多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點都不好。你也是共犯啊,益田。」

    「我、我是清白的啊!」

    我也是清白的。

    或者說,根本什麽都還沒有發生。

    「唔,強盜事件會未遂以終……才對。未遂的話,我想連續行竊五戶人家更惡性重大多了。然後呢,現場會炫耀似地掉下仿造槍、招貓等等的。」

    「怎、怎麽會掉著什麽招貓呢?」

    「唔,這個啊……噯,關於招貓,我是覺得是不可抗力啦。敵人當時可能也慌了吧。」

    「慌了?」

    「他們根本就搞錯人家了,其實也沒什麽好慌的……不過你比平常星期六回家的時間更早一些回去吧?敵人的同夥之類的在小巷子監視,看見你走回來的身影,慌忙通知屋裏的夥伴。所以他們慌了手腳,不小心把招貓給拿走了……我想這或許才是真相,但既然拿走了,應該會加以活用吧。隨身帶著招貓的強盜是很好笑,不過這是圈套嘛,沒辦法。」

    「沒辦法?」

    「沒辦法啊。然後……本島會被懷疑。」

    「呃,所以說……」

    「而且警方有你的指紋。」

    「啊。」

    我前幾天主動撩下了指紋。

    「然後你家會被搜索,會找到贓物,益田和本島會變成共犯,玫瑰十字偵探社會曝露出拿偵探招牌當掩護的竊盜集團真麵目,榎木津會被懷疑是竊盜集團頭頭,最後隻能收起偵探社……」

    這計劃真是太隨便了呐——中禪寺目瞪口呆地說。

    「是很隨便。」今川也說,「這件事對榎木津先生來說,一定是不痛不癢。傷腦筋的隻有這些人而已。如此罷了。」今川麵不改色地說。

    「如此罷了嗎!」益田尖叫,「好過分,太過分了。這實在過分到底了。幫幫我們啊!」

    「幫不了,這無法逃躲,麵對現實吧,益田。」中禪寺冷冷地說。

    「這樣好嗎,本島?」

    「不,不好。」

    一點都不好。

    可是,

    「可、可是,可是啊,中禪寺先生,招貓、手槍和鴨舌帽都不是我的東西啊。全都是近藤的。呃,贓物也是在近藤家,我家是空無一物,甚至連家具什麽的都沒有。而且我的貓……」

    還在我手裏。

    「貓也還在我家。」我主張說。

    「那麽,雖然對近藤過意不去,但可疑的就變成了近藤吧。近藤與玫瑰十字偵探社無關,那麽……」

    中禪寺默默地指著桌上的桐箱。

    「這是什麽?」

    「詛、詛咒的……」

    「不是啦。這是贓物啊。那麽,這東西是誰拿來的?」

    「今、今川先生……」

    「是你。」中禪寺厭煩地說,「你忘記了嗎?這個贓物,是你拿去待古庵的。所以我不就說了嗎?敵人的確是搞錯了目標的住處,犯下了以某個意義來說是致命的過失,但這個過失,看來對大局並沒有影響。因為被誤以為是你家的近藤,跟你非常親近……」

    你們這下子就變成玫瑰十字竊盜團了——中禪寺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真教人頭疼……如此這般,偵探小說中說的解謎部分,到這裏就全部結束了。你們沒有明天了。」

    「隻、隻到今天了嗎!」益田從鼻子泄出氣來。

    「我不曉得是到今天還是明天,不過我一開始不就說過那麽多遍了嗎?認命吧。真是不死心。」

    ——連我也是嗎?

    我什麽都沒說,中禪寺卻說「你也是。」

    「還有……不管這個麵具擁有多少價值,這下子也不能怎麽樣了呢,今川。要是販賣贓物,也會影響到你店裏的信用。我也不想和它扯上關係。真正是詛咒麵具。好了,本島,你帶著這個麵具,快給我回家去吧……」

    冷酷無比的舊書商用一種讓人絕對不敢頂嘴的恐怖表情,把桐箱推回我這裏。

    可是推到一半,那隻手突然停住了。

    古書肆的左眉慢慢地揚起,嘴角撇了下去。

    「怎麽了?」今川問。

    「哦,我淨是注意裏麵裝的東西,沒怎麽留意箱子……」

    中禪寺拿起箱蓋,訝異地端詳。

    「禍字……姑且不論,它旁邊的字倒是很新呢。」

    「是嗎?」今川也看過去。

    「書寫的年代顯然不同……或者說,今川,這很新啊。喏,你看,墨痕的狀態完全不同。」

    「是……最近寫上去的?」

    「不,應該不是最近,不過是很後來才寫的。唔,不,等一下,我好像看過這個筆跡。」

    「中禪寺先生看過……?是知名的書法家嗎?」今川接著問。

    「我想應該不是。」中禪寺納悶地偏頭說,「是在哪裏看到的呢……唔唔…裏頭有護符,對吧?」

    中禪寺說,今川從箱中取出那張護符。

    「這個嗎?不曉得上麵寫了些什麽。」今川說,把護符遞給中禪寺。

    「這是陀羅尼的護符。」

    「是陀羅尼嗎?」

    「是啊。這是將一切邪魔燃燒殆盡的陀羅尼護符……不過這種樣式,是江戶末期以後的呢。紙也是……沒那麽舊。搞不好是快到明治時代左右的東西。可是……至少不是昭和的。」

    「這樣嗎?」

    「嗯……那這個無關吧。」

    中禪寺把護符放回箱子裏,蓋上蓋子,這次凝視起撕破的封印部分。

    「啊啊?」

    這反應以古書肆而言很稀奇。

    中禪寺交互比對封印的朱字與箱蓋上的文字後,說「筆跡相同」,然後再次短促地「啊啊」一聲。

    「你想起來了嗎?」

    「嗯,太意外了。不……這樣啊。但論可能性,是有十足的可能性呐。」

    「怎麽又在講麵具了啦?」

    益田鬧別扭似地頂出尖細的下巴。

    「為什麽會這樣嘛?那種麵具別管它了啦。為什麽麵具比人還重要嘛?反正是贓物嘛。管它再有價值——不,就算沒價值,反正也不能把它怎樣不是嗎?何必為那個可恨的羽田老頭鑒定呢?」

    對了,把它扔了怎麽樣?——益田說。跟我對近藤說的話一樣。

    「隻要把這些贓物全部丟掉,就沒有任何證據……」

    「不行。」中禪寺當場駁回。

    ——原來如此。

    我明白了。

    贓物——雖然實際上並不是益田偷來的——每一樣似乎都是頗具價值的物品。像眼前的這個詛咒麵具,甚至是相當於國寶級的東西——傳家寶。每一樣都是……

    因為如果是便宜貨,計劃曝光的時候,有可能被直接拿去丟掉吧。

    不,這不是金額的問題。

    其他東西姑且不論,這個麵具似乎是設下圈套的主謀的所有物。我想一般是不會把傳家寶拿來用在這種圈套上的。青木說,羽田在搜集美術品,他應該還有許多其他昂貴的物品。即使如此,還是有理由非得要這個麵具出馬不可。敵人需要的不是金錢價值,而是文化價值。

    具有文化價值的東西……

    沒辦法丟。

    敵人是不是已經料到,如果會有人識破計劃,那絕對是中禪寺,而他絕對不會丟掉或破壞這類東西?

    這麽想想,這個麵具才是這個圈套的最佳誘餌。贓物必須是盡可能具有文化價值的東西才行吧。

    所以才會拿出傳家寶來吧。

    「比起活人的將來,老麵具更重要,是吧?」益田哭道,「本島,你看看,這些人對這些無關世俗的事,就嚴肅個半死。明明眼前前途無量的青年偵探跟人畜無害的製圖工這兩個善人的人生就要結束了說……」

    人畜無害的製圖工——這樣的形容讓我強烈地感到介意。雖然這是事實,也不是特別貶損我吧。再說……

    ——就要結束了嗎?

    我人畜無害的人生。

    「咱們可是山窮水盡呢。對自己人的不幸這麽冷漠,一談到麵具妖怪什麽的,卻馬上沉迷其中。你說對不對,本島?」

    「唔……」

    我想上次益田對我也很冷漠。

    「才沒那種事。」中禪寺說,「我是在說或許有勝算。」

    「勝算是什麽蒜?有那種蒜頭麵具嗎?」益田自暴自棄到了極點地說。

    他消沉沮喪。看到別人先萎靡,我有種來不及萎靡到的感覺。

    「益田,沒必要裝那種可憐兮兮相。你這種輕薄的家夥,不管是挫折還是嘔氣,這世上都不會有人為你心痛。你那種態度,裝了也是白裝。我說的是,或許……有辦法讓那個羽田隆三狠狠地吃上一次癟。」

    「吃癟?」

    「等我一下。」中禪寺說,站起來走出客廳,不久後拿了一個文箱般的東西回來。

    「因為得寫賀年片了,我昨天正好在翻閱一些舊信,呃……有了。」

    「有了?有什麽?」

    中禪寺從文箱裏取出一隻信封,翻過來細細地與桐箱的封印比對。接著他從信封裏取出信紙,和箱書放在一起比較。

    非常嚴肅。

    今川看到他那個樣子,露出真的就像那些紙糊鬼麵具般的表情來。

    「呃,京極堂先生,你說眼熟,莫非那是你朋友的筆跡嗎……?難道是羽田隆三的筆跡之類的?」

    「這你就猜錯了,今川。」中禪寺露出凶惡的眼神,「我跟那個老人,並沒有個人書信往來的關係。我才沒有跟那種俗物當筆友的低級嗜好。嗯,我想應該沒錯。這字跡很流麗,可是如果真是這樣……

    那個老人應該不曉得這個事實吧——中禪寺表情變得更加凶惡地說。

    「這個事實?」

    「哦,隻是推測。現階段我什麽都不能說,不過噯,既然對方都像這樣拿這個麵具當誘餌設圈套了……」

    那他應該不曉得吧——中禪寺說,收起信封。

    「什、什麽跟什麽啊?中禪寺先生?那麽你說的勝算,不是在說那個麵具嗎?」

    「不,就是在說這個麵具。」

    「那個麵具怎麽了?你說要讓他吃癟,要怎麽做?總不會是要塞麵具給他吃吧?中禪寺先生,透露一點嘛。」

    「吵死了。」古書肆露出凶惡的表情瞪著益田,「還是索性就照你說的,把這個麵具扔了算了?這樣一來,連那半丁點的勝算也要沒嘍?」

    中禪寺假裝就要隨手扔掉裝著麵具的箱子。

    「住手呀……!」益田大叫,「我是一頭霧水,不過至少還是留下那半丁點的勝算吧。」

    「就算丟了,我也一點都不癢不痛啊。」

    「不,呃,那麽中禪寺先生說的那半丁點的勝算,難、難難道是想到了該怎麽救我嗎?請你再說清楚……」

    益田似乎再也按捺不住,身體有一半都探到矮桌上的時候——

    我湧起一股糟到了極點的預感。

    瞬間——紙門左右大開。

    預感成真了。

    「哇哈哈哈哈,喂,京極,有啦有啦!」

    「榎、榎木……」

    是榎木津。

    不管怎麽樣他都要熱鬧登場就是了。我甚至覺得旁邊沒有鑼鼓助陣反而不自然。如果這裏有鑼鼓,應該要齊聲奏樂才正常吧。

    榎木津用鼻子哼了一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望向我等奴仆。和下午拜訪事務所時相比,我早了一些被注意到。

    「怎麽!毛賊跟本島貢劄雷斯還有惡心的乃介都在啊。你們竟然還活著啊,真是不死心。罪犯跟珍獸什麽的,就快快被處刑,為你們的愚蠢向世人道歉吧!不管那個,京極。」

    榎木津飛快地撇下奴仆,望向主人。古書肆倦怠地仰望吵鬧煩人的偵探。

    不過,

    我差點聽過就算了……可是貢劄雷斯這稱呼也太扯了吧?

