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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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要追尋怯懦的源流,是因為外公的缺憾,還是麵包的意外去世,栗夏也說不清。隻是所有消耗心神的事情壓過來,短時間裏,她有點難以調整好自己。
隻想要安靜。
以前經常夜滑的地方是家附近的公園,栗夏知道一條人較少的緩坡,周圍是幕布一般的綠樹,樹的頂端是黑絲絨一樣的天。她戴上耳機,一腳踏上去,蹬板兩次,滑向前方。她的pumping練得不錯,可以抻開雙臂,盡情地感受風。
栗夏享受這一刻。
有點像投幣玩的賽車遊戲,隻要控製方向,旁若無人地全速前進就好。
耳機裏換了三首歌,跳到一首不怎麽好聽的英文歌,前麵是池塘,夏夜人多,她找了一個偏離路燈的長椅坐下來。打開手機,看到趙小蘭發來的消息:【注意安全】
往常,她會催她早點回家。但今天沒有。
她扔掉那顆球,趙小蘭會怎麽想她?
會不會覺得她極端,冷血?
曲書心呢,她走得急,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曲書心的反應。她眼睛軟,是不是又在抹淚?
……
心沉到穀底。
思緒稠亂裏,手心震動了兩下。周遭昏暗,屏幕上F的那張照片亮得格外惹眼,散開一片光暈。
再看消息,很意外的。
也是他。
最近兩三天裏,栗夏幾乎很少和他聊天,聯係降到冰點。她不知道他在哪裏,做什麽,更沒想過他會主動發來消息。栗夏詫異地點開。
是一張照片。
滿屏幕的日光,從偌大玻璃上放射進來,清透刺眼。窗外是停機坪和藍天。逆光下有站立和行走的旅客,匆匆,模糊。倒是拍出了一種置身事外的靜謐。
栗夏單單感歎:你拍得真好
F :嗯,還看到了什麽?
栗夏:你在機場?
F:嗯
栗夏:下一站去哪裏?
冷不丁的,F說:【回國】
回國?
除了認識他的第一天,兩人話趕話聽他提起過回國,到今天,是栗夏第二次聽到這個詞。期間栗夏也懷疑過,F說的回國一定是謊言,是緩兵之計,不過是想吊著她。他明明沒這個打算,她也不在他的計劃裏。
此刻凝著那兩個字眼,那個很多次她想問又壓下去的問題,現在有了答案。
栗夏平靜問:【北京?】
F:【如果我說是呢】
栗夏:【挺好】
F:【哪裏好?】
……
他怎麽步步逼問啊?
栗夏皺皺眉,心裏有點惱。
沒功夫考慮後果,她說:【離我更近了一點】
大概有一分鍾,對麵沒有發來消息。栗夏繼續聽歌。
耳邊切換到一首後搖,是Athletics的《III》。前奏像流水,靜靜的,能讓她聽清自己的心。聽清自己心裏隱隱重燃地對F的好奇和期待,她想和他聊天,想知道他會說什麽,甚至想知道他回國後會做什麽。
前兩天短暫的戒斷,毫無用處。
她的心像明滅的火星子,迎風待燃。
驀地,手機亮起。
F:【我很多時候不太懂你】
栗夏看了兩秒,發了個問號。
其實她也不太懂。
又說:【這就是姐的魅力】
【需不需要接機?】
F:【你要來接我啊】
栗夏:【你需要的話】
F:【淩晨五點也來】
栗夏秒打退堂鼓:【還是算了】
她也就是說說而已。
忽地,F叫她:【栗子老師】
栗夏:【啊?】
F:【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栗夏:【什麽?】
半分鍾過去,F說,沒什麽。於是又是沉默。
那首歌放到後半部分高潮,像是呐喊,也像釋然。栗夏反覺得有點吵。她兩眼放在屏幕上,不想暫停,想說點什麽,手指遊移。
卻是F先打開話題:【禮尚往來,你也拍一張現在的照片吧】
周圍不太明朗,也沒什麽風景,栗夏便隨手拍了腳下的滑板,發了過去。
F:【在玩滑板?】
栗夏:【嗯】
F:【看來今天心情不好】
?
