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並非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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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了,都過去了,不提了,聽說佐佐木前輩也在福島,你倒是可以找他聚聚,我落地之後得趕時間轉車,就不去了。”
    田中深吸幾口氣,平靜心緒,主動扯開話題。
    “佐佐木前輩也退役了?軍方肯放人?”佐佐木是學院出身,軍銜不低,按理來說現在海自衛損失慘重,將來重建的話,他這種級別的人才已經屬於核心骨幹力量,大概率至少能當個艦長。
    就這麽放棄的話,雖然能夠理解,卻也覺得可惜。
    “他算是替罪羊之一吧,難不成你以為這麽嚴重的指揮失度,隻要吉田秀司令自殺就能解決問題了?”田中搖搖頭,歎息一聲,“中層也要摘出一些人出來擔責,哪怕再缺人才,他們也未必真正需要。”
    “佐佐木前輩算是運氣好的了,在替罪羊中不起眼,所以隻是清退了,有一些經過軍事法庭審判,已經進去了。”
    川上有些無話可說,沒想到難得遇見老朋友,聽到的全特麽是壞消息,讓他心頭發堵。
    盡管隊裏也有不少欺壓現象,但至少他所在的那批,遇到的人都相當不錯,甚至還有真心為國效力的稀有物種。
    車程很長,他們聊了半個小時之後,重逢的喜悅逐漸被現實壓淡,然後默契地在車上假寐起來。
    汽車走走停停,鐵路係統的部分癱瘓加重了道路的負擔,也讓許久沒有坐過這種交通工具的川上略微不適應。
    “川上,川上”
    過了一個站點,中途下去上了個廁所後,川上在後半車程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啊到了嗎?”川上坐直身體,看向窗外,已經是夜色,四周亮起一排排路燈,映照出陌生的街景。
    “嗯,要進站了,我還趕著轉車,以後有機會,一起喝酒。”田中收拾行李,告別了川上,車子一停下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川上隻帶了個背包,目送老朋友離開的背影。
    “呼真冷啊。”
    踩著積雪,他排隊坐上了出租車,趕去途中預約好的連鎖商務酒店。
    “飛鳥連鎖明神店。”
    “好的,客人請坐好,後排有水可以免費飲用。”
    川上有些愕然,沒想到福島的出租服務這麽好,隨便一輛車都有專車的待遇。
    好奇地拿起一瓶水,卻見瓶身寫著一行醒目的字——嗔心公益。
    名字有些古怪,他隨口問道:“這水是這個公益組織免費提供的嗎?”
    “是的先生,在餐飲、交通上免費投放,聽說是一幫本地家族集體做的善事,你看看瓶身還有一行小字,寫著集滿五個空瓶就能免費去他們開辦的嗔心堂吃頓應急餐。”司機如實說道。
    川上目光一凝,轉到後麵,果然有這麽一行字。
    “慈善嗎嗬,有意思。”
    沒想到剛來的第一晚,屁股還沒坐暖,就有所發現。
    不過這也顯露出這個嗔心堂已經鋪張了開來,勢力不弱。
    估計和本地家族或多或少都有勾連,起碼不難入手。
    “現在各種各樣的教會層出不窮,客人如果遇到路上搭訕的,多半是傳教的,聽聽倒是無所謂,陷進去就麻煩咯。”司機多說了兩句。
    川上看了眼掛在後視鏡上晃動的不知什麽來曆的護符:“我還以為你也信那個教。”
    “這個?”司機點了點那個護符,搖頭,“公司要求的,可以免去很多麻煩。”
    川上懂了,這是出租公司交的保護費,亦或是擺明旗幟。
    隻是這麽明麵,滲透如此之深的話,特事局呢?這時候去哪了?是查出來這個嗔心堂的底細跟大家族沒有關係所以才暫時不管嗎?