    「我說你啊,」中禪寺登時變得麵無表情,念台詞似地以平板調說,「拜托你,可以安靜點開紙門嗎?反正你一定是在老家找到追儺式的全套服裝,跑來叫我教你怎麽弄,是吧?」

    「虧你猜得出來呐。」榎木津好像真的很吃驚。

    我覺得這個結論連凡人的我都想得到,榎木津卻連聲嚷著「好厲害好厲害。」高興地笑。接著他突然變回一臉正經,眯起眼睛看中禪寺。

    「喂,你……」

    「幹什麽啦?毛毛躁躁的。可以別杵在那裏礙眼嗎?快坐下來吧。」

    「那我坐了。」

    榎木津在中禪寺正麵坐下。

    我和益田閃到左右兩邊。那與其說是讓位,更像緊急避難。

    「好了,我坐了。坐下了。喂,你……」

    榎木津湊近中禪寺。古書肆像要避開偵探似地,身體歪向一旁。

    「幹嘛?感覺好可疑呐。你剛才別開視線了,是吧?唔,你是不是想到什麽好像很好玩又不太好玩的事?」

    「你在懷疑什麽?你才更可疑多了。再說,這事跟我完全無關,所以不好玩也不好笑啊。隻是你那兩個坐在那兩邊的奴仆……」

    「這些家夥是愛哭鬼的無能之輩,讓他們哭去吧。誰叫他叫哭山呢?反而教人想把他弄哭呢。揍下去會哭嗎?」

    「我已經哭了啦。」益田說。

    「哇哈哈哈哈,真是個哭山。這裏要是再來上一隻狼,就可以上演狼號鬼哭了。真可惜呐。真想聽聽狼號鬼哭呐。咦?」

    此時榎木津也蹙起了眉毛。

    「喂,京極。」

    偵探凝視著中禪寺的頭頂一帶。

    「果然呐。」中禪寺說,「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呐。你認得,是吧?確定沒錯嗎?」

    「我怎麽可能弄錯。」榎木津不可一世地說,「沒錯是沒錯,可是我不懂意思。我也不想聽你說明,不過那好玩嗎?」

    「有人說不好玩。」

    中禪寺說著,交互看著我和益田。

    「真麻煩呐……」中禪寺撫摩下巴。「總覺得不合我的品味。」

    「這不是品味的問題吧?」益田說。唔,我也這麽覺得。

    中禪寺懶散萬分地「唔唔」呻吟,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向榎木津。

    「如何,榎兄?你還要……大鬧一場嗎?」

    「嗬嗬嗬。」

    榎木津笑了。

    不安。真令人不安。

    「噯……如果這次能夠請到厲害一些的大人物出馬,那就更是如虎添翼了呐。這樣也行嗎?」

    「哼。」榎木津在鼻子上麵擠出皺紋。「我才不要跟那玩意兒說話。你自個兒談得攏的話,不關我的事。」

    「這樣。」中禪寺抱起雙臂,「那……噯,既然益田哭個沒完,本島也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現在的我看起來快哭了嗎?不,說老實話,我真的很想哭。

    「真是的,這個年關,到底要給我惹出多少麻煩才甘心……不過就當成追儺式的預演好了。」

    倦怠地這麽說的中禪寺也……

    看著我笑了。

    6

    無法釋然。

    這種狀況,不管誰說什麽,我都無法接受。怎麽樣都無法釋然。就算明白這是為了在火苗燒到自己屁股之前先滅火才做的事,我還是百般不情願。

    壞蛋一夥——在我心中,偵探與壞蛋已經變成同義語了——的動作迅捷無比。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綿密的商量,即使如此,榎木津和中禪寺卻在默默之中策畫好了什麽,我們奴仆完全掌握不到整體的樣貌,就這樣被團團轉地耍來耍去——不,中禪寺也就算了,我實在不認為榎木津明白狀況。他那感覺分明是「好像很好玩,我也要參一腳。」

    那個名偵探應該完全沒有自己是始作俑者的自覺,也絲毫沒有要救助困窘的奴仆的意思吧。然而榎木津卻用一副好似看透了一切的堅毅傲慢態度命令我們。

    我一頭霧水。

    根本不可能明白。

    所以我茫無頭緒,但事實似乎是:狀況不容再繼續拖拖拉拉下去了。

    要是慢吞吞的,可能一個酷似我的男子就要戴著近藤的鴨舌帽,一手拿著仿造槍,不知為何抱著招貓,在某處引發強盜未遂事件了,那麽一來——在各方麵——就太遲了。遲了的話,遭殃的好像會是我,而且和上次不一樣,聽說這次我會被逮捕,都被說到這個地步了,我也不能不幫忙。

    雖然是不能不幫。

    可是至少也告訴我一下作戰內容吧。

    盡管莫名其妙,但益田被吩咐去查出羽田隆三的行程,而我則被命令火速回收贓物,送到待古庵去。

    確實,要是東西被毫不知情的近藤給賣到附近的舊貨攤去,一切心血全都白費了。我那雖然有整頓能力,卻缺乏整理能力的朋友,總是會把到手的東西全部收起來。

    雖然會收起來,但不會丟掉也不會賣掉。這是近藤的一般做法,不過這次卻不能保證也是如此。

    因為他對那些東西沒有感情。那不是他的東西,這也是當然的。

    所以或許他會把東西丟了。

    不,丟了還好,萬一賣了……大概可以賣到高價。而如果近藤因此變得口袋鐺啷鐺啷,我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竊盜集團了。

    要是那樣就慘了。這點事連我都想得到,所以我火速衝了回去。

    我一邊跑,一邊感到空虛。

    十二月,在師走※奔跑的是老師。

    (※師走原本是日本陰曆十二月的別名,現在也指新曆十二月。意思是年底時候,連平日端坐誦經的師僧也會忙得四處奔走。)

    而我是膽小的凡人。

    為什麽凡人的我要奔跑?而且甚至還向公司請假。

    汗流浹背不停工作,才是小市民的本分。而玩到不小心忘了工作,也是愚民的天性吧。

    然而我……雖然汗流浹背,卻不是在工作,話雖如此,卻也不是忘了工作耽溺於玩樂。我的情況,隻是忙亂得全身出汗而已。包括冷汗。

    到底是怎麽搞的?

    翻過堤防,彎進小巷,進入濕氣重的低地。眼前是古老的和洋折衷的文化住宅……

    我慌忙開門一看,近藤大熊坐在像是整理了一半的一團亂房間正中央,穿著綿袍,頭上紮著手巾,正在畫連環畫《機關偵探帖》的底稿。

    「怎麽,本島,有何貴幹?」熊發出舊時代的招呼問,我朝他的手上一看……他竟然把那個疑似裝董局級香爐的箱子拿來當文鎮用。

    我沒有半句說明,當場把它拿起來,打開蓋子出示內容物問,「這是你的嗎?」

    近藤露出碩大健康的牙齒答道,「你終於腦袋燒壞了嗎?本島?」

    「腦袋是沒壞,倒是我覺得人生失敗了。總之你看仔細,這個香爐不是你的吧?」

    「是在下的東西啊。它就在舍下嘛。」

    「在你家的東西不一定就是你的東西啦。怎麽樣?這東西看起來昂貴得要命耶。」

    真的是個豪華而精致的工藝品。

    「這絕對不可能是你的。你根本沒見過它吧?對了,那把長刀哪去了?」

    「長刀?噢,你說拿來當《旅烏鴉假麵江湖客》的參考資料的竹刀嗎?」

    「不要畫那種古怪的連環畫啦,所以才會一下子就被腰斬。噯,管它是什麽資料都好,快點拿出來。」

    「不就拿出來了嗎?」近藤拿起擱在暖爐矮桌旁邊的刀子,一把抽出來。

    「笨笨笨蛋不要砍啦!」

    「竹刀怎麽砍得了東西?」

    「你看仔細!不覺得重嗎?不是閃閃發光嗎?」

    「嗯?這麽說來,的確沉甸甸的呐。」近藤說,把臉湊近刀子,但才湊到一半,刀身竟冷不妨從刀柄脫落了。

    「嗚哇!」熊吼道,「這、這是真家夥—本島,怎麽會這樣?本島,你看看這個,刀柄都被刀身的重量壓得裂開了!隻差一點在下就要血肉橫飛了!」

    「所以我不就說了嗎?別人的話你也聽進去一些吧,近藤。還有……喏,那個手鏡跟毘沙門天。」

    「你怎麽會知道毘沙門天!」熊又吼道。

    「真的有嗎?」

    「該說是有嗎……它就祭祀在那兒。」

    「祭祀?」

    近藤指著天花板角落。

    他的手指前方設了一個又小又肮髒的神龕。

    平常根本不會意識到那裏有那種東西。

    「祂是突然顯靈的。」

    「什麽?」

    神龕裏站著一尊神像。

    「我以為是神佛顯聖,吃驚不已呢。」

    「笨、笨蛋,你信的是其他宗派吧?這種狀況懷疑一下好不好?還神佛顯聖,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好嗎?」

    「這是神佛混合※啊。我以為是祥瑞之兆呢。」

    (※指日本固有神明與佛教信仰折衷融合的現象。這裏因為佛教的毘沙門天像出現在祭祀神道教神明的神龕上,故近藤如此說。)

    「完全相反,那是凶兆。好了,近藤,我沒時間跟你詳細解釋,就算解釋了你應該也不會相信,我也懶得解釋,不過如果你繼續留著這些東西,我平靜而卑微的人生馬上就要宣告終結了。你那醜陋的人生或許也會跟著再見。等在未來的,隻有挾帶著驚濤駭浪的悲慘活地獄。如果你今後還想走在陽光底下,就把它交給我。」

    「本島。」近藤解下頭巾,「閣下最近是不是個性變了?」

    「個性……?什麽啦?」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更遜的家夥。低調不起眼凡庸無可無不可不燒香也不放屁……」

    「羅嗦啦,不行嗎?」

    「不是不行,可是突然闖進別人家裏,叉著兩條腿連珠炮似地滔滔不絕,這一點都不像閣下。而且你的口氣也有點像古裝劇。」

    「口氣是像你的啦。其他的……」

    ——不想說。

    雖然我覺得不可能,可是難道我真的被影響了?

    「別、別羅嗦那麽多了啦,如果你還想要幸福的明天,就聽我的話,把它交給我。求你啦。」

    結果我這人到最後還是隻能懇求。高壓的態度怎麽樣就是不合性子吧。我懇求哀求再跪求,拿到了四樣贓物,再次跑了起來。

    我一邊跑,這次怕起來了。

    因為這一切都是真的。

    說這話感覺好像會被罵「事到如今還說這什麽話」,但光聽別人說明,全都不關己事,聽到的內容隻能是故事。

    故事總是飄浮在距離現實有些遙遠的地方。

    處在漩渦之中,就看不見故事了。

    平常的話……體驗會變成記憶,記憶以談話的形式重現,然後現實才會變成故事。然而這次卻是反過來了。我先聽到了故事,然後現在才體認到那竟是現實。

    我手中抱的四樣物品就是證據。

    刀子鏡子香爐與毘沙門天,它們把中禪寺述說的虛假而荒誕無稽的天馬行空之事,變換成不動如山的現實了。

    一個叫羽田某人的、我見也沒見過的大人物設下的荒唐圈套,看來是真的了。

    每一個贓物都很難拿。用破布層層包裹的刀子重得要命,一想到那是凶器,我就提心吊膽。其他的東西也都貴重得嚇人。

    萬一掉了還是弄壞了,我想沒一樣是我賠得起的。

    而且,

    今天的我,顯然是個可疑人物。

    舉止可疑、拿的東西可疑,最糟糕的是,我疑神疑鬼起來了。要是移動途中被警察給看見,絕對會被叫住。萬一遭到盤問,一切都完了。

    沒有配線工會抱著刀子四處亂跑的。

    不,沒有執照就持有刀械,光是這樣好像就會吃上官司了。所以如果被警察叫住,我絕對會被捕吧。會被逮捕。被捕就曝光了。別說是曝光了,我身上的東西全是人家報案失竊的物品啊。

    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個貨真價實的竊盜犯了。

    比起緊張,我更是僵住了。

    心裏焦急著快點快點,身體卻僵硬極了,而且動作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活脫就是個罪犯。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總算了解到益田想要遮住臉的理由。

    會遮住臉,不光是為了偽裝身分,欺騙世人。遮住臉這個行為,也具有消滅個體的效果。有的世界,是湮滅自我、變成無人知曉之物,才能夠獲得的。

    然後……看到待古庵的窗戶透出來的燈光時,那種安心真是難以名狀。

    被吩咐過來這裏,我毫不懷疑,隻是深信著一路奔走,但沒有保證店會是開著的。如果店關著,我就真的走投無路了。我隻能抱著一堆贓物,如同字麵所違地流落街頭。

    隨著走近今川的店,這樣的不安徐徐膨脹……支配了我。

    所以玻璃門打開,看到古物商那張宛如麵具的個性派麵孔時,我真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

