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好,我是常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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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丘墟,酒是按滴賣的。
    常酒終於清醒了。
    她保持著最省力的蹲姿,半眯著眼,盯著街對麵望不到盡頭的買酒長隊。
    那是一群礦工,他們身上都籠了層詭異的黑氣,隔遠了看來,像一群無知覺的蟲豸被食物甜香蠱惑著往前蠕動。
    而手執誘餌之人,是隊伍最前方的一個山羊白須老頭。
    他和礦工們如若兩個世界的人,青衫曳地,腰上配著一塊小小的青玉佩,上麵隱約寫了個“東”字。
    老頭穩坐在半人高的白玉高椅上,手中持著個金色小壺。
    每當有人捧著塊瑩白石頭跪在跟前,又將石頭遞給侍奉在側的小童時,他就搖搖小壺,彎曲細長的壺口不多不少,恰好飛出一滴濁黃的酒液,若是石頭送得幾塊,酒液便也隨之增加。
    排到的人趕緊仰頭張嘴接了那滴酒,表情如獲甘霖,而他們身上縈繞的黑氣也隨之散去幾分。
    常酒被綁在這裏三日,憑著從路過的人口裏泄露的隻言片語,也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了。
    定魂酒。
    丘墟四處流竄著危險的魂獸,被魂獸傷到後難免會神魂受損,輕則變成瘋子傻子,重則神魂湮滅死得一幹二淨。
    這酒是貴得不像話,但好歹能幫人穩固神魂,驅散魂獸留下的死氣。
    礦區能買到的好東西不多,定魂酒算是一樣。
    一塊魂石一滴,正好和一個人同價。
    沒錯,在丘墟,人是按個賣的。
    除了常酒。
    她低頭瞥一眼腳邊的木牌,上麵歪扭寫了一行字。
    “特價,買一送一”
    和常酒被捆在一起的是個頭發全白的老嫗,大半時間都打著盹,眼睛一閉氣息微弱,分不清是活著還是死了。
    看守他們這群流民的人是個獨眼,那隻好眼滴溜盯著另外一群人,壞死的眼則朝著常酒和老嫗,似乎根本不擔心這倆人能逃跑。
    常酒低聲同獨眼提議。
    “我看她年紀大了,就是附贈估計也沒老板想要,你要不把她放了,單賣我一人興許還好脫手。”
    獨眼緩緩轉過頭來,盯著常酒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咧嘴一笑。
    “死丫頭,你是不是搞錯了?”他踢了踢那個老嫗,冷嗤“老太婆,說說你都會什麽!再裝死丟你去喂魂獸了!”
    原本還半死不活的老嫗果真睜了眼,啞聲顫巍地答“我……我在丘墟活了一輩子,這附近哪兒能找到野菜野果我都知道!我……我還知道附近哪些地方有魂獸遊蕩,能夠幫各位大人避開它們。”
    獨眼剔牙,嘖嘖說“你是因為村子被魂獸踏平了,求著我帶你來礦區某條生路的,是不是啊?”
    老嫗麵露苦澀,囁嚅半天也不敢反駁。
    而獨眼滿意點點頭,往常酒那邊湊近了些,一把揪住她瘦得幾乎凹陷進去的頰肉,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死她。
    “所以你這種又小又弱還半死不活的廢物,才是沒人願意單買的附贈品,懂嗎!”
    常酒很上道地快速點頭“懂了。”
    獨眼這才鬆了手坐回去,嘴裏嘟囔著罵“去你大爺的,亂葬崗裏撿來的半條命竟然活回來了,可惜腦子讓魂獸給啃沒了!”
    獨眼說得不假,人是從亂葬崗裏撈回來的,隻不過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早就死了。
    三日前活過來的,是來自現代社會的常酒。
    她原本是遊戲測試員,熬了三個通宵做遊戲正式開服前的最後一輪內測,累得在遊戲倉裏睡了過去,結果再一睜眼,世界大變樣了。
    這幾天中,一連串屬於這具身體的陌生記憶浮出來。
    這裏是魂界,隨處遊蕩著可怕的魂獸,這種怪物能夠輕而易舉擊潰人的神魂,且行跡詭秘,防不勝防。
    唯有一群擁有特殊天賦的人能夠強化自身神魂力量對付魂獸,這類人被尊稱為煉魂師,在魂界擁有超凡的地位。
    這樣高不可攀的人本該和原身毫無交集的,畢竟她隻是無數山間村落中最尋常的一個十五歲少女,要考慮最麻煩的事也隻是村學先生的抽背——
    先生是她阿爹,抽背這種事定不會漏了她。
    然而她沒等來抽背,卻等來將整個村落吞噬的一大群可怕魂獸。
    陰冷刺骨的痛苦從靈魂深處湧來,耳畔非人的尖嘯聲和村中男女老少的痛苦嘶喊聲不斷——
    在上百條人命掙紮的時候,她看見有一群人站在魂獸群後方的雲端,姿態高不可攀如神明,腰側的玉佩華貴無比。
    原身的阿爹是整個村子最見多識廣的人,他認出那些人的身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一邊撕咬著自己的胳膊用疼痛來讓自己保持清醒,一邊欣喜磕頭。
    “大人!救救我們村子!”