    在他的沉思中,車子到了酒店。
    “請慢走。”
    辦理入住手續,他租了四天時間,明天去麵試,然後會收到靜候三天的消息,順便還能報銷車費跟住宿。
    雖然嘛,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在花他的錢就是了。
    進入酒店房間洗了個澡,出門坐在床上,床頭櫃處有兩瓶水,跟他在出租車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川上沒有喝。
    打開手機,跟妹妹和葉視頻了會,報個平安。
    掛斷之後,他從通訊中翻出來了佐佐木前輩的名片,看了眼時間,已經十點了,決定還是明天再打。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川上達也整理好著裝和資料,出發前往預約好的公司麵試。
    也正如他計劃一般,麵試官熱情接待了他,報銷了住宿和車費,並讓他靜候三天等通知。
    現在川上有名正言順不惹人懷疑的三天空閑時間了。
    “你好,請問是佐佐木家嗎?我是佐佐木青山曾經的同僚川上達也啊是在哪家醫院?開放探望嗎?好的謝謝。”
    川上達也掛斷了電話,長長吐出一口氣。
    沒有多等,直接攔下一輛出租。
    “去福島精神病院。”
    十幾分鍾後,出租車抵達目的地。
    川上達也隻覺得自己跟精神病院似乎有緣,也覺得人的精神設計得真是太脆弱了,當然,更脆弱的還有生命。
    “你好,我找宮崎醫生,探望一位他負責的病人,叫佐佐木青山,我是他的朋友,他的家屬同意了我的看望,應該有跟宮崎醫生打過招呼。”
    “請坐下稍等,我這就聯係宮崎醫生。”
    沒過幾分鍾,一個頗為幹練利索白大褂老者就快步走了出來。
    “你就是川上達也?”
    “是我,你好,宮崎醫生。”
    “嗯佐佐木的情況比較複雜,他從進院以來一直都表現得很好,服從安排,隻是一直沒有好轉你也是海自衛的人嗎?”宮崎醫生忽然問道。
    “曾經是,我已經退役快有兩年了。”
    “嗯他就在院子,現在應該是在指揮編隊,你可以先在一邊觀察下,再接近,看看他能不能記起你,之後再聊點沒有刺激性的話題,在午飯之前可以來我辦公室聊聊,就是這間。”宮崎醫生順路指了指自己的辦公室。
    看來情況真的不太好。
    川上達也來到精神病院標配的放風花園,然後一眼就看到了佐佐木的存在。
    此時的他正戴著一頂不知哪裏弄來的白色帽子,幾乎趴在一塊大石頭上麵,手中還有一根長長的筆直樹枝,正全神貫注的盯住前方,好像如臨大敵的模樣。
    “他幻想自己是東京灣海戰時候的指揮,正在試圖力挽狂瀾我就不過去了,有我在的話,他會有戒心,之後麻煩川上先生跟我仔細說說你們的聊天經過就可以了。”宮崎醫生歎了口氣。
    川上點點頭,朝佐佐木一旁的方向走去,準備先遠距離觀察一下對方的情況。
    “摩耶號接敵!羽黑號你在猶豫什麽?!開炮!不要害怕犧牲,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
    “中計了!敵人中計了!切割完成,優勢在我!”
    “該死的,陸軍馬鹿都在幹些什麽!航空軍呢?!”
    “艦在人在,我們不能失敗!”
    川上在旁邊觀察了許久,佐佐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仿佛他正在東京灣之中,仍然置身那片血雲血雨之下,跟亡靈複蘇的聯合艦隊進行纏鬥。
    他本來想等到佐佐木勝利或者是沉沒,結果等了快一個小時都還沒有結束,他隻能選擇接近過去,主動打起了招呼。
    “佐佐木前輩。”
    趴在石頭上嘶喊的佐佐木像是被突然掐住了嗓子眼,再也發不出一絲的聲響,呆呆木木地緩緩側頭,看向川上。
    “還記我嗎?佐佐木前輩?”川上重複了一遍。
    隻是佐佐木還是維持那幅呆愣的模樣,就在川上皺眉,向前踏出一步的時候,佐佐木才突然發出尖銳的大叫。
    “啊啊啊啊!!!”
    聲音直接穿透了天空,讓附近的病人和護士都下意識看了過來。
    下一秒,佐佐木一下子從“旗艦”蹦下來,飛快朝著一個方向逃跑。
    “佐佐木前輩!”
    川上追了上去。
    佐佐木很快就被川上逼到了角落,然後抱著腦袋,渾身蜷縮起來。
    “別抓我!別抓我!我沒有叛國,我不是叛徒,我不是苟且偷生!”