    我「呼」地一聲,幾乎要把肺擠幹地深深喘了一口氣。

    今川看到我,以完全無異於平素的語氣說了聲,「辛苦你了。」

    我把東西全部交到他那粗短的手指中,總算從奇妙的僵硬解放了。我「嗯」地伸展手腳,還伸了個懶腰,喝著今川泡給我的熱粗茶,總算覺得活過來了。

    總之,我真是飽嚐了當竊賊的滋味。

    當時……我以為事情這樣就結束了。

    至少贓物離開我手中了。已經沒有任何把竊盜案跟我連結在一起的要素了。接下來即使如同中禪寺所說的發生了強盜案件,招貓跟手槍都是近藤的東西。雖然對近藤不好意思,但那是他運氣不好,不是我害的。即使益田遭到逮捕,也拖累不到我身上吧。

    我這麽盤算。

    然而,

    下一個指令已經下來了。

    說是叫我買來和近藤家失竊的鴨舌帽同款同色的帽子,還有豪德寺的招貓,並盡快把這兩樣東西送到今川這裏。

    的確,買來不見的東西,這一點我可以理解。遭到調查時,這可以用來推說不知情。可是那樣的話,應該把東西交給近藤才對,為什麽非拿給今川不可,這一點教人費解。

    雖然費解,但就算問今川也不會有結果,那麽也隻有答應下來了。

    可是……貓我記得是五十圓還好,但我沒買過鴨舌帽,不曉得要多少錢,而且我的荷包總是扁得可憐。

    我這麽說,今川便借給我一千圓。

    一頭霧水的我握著那一千圓,折回高田馬場,胡亂向近藤說明狀況,詢問他包括購買地點在內的鴨舌帽細節。不出所料,不見的鴨舌帽好像是從舊衣鋪廉價購得的。照他說的來看,想要買到完全一樣的東西,感覺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好像也不是什麽特殊的款式,我自作主張而且隨便地決定找個類似品代替。

    回到家一看,已經超過十點了。這天我幾乎什麽也沒吃,奔波了一整天。我睡得像死了一樣,然後條件反射性地醒來,腦袋空空地前往澱橋的公司。

    這是習慣。

    我裝出工作的樣子,無為地賴到午休時間,吃午餐的時候順便到公司附近的舊衣鋪去買了類似的帽子,然後再假裝工作到下班時間,回程的時候繞到豪德寺去,在大門前買了招貓。

    我就這樣直接去了今川的店,把找錢和兩樣東西交給他,然後感到完全解脫了。

    這次我真的沒關係了。

    不管誰怎麽說,都跟我無關。

    我這麽想,是星期二的事,然後事情發生在又過了兩天的晚上,所以大概是星期四。我下班回家,正在煮味噌湯的時候,熊敲了我家的門。敲門聲很粗魯,用不著應門,我也立刻就知道是在誰敲門了。

    近藤手裏拿著報紙。

    「你看到了嗎?」

    「看到什麽?」

    「這個。」近藤出示報紙。

    報紙被揉得皺巴巴的,根本看不出寫了什麽。

    「我說啊,我沒訂報紙這種高級品,在公司也不讀報。我再怎麽閑也不想看報。因為不管世上發生什麽事,對我平凡過頭的人生都不會有任何影響。就算知道也是白費。對我來說,事件指的隻是我身邊發生的一些無聊事啊。」

    「別再戴什麽凡人的假麵具了,本島。」

    「假、假麵具?近藤,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近藤把那張滿是胡須的大臉用力湊向我。

    我在極近的距離看到那張臉孔,打從心底覺得應該收回熊這個比喻。那張臉連熊看了都要嚇跑。胡子臉說了:

    「你做了什麽?那夥人究竟有什麽陰謀?」

    「那、那夥人?」

    「那夥人就是那夥人,偵探一夥。本島,你自個兒看個仔細-就算你騙得了世上的愚民,也瞞不過我近藤大爺的眼睛!看,這張照片拍到的不就是你嗎?這不是我的鴨舌帽嗎?你上次不是死纏爛打地向我打聽那頂鴨舌帽嗎?花紋怎樣形狀怎樣的,你去買了一樣的帽子,是吧?」

    「咦?」

    報導篇幅並不大,但附了照片。

    一個頭戴鴨舌帽,蒙著臉的男子叉著腿站著,朝著攝影機亮出什麽東西——好像是這樣一張照片。

    「這到底是啥啊?」

    「少裝蒜了,這是怪盜招貓人。」

    「啥?」

    「可不許跟我說不曉得。你上次不是才跟我說了一堆有的沒的嗎?雖然完全不得要領,可是語氣跟平常完全不同。你差不多該拿下你那張普通人代表似的假麵具了。我都看穿了,看透了。」

    「我、我……」

    我真的是個普通人。

    「喂,我再說一次,你上次不是钜細靡遺地向我打聽被偷的鴨舌帽是在哪裏買的、形狀如何質料是什麽花紋怎樣嗎?那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這個吧!」

    「我、我不曉得……」

    真的不曉得。或者說……

    「這、這就是敵人為了陷害我而設下的圈套啊!上次,對了,昨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所、所以我才……」

    「可是你昨晚跟我說強盜案會未遂以終,現場會遺落招貓,不是嗎?然後我還是你會遭到懷疑。可是這個,你看看,這不是未遂呀。是連續呐。」

    「連、連續?」

    怪盜招貓人大鬧銀座……

    是這樣的標題。仔細一看,地上倒著好幾個疑似人的物髏。雖然不是拍得很清楚,不過好像是被打垮的警察。

    是一場大亂鬥後,打倒所有警察的怪盜,得意洋洋地向趕到現場的記者亮出招貓的景象……吧。

    簡直胡鬧。

    「這、這不是我。」

    絕對不是我。我向天地神明發誓,絕對不是。

    「怎麽,真的不是啊?」近藤遺憾萬分地說。

    「這還用說嗎?近藤,為什麽我非幹出這種事嘛?你啊,不是應該打小就最了解我這個人了嗎?我打起架來比誰都要弱,而且賽跑也跑不快啊。我怎麽可能打得倒警察?」

    「就是說呐。」近藤抱起粗壯的臂膀,「不,噯……吾輩也覺得不是,隻是你最近的樣子實在有點不對勁,所以我也才懷疑起來。哦,我是想說如果這真的是你,我從今以後就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什麽嘛,原來你還是個凡庸之輩啊。」

    「你說那是什麽話?我永遠都是凡庸的,我一輩子都走在凡庸的大道上啦。不好意思啊。那,這案子是怎麽回事?」

    「好像是怪盜招貓人前天潛入青山的古董店,偷走了一樣值錢的物品……」

    「青山的古董店?」

    那難道是……

    「怪盜逃走的時候被店老板發現,老板急忙報警,怪盜擊垮火速趕到的眾警察,擺出架式後逃走了,而昨天怪盜又從銀座的畫廊偷走了不曉得哪個名家的畫,和趕到的警官隊一陣廝殺,一一閃過接連攻擊上來的警棒捕繩,還反過來抓一個扔一個……」

    聽說有八名警察負傷——近藤說。

    「還說受傷的警察要十天到一個月才能康複。」

    是……榎木津。

    會做出那麽過分的事,絕對是榎木津。

    不,這是隻有榎木津才做得來的事吧。照近藤說的聽來,怪盜不是擺脫追上來的警官隊追蹤而逃亡。從第一起案件開始,就是把警察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是發生戰鬥了吧。

    從照片上看來,怪盜是從容自得。能夠大白天的在銀座以八名警察為對手,一對八地上演全武行並輕鬆獲勝,那也隻有榎木津了吧。榎木津打起架來,不是開玩笑地強。他一瘋起來,根本無人能夠招架。

    「然後呢,聽說這個怪盜每一鬧事,就會亮出招貓,叫著『喵咪』什麽的。真是太亂七八糟了。」

    已經……

    沒有懷疑的餘地了。

    是榎木津。

    絕對是榎木津。

    光是身手高強,還有可能是別人,但再加上荒唐胡搞這樣的條件,就隻剩下榎木津了。我想不到其他人。無法想像還能有別人。

    ——什麽喵咪。

    可是,

    就算是這樣,他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一開始說的青山的古董店,唔,應該是待古庵,所以這應該是套好的鬧劇無疑。可是銀座的畫廊什麽?如果相信報導所書,他大概真的偷了畫。

    完全無法理解。

    如果真的偷了東西,不管有什麽理由,那就是犯罪。是不折不扣的小偷了。

    就算手下遭到陷害,蒙上了竊盜嫌疑,但雇主真的下海當小偷又能怎麽樣?

    因為不爽被冤枉,幹脆趁機轉行變成真正的竊盜團嗎?就算是這樣,我覺得怪盜招貓人這名號也未免太不倫不類了。

    不管怎麽樣,喵咪太多餘了。絕對多餘。不管有什麽樣的計劃還是漫無計劃,隻有喵咪絕對是多餘的。

    還是自暴自棄,想要把我也給牽扯進去?

    就算把我牽扯進去又能如何?

    我懇切並強硬地說「總之跟我無關,把它忘個一幹二淨吧。」把近藤給趕了回去。

    然而,

    到了隔天,星期五的下午,一道電話鈴聲又在我風平浪靜平凡平穩平板平坦的人生製造出裂痕。

    那個時候,我難得正在看報。

    因為我多少還是會感到在意。

    報紙說,怪盜招貓人昨天好像也出現在池袋,從茶道具店偷走了一個已經付清款項的昂貴茶碗。如果完全相信報導內容,店裏的人作證說,怪盜是從正門入口堂而皇之地走進去,舉起招貓,發出怪聲恫嚇,趁著店員混亂退縮的時候,就這樣把東西偷走了。

    如此大瞻而且荒唐的小偷,找遍古今東西,是絕無僅有。

    不應該有。

    而且他不是強盜,是怪盜。的確是古怪到了極點。那果然絕對是榎木津。

    我想像戴著我從舊衣鋪隨便買來的鴨舌帽,高舉招貓的榎木津拿著茶碗哈哈大笑的場麵,覺得萎靡到了極點,就在這個時候……

    電話響了。

    雖然不景氣,這裏畢竟是公司,有電話響一點都不奇怪。可是事務員花田接起電話,表情變得就像熬了一整晚沒睡的警衛般轉向我,我便大概察覺了。

    我察覺,心情愈來愈黯淡。

    不會有人打電話來找我這種凡夫。不可能有什麽十萬火急之事非要打到公司找我不可。我想就連家人危篤還是過世也不會有電話打來。因為我老家根本沒電話,我也沒有半個朋友家裏有電話。

    然後……

    不出所料。

    我接起話筒,裏麵傳來益田龍一疲倦已極的聲音。益田似乎極度倦怠。他叫我明天下午一點之前,一定要到目黑來。

    他說是榎木津的命令。

    我果敢地提出抗議。為什麽我非得聽從他的命令不可?我沒道理要讓一個偵探——不,讓一個小偷來指使。

    我再也不去榎木津那裏了。

    我如此堅定再堅定地下定決心——不,重新下定決心,度過這個年尾。這次的決心至少要比上次的決心堅定太多了。它可沒脆弱到才隔一天就會瓦解。這可是堅硬到媲美鑽石的決心。

    所以我拒絕了,毅然決然地拒絕了。

    我拒絕,於是益田說了,

    ——討厭啦,本島。

    ——為了本島你,

    ——連那麽招搖的事都做了呢。

    ——這次你也助我一臂之力嘛。

    什麽叫為了我?

    難道他想說怪盜招貓人是為了我而搶劫的嗎?就算說得那麽賣人情,我也完全聽不懂,也不想懂。

    為什麽。為了什麽。為什麽是我。怎麽可能。沒那種道理。無法理解。我絕對不去。誰要去。我再也不唯唯諾諾、任人擺布了——盡管我這麽想。

    「這是什麽鬼樣子啊!」

    我無法釋然。

    這種狀況,不管誰說什麽,我都無法接受。怎麽樣都無法釋然。就算明白這是為了在火苗燒到自己屁股之前先滅火才做的事,我還是百般不情願。

    「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中禪寺說,「像我,明明毫無關係,卻也像這樣大老遠跑來目黑了嘛。不過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中、中禪寺先生要回去了嗎?」

    「當然啦,這還用說嗎?我在這次事件中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我已經全部說明清楚了,而且狀況也完全就像我說的啊。」

    「是這樣沒錯……呃,那個招貓人……」

    怪盜招貓人昨天好像從麻布的幹貨店偷走了一條上好的鯉魚,一邊嘲弄追捕的警察,一邊往惠比壽的方向逃走了。

    「真是太招搖了呐。」中禪寺也目瞪口呆地說,「噯,鬧得那麽誇張,事到如今,你的冒牌貨也無從登場了。就算出現也沒有意義。因為不管做什麽,都會被當成是招貓人幹的,若非如此,就是被當成模仿犯吧。弄個不好,還會連招貓人的罪行都一塊兒背上。」

    「啊……」

    所以……益田才會說是為了我嗎?

