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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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是平淡到庸常的遛狗活動,栗夏滑著滑板,麵包的小短腿飛奔在她身側,池塘、花壇、人群雲影一閃而過。春風洞穿他們的身體,他們不停地向前,向前。前麵是看不清的虛晃的白光,光後麵是未知的,他們一起尖叫著,笑著,衝進去,沒有猶豫。
穿越光源的一瞬間,栗夏乍然驚醒。
睜眼,有幾分鍾,她陷入現實與夢境的恍惚。
她眼睛緊緊釘在門上,良久,沒等到門外傳來任何聲音。她的手下意識去摸床側,也沒有摸到毛絨絨的溫暖有呼吸的身體。
栗夏閉上眼吐息,收回空空的手。
麵包離開後的每一天,栗夏總會夢到它。夢裏沒有一次是不流淚的。她夢到自己重新站在搶救室病床邊,站在死亡的邊沿,看著奄奄一息滿腿是鮮血的它,無數次重返無能為力的那一天,看著活蹦亂跳的它,呼吸愈來愈弱。
她彎腰去抱那個冰冷僵硬的小身體,貼在耳朵邊呼喚它的名字。它睜著眼睛,很不聽話的,沒有回應。
這夢像走馬燈,一夜一遍在栗夏眼前上演。
栗夏其實能接受這種殘忍的淩遲。
麵包的死,是她的過錯。
她認為這夢正是對她犯錯的一種懲罰。每一次醒來,她都要在心裏默念萬遍對不起。
然而這次,夢裏沒有任何哭泣,沒有聲嘶力竭,甚至是快樂的,以至於栗夏醒來後還有些不適應。
她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
如果這是一種遺忘的前兆,栗夏不允許。
她很怕,很怕有一天麵包不願出現在她的夢裏。
如果這是一種對麵包離開後的習以為常,大腦痛苦機製的篩選,栗夏想,麵包離開快要21天,21天養成一個習慣,這樣開心幸福的夢,也未嚐不是一種心理療愈。
麵包是那麽乖那麽溫暖可愛的“小孩”,它也在幫助她走出來嗎?
臥室裏關於麵包的一切墊子、玩具、照片,在它走後,栗夏狠狠心收拾到一個箱子裏。趙小蘭發現後,也許是顧及她的情緒,把箱子搬離了。栗夏不知道她藏到了哪裏,沒有主動去問。現在,她的臥室裏了無麵包的痕跡。
栗夏看看空洞的房間,下一秒,她卸下手機殼,從手機背後取出一張偷藏的拍立得。
上麵是麵包四歲那天的生日照。
她拍的。
小寸生日蛋糕上兩根彩色蠟燭,兩根胡蘿卜字母牌,畫麵中間,麵包戴一頂金色的生日帽,眼睛亮亮的,對著鏡頭吐舌頭。
蛋糕是栗夏親自做的,用羊奶粉和雞胸肉做原料,加了胡蘿卜和西蘭花泥。栗夏本打算用胡蘿卜刻個“HAPPY”的字母牌,顯得用心,奈何手廢,她刻出前兩個字母後耐心已經耗盡了。於是,麵包生日那天,蛋糕上出現了一個顯眼的大寫“HA”。
被人問起,栗夏就故意解釋說這是希望小麵包天天開心的意思。
來湊熱鬧的朋友都哈哈笑。
栗夏說,看吧,“HA”和“HAPPY”一個效果。
那天,栗夏捂著麵包的眼睛,給它時間許願。可麵包哪裏會許願呢,是它的主人想借著跳躍的火苗,大家唱的生日歌,祝福手心裏的小家夥健康平安。
她還記得,許完願,麵包興奮地舔了她的手心。像是能夠感知到自己的幸福。