    再次回想到這裏,常酒閉了閉眼。
    這具身體真是太過敏銳了,不管是視覺還是聽覺。
    所以這段慘烈的記憶中,她那麽清晰的記得,為首的那人輕描淡寫吐出的那句話——
    “嗯?還沒死完嗎?再抓隻魂獸來吧。”
    最後的畫麵,是神明們離去的背影。
    小小的玉佩隨轉身動作輕輕一晃,像抹神聖的月光,蒼白冰冷。
    原身的記憶終止於此。
    丘墟哪有什麽亂葬崗,不過是又一個被魂獸得幹幹淨淨的村子罷了。
    至於那些強大得過分的魂獸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沒人會去深究。
    除了常酒。
    她的視線落回那山羊胡子老者的腰側,在灰蒙蒙的礦區,那塊玉佩和原身印象裏看到的那群人身上所佩的,略有差別。
    但是,上麵都有一個“東”字。
    原身不懂這是什麽。
    常酒在這裏看了三日,直到今日看這個賣定魂酒的煉魂師,從過路人的議論中,她終於知道它是何物了。
    這裏東黎城城民的身份牌。
    “原來……害死你們的,是那裏麵來的‘上等人’嗎?”常酒喃喃。
    她盯了太久,眼睛逐漸酸澀,但興許是整整三日不吃不喝的原因,連眼淚也幹涸了。
    夜色漸深,賣酒的老頭離開了。
    買酒的礦工們也迅速散去,這裏是這三日搭起的臨時交易點,人一走就又成了一片隻有礦灰的荒地。
    獨眼盯著最後幾個尚未脫手的流民,開始猶豫要不要離開。
    之前人多,還有那個賣定魂酒的煉魂師在,丘墟遊蕩的魂獸自然不敢靠近,但是現在人幾乎走完了,難保魂獸不會再出現。
    近來魂獸頻頻出現,丘墟各處的村落不知道破敗了多少,流民多的是,帶著這群老弱病殘根本就是找死。
    最後,獨眼做出了決定。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常酒幾人,唏噓道“老子這次心慈手軟,準備做點善事積德了。”
    此言一出,眾人錯愕之後皆是麵露喜色,難道這凶神打算放了他們?
    卻見獨眼從腰間拔出一把刀,先朝著常酒走來。
    最前方那個原本好似昏死的漢子這會兒突然詐屍,蠕動著撞開常酒,舉高了被捆住的雙手,嘶啞地求“先放我!哥你先放——”
    “噗!”
    隻不過眨眼的功夫,常酒前方的那人轟然倒地,帶著濃重鐵鏽味的猩紅血液在夜色中飛射而起,濺了她滿臉,溫度滾燙驚人。
    這三日間,常酒都不記不清有多少人死在自己眼前了,道旁總有人抬著屍體經過,空氣中的死氣揮之不散,但是血淋一臉,這還是頭一遭。
    她的呼吸停滯,腦袋有片刻的空白,熾熱的血液從她眼眶往下滴落,像是兩行駭人的血淚。
    然而獨眼卻隻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右手持刀,左手拿下剔牙的草根,吐了口唾沫,麵無表情地踢了踢屍體。
    “看什麽看?你們要是碰上了魂獸就知道什麽叫折磨了,老子如今浪費大把力氣給你們個痛快,實乃大善人!”
    流民們再無人敢動彈了,獨眼甩了甩刀上的粘連的血漬,視線鎖向了常酒。
    其他人大多是他半道綁來的,唯有這小鬼是從死人堆裏順手撿的。
    這丫頭瘦小得看不出年紀,從頭到腳裹滿了黑灰,也不知道遇到了什麽,頭發都被燒得焦黑,身上也沒幾塊好肉。
    本來是死了的,獨眼扒了屍體身上的銀鐲子都準備轉身了,結果突然就有氣了,像詐屍似的。
    原以為她會最先死,沒想到能撐到現在。
    也就是這時,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常酒終於仰起頭。
    她臉上出人意料的沒有扭曲的恐懼,反倒先衝著獨眼一笑,渾身上下唯一能算得上幹淨的那雙眼睛彎成了月牙。
    常酒說“大哥說得對!要不是你,我早就死在亂葬崗了,哪兒活得到今天啊!別人我不管,在我這兒,你就是丘墟數一數二的大善人!”