    「好遠呐。」中禪寺埋怨說,「比起目黑站,中目黑站是不是還比較近些?益田做事也真是隨便。噯,把它當成散步好了……你看,目黑區遭到的空襲損害比較少,所以有很多古老的建築物,對吧?」

    「那、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我的這身樣子。中禪寺先生,這算什麽打扮?」

    厚夾克加及膝燈籠褲、綁腿、膠底鞋。還有手巾。我怎麽會可悲到去做這種打扮?

    「不曉得。」中禪寺裝傻,「好像是益田去了榎木津說派不上用場的服裝出租店辛辛苦苦幫你湊了一整套租來的。噯,既然你都詐稱是偵探助手了,這點程度的變裝,也得至少忍耐一下。啊,彎過那裏就到寺院後麵了,今川在那裏等我們……」

    中禪寺加快腳步,走到小巷轉角,說著「啊啊,在那裏。」揮起手來。

    今川慢吞吞地現身。

    「讓你久等了。辛苦了……好大呐。」

    「哦,每一樣都裝箱了,所以體積變大了。沉重東西不多,所以我想扛起來沒有看上去那麽沉……」

    「那是什麽?」

    今川背著一個有如行商老太婆背的巨大包袱。而且還是花佾的唐草花紋包袱。

    「你背上去。」中禪寺威壓地說。

    「我、我來背嗎?為什麽?」

    「這裏就隻有你了啊。而且今川不也說了嗎?包袱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麽重。」

    「我不是問那個,我……」

    看來不接受任何質問。糊裏糊塗之中,我被迫背起了巨大的唐草花紋包袱。

    「重嗎?」

    「咦?呃,唔,是沒那麽重啦,不過很有壓迫感呢。怎麽說,重心抓不太穩。不,我是說……」

    「我怕滑下去,所以包得很緊。」

    「跑得動嗎?」中禪寺一臉嚇人地問我。

    「跑?這個樣子跑?」

    「不,這種情況……應該說準備開跑吧,今川?」

    「倒不如跌倒更好。」

    「跌倒?」

    「我說本島啊,這場戰略行動是建立在非常精密的時程上。幾秒鍾的誤差都會決定生死。就是這麽細密的計劃。我記得是……」

    「下午三點整實行。」今川說。

    「實行什麽!我不要啦!」

    「還有五分鍾左右呐。」中禪寺說。他根本不聽我說話,古書肆隻是盯著懷表看。

    「呃……」

    「好了,快準備。」

    「像這樣對吧?」今川拿手巾裹住了我的頭。

    「不,得先塗才行。喏,要在鼻子底下打結嘛。」

    「哦,是的。」

    今川從口袋裏取出鞋油,抹到掌心。

    「幹幹、幹什麽!」

    「本島別動。要是沾到衣服上,就得買下來了。不過叫益田賠就得了。」

    「是、是不能沾到衣服上,可、可是沾到我的臉也……」

    我無法抵抗。看來我的嘴巴跟眼睛周圍都被塗上了鞋油,還被罩上手巾,蒙住了頭瞼。

    而且手巾不是綁在下巴,而是在鼻孔下麵打結。有點呼吸困難。我甚至被交代戴上手套,我幾乎都要忘了我是誰、是什麽人了。

    這是什麽鬼模樣?

    古書肆與古物商退到離我稱遠的地方站住,細細地端詳我的模樣。中禪寺狀似感動地沉吟了一聲,「這幾乎可以說是完美了吧?」

    「是萬眾期望的模樣。」

    「最好就是這個樣子呢。」

    「什、什麽跟什麽?」

    「聽好了,本島,不要想些無聊的問題,快點過來這裏。看好,就是這條路。你站在這裏看看。旁邊有一道長長的圍牆,對吧?」

    是一道設有防盜尖鉤、頗為高大的圍牆。

    好像是一棟相當宏偉的宅第。

    「那一帶。喏,看得到後門吧?後門也很氣派……你呢,要沿著這道圍牆,偷偷摸摸地走到那裏。這樣就行了。」

    「什麽這樣就行了……」

    「你什麽都不必知道,也不用做什麽。你隻要小心再小心地走過去就行了。聽到了嗎?小心翼翼地走。今川剛才不負責任地說什麽最好跌倒,可是聽好了,本島……」

    中禪寺露出再恐怖也不過的表情瞪著我。

    「……絕對不許跌倒。」

    「絕對……嗎?」

    「沒錯,絕對。」

    中禪寺頭也不點,更凶狠地瞪我。

    「沿著圍牆,慢慢地、小心地走,絕對不能跌倒。而且你必須在……呃,我看看,必須阿好花兩分鍾走到那裏。走到那道門那裏。看仔細,就是那道門。那裏就是終點。兩分鍾整之後,你必須人在那道門前才行。聽到了沒?兩分鍾整。很簡單吧?你在心裏一、二、三地計算秒數吧。來,看著這秒鍾。」

    中禪寺把懷表吊在我麵前。

    秒針在動。

    兩點五十七分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好了,去吧。」中禪寺推我的肩膀。

    我被這樣一推,失去平衡,踉蹌著往前踏出了一步。為了平衡第一步的蹣跚,我大步重整姿勢,反作用力使得我小跑步前進了好幾步。

    不,不能用跑的。既然都交代不許跌倒了,或許包袱裏麵裝著易碎品。

    而且中禪寺說要沿著圍牆走。

    也就是說……我必須盡量靠著圍牆走才行嗎?我這麽想,往圍牆靠去,包袱卻磨擦到牆壁。我暗叫糟糕,想要遠離,又差點跌倒。腳絆在一塊兒。不妙。重新站穩。不行。

    我絕對不能跌倒。

    ——經過幾秒了?

    我得在兩分鍾整走到那裏才行。

    我的注意力全在腳下,完全忘了計時。現在已經過了幾秒了?感覺好像已經過了一分鍾。照這個樣子,絕對來不及……感覺會來不及。

    不,等一下,結果我又對中禪寺唯命是從了。總覺得那樣也教人不服氣。

    我像這樣想著無關的事,覺得時間好像更不夠用了。

    這樣不行,會來不及,冷汗直淌,明明很冷的。

    我四下掃視了一下。

    加快腳步。

    他說的門是那裏嗎?

    這樣就行了嗎?

    就在我回望背後的時候……

    「賊呀!有賊呀!」

    「咦?」

    大叫響徹整條馬路。一個女人從反方向的轉角探出頭來。還有許多人三三兩兩跑過來的聲息。聲音……是從圍牆裏麵來的。我。現在是幾分?門呢?

    在喊著賊呀賊的是……

    「咦?咦?」

    賊、

    賊說的……

    ——是我嗎?

    根本……用不著想。

    不管是打扮、動作,一切的一切,我徹頭徹尾毫無疑問……

    就是個賊,古典而典型的賊。

    唐草花紋的包袱。用鞋油抹得黑黑的臉。膠底鞋。再加上蒙頭巾。我。

    ——我這不就是個不折不扣到簡直滑稽的賊嗎?

    我回頭。中禪寺跟今川都不見了,剛才大叫的大概就是他們兩個。開什麽玩笑。有人飛快地衝了上來。我再次回頭。有個女人一臉很嚇人,已經來到我旁邊了。

    「啊、啊……」

    我別過臉去。轉得太猛,差點跌倒,別過去的臉正麵就是後門。那道門打開來,伸出好幾條漆黑的手。我沒有跌倒,身體停住了。不,不是的。我的身體被許多黑衣男子給抓住了。

    「啊、呃、對不起!」

    我道什麽歉啊我……或者說,這是什麽狀況?

    我連同包袱一起被拖進門裏麵了。熊腰虎背長相猙獰的黑衣人大約有五、六個人以上吧。而且還有狗。不是哈巴狗或土佐犬。是一頭看起來又大又強壯的西洋犬。狗……

    果然有狗。換句話說,這棟巨大的宅第……

    「這個混帳,你偷了什麽!」

    包袱被用力拉扯,我跌了個四腳朝天。

    穿著西式服裝的時髦女子——益田說她是瑪琳·黛德麗——關上門扉,堵在門口。

    已經無處可逃了。

    狀況糟到了極點。

    我被揪起衣襟,包袱被扯下來。

    「你從哪裏進來的,偷了什麽!」女子逼問說,「究竟是從哪裏溜進來的?」

    我又沒進去。

    「你、你們到底是在看哪裏,沒用的東西!」

    「呃,哦,我們在各自的崗位……」

    「我不想聽借口。你們應該知道老爺今天要過來吧?竟然給我出這種紕漏……」

    「大、大姐,這家夥……好像溜進了保管庫呢。可惡的東西。」

    「保管庫?不可能!騙人!」

    「呃,可是這些桐箱,全都是應該在保管庫裏的東西啊。上麵烙著家紋……還貼著管理用的名牌……」

    「開什麽玩笑!」女人尖叫說,「還、還愣在那裏幹什麽,快點去檢查門鎖!然後趕快把這些東西放回保管庫。你們以為現在幾點了。老爺就要到了。要是被老爺知道這件事,你們全都要遭殃!連、連我也……」

    「哆、哆」。有人敲門。

    女人——鯨岡,不,還是菊岡?——名字我不清楚,不過她確實是個時下流行的八頭身美女——瞬間噤聲,向一名黑衣人使眼色。

    接著她努努下巴,催促剩下的人收拾物品。

    兩個人抱著我帶來的東西——包袱裏頭裝的似乎是大大小小的桐箱——往建築物跑去。被使眼色的一個人微微打開門扉。

    一隻手從門縫裏伸了進來。

    手裏拿著一本黑色的手冊。

    我好像看過,

    或者說,那似乎是非常討人厭的東西……

    「打擾到你們,先說聲抱歉,我們是警察。」

    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所謂警察,是取締犯罪,也就是主要是逮捕小偷之類的所謂警察吧。

    而我,

    是現在正背負不法入侵及竊盜嫌疑,被好幾個人押倒在地上,一身十個人看到十個人會說是的典型而傳統的小偷扮相的——男子。

    這發展已經不是糟糕透頂,根本是絕望了。

    從這些人的口氣聽來,我在不知不覺間被迫背上的東西,應該是事先從這戶羽田邸的保管庫裏偷出來的東西吧。我不曉得是怎麽偷出來的,不過偷的八成是那個荒唐得要死的……

    「怪盜招貓人?」

    女人上前去,這麽說道。

    「是的,我是麻布署的調查員。」

    「麻布?那弄錯轄區了吧。這裏是目黑署的轄區吧?」

    「我們明白。」刑警說,「其實呢,我們追蹤昨天發生在麻布署轄區內的竊盜案的歹徒——俗稱怪盜招貓人的家夥——來到這附近,卻在這後麵的寺院一帶追丟了人,我們四處搜索……結果突然聽到有人喊賊。」

    兩名黑衣人按住的門扉被用力推開,半張嚴肅的臉探了進來來。

    一名黑衣人放開我,過去一起壓門。

    「怎麽,那裏的那個家夥是小偷嗎?喂喂喂,讓我們進去啊。」

    「不、不行不行。就算是警察,也不能隨便闖進民宅吧。這裏可是羽田製鐵顧問羽田隆三先生的別墅呢。」

    「管你羽田還是稻田,讓我進去!」刑警用不像刑警的口氣說。

    我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

    門被用力頂開了,「喂,給我等一下!」黑衣人大聲說。

    「才不等哩。罪犯就在眼前,人家叫等你就等,這還算哪門子警察?還是怎樣?這戶人家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隱情,不能放警察進去是嗎?那樣的話,更不能等了。我可是背負著櫻花紋章※在執行任務的呐。」

    (※櫻花紋章為警徽的俗稱,也稱旭日章等,圖案設計象征朝日四射。除警察以外,也有許多日本政府機關采用為標誌。)

    「管你是誰,都不能隨便進來!」

    「哪裏是隨便了?」刑警說,「我不就像這樣跟你們徽求同意了嗎?我不曉得這是在幹嘛,可是要打我可不會落下風。這附近還有六名製服警察跟兩名便衣刑警,我一吹啃子,人馬上就會趕到了。要我們強行突破嗎,啊?」

    女子——我想起她叫做菊岡範子——使眼色命令黑衣人開門,站到我旁邊。我聞到香水的味道。

    門一打開。

    我看見站在那裏的是,

    木場修太郎。

    我凡庸的腦袋混亂了。

    不,這或許代表我這顆平凡的腦袋總算開始有了一點活動。因為聽到喊賊的聲音,一直到看到木場的臉之前,我這凡人的愚鈍頭腦完全是停止思考狀態。

    木場就像他報上的身分,是東京警視廳麻布署的刑警。

    可是這名凶悍的男子並非普通的刑警。木場……

    是榎木津的同伴——訂正,是榎木津一夥的。

    那麽,這也是什麽圈套嗎?