前後不過二十天,她現在能做的隻剩回憶,還有後悔。後悔自己怎麽偷懶沒有把“happy”刻完。
生命像抓不住的一息風。
栗夏靜靜盯著照片,一時眼眶酸熱。
她拿近些,湊上去吻了吻。
天光大亮時,生的一切都在照舊。
被F的聲音、文字填充的所有時間裏,栗夏覺得自己像一塊被壓癟的海綿,開始慢慢回彈。
加上夢的輕盈,不再那麽苦重,栗夏每天上班的腳步都輕盈不少。
她覺得,她好起來了。
或者說,她的生活從痛苦返回到了常態。返回到下班後沒有小狗撲上來,睡醒沒有小狗舔她的手,玩滑板沒小狗在身後追她,坐下換鞋時沒有小狗過來扒拉她,這樣無趣的常態。
麵包離開了,她能做的隻有接受。
或許吧,栗夏也不確定。在短視頻和朋友圈看到別人po寵物照,在公園或路邊看到別人牽一條短腿柯基,惹眼的愛心尾巴,栗夏還是會不自覺停留幾秒,蹲下來想和它親昵。直到對方擺著屁股遠去,或是被主人喚走,她聽到它們不同的名字,接著意識到,她失去自己的小狗了。
又是周四。
幾個年輕點的同事已經開始安排周五晚的活動,大家提議劇本殺、狼人殺或者搓麻將。楚曉文說自己肚子大了,不想下班還開組會,提議殺兩盤。
她拍拍栗夏,問她去不去。
周五晚上要和F重溫《怪奇物語4》的結局,F還說有一些伏筆要給她講,栗夏便搖了搖頭:“下次吧。”
“都幾個下次了?”
“又有約了?老實交代。”
楚曉文的眉毛一跳,耐人尋味。
“不老實你也猜出來了啊,”栗夏按按臉蛋,問,“有這麽明顯嗎我?”
“你的臉上現在寫著兩個大字。”
“什麽?”
栗夏有一雙深而濃的眼睛,眨眼時睫毛像開合的小手掌,疑問和求知時瞳仁放大、清亮,楚曉文便故意逗弄,左一下右一下戳她的臉頰:
“期、待。”
“啊有嗎?有嗎有嗎?真的?”
她胡亂撥弄自己的碎發,似乎是想擋住些。結果臉沒擋住,耳朵卻被急紅了。
楚曉文哈哈笑。
栗夏確實有期待,不過不是期待一起刷劇。而是她決定在F的多次好奇下,給他看一看麵包以前的照片,並且告訴他一場不需要任何寬慰的悲劇。
或者說,是栗夏決定把手裏腐爛的果子重新埋回泥土裏。
多一個人知道也沒什麽。
周五。
早上飄了小雨,中午天又放晴。午飯後,栗夏在樓下散步消食。最近她總能在大廳外見到一隻三色小柯基,毛發還算幹淨,但沒見過主人,不知道是不是小流浪。投喂它時,它撒丫子瘋跑。好幾個午休,栗夏都要散盡千金在下麵陪它玩會兒。半個後背的黑色毛發,教栗夏生出一種“菀菀類卿”之感,她不由多拍了幾張。
【看!我的小狗!】
她隨手發給F。
思量時間,F那邊大概早上。每每這會兒,F會和她說早安,然後開啟陪聊模式。栗夏猜他這會兒應該醒了,滔滔不絕炫耀:
【為了按時下班,我上午就完成這一天的工作量了】
【鼠鼠認為很讚.jpg】
……
【方老師,太陽還沒轉到東一區嗎?】
【醒醒】
……
【咦?】
【在忙??】
……
栗夏滑動記錄,發現其實昨晚F就已經沒有回複消息。當時她沒在意,早早睡了。
而今天,直到下班,手機沒有一次因為期待的那個人而亮起。她才意識到等待是多麽無用的一件事。
栗夏收拾好包,看看窗外赤金色的天光,忽覺這夏日白晝真的很漫長。
她沒有想到會有一天,F也會變成同樣的一息風——
甚至杳無音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