    她語氣誠懇,甚至算得上是真摯了,“隻是勞您把我從亂葬崗裏拖出來已經費了大力氣,哪能再讓您費心呢?”
    獨眼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她,最後冷嗤一聲“你這屁放得好聽,獎勵你第二個上路痛快。”
    眼看著那把刀不羅嗦地就要再落下,她仰著頭,扯著幹啞的嗓子嘶吼出來——
    “買一送十,一塊魂石打包賣了!”
    獨眼的刀被她這一嗓子驚得頓了一下,常酒順勢用最後一點力氣就地一滾,躲開了砍向自己腦袋的這一刀。
    “你腦子有病,什麽買一送十!”
    “別急啊!”常酒蜷縮在地上,臉上被血裹了礦灰蓋了大半,像個惡鬼。
    她劇烈喘息著,胸腔刺痛,卻還嘿笑著拖延著時間“你辛辛苦苦抓了人,還要辛辛苦苦親手殺,這也太勞累了吧。恰好我也是大善人,這不就給你分憂了!”
    “真是個能說會道的孬種。”
    被罵的常酒半點怒色也瞧不出,她艱難地繼續嘶聲大喊“賣人了!能挖礦能做飯能洗衣!一魂石就能帶走一群能幹人了啊!”
    “三天也沒賣出去,除了魂獸誰還能看上你們……”
    獨眼的話未說完,卻看到竟然真有個身穿黯淡鐵甲的人從夜色中走了過來。
    “還有能用的人嗎?”
    他似乎認出其中一人,愣了一下後,收起臉上的凶惡,擠出一絲笑,“原來是喪彪大人,人是還剩了幾個,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獨眼挪了挪位置,好讓喪彪能夠看清這群被捆的流民。
    喪彪的眉間有道濃重的川字褶皺,臉上的陰鬱之色揮之不散,就在獨眼以為對方準備轉身的時候,他卻忽然丟了塊魂石出來。
    “行,我帶走了。”
    獨眼愣了一下,回神以後迅速彎腰撿起魂石,卻又擔心對方事後找自己麻煩,低聲提醒“喪彪大人,這群都是賣剩下的貨色,估計也挖不了多少魂石,哪配進您的七號礦場啊!要不這樣,我下個月再帶批身強體壯的好貨給您送過來?”
    喪彪卻搖頭“來不及了,而且也用不著他們挖礦。”
    “啊?難道是要他們運廢石……”
    “七號礦場昨天來了隻五品魂獸,弄死了幾十個礦工,那東西擅長隱匿,到現在還不知道躲在哪條礦道裏,請五品以上的煉魂師大人搜尋出手至少得上百魂石。”喪彪用看貨物的眼神冷淡瞥了一眼地上的流民們,“哪有他們劃算。”
    獨眼瞬間聽明白了。
    活人的神魂是最讓魂獸垂涎的食物,他們這群半死不活的流民,就是拿來誘捕魂獸的誘餌。
    換個思路,一隻魂獸每天能吞食的神魂是有限的,便是拿這群人來喂飽魂獸,也能換取礦工們正常采礦至少三天,高低能多賺上百塊魂石了!
    喪彪一揮手,身後跟著的幾個礦工利落地斬斷流民們腳上的束縛。
    有人問“大人,有倆好像快斷氣了,也要嗎?”
    “快斷氣也說明還有氣,扛著,趁還沒死透,明天第一個丟進去。”喪彪瞥一眼獨眼,笑容有挑釁也有得意,“反正一塊魂石全打包,不要白不要。”
    獨眼現在才知道這群流民還能有這般大用處,懊悔不已。
    做買賣的人,看客人撿便宜,比自己折損了錢還難受!
    隻是喪彪不止是七號礦區的護衛長,還是一個二品煉魂師,不是他一個普通人能對付的。
    獨眼捏著那塊魂石,心裏很不痛快地盯著最不起眼的常酒,暗恨這狗賊多嘴喊的那兩句話。
    “等著吧,死小鬼。”他咬牙低聲,“等你明天死在礦洞裏,就知道被老子一刀砍死有多舒坦了!”
    常酒還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真摯道“多謝大哥好意,有機會一定還你人情,讓你舒坦。”
    不等獨眼發作,常酒已經低著頭混入那群等死的流民隊伍中,走向七號礦場。
    死裏逃生的常酒心裏卻樂不起來,隻想歎氣。
    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是老天爺,這未免也太賴了吧!
    一坑接一坑,放到遊戲裏根本就是地獄難度的開局啊!
    興許是聽到了常酒靈魂深處的叩問,忽然間,一道熟悉的聲音自她腦海深處響起——
    【叮,召喚係統為您服務!】
    【親愛的召喚師,是否立即選擇您的初始召喚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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