    不……

    怪盜招貓人昨天好像真的出現在麻布,然後往惠比壽方向逃跑了。從方向來看,他會潛伏在目黑也不奇怪。

    是不奇怪,可是……

    「喂,這小偷是什麽人?這年頭連連環畫都不會出現這種十足賊樣的賊了呐,喂。那麽,這家夥偷了什麽?」

    「什、什麽都……」

    「什麽都?」木場把那張正方形的臉湊向菊岡範子,「你是說這家夥啥都沒偷?」

    「嗯,呃……」

    「那是怎樣?這呆瓜隻是偷溜進來而已嗎?未遂嗎?就算是這樣,也是非法入侵。那我得用侵入家宅罪把你拘捕。」

    「不、不是的……」

    「那是怎樣?」木場吼道。

    四名黑衣人在菊岡範子左右兩排站開。

    「你們那是什麽態度?還是怎樣?難道你們抓住一個隻是在路上閑晃的家夥,硬把人家誣賴成賊嗎?啊?」

    「呃、那是……」

    菊岡支吾其詞,望向手表。

    原本一臉高高在上的女子變了臉色。

    沒時間了。

    ——羽田隆三要來了嗎?

    「因、因為他在屋子周圍徘徊,還有,他的模樣實在是太可疑了,所以警備人員叫住他,結果……對,結果他竟然拔腿就跑。這個家裏麵保管著非常多的貴重物品,戒備也非常森嚴,所以,呃……」

    「唔,這家夥的確是可疑得一目了然呐。這簡直就像在身上掛個名牌,昭告世人說我就是個賊嘛。臉也一片烏漆麻黑,喂,你這簡直就是在叫人抓你嘛。這要不是賊,這臭家夥胡鬧也該有個限度。可是啊……如果他什麽也沒偷,那不就好了嗎?這笨蛋就交給我吧。」

    「不,這……」

    「你們沒有拘留別人的權利啊。」

    「是這樣沒錯,可是……」

    菊岡再次含糊其詞的時候,去收拾東西的兩個人從建築物那裏回來了。

    「大姐,事情古怪了。這家夥拿的東西,整理編號是亂七八糟呢。東西我們是先收進保管庫了……」

    「什麽?你們說這家夥拿的東西是指什麽?這家夥帶著什麽東西嗎?」

    「沒有。」

    「那把他交給我。」

    「這……」

    「真可疑呐。要是他偷了什麽,何必這樣包庇他?就算東西拿回來了,竊盜就是竊盜吧?還是怎樣?你們自己也有什麽虧心事怕別人知道嗎?」

    「不、沒有那種事,請、請警察先生回去吧。這、這位先生……」

    菊岡惡狠狠地瞪我。

    那眼神怨毒極了。

    「……呃,對,這位先生是無辜的,卻被底下的小夥子抓進來,呃,我想要好好向他賠禮一番,再請他回去……」

    「混帳東西,我說啊,就算他啥都沒做,這種垃圾也沒必要向他道歉。誰叫他一副可疑的打扮,鬼鬼崇祟,光是這樣就已經是犯罪了吧?這種混帳,警察就該取締。把他交過來!」

    「不行……」

    就在菊岡擋到木場和我中間的時候。

    我看到有什麽人從圍牆上麵倏地站了起來。

    「這、這次又是什麽了!」

    菊岡範子歇斯底裏地大叫,惡狠狠地跺著那雙修長苗條的腳。

    嵌著防盜尖鉤的圍牆上……

    沒錯,帶來混沌黑暗的最糟糕的神明,一如往例,光怪陸離地降臨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喵咪駕到!」

    怪盜招貓人——或者說,知道的人一看,任誰都看得出那根本就是榎木津禮二郎其人——那個不曉得是怪盜還是偵探的古怪東西,發出一如往常的大笑,俯視下界的眾人。

    防盜尖鉤一點作用也沒有。

    木場露出一臉凶相,蹙起眉毛,鼻子擠出一堆凶暴的皺紋,悄聲唾罵「那個白癡」。小眼睛都倒吊起來了。

    「眾位!」榎木津大叫,「這群竊賊!你們的壞勾當,全都看在我的眼裏了!這麽說的我也是個怪盜,但我可不做你們那種偷偷摸摸的小人勾當,蠢家夥們!不甘心的話,就過來這裏!」

    ——完了。全完了。

    這下子一切都毀了——聽見那道聲音,我如此覺悟。

    榎木津是破壞神。無論善惡、有罪無罪,不幸在場的我們,一定全都會被徹底粉碎,不留原型。

    榎木津輕巧地從圍牆跳下來,騎到一名黑衣人身上。

    從左右飛撲上來的黑衣人一眨眼就被打飛了。

    榎木津極其愉快地高聲大叫:

    「喂!那邊那個四角臉的骰子人!接下來要進行的不是犯罪,是神明嬉遊的宗教活動,不識趣無能又無禮的警察就閉嘴觀摩吧!」

    木場把手按到臉上,接著屈身對我說:

    「你也夠呆的了,不會想法子製一製那蠢材啊。」

    就算跟我說,我也無能為力。

    「真沒辦法……」木場呢喃,一臉厭倦萬分地站起來,把臉探出大門外。他是在確定有沒有其他警察吧。這種場麵要是有人闖進來,木場的立場就尷尬了。木場打開門一看,益田站在那裏。

    益田一臉泫然欲泣地瞥了我一眼,接著聳起肩膀,往榎木津跑去。

    他的手中……

    是那個茶箱……

    我聽見好幾道模糊的慘叫。

    一直軟著腿的我總算回過神來,一陣猶豫之後,躲到木場背後。我是這種打扮,所以看起來大概非常像個毛賊吧。

    我隔著木場的肩膀窺看……大宅第的庭院一眨眼就變成了異樣的情景。

    原本應該是優雅的庭園景觀,變成了一片地獄圖。

    這不是比喻。

    身穿黑衣的好幾隻鬼奔逃掙紮,遭到榎木津的懲治。唔,這如果是真正的地獄,或許應該是鬼在懲治人才對,但這裏是鬼專用的地獄。

    不,他們是真正的鬼。

    定睛一瞧……黑衣人都被戴上了茶箱中的那些玩具鬼麵。

    我不曉得是什麽時候戴上去的,榎木津把紙糊麵具貼到那群黑衣人臉上,而且還加以淩虐,樂在其中。

    「哈哈哈哈哈,內側塗了膠,可沒那麽簡單就可以拿下來啊,蠢蛋們!你們這些家夥就該這樣!」

    好殘忍。比鬼更恐怖。

    鬼被踹上背後,往前仆倒。

    鬼被踢上肚子,翻了個筋鬥。

    鬼被毆打,鬼被過肩摔。

    鬼在奔逃。

    鬼在哭泣。

    完全就是……欺負鬼大會。

    菊岡範子似乎無法認識狀況,倉皇亂跑了一陣,沒多久她似乎想起木場,扯開嗓子發出近乎尖叫的聲音:

    「刑警先生,你想想辦法啊!這、這是犯罪!快、快點製止那個瘋子!」

    「是啊。要是製止他就會住手,我是會製止啦。喂,喂,叫你啊!喂,聽話啊!禮二郎!你那是暴行傷害罪呐!住手!」

    「你這個方燈頭胡扯些什麽?這才不是什麽暴行。這是舞蹈啊,舞蹈。這可是來曆正統的宗教舞蹈呢,蠢蛋。哇哈哈哈哈哈,你連這都不曉得嗎?可是太弱了,不好玩!」

    隻是在發泄情緒罷了。黑衣人吃了一記回旋踢,麵具粉碎了。

    「就是你吧!這個假老公!」

    狠狠踏上去。

    那就是自稱鯨岡的男子嗎?

    「你們才是正牌毛賊呐!」榎木津說,把三個人打垮在地上。

    然後……

    鬼全滅了。

    雖然呈現一片阿鼻地獄的慘狀,不過以時間來看,好像隻有短短一兩分鍾。

    益田用比我更偷偷摸摸的動作湊過來旁邊,向我遞出手帕。

    「臉,擦一下比較好吧。」

    「咦?」

    這麽說來,我的臉是黑的。雖然我自個兒沒看到。

    「重、重要的是,這到底是要怎麽收場?」

    益田甩著瀏海說,「我不曉得。」

    此時……

    「這……是怎麽回事?究竟是在搞什麽鬼?菊岡!菊岡人呢?庭院怎麽搞得一團亂!」

    粗俗的關西腔。

    是老人。

    一頭出色的銀發、埋沒在皺紋中的銳眼,還有鷹鉤鼻。老人穿著染有家紋的和式禮服,節骨分明的手中握著有裝飾的手杖。個子雖小,看起來卻十分龐大。

    這就叫做……大人物風範嗎?老人背後有四名一身看似高級西裝打扮的魁梧男子一字排開。

    益田一看到老人,悄聲「嗄」地一叫,躲到木場身後的我的更後麵,深深重新戴好鴨舌帽。老人認得他吧。菊岡一副螺絲全散了的模樣,用一種僵硬莫名、宛如發條人偶的動作驚慌地回過身。

    「啊。老、老爺,這是……」

    「還這是!混帳東西,這是在搞什麽?蠢貨,我是在問你,這一塌糊塗的狀況是怎麽回事?這些家夥怎麽會戴什麽鬼麵具?重點是,那邊那個到底是……」

    此時,榎木津把手裏拎住後頸的黑衣人惡狠狠地砸到地上,倏地挺起身來,與老人對峙。

    他的視線筆直盯住了老人。

    榎木津扯下身上的外套。

    「你……難不成是……」

    老人緊緊握住了手杖。

    「榎木津家的……小毛頭嗎?」

    「我不是小毛頭,是偵探!」榎木津說,挺起胸膛。

    「這樣,鼎鼎大名的偵探,是嗎?原來如此,看來你的確是個名過其實的阿呆呐。我和你有過不少過節,但這還是頭一遭見麵呐。我是羽田隆三。伊豆那件事,似乎承蒙你照顧不少……話說回來,你這玩笑是不是過頭了點?」

    老人身後的魁梧男子們擺出架勢。

    「哼。」榎木津嗤之以鼻,「玩笑開過頭的是你才對吧。」

    「什麽?」

    「注、注意你的口氣!」菊岡慌忙斥責。「你、你以為這這這位老爺是什麽人!」

    「貪得無厭臭老頭。」

    「嗄!」菊岡也尖叫起來。

    老人——羽田隆三露齒笑了。

    「真是個愛耍嘴皮子的小子。嗯,我中意你。那麽,你這趟來是為了哪樁?在老子的庭院欺負老子的傭人,是要叫老子做啥?這究竟算哪門子禮數?」

    「這是日本的傳統活動。」

    榎木津說道,再一次踢飛腳下的黑衣人。

    「這群壞蛋好像邀我的奴仆玩些好玩的遊戲,我為了答謝,正在陪他們玩耍。」

    「那遊戲好玩嗎?」

    「無聊斃了。這些家夥好像素行太差,弱得要命。我一點都玩不爽快。毛賊畢竟隻是毛賊,打起來咬起來半點勁都沒有!」

    榎木津把好不容易撐起上半身想爬起來的男子又踹回原地。

    「原來如此,全被你看透了,是吧。失敗了呐,菊岡。」老人把鷹鉤鼻轉向菊岡,「你還是不適合這種工作吧。就是貪心不足,自不量力,才會落得這種下場。你該滿足於夜晚的報酬就好了。那麽……怎麽,我猜八成是那個棘手的舊書商在背地裏牽的線,是吧?」

