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山海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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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的雨水雖然淅淅瀝瀝個不停,但基本上隻是細雨微風那種,下了兩三日也不過是浸潤了地麵的程度,而到了這日夜間,龍囚關下,卻忽然變得風雨大作,異於常態。
    秦寶躺在那裏,肩胛骨下兩個創口疼痛萬分,上身完全無力,下身也幾乎酸軟,換成任何一個人來到類似處境,尤其是一名衝鋒破陣的猛將,當然要為此事憂懼不堪……秦二也的確憂懼,不可能不懼的……但此時,就這個晚上,聽著外麵的風雨,他卻反而在為給自己留下這對創口的男人流淚失神。
    張行之後,曹林沒有再收義子,卻反而更得靖安台中的舊人愛戴,便是他一意孤行,要為大魏守墓,基於他的立場也基本上無人指責。
    包括秦二被穿了琵琶骨,也沒有什麽怨言。
    說白了,立場歸立場,為人歸為人,情分歸情分。
    “應該是真的。”
    隔著一道龍囚關,不過二十裏的距離,洛口敖山倉下的滎陽城內,黜龍幫資曆護法張大宣探著頭看著窗外的疾風驟雨,停頓了好一陣子,方才關上窗戶,回頭來言。“是真的!而且這是一道妙招,也符合曹林那廝的心態和性情,臨死前也要找個繼任,繼續守下去……更重要的是,這種事情不可能作假,淮水兵敗的事情是遮不住的,很快就會有其他消息傳來。”
    坐在那裏的李樞點點頭,複又搖頭:“我也覺得是真的,剛聽到傳言時覺得荒唐,走到張公門前就信了,但問題在於現在怎麽辦?昨日才收到北麵守住卻又被困住的消息,要我們去打東都,上下都覺得打東都是最合適的,既能解救河北大局,又能強壯濟陰行台,可現在司馬二龍帶著徐州大軍主力過來,還輕易擊潰了淮西軍,我們還能打東都嗎?”
    “除非明日龍囚關開關,後日咱們就無傷無損的入東都,否則就是打不了,打不了就是打不了。”張大宣撚須以對。
    李樞愈發無奈:“之前幾乎要說動尚師生了,現在這個局麵……怎麽說他?打的話,便是仗著高端戰力把他攆走了,他走前落了萬斤鋼閘,斷了汜水上的橋梁,我們大軍也趕不及去搶東都了。”
    “可以走水路跳過去,但也有大風險。”張大宣盤著腿坐到了榻上,認真回複。“因為一旦不能迅速拿下控製住整個東都,很可能會成背水之兵,一敗塗地……你還沒這個本錢。”
    “東都人心屬司馬正?”李樞蹙眉以對。
    “不是屬司馬正,而是說,我們打著黜龍幫旗號上洛了,那東都人心就倒向司馬正了。”
    “也是。”李樞登時醒悟,卻又長呼了一口氣出去。“人心就是這麽玄乎,不知道司馬正要來,東都說不得會拱手求生,可知道司馬正要來了,東都便立即會殊死抵抗,死活看不上我們這些東齊故地盜匪的……那打著我個人旗號呢?祖籍北地的八柱國關西李氏?”
    “那樣黜龍幫的人心就全都倒向張行,甚至是魏玄定了。”張大宣嗤笑道。“不會是哪位誰給你寫信了吧?河北還是東都,白橫秋還是牛相公?”
    “所以,如之奈何呀?”李樞聞言頓了一下,然後忽然苦笑,卻對某些問題避而不談。
    “首先,這兩日還是要試一試走囚龍關的。”張大宣思索片刻,給出了自己的方案。“否則,沒法給下麵人交代,聽著風就是雨,就不遵照北麵意思攻東都救張行跟河北了,下麵人會誅心的……張三這廝以徐世英、王叔勇、徐師仁這些人做前身前主力,是有說法的……明日一早,我亮明身份,親自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勸下尚師生。”
    李樞點了下頭:“然後呢?若不能成呢?”
    “若不能成,得看你心思。”張大宣依舊坦誠。“你要存了自圖雄霸的意思,就告訴所有人,司馬正去了東都也一樣是斷了河北那邊東都兵馬的後路,效果一樣的,然後帶著大家去取徐州,同時幫著杜破陣控製淮西。這樣,你既能有一片屬於自己開拓的根據,也能趁機收服淮右盟,把控江淮好漢。”
    李樞心中微動:“可這樣不會招來不滿嗎?”