他怎麽知道?
栗夏心裏一動,小手先替她問了出來。
F:【你之前說過,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玩】
栗夏不大記得了:【心情好的時候也會】
F像個偵探:【燈光很暗,不像是第二種情況。攝影講究氛圍,光是其中的一種。】
栗夏無以言對:【那這麽說,你心情應該很好】
F:【嗯】
他重複她的話:【因為很快會離你更近一點】
……
撩撥的子彈回旋,栗夏竟有點接不住。
有什麽東西在響。
哦,原來是她怦怦亂跳的心髒。
F:【你在聽歌麽?】
狀態被他解密般地一一解開,栗夏慌亂裏點開自己發的照片,才看到那根明顯的耳機線。
栗夏:【一張照片暴露這麽多隱私】
【你顯微鏡啊】
F說嗯:【那你是我的研究樣本】
栗夏:【這麽不挑的嗎】
F:【不是不挑,是我的興趣方向很明確】
興趣方向?
栗夏注意力被他帶著:【研究成果如何?】
F:【很失敗,不過今天有進展】
【起碼知道她心情不佳】
栗夏垂眼安靜看著,眼底映出他一句一句跳動的話——
【離登機還有些時間,要不要打電話聊聊?】
【我的研究對象】
很微妙的稱呼。
栗夏盯著最後一句。
他想了解她嗎?
她不確定,但確定的是:【不要】
不要打電話,文字才能表達更多用嘴巴說不出來的東西。如果聽到他的聲音,她又不知道要胡亂講些什麽。
發完,栗夏又趕緊說:【你有沒有推薦的好聽的歌?】
F也不掃興:【有一首,很適合你現在聽】
他說一起聽,便直接分享了網易雲的聽歌邀請。栗夏點進去,看到他們的距離,黑膠旋轉,那首歌的名字叫《沒有一盞燈》。
F說,歌手的名字他很喜歡。Aflou阿弗婁,A flow。流動的。
像水一樣。
栗夏說,伍爾夫有本書裏也有類似的句子,“I"m rooted,but I flow.”F說不愧是栗編輯,你確實是流動的,總在變化。
音樂很抓耳,栗夏靜靜聽著。
歌手的聲線浪漫又脆弱——
“
這個城市那麽多燈火
你不在
沒有一盞燈提起了我的興趣
累著但我醒著
拉扯但我舒展著
坐擁一場糾葛
放大地活著
……
固執和膽小的博弈
結局隻差你的一個搖頭而已
過路人的角色
滅一盞燈又如何
沒有這種假設
我是
你的”
……
很好聽。栗夏說,像一首詩,但是聽完想哭。
F馬上切了一首比較歡快的,說,聽點開心的,我剛剛雪上加霜了。
是一首花裏胡哨但經典的搖滾。
聽完,栗夏又說,好嗨,有點想喝酒了。
F:你這情緒還挺極端
栗夏便笑:是你的音樂極端
F:主要是研究對象不配合。畢竟我看不到你,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為什麽煩惱。
他的字句充滿了關心,溫柔的,像羽絨做的蓬鬆墊子,讓人沒有掉進去的負擔。
栗夏心有點動搖,嘴上卻是說:你的研究沒什麽意義,可能不予結題的哦
F:對我有意義就好
F:我更看重過程
栗夏:哪怕不會有好的結果?
F:不會嗎
F:誰又說的準呢
F:好壞的評價標準是什麽,由誰來定?