    「哼,在關東,會牽線的隻有納豆。那種家夥老早就回去啦。他是天下第一薄情男嘛。和他相比,我真是好心得可怕呢。」

    就是吧,你們?——榎木津指著我們說。

    「什麽好心,榎木津先生,你是個大阿呆。上次你那樣撒潑放刁,對事態也沒有任何幫助。沒有意義啊。的確,你或許身手不凡,揍了我底下的小夥子或許就能氣消了,可是啊,你那兒的手下啊,可沒辦法免去牢獄之災呐。我也不想耍這種幼稚的手段……」

    不過我會繼續作對,直到搞垮你為止——老人說。

    我覺得這句話真是幼稚到了天邊。

    「你好像也搞了什麽怪盜招貓人的小手段,不過……我看看,就是你吧?」

    老人拿手杖指住我。不,是指住我背後的益田。

    「我記得你是偵探助手,叫益田,是吧?你絕對會被打進大牢,做好心理準備吧。」

    「怎麽這樣……」

    益田緊緊抓住我。他真的是個膽小鬼。

    「如何啊,榎木津?」老人威嚇說。

    「那真是太教人高興了!」榎木津格外大聲地叫道。

    「什、什麽高興,你……難道真是個傻瓜?」

    「我不是傻瓜,是偵探,要我說幾次你才會懂?因為高興,所以我才說高興,這樣罷了啊。這種臭毛賊,管他變成怎樣都不關我的事。他愈哭我愈高興!就算他死了,我甚至不會掉半滴眼淚!」

    「別逞強啦,榎木津先生。你可以直接去向警察探聽探聽,事情可大條了呐。弄清楚了沒?」

    羽田隆三用埋沒在皺紋裏的眼睛瞪住偵探。

    榎木津用那雙宛如水晶的大瞳孔反瞪回去。

    「我說各位啊……」木場出示手冊裏的警徽,「我就是你們說的警察。」

    老人瞬間板起臉來,

    「刑……刑警怎麽會在這兒?喂,菊岡!」

    「那、那是……」

    「跟那個大姐無關啦,老先生。就算問我怎麽會在這兒,我也無從答起。總之我就是在這兒啦。我說啊,這個笨偵探就別管了,我非常清楚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還有那個簡直變態的小子就算被抓,也是造福社會。重點是……」

    木場揪起我的手。

    「你看看這個小偷。他怎麽看都是個小偷吧?這家夥好像溜進了你家裝寶貝的倉庫呐。」

    我被拖到前麵去。

    大人物老人品評似地直打量著小人物代表的我,最後發出一種不層一顧的「呸」聲:

    「聽你胡扯。這種東西怎麽可能溜得進老子的倉庫。我這兒啊,自從上回遭過小偷以後,戒備就森嚴得很呐。派了六個人負責警衛……」

    可是那六個人都攤在地上了。

    老人在眉間擠出深深的皺紋,短促地歎了一口氣。

    「噯,我這兒的倉庫,鎖非常牢固,是特別訂做的。任誰都進不去。」

    「哦,或許就像你說的吧,可是有點不太對頭呢。你的部下們態度也很可疑。總之先別管這群蠢蛋了,讓我看看你這兒的倉庫吧。」

    「為、為什麽?」

    「沒聽見嗎?叫你讓我看倉庫。你不相信警察嗎?」木場舉起手冊。

    「就算是警察,我也不能相信。你別以為你的頂頭老板是日之丸※就囂張。支撐著那個日之丸的也是老子啊。你以為老子一年繳多少稅?」

    (※指日本國旗。)

    「何必激動成那樣啊?」木場說,「放心吧,我沒搜索票,所以沒有強製力。我完全是路過的罷了。可是啊,我也不能就這麽視而不見呐。」

    「什麽意思?」老人向菊岡詢問狀況。

    女人支吾其詞。羽田隆三說著「這女的怎麽這麽不得要領。」臉色愈來愈沉。

    「我摸不清楚這是什麽狀況。為啥我非得讓警察看保管庫不可?我不曉得菊岡說了什麽,但我們沒有任何損失。告訴你,小偷就是那邊那個榎木津的手下啊。」

    益田哭道,「我是冤枉的!」

    「什麽冤枉?這臭小子。你不就到處搜刮一通嗎?啊?你溜進刀劍鋪園藝店偷了東西,不是嗎?對吧?也到我這兒來闖空門了,不是嗎?我說刑警先生啊,溜進我這兒偷東西的,不是那邊那個白癡似的小偷,而是這個小子。這小子偷了我家代代流傳的家寶麵具。我也已經報案了。怎麽樣?你把贓物藏哪去了?」

    「我、我是清白的……!」

    「噯,很簡單,查一下就知道了。」木場說,打開門扉,上半身探出馬路,大大地招手。

    很快地,幾名警官和一個疑似便衣刑警的削瘦男子現身了。

    另一名削瘦的刑警看見圍牆中的狀況,似乎大吃一驚。

    這也難怪吧。好幾個魁梧的男子戴著鬼麵具癱倒在地上,怪盜兼偵探與財界大人物兩相對峙,還有一個狀似毛賊的可疑家夥哭個不住,一個典型的小偷驚恐戰傈。

    「武兄,這……」

    製瘦的刑警似乎啞然失聲。可是木場怎麽會叫武兄?

    「噯,說來話長……也不長吧。就算短也沒法說明啊。笨蛋白癡亂闖進來,狀況一下子變得亂七八糟。總之,如果你沒做虧心事,就讓我們看看倉庫裏麵。」

    「哼。」

    小個子的羽田隆三不曉得是不是想要維持威嚴,勉強拱起肩膀,瞪住木場宛若巨人的胴體。

    「我說警察啊,我俯仰無愧。聽好了,警察,我不曉得你們是在胡亂猜疑些什麽,但先前目黑署的家夥也來過,勘驗過現場了。就是我報案失竊的時候。是吧,菊岡?」

    「咦?呃,是這樣……沒錯,可是……」

    「警方已經勘驗過了。全看過了。你們是別的轄區的人吧?這樣插手別人地盤的閑事好嗎?如果你們說好,我完全無所謂。相反的,要是什麽都沒查到,你們要把這裏的這些小子全部給我逮捕。這夥人是小偷,是竊盜集團。那個榎木津甚至是暴行傷害罪的現行犯,不是嗎?聽見了沒?」

    木場以那雙小眼睛看了榎木津一眼,接著狂傲地笑了:

    「好啊,要是可以逮捕這個混帳偵探,那才叫大快人心。要是我有手槍,還真想當場把他給斃了呐。沒先申請攜槍出來辦案,真是教我後侮莫及。」

    上———木場簡短地命令。

    削瘦的刑警領頭,警官隊跟了上去。

    在老人的指示下,菊岡瞻戰心驚、渾身僵硬、搖搖晃晃地跟上去。

    榎木津看著無關的方向。益田一臉疲倦地看著警察的動向。至於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完全無法整理,也絲毫無法聯結。我隻能頂著一張小偷臉,靜觀其變。

    完全……

    不凡庸。

    內在一點都沒有改變,我是我,就是我本人無疑,但任誰來看,現在的我大概都是個小偷,而在這個荒唐的場麵中,比起凡庸的配線工,小偷要更適合多了……

    隔了五分鍾左右,一個年輕製服警察一臉奇妙地捧著桐箱回來了。五官有些鬆垮的削瘦刑警瞥了羽田隆三一眼後,在木場麵前露出極為困窘的表情。

    「該怎麽辦才好?」

    「怎麽啦阪野?找到什麽了嗎?」

    「不,唔,這下有點麻煩了。或許該連絡一下本廳比較好。這裏畢竟是目黑的轄區嘛。」

    「到底是怎麽啦?」羽田發出蛙叫般的聲音。

    「沒怎麽了,羽田先生,或許你地位非凡,可是自家倉庫起出大量贓物的話,應該也會有點麻煩吧?」

    「贓、贓物?什麽叫贓物?」

    「真傷腦筋呐。」削瘦的刑警歎息似地說,「羽田先生,我們是一路追蹤昨天幹貨店失竊的鰹魚來到這裏的。有個綽號胡鬧的怪盜偷了鰹魚。可是呢,你看這個。這……是鰹魚吧?」

    削瘦的刑警打開桐箱蓋。箱裏收著一整條鰹魚。

    「這是啥!」

    「就是鰹魚啊。不隻是這個。前天茶道具店失竊的古唐津茶碗,大前天畫廊失竊的東雲大師的畫,還有先前古董店失竊的物品,全都在府上倉庫裏。不,還不隻這些,之前失竊的刀、佛像、手鏡和香爐也都……」

    「你、你說什麽?」羽田叫囂得更大聲了,「你、你們在鬼扯些什麽夢話?怎、怎麽可能有那種東西?那全是……」

    「喏,署裏頭也有接到通知吧?就是那個一品偷的贓物啊。而那些刀、佛像、手鏡和香爐,卻都收在烙有府上家紋的桐箱裏頭呐。」

    「胡扯、胡說八道!」老人頂撞刑警說,「那種東西怎麽會在我家!哪可能有!不可能有!刀和香爐,我這兒多的是,可是那全都是我的。贓物全部……」

    「應該在別處,是嗎?」榎木津別著臉,嘲笑似地說。

    「我、我不曉得,我不曉得,可是總之不應該會在這裏……」

    「這您也不認得嗎?」削瘦的刑警打開一個小桐箱,「這……怎麽看都是報案失竊的毘沙門天像,對吧,木場兄?還有這把仿造刀,上頭的銘刻吻合描述。」刑警說。

    木場望進細長的木箱。

    警官隊接連把東西搬出庭院。

    菊岡一臉慘白,隨時都會昏倒似地看著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

    會不會是我剛才扛在背上的東西?那樣的話,中禪寺跟今川竟然……

    讓我背著塞給近藤的贓物和怪盜招貓人偷來的東西嗎?

    然後……

    一身理想小偷裝扮的我近乎好笑地輕易被逮住,背上的東西就這樣全部移到倉庫裏麵了……是這麽回事嗎?先讓今川回收贓物,是為了訂做裝那些東西的桐箱吧。為了偽裝成羽田的收藏品……

    可是,

    哪有人連鯉魚都裝進去的?

    「我們找到這樣的東西!」我聽到這樣的叫聲。

    另一個刑警小跑步靠近木場。菊岡眩暈發作似地踉蹌。

    「這個東西擺在倉庫入口處的架子上。請檢查。」

    「啊啊,那個是……」菊岡說到一半,急忙捂住嘴巴。刑警把一個黑色的包袱遞給木場。

    木場解開了包袱。

    「這……」

    包袱裏頭的東西……

    「這不是招貓嗎?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那跟怪盜招貓人的招貓不是一模一樣嗎?」

    不一樣,那大概是近藤的招貓。怪盜舉的毫無疑問是我後來重買的招貓。話雖如此,兩邊都是在豪德寺大門前買來的五十圓招貓。

    「招、招、招貓哪裏都在賣吧,有招貓又怎樣?」

    「招貓是在賣……但這個怎麽說?」小個子刑警從包袱裏抓出一樣東西。

    「哎呀呀,這可不行呐。」削瘦的刑警說。「木場兄,請看,這個……」

    「嗯?喂,那不是仿造槍嗎?」

    木場從小個子刑警手中接過來的東西,確實是手槍形狀。

    那是……

    一定是近藤借來的木雕手槍。

    木場把玩了兩三下說,「還奇怪怎麽那麽輕,原來是木雕的啊。還有,這不是招貓人的鴨舌帽嗎?」

    ——什麽招貓人。

    怪盜本人不就在那裏嗎?我心想,朝那裏望去,榎木津不知何時竟已摘下了原本應該戴在頭上的鴨舌帽。真是萬無一失。

    「少、少胡扯了,哪可能有這種事。喂,菊岡,這……這到底怎麽搞的?」羽田隆三氣急敗壞說,「把這種東西擺在倉庫,不就……啊。」

    「是啊。」木場受不了似地在鼻子上擠出皺紋,「這下子可沒辦法就這麽算了呐。羽田先生,至少得請你過來警署一趟,說明狀況呐。噯,沒辦法逮捕那個笨偵探,教人不甘心……不過這可是犯罪呐。看來真正的怪盜招貓人就在你這兒。喂!」