    “自然會有忠心於張行和黜龍幫體製的人,覺得你是因私廢公,甚至覺得你是悖逆之人,但要做大事,要成自己的雄圖,誰不得踩幾個忠臣孝子義士烈女?”張大宣麵色坦蕩。“而且隻要事情成了,一則江淮豪傑加入,這些聲音就被淹了;二則這些人見到前途也會改口的。”
    李樞不置可否,繼續來問:“若是沒有自圖雄霸的意思呢?”
    “那就棄了滎陽去河北嘛,做張三另一支引而待發的弓箭……”張大宣脫口而對。“但是我說句良心話,第一,你去了,倉促過河,立足不穩,很可能會被白橫秋抓樣子,兜頭給你一刀,先讓你敗個幹幹淨淨;第二,未必救得了張行,他那邊還是要看他自己的路數,你去了其實關係真不大;第三,從此之後,一輩子縮在黜龍幫內,隻能被他用這個製度給鎖的死死的,你那些跟緊的兄弟也要反過來對你失望的……當然,也要好處,張行若死了,你就能在河北收拾局麵,順理成章的上位首席!但我覺得他不至於連自保性命的法門都無。”
    李樞點點頭,一聲歎氣:“難!”
    張大宣看了對方一眼:“所以,你還存了別的心思?既想自圖雄霸,又不想違逆人心?”
    “不錯,我是真想打回東都!做夢都想!”李樞吐了一口濁氣,坦然應聲。“真不能跟司馬正當麵試一試嘛?之前在徐州碰過的,也未見他有什麽必勝的資本。”
    “你要是真存了這個心思,就得聚眾。”張大宣看了對方一眼,言辭隨意。“雄天王不在,最起碼把什麽莽金剛一眾兄弟請來,頂住司馬正本人;把淮西的局麵收攏起來,讓杜破陣分擔……東都那邊也得做些事情。而且這麽幹,非但不能讓忠於張三的人服氣,也不能讓緊跟你的人服氣,得有魄力壓住人心。”
    “都得有魄力壓住人心,往哪兒去都是如此。”李樞再度頷首。“趁著這兩日,我得跟主要的大頭領、頭領們私下聊一聊,弄清楚他們的意思,再考慮我自己的心思,來做決斷。”
    “得快!就是這一兩日,看龍囚關成不成,不耽誤做準備、做商議。”張大宣認真提醒。
    李樞點頭,直接起身離去,張大宣也沒有理會,而是轉身躺下,聽著外麵狂風驟雨發呆。
    事到如今,尤其是之前建立行台,定下名分,順利成章,李樞手下的不少人物漸漸也開始暢所欲言起來,再加上開倉放糧,很多如崔四郎這些人都投奔過來,對張大宣的請教就沒有之前那般一錘定音之態了。
    當然,張大宣對此也心知肚明。
    就這樣,李樞離開,回到自己住處,不顧風雨,隻讓人喊了房彥朗房太守、崔玄臣崔分管,以及房彥釋房正將,唯獨可惜的是杜才幹這個最心腹的心腹現在在魯郡,不能第一時間叫來。
    三人抵達後,李樞便將今日上午無端傳言背後的可能跟兩個去處說了出來,卻沒有說留下打東都,還隻說是自己想法,便讓三人幫忙判斷。
    而出乎意料,三人意見居然截然不同。
    “徐州空虛是不錯,但並非沒有敵人,誰也不知道江都剩下的五六萬精銳往哪裏走?那裏麵凝丹多如路邊狗,宗師也足足四五個,如果不出亂子,哪裏是我們能擋的?”房彥朗嚴肅以對。“而且我們都是東境、河北人,不在這裏做局麵,去徐州、淮西,搞江淮的事情,誰樂意去?再說了,輕易走了,便要頂上一個棄北麵張首席而走的罪名的,到時候會跟幫內兄弟離心離德!”
    “那你的意思呢?”李樞正色來問。
    “打東都!”房彥朗幹脆給出自己選擇。“打東都,可以安人心,也能成大事!司馬正遠道而來,趁他立足不穩,跟他打!”