問題拋出來的時候,栗夏無聲陷入思考。
好壞,該是由她來定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初中買的一本書,裏麵有雜七雜八的短篇小說。其中一篇,在看之前,她完全沒想到是Be文,還那麽虐。栗夏看完,哭著想,她不會再看第二遍了。
她當時小,把這事說給了趙小蘭。她說自己再也不會看Be文了,騙人眼淚。
趙小蘭說,那是因為你知道了結局,如果你不知道呢?
栗夏半晌才說,好像還會看的。
趙小蘭說,對啊,你別帶著結局看事情。
那會兒,栗夏沒聽懂。
後來她讀了很多書,喜悲皆有,看不懂結局的也有,不會再因為一本書的結局而去定義它的價值。
高中寫作文,她說,人生的第一要義是感受。語文老師寫了一句旁批:這感悟從何而來?栗夏在下麵回了小小的兩個字:讀書。
她抱著這樣的態度成長,向前。二十四歲時,她說自己是不會被世俗價值所固定的。做外貿的那段時間裏,她還努力翻譯了自己的第一本法語書,是一本成人繪本,出版過程很辛苦,最後銷量也不好。但是她不後悔。
栗夏懊惱地拍拍自己的腦袋。
她好像,好像沉浸在麵包去世這一尾章太久了。久到,她忘了向前麵翻翻看。
翻一翻它第一次聽懂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出門,第一次玩雪,第一次勇敢地坐她的電動車,第一次穿姥姥做的衣服的這些鮮活時刻。
麵包給她帶來的,怎麽會隻有悲傷呢。
是她鑽牛角尖,隻看得到悲傷。
是她盯著結果,聽不到敲門聲。
F,更像舊時的她。
也許是音樂使然,栗夏渾身輕鬆了些,她問:【那你的標準呢,是什麽】
等了一會兒,F發來消息:【和我的工作一樣,記錄,發現】
他又解釋道:【因為一部成片,需要很多素材。偶爾不知道拍什麽,隻有不斷地拍,才會發現喜歡什麽,想要表達什麽和最佳呈現方式。】
栗夏說:【我也是你的素材】
F:【不是,你是我的發現】
昏暗裏,栗夏吹吹劉海。
這家夥撩人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栗夏無心配合他,她當下隻想問心裏的問題:“方老師,如果你做錯了事,會怎麽解決?認錯嗎?”
文字連成線發送到對麵,有一瞬間,栗夏覺得,是自己的心幫她打出來的。
F沒讓她失望,他說:“做錯事不隻有認錯這一種辦法,你先想想,你想認錯嗎?”
想認錯嗎?
那些衝動,偏激,對趙小蘭的謊言,認錯不是她最想要的。
“我想被理解。”
栗夏一字一頓地打出來。
“但我確實做錯了,很多事。可是道歉太輕鬆表麵了,解決不了什麽。”
“那就不要道歉。”F說。
“我拍影片有很多鏡頭,觀眾會覺得無用、難看,會罵我。但我不會道歉。如果不想被誤解,我們能做的隻有解釋。願意相信的人,會理解。當然了,你首先要表達自己,其次都是其次。”
他好像有很多耐心。
能夠回應她長長的一段。
栗夏心裏溫溫的,眼睛也是。她其實知道自己有能力沉潛於水,但有人拉她的時候,她還是倍加感激。因為,被人拉出水麵的話,沒有那麽辛苦。隻要抓住他的手就好了。
栗夏:“看來你的工作帶給你很多。”
F:“是啊。”
栗夏:“說的倒有點想看你的片子了。”
F調侃:“想找機會吐槽我?”
栗夏挑挑眉,說:“也許是找機會理解你呢。”
F:“歡迎。”
耳機裏音樂還在放,栗夏又主動切回第一首,A Flow。
F:“喜歡聽啊?”
栗夏:“對啊,還要感謝你。”
F:“我還知道很多好聽的歌。”
栗夏:“那下次一起聽吧。”
F:“現在呢?”
栗夏一笑。
她抱起滑板,拍拍屁股:“現在我要回家啦!”
……
最後,栗夏也對他說了歡迎,她說,“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