    羽田隆三的臉一眨眼變得慘白。

    「啊、呃、喂!菊岡!這到底是……怎麽會搞成這樣?這……」

    埋沒在皺紋裏的眼睛睜得老大。

    「榎木津!你小子,竟敢陷害我!」

    榎木津咧嘴一笑,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來,

    「阿拉斯加帝王蟹。」

    老人把手杖往地上一扔:

    「混帳!信濃也好,神無月也是,為什麽我這些手下全是一群蠢材!廢物!居然被這樣一個臭小子整得團團轉!喂,菊岡!」

    「噫!」女子發出分不出是慘叫還是嗚咽的叫聲,癱坐下去。

    「是哭是叫都沒用,這可是個大問題。羽田先生,怎麽樣?不好意思,可以跟府上借個電話嗎?我想連絡一下本廳……」

    「且慢、且慢!」老人慌了,差點摔倒,背後的男人們扶住他,「這是誤會,絕對有什麽誤會,不,完全是誤會。所以請、請再稍等一會兒……

    「好像是這樣呢,羽田先生。」

    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這、這次又是誰了?」

    從主屋現身的人物……是中禪寺。

    「有夠慢的。」木場悄聲罵道。

    「木場刑警,其實呢,院子裏的眾多物品……似乎已經不再是贓物了。」

    中禪寺說道,來到羽田隆三麵前。

    「喂,什麽意思?」木場緊激動地反問突然現身的和服男子。

    「哦,你可以向負責的部署確認,竊案通報應該在剛才全部撤銷了。噯,看來一切……都以誤會一場的形式收場了。」

    「誤會?」

    「當然,那是騙人的。」古書肆說,「事實上呢……是以相當高的金額向遭竊的地點買下了那些贓物。」

    「買下?」木場發出莫名尖銳的啞聲說,「那種東西誰會買?或者說,為什麽要買?」

    「噢……其實呢,怪盜招貓人偷走的東西,全都是已經出售的貨品。買下那些貨品的全是同一個人,那個人盡管東西被偷了,卻仍然依著契約,付錢給遭竊的商家。這樣一來,商家就不會有任何怨言了。還有,對招貓人之前的竊盜事件——刀劍鋪和園藝店還有茶道具店,都支付了超過贓物的金額,和解了這件事。」

    交易成立了——中禪寺說。

    「你的意思是,有人買下了贓物嗎?」

    「也不算是買,唔,算是一種協商吧。雖然我覺得竊盜案沒什麽協商可談……但金錢的力量不容小觀呢。」

    「喂,你幹嘛那樣做?你是在包庇竊賊嗎?這太荒謬了。」

    「不不不,這當然是……為了賣人情給這位羽田隆三先生啊。」中禪寺壓低了聲音說。

    「賣、賣我人情?」

    羽田隆三因為扔掉了手杖,手不曉得該往哪擺吧,他抓住自己的外套袖子,回看中禪手。

    「你、你說賣我人情……是什麽意思?」

    「是的,羽田隆三先生,就是賣你人情。這不是當然的嗎?你好歹也是羽田製鐵的會長兼董事顧問,居然與連續竊盜案、而且是闖空門案件有關係,這樣的醜聞……當然會想要避免吧?無論……你與這些案子究竟是什麽關係,都是一樣的。」

    中禪寺恐嚇似地說,

    「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什麽樣的動機,是親自偷竊還是派人下手,這都不值得稱讚呐。這……是什麽誤會,對吧?」

    中禪寺以更充滿迫力的聲音說:

    「我說的不對嗎,羽田先生?」

    「沒、沒錯。這是……是誤會。」

    「我就這麽想嘛。而這些東西,是那邊那位先生剛才購入的物品,他請你暫時為他保管一下,噯……就是這麽回事,對吧?」

    就是這樣吧?——中禪寺強調說。

    「這……你是說……」

    「買下遭竊的商品,施恩於你的……就是那位先生。」

    幾乎所有的人都轉向中禪寺指示的方向——主屋。那裏……

    寂然佇立著一名上了年紀的男子。

    男子身材十分偉岸。由於姿勢挺拔,看上去更是氣勢不凡。

    他穿著上等的三件式西裝,拄著一把看起來又長又牢固的手杖,戴著玳瑁圓框的優雅眼鏡,一頭黑發全往後梳攏。

    瓜子臉的左右是一雙大大的耳朵,額頭正中央有顆大圓痣。是個氣質出眾,看起來極溫良的紳士。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幹磨前子爵。」中禪寺這麽說。

    「榎、榎木津、子……」

    羽田隆三的呻吟,被偵探粗魯的叫聲給蓋過了,「是我家笨老爸!」

    換句話說。

    那就是……榎木津的父親嗎?

    應該就是吧。就連木場都呆然張口,僵在原地,益田也是。

    榎木津前子爵揮著手杖,快步走到羽田前麵,說道:

    「午安。」

    接著他瞥了旁邊的桐箱一眼,轉向中禪寺問:

    「是哪個?」

    榎木津斜著眼睛瞄了父親一眼,厭煩地說,「蠢,反應有夠蠢。」

    中禪寺從堆在地上的箱中取出格外古老的一隻,說「是這個。」遞了出去。前子爵接下箱子,高興地說:

    「啊啊,真的。」

    「那、那是詛咒的……」

    裝著詛咒麵具的箱子。我還沒全部說完,羽田隆三便吼道:

    「那是我家的傳家寶麵具!喂,隻、隻有那個麵具,不管誰說什麽,都是我的東西!那是羽田家代代相傳的……」

    「那個麵具不是被偷了嗎?」木場恫嚇說,「不是向警方報案失竊,還勘驗過了嗎?喂,它怎麽會在這裏?你說啊!」

    木場罵道,羽田隆三吼了回去:

    「羅、羅嗦啦!不曉得怎樣,東西全回來了啦。不是說這位先生買下了嗎?那不就好了嗎?管你要賣人情還是啥,老子買了就是。可是啊,其他東西我不管,但那個麵具我可不記得我賣給了誰。那可是我家代代相傳的家寶……」

    「這話就錯了。」中禪寺說。

    「哪、哪裏錯了?」

    「真傷腦筋呐。喏,羽田先生,請你看仔細,箱蓋上麵寫著什麽?」

    中禪寺傾斜箱子,讓眾人都看得到。

    「嗯?」

    眾人皆望過去。

    上麵寫著不祥的文字…

    「不、不一樣……」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沒錯,不一樣,本島。你看到的箱子,上麵寫著什麽?」

    「是……是禍字嗎?」

    「是啊。喏,這裏。羽田先生,請仔細看。這個箱子上麵寫著什麽?」

    「呃……翁……?」

    「沒錯。這個箱子上麵寫著翁字。其實呢,這是三四天前……這位榎木津前子爵家不見的東西。」

    「也是被偷的嗎?」木場叫道。

    然而榎木津前子爵沒有回答,隻是維持柔和的表情,臉頰擠出皺紋微笑。接著他這麽說了:

    「是離家出走了。」

    「離、離家出走?」

    木場張著嘴巴看榎木津。我也看榎木津。

    榎木津說,「看吧,蠢。」

    「什、什麽?」

    羽田隆三不曉得是不是混亂了,他抓著銀發,接著叫道:

    「那種東西怎麽會在我家?混淆視聽!就、就像那邊那個小偷說的,我家的家寶箱子上麵寫的是禍字。」

    「是這個嗎?」中禪寺說,從箱山裏挑出大小、材質、設計都與剛才的箱子分毫不差的古老桐箱。

    他出不箱蓋。

    ——禍。

    是詛咒麵具。

    「就是那個,是那邊那個,那才是我羽田家代代相傳、具有國寶級價值的麵具。」

    「那也是騙人的。」中禪寺斬釘截鐵得恐怖。

    「什、什麽騙人的?哪可能是騙人的?」

    「是騙人的啊。這兩個麵具呢,原本都星前公家※榎木津家的古麵具。不可能隻有其中一個是羽田家的。這……是榎木津家的東西。」

    (※公家相對於武士的武家而言,指過去任職於朝廷的朝臣。)

    「什、什麽!膽敢那樣胡說八道,我可饒不了你!」羽田隆三怒罵中禪寺說,「放、放任你說,居然在那裏滿口瞎話,你說啥?那個麵具是榎木津家的東西?到底要怎樣搞才會變成那樣?啊?你有證據嗎?有證據就拿出來啊?你說啊?」

    「根本就沒放別人說嘛你。」榎木津說。

    中禪寺吃不消地「哎」了一聲,聳了聳肩:

    「我說啊,羽田先生,請你仔細看看這個,好嗎?」

    中禪寺再次拿起寫著翁字的箱子。

    「這個,這不是你的東西吧?」

    「就說不是了啊!那上麵不是寫著翁嗎?」

    「沒錯,是翁。可是裏頭裝的……」

    中禪寺打開箱蓋,幾乎同時,榎木津發出奇矯的聲音大叫,「是鬼呀,鬼!」

    寫著翁的箱子中……裝著一個形狀古怪非常的異相麵具。

    「沒錯,它雖然沒有角,不過就像那裏的偵探說的,這是鬼。是追儺式等儀式中佩戴的麵具,也就是鬼麵具。聽好了,羽田先生,接下來是重點。你宣稱是家寶的麵具,是這個麵具,對吧?」

    中禪寺拿起禍的箱子。

    「這上麵寫著禍字。可是……如你所知,箱裏……」

    中禪寺揭開蓋子。

    是年代不明的詛咒麵具。

    「這看起來不像鬼吧?」

    沒錯,那是尉麵——翁麵。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前子爵?」中禪寺問道。

    「那當然是放錯嘍。」榎木津前子爵笑也不笑地答道。

    「你你你、你說什麽?」羽田隆三叫道。

    「就是放錯了嘛。」

    「噯,放錯的本人都這麽說了,這就是真相吧。這個麵具,是幾個麵具一組,為榎木津家代代相傳的物品。羽田先生,不管你如何主張,唯獨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事實。對吧,前子爵?」

    紳士悠然點頭。

    羽田隆三……

    完全僵掉了。

    「真遺憾呢。」中禪寺說,「或許你以為運氣好,得到了一個國寶級的逸品……不過就是這麽回事啊,羽田先生。這不能拿來當家寶啊。啊啊,對了,本島,我也順道解除你的詛咒好了。」

    「我、我的詛咒?」

    「沒錯。」中禪寺說,隻揚起一邊臉頰笑了,「請問前子爵,關於這個箱子呢,原本四邊都施有封印,用朱字寫下了封,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個嘛……是因為蓋子鬆了啊。」前子爵悠然答道。

    「鬆、鬆了?」

    「看來是呢。那請客我再請教一個問題。箱子的表麵……為什麽寫下了近似詛咒的內容?」

    「哦。」前子爵拍手,「這我記得很清楚。那個禍麵的箱子,本來就裝著護符嘛,所以我想幹脆在蓋子上也寫下類似的可疑字句,或許小偷看了就會心裏發毛,不敢偷了……」

    隻……隻是這樣而已嗎?