    李樞心中了然,房氏兄弟中的這位兄長,跟自己一樣,都是楊慎之亂的殘留,對東都是有執念的。
    而雖曉得這一層,他卻並不直接表明心意,反而轉頭看向了崔四郎:“玄臣怎麽看?”
    崔玄臣沉默片刻,然後艱難搖了搖頭:“我是河北人,倒不是說一定要回河北,而是說最起碼就在這附近觀望河北局勢才能放下心來……隻不過,從李公你的前途來說,去徐州確實是最好的法子。那張行憑什麽做的首席?還不是李公你進取濟水下遊沒成他成了,然後又有開拓河北的功勳?而且一旦拓展了地盤,人才、錢糧、兵馬就都來了,然後什麽就都起來了,到時候此漲彼消,萬事可期。”
    李樞連連點頭,雖然對方說的不合自己本意,但最起碼是從自己角度給辨析的,這一點就很好。
    “我知道兄長的意思,也猜到了李公的意思。”房彥釋也開了口,卻似乎帶著氣。“但要我說,兄長和李公是被舊怨迷了眼,結果又要重蹈覆轍……楊慎當日怎麽敗的?就是被白橫秋給騙了,迷了眼睛,一心一意往東都打……別的事情我不管,隻說硬的東西,司馬正號稱司馬二龍,修為武力上素來壓過白總管一頭,領軍是李定李府君所稱讚的,為政是張首席認可的,我們拿什麽對付他這個宗師?他手下五萬徐州軍,裏麵有三萬是東都舊部,個個想歸家都想瘋了?我們這十營兵,兩萬多人,幾個凝丹,怎麽打?”
    李樞沒有吭聲。
    房彥朗沉默片刻,也沒有辯駁,而是對著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族弟反問道:“那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首先去河北,其次是留在這裏安安靜靜放糧、督促春耕、救援收攏淮西杜破陣,就是躺著不動都行的意思,但不能去跟東都硬拚!而便是跟東都硬拚,也不能去徐州!”房彥釋言之鑿鑿。“諸位,我知道你們各人的意思,你們覺得李公地位尷尬,覺得張首席被困了,覺得這是機會,以此來論,才要去打東都或者去徐州,但以我來說,同樣是考量了李公的私人前途,卻反而覺得去河北是唯一之正途,因為那裏是天下矚目之所在,是天下大勢扭轉的源頭……說句難聽點的話,若不在河北,張首席忽然死了,怕是要被魏玄定給借著河北人的優勢給搶了位子的!”
    眾人恍然,便是李樞也都覺得房彥釋說的有幾分道理。
    “小房頭領話是有道理的,但不至於說其他人的就沒道理。”崔四郎此時緩緩開口。“去河北,就好像做官一定要留在東都一樣,但是天下大亂的時候,時局將傾的時候,求一任外放可能會更好……現在的情況是,去河北、取東都,能成事,肯定是收益極大的,但萬一不成,咱們這兩萬兵隻怕是不夠人家一擊的,所以還是去徐州最穩妥,成效也未必是最差的。”
    這次輪到房彥釋沉默了,論年齡、職位,尤其是跟李樞的親疏,他都比不上自己族兄,而且素來隻是領兵,先是莆台軍,然後是屯田兵,現在濟陰一營正將,這種私下討論,隻要自己的意思能表達出來,被弄清楚了,也就無所謂了。
    之前看似強硬的表達,更像是一種計策。
    “對付司馬正的話,首先要有對付他本人的高手。”大房房彥朗忽然再行開口。“這個要找到莽金剛和他的兄弟,我老早問過淮西軍的人,他們說這些人結陣,再厲害的宗師也不在話下,屬於白帝觀真傳;其次,要有足夠兵馬……咱們不缺糧草……所以,要收拾拉攏淮西軍,要王焯他們過來,同時盡量拉攏周邊的搖擺勢力,最後要大舉征兵……”
    “我反對。”房彥釋忽然再行開口。“耽誤春耕……”
    “可以一步步來,現在隻是做計劃,真要是這般做下去,估計跟春耕能完全錯開。”李樞突然在座中開口。“連司馬正要來的事情都是忽然有人來到龍囚關附近喊出來的,說不定隻是東都的緩兵之計呢,根本沒法拿出來跟兄弟們講的……所以,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先嚐試誘降尚師生,萬一成了,還是要搶入東都的;同時速速請莽金剛和他兄弟來,並打探消息,做好接應、協助淮西軍的準備;如果消息屬實,我們也要看咱們自己部隊收攏多少,莽金剛他們願不願意來,司馬正又有多少兵,東都又是什麽局勢,然後再行其他討論……真湊不起那個本錢,咱們就走,去徐州。”
    幾人頷首,房彥釋也鬆了口氣。
    但他馬上又來問:“若是這般計劃,其實還是按照北麵撐不住,再行兵敗,張首席與少數人逃脫的議論來的?”
    “自然。”崔四郎笑道。“上次小房頭領沒來,我們就是這般討論的……這個可能性最大。”
    “可現在是做計劃……萬一張首席又勝了,或者說是帶著幫內精華全須全尾的逃出來了,匯合了幫內河北勢力,那我們怎麽辦?”小房房彥釋攤手來問。
    崔四郎就要笑著回應。
    “那就聽他的命令便是。”李樞昂然來對。“便是眼下局勢,也可以說給他聽,隻是不知道這兩三日薛常雄到了嗎?到了的話,合圍了,能不能把消息送進去罷了。”
    “那若是張首席不幸去世呢?”房彥釋追問。
    “咱們自然要去河北收拾局麵,同時發誓為他報仇!”房彥朗也攤了手。“於公於私……咱們今日便是論及了李公私人前途,但何曾要犧牲公家局麵?張首席被困,是因為他是首席,他在河北,招來了白橫秋的敵視,又不是我們害的……而無論如何,白橫秋都是我們生死大敵!義軍對官軍,河北對關西,這點從未變過!”
    李樞眼皮一跳,卻麵色不改:“我李樞隻會先公後私!便是今日局麵,也隻是尋你們幾位心腹先做個討論,真要做事,也要走行台大決議的,也不會違逆眾意的!”
    房彥釋認真拱手:“小子慚愧。”
    李樞隻是微笑。
    當夜風雨大作不提,隻說第二日天明,卻也奇怪,居然是豔陽天,而滿地殘枝綠葉中,黜龍幫資曆護法張大宣從容去李樞那裏領了行台文書,然後便隻一人騎著一頭驢,出了城,便往近在眼前的龍囚關而去。
    抵達關下,報上姓名張世昭,自稱尚師生故人,勢窮來投。
    關城內,身形高大、器宇軒昂的守關大將尚師生聽了言語,目瞪口呆,但終究還是不敢怠慢,上關頭一見,然後居然當關躍下,就在關口下拜,口稱“相公”。
    張世昭也不客氣,點點頭,便負手牽著驢隨對方進去了。
    入了關,尚師生請上關城正堂首座,奉上好茶,這才來問:“張公這些日子去了哪裏?有傳聞說你被張三賊殺了,也有人說你被張行裹入黜龍幫……降了?”
    “詐降。”張世昭從容來答。“不降就要被打斷腿,隻能詐降,這才來也是奉命來勸降你的。”
    尚師生幹笑一聲,沒敢接話。
    “無妨,我是心向大魏的。”張世昭見狀,也不打晃眼。“這兩年,身雖在黜龍幫,心卻在東都。”
    尚師生委實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連連點頭。
    “陛下駕幸江都,委任我都督滎陽,當時包括龍囚關防務吧?”張世昭不慌不忙,繼續來問。
    尚師生心中委實覺得荒唐,然後卻又起了一絲憐憫,便點了下頭:“無論如何,張相公是我正經上司,斷不會讓張相公沒個落腳之處。”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張世昭揚聲來對。“我之所以此時過來,是受了司馬二龍的委托,我們在黜龍幫那次攻擊徐州的時候便已經聯絡起來了……他要我控製住龍囚關,不要被黜龍幫趁勢而取,同時要我控製住東都局勢,不要生亂,好等他過來,一起安定東都……東都那些老王八蛋,他也不方便對付,得讓我來做個空頭首席,兼理民政。”
    尚師生目瞪口呆。
    “洛口倉……我是說關內的,真正的洛水出口的倉庫,你能控製住嗎?”張世昭根本不給對方思考的機會。“那裏不但是倉儲,還是李樞狗急跳牆繞關走水路的要害。”
    “我現在就發兵。”尚師生一個激靈,立即站起身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