    這次輪到我嘴巴合不攏了。

    完全被騙了。

    不,被詛咒了。

    「可是,結果我料錯了呢。難得我特意寫下……結果還是被偷走了嘛。大概二十年前,就隻有那個麵具被偷了呢。」子爵看起來相當愉快地答道,「哈哈哈」地高雅地笑了。

    「什、什麽偷,我可沒……」

    「羽田先生,依你的作風來看,我想你應該是砸重金從什麽人手中買來的,但你應該要仔細確認一下出處才對。或者說……我想應該不可能,莫非真的是你偷來的?你抵擋不過傳說是羽田家祖先秦河勝雕刻的麵具這種來曆的誘惑……從榎木津家的倉庫弄來了?」

    「不是不是才不是!」應該是大人物的老人像個小人物似地沒命搖頭,「要、要我向天地神明發誓也行,我、我沒有偷!」

    「這我明白。」前子爵靜靜地說,朝癱坐在地上的羽田老人伸出手去。

    「你、你明白?明白什麽?」

    「這些麵具呢,似乎從以前就經常自個兒外出。怎樣的道理我不清楚,但不可思議的是,它們會彼此吸引,或彼此排斥呢。」

    「你說什麽?」

    「這個麵具原本都收在哪裏呢?」

    「擺、擺在京都的本宅裏……」

    原來如此……是為了這次這場無聊的圈套,特地從京都拿過來的吧。

    前子爵感動似地,深深地點頭說:

    「就是吧,就是吧。相隔太遠,可能就不會反應了吧。哎,這次也是,因為這裏有這個翁麵,這個鬼麵才會溜出我家倉庫,大老遠地跑來目黑這兒。」

    這麽說來……前子爵一開始就說麵具是離家出走。可是。

    我想那個麵具會不見,不是被偷也不是自個兒跑出來,而是寅吉的父親受榎木津所托,從倉庫裏拿出來的,這才是真相吧。

    前子爵向羽田隆三恭敬地行禮,說

    「噯,真是非常抱歉。我會趁這個機會,把兩個麵具都好好帶回去,就請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了,羽田先生。」

    「什、什麽兩個都……」

    羽田隆三抓著前子爵,本來就要站起來,聞言又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麵。染有家紋的和式褲裙變得皺巴巴,頭發也亂成一團。

    登場時的大人物風範早已蕩然無存。

    雖然很失禮……但就像益田說的,看起來隻是個色老頭子。

    「大、大叔,你兩個都要拿走嗎?唔……」羽田擠出聲音來似地說。

    中禪寺蹲下身去,盯著那張皺巴巴的臉說: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呢。羽田先生,你打算用這個麵具,狠狠地惡整一下可恨的榎木津禮二郎,絞盡腦汁計劃了不少策略吧。可是很遺憾,看來是適得其反了呢。」

    「什、什麽適得其反……」

    「你砸重金設下圈套……結果看來隻是在協助這個麵具返鄉罷了。以結果來說,你是被麵具的靈氣給利用了。」

    「什……什麽麵具的靈氣!」

    「對於老東西,千萬要小心。還有……再奉勸你一句話。」中禪寺說,「今後不要再去惹那個榎木津偵探,才是明哲保身之道。聽好羅,跟那種家夥扯上關係……」

    可是會兩三下就變成傻子的——古書肆說。

    換句話說,那個老人……

    也跟我一樣。

    羽田隆三從鼻孔噴了一團氣,垂頭萎頓下去。然後他轉向在木箱旁邊茫然若失的菊岡,無力地說,「你被解雇了!被放逐了!」菊岡範子露出仿佛被揍了兩三拳的表情,也不回話,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榎木津前子爵一臉擔心地看著她那個樣子,結果隻說了句,「真難為呐。」

    接著前子爵吩咐羽田帶來的四名魁梧男子,把堆在庭院的箱子全部搬去停在正門的車子。

    沒有一個人忤逆。

    前子爵威鎮全場。

    刑警和警官們變得不曉得所為何來了。瘦刑警和小個子刑警頻頻向木場追問問題。他們好像主張說榎木津的外貌酷似怪盜。木場露出再凶狠不過的表情,再三重申,「才不像!一點都不像!」接著轉向榎木津說

    「臭家夥,你給我記住!」

    榎木津下巴邋遢地掛了下來,擺出不可一世的樣子說,「就算你叫我忘記,我也不給你記住,笨蛋!」

    「禮二郎,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斃了你!」

    木場丟下一句實在不像是警察該說的恐怖威脅,轉身離開了。兩名刑警和警官隊隨著無賴刑警丟下的唾罵,各自納悶地偏著頭,從後門離開了。

    榎木津前子爵好像覺得離去的眾刑警模樣很有趣,一直目送他們直到人影全不見了,然後吟唱似地說,「麵具都齊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聽到這句話,羽田隆三可能確信自己徹底失敗了吧。萎靡的老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前子爵行了個禮,朝中禪寺與榎木津分別送上憎恨的視線,隨著好像搬完了箱子的四名手下,往主屋離去了。

    接著前子爵拍手叫了聲「對了。」向站在遠處的卵子說:

    「我決定了。那些鏡子刀子香爐,因為中禪寺君勸說,所以我才買下了,可是仔細想想,我根本用不著嘛。我決定還給物主。還是禮二郎你要?」

    榎木津背著父親答道

    「我才不要。不過……欺負鬼用的麵具留下來別收吧。我懶得再從倉庫搬出來。」

    「噢,噢。」前子爵頻頻點頭,「啊,這麽說來,禮二郎,你先前說什麽壞事接三連三,是吧,果然是要幫朋友消災解厄嗎?」

    什麽?

    ——幫朋友?

    是這樣嗎?

    我望向榎木津。

    欺負鬼活動,不光是為了欺負我還是關口先生而舉行的嗎?榎木津毫無意義地說了一大串敷衍之詞後,想起來似地說了:

    「還有……招貓跟假槍還有髒帽子是那邊那個小偷的朋友熊貓的東西,不要拿走啊。」

    然後他微微轉向我說

    「趕快把那些東西拿去還給那個熊貓人吧,你這個本島五十三次。」

    我頂著一張小偷臉坦率地說,「我知道了,謝謝。」

    隻是就算是這樣,

    五十三次這個名字,

    實在教人無法釋然。

    7

    「無法釋然嗎?」中禪寺問。

    不,老實說的話,事件之後的我,並沒有那麽無法釋然。噯,除了要洗幹淨被鞋油抹得全黑的臉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以外,我沒有受傷,也沒有吃虧,近藤家被偷的招貓和手槍甚至連鴨舌帽都失而複得,我的生活本身與以前毫無二致。

    真的一點變化也沒有。

    雖然年關將近,但也沒有任何異於平常的地方,隻是街上感覺變得更加忙亂,我也跟著裝出忙碌的樣子罷了。可是。

    不知為何,我的心情變得極為平靜。

    應該也不是有什麽不同,但幾天前邢種捉摸不定、分不清是焦躁還是認命的無法釋然的心情,在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了。

    我的心情非常自然。

    工作還是一樣閑,但也不到沒飯吃的地步。我似乎不會被解雇,公司也沒有要倒閉的樣子。

    如此這般……我在那場大騷動過了三天的這天,早早結束工作,來到了京極堂。

    我一直打算在年底收工之前過來拜訪一次。為什麽會這麽想,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想我是想聊聊事件吧。不過我不敢去玫瑰十字偵探社。雖然不是有什麽隔閡,但總覺得有點兒害臊。

    「不是的。」我回答。

    「那個麵具呢,」中禪寺接著說,「是贗品。」

    「贗、贗品?什麽意思?」

    「那似乎不是今川幻想的那類東西。不是能夠改寫我國演藝麵具曆史的東西。」

    「那很新嗎?」

    「嗯。」中禪寺答。

    「果然是室町以後的東西嗎?」

    「……或者說,它的製作年代,和放在箱中的護符一樣,是江戶末期。」

    「那麽新……?」

    不隻是差了幾百年,甚至差了一千年以上。

    「這表示……今川先生鑒定錯了嗎?」

    「噯,這次是沒辦法。」中禪寺苦笑,「江戶末期不會製作那種樣式的東西,而且以江戶末期的東西而言,也太古色古香了。」

    是被騙了——中禪寺說。

    「被誰騙?」

    「製作那個麵具的人。今川被近百年以前的人給輕易騙過了。當然,我也差點就被騙了……」

    「哦……」

    我不是很懂。

    「也就是說,其實是這麽回事。」中禪寺這次有些快活地笑了,「江戶末期,能麵的樣式已經完全確立了。設計也變得十分洗練。具有某程度技術的人,應該都能做出符合樣式的麵具,也應該都會這麽做。」

    唔,是吧。

    「另一方麵,製作那個麵具的人,麵具的作者,擁有相當高超的技術。真的是爐火純青呢,不論是形象、細節、潤飾,都極為巧妙。技術水準極高。然而……」

    「哦,樣式……」

    「一般人不會想到是故意把它弄成那樣的嘛。那個麵具是故意做得看起來古老的。那是參考當時已經完成的能麵,想像比能麵更古老的形態而製作的。在現代……從古代到現代的演藝麵具的變遷過程等等已經厘清到某個程度了,也編纂出類似俯瞰通史般的東西來,但當時應該沒有那麽清楚的資料吧。換言之……那個仿佛可能有又不可能有的麵具,是江戶末期捏造出來的古代麵具。」

    「原來是這樣啊。」

    也就是一開始就製作成古老的樣子。

    「沒錯。」中禪寺說,「製作的時候,那個麵具就已經施以仿古加工了。作者是在江戶末期製作出奈良時代以前的麵具。」

    我問為了什麽,中禪寺答道當然是為了行騙。

    「騙誰?真的是要騙後世的人嗎?」

    記得今川說過,相隔一段時間與場所,卻依然能夠發揮效果的情報,就是詛咒。

    「不是的。」中禪寺說,笑得更深了,

    「這世上沒有那麽多瘋狂的惡作劇家夥,會想要在自己死後騙什麽人吧。製作這個麵具的人物,當然是想要唬弄那個時代的什麽人吧。簡而言之……就是贗品。」

    「是過、過去的贗品嗎?」

    多麽教人目瞪口呆的東西。

    「詐稱是秦河勝作,拿去欺騙了什麽人呢。至於是怎麽騙、為何而騙,這我就不曉得了……」

    不管哪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人呢——中禪寺十分愉快地說。外表看上去幾乎沒有變化,但感覺他的心情比平常更好。雖然我會這麽想,或許隻是因為我稍微熟悉中禪寺一點罷了。

    「你怎麽知道的?」

    「很簡單啊。後來我跟今川兩個一起去了榎木津本家的倉庫,看了全部的麵具。麵具除了那兩個以外,還有四個,總共是六個,我們一起調查了箱書之類的,竟然附有文書呢。」

    「文書嗎?」

    「是類似由來書的東西。上麵白紙黑字地寫著,此麵為詐術騙局用之贗作,然鬼氣逼人,不遜真品,值留傳後世雲雲。」

    「哦,也就是說,這些麵具是為了用在詐欺還是不曉得什麽上麵,可是因為做得太好,所以……」

    「沒錯,」中禪寺捏起茶點,「丟掉太可惜了。可是也不是真品。無可奈何,隻好送到寺院奉納。邢座寺院在明治時期成了廢寺,後來麵具流落到榎木津家手中。」

    「是……明治時期嗎?」

    「就是啊。就算是榎木津家那裏,也不是代代相傳呢。」

    中禪寺出聲大笑。

    或許他真的心情很好。

    「對了。」中禪寺站起來,「這個交給你吧。」

    主人拿起擺在右邊書架中段的東西,像是一隻信封。古書肆愉快地把它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遞給我。

    果然是信封,不是老東西。

    「那家夥好像不曉得你的住址。都多大年紀了,真傷腦筋,可是連和寅跟益田都不曉得,實在教人頭痛呐。結果那些家夥竟然認為我當然知道。真教人氣憤。」

    「那家夥?」

    是在說榎木津嗎?從說話內容來看,似乎是指榎木津。可是……

    ——榎木津寫信給我?

    會有這種事嗎?不,這種事有可能嗎?

    「好像是邀請函呢。」中禪寺說。我戰戰兢兢地接過信封。

    「喏,那家夥不是嚷嚷著要辦追儺嗎?噯,去年夏天到現在,咱們身邊接連發生了許多事件。新年剛過就發生箱根事件,勝浦、伊豆、白樺湖,然後是大磯,每一宗都是慘絕人寰。榎木津那種笨蛋也就算了,他想關口跟你這種人,首先就承受不住吧。」

    「我、我也是嗎?」

    「所以那笨蛋打算幫你們消災解厄啊。」中禪寺板起臉來搔了搔鼻頭,「如果你不排斥,就為他露個臉吧。不過即使去了,他也不會坦率地高興,搞不好又會做出什麽瘋癲事來……」

    「什麽排斥……我怎麽可能……」

    凡人、小人物、小市民、凡庸又存在感稀薄的平凡普通的我,怎麽可能會排斥。

    「榎木津他呢,別看他那樣,他也是戴著榎木津這個麵具在過活。他看起來什麽麵具也沒戴,本人也這麽表現……但那就是那樣的麵具啊。」

    中禪寺站著說道。

    那樣的話……果然和我一樣。

    我望向信封。是隨手寫下般的潦草字跡。背麵寫著榎木津禮二郎。看來似乎是親筆信。正麵寫著……

    ——本島俊夫先生。

    我感覺第一次被榎木津親口叫了我的本名。

    可是,這本名反而讓我覺得像假名,我說著,「一點都不像他呢。」為了掩飾害臊……

    大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