    川上保持住一定的距離,沒有繼續逼近:“前輩,我是川上達也啊,你還記得我嗎?”
    “川上、俊夫、木村死了全死了,救不了,是首相要逃的,是首相要逃的,為什麽最後死的是吉田司令?為什麽?為什麽要清退我,我要報仇,讓我跟惡魔報仇!”
    佐佐木渾身顫抖,說的話斷斷續續,相當不連貫,但川上還是隱約能聽出來一條線。
    在迎戰舊聯合艦隊之時,首相插手指揮,致使前期失利,在吉田司令“畏罪自殺”後,他也被殃及,離開了他為之奮鬥的海軍。
    “先生,請你先離開,病人情緒激動,需要帶回病房。”幾個護士攔住了川上,將佐佐木帶走。
    他並沒有反抗,隻是用嘶啞的嗓門哭喊著。
    “我不是叛國者,我沒有叛國,我沒有”
    川上被請出了院子,然後坐在一旁的等候椅上,靜靜發呆。
    他現在大概能猜到,佐佐木能完好脫身不一定是身份不夠高,所以被刻意放過,也可能是逼迫利用他做了什麽如偽證。
    佐佐木的為人他很清楚,就是他難得遇到的一個理想主義者,參軍真的是為了報國,時時刻刻滿腔熱血,看不慣隊內的欺壓事件,幫過不少新人出頭,但也使得他跟許多軍官格格不入。
    而這樣的人,讓他臨陣脫逃可能比殺了他還要難受,而當時他就在狼狽逃離戰場的旗艦上,隻能眼睜睜看著主力艦隊一艘艘覆滅,往日的同僚一個個沉入海底他,什麽都做不了。
    戰後,還要被潑上汙水清算。
    如此一來,瘋了,似乎並不難理解。
    一個理想主義實幹者被高層逼得崩潰了,深陷於自我懷疑,徹底在其中迷失。
    而自己這個舊相識的出現,刺激了他對犧牲者的愧疚,破滅了他自我編織的幻境,所以才會變得如此激動。
    川上有理由相信,佐佐木可能是這個國家,最後一個純粹的愛國者。
    他的心越發冰涼。
    這個國家病了,病得不輕。
    他現在無比渴望能拿上兩根無縫鋼管,來為這個國家進行一輪靶向治療。
    可妹妹和母親怎麽辦?自己想要做成這事,就必然會暴露,這一點毋庸置疑,他根本就沒有什麽遮掩麵目的手段,能殺了幾個人沒有被特事局追查到,可能還真的是那天那個神秘人的功勞。
    那人究竟是什麽身份
    川上的大腦迅速恢複冷靜,情緒慢慢得到平複。
    一瓶可樂突然遞到了他的麵前。
    川上抬頭,是那位宮崎醫生。
    “喝點,我看你需要補充糖分。”
    “謝謝。”
    川上接了過來。
    宮崎醫生拿著瓶咖啡,坐到他身旁,喝了口:“我去看過了,佐佐木已經恢複了平靜,話說回來,這也是他入院以來,第一次出現這麽過激的反應,不過縱然情緒激動,卻依然沒有暴力舉動,也聽我們的安排”
    “服從命令,這是他的習慣。”川上接過話頭。
    “嗯病人的隱私我不方便說太多,不過我想你也知道他的不少事情,在我看過很多病人,從事這一行幾十年了,看人不說完全準確,但也差不到哪裏去,當然,隻限精神病人。”
    “我感覺他是個好人,我也不想一個能對社會有貢獻的好人在這種地方消磨歲月,所以,你能跟我說說,剛剛你和他發生了什麽嗎?”
    這方麵他沒有什麽好隱瞞,隻不過對自己的猜測閉口不談。
    “我其實隻跟他打了聲招呼,他看見我之後,就瘋了似地逃跑,後麵護士就來了,我想你也知道。”
    “嗯看來,是你在他的記憶中分量不淺,或者說,是你這類人,而你隻是其中一個代表,讓他聯想了很多結合他的經曆和你的身份,我大概有些頭緒了,謝謝,別小看你跟我說的這些,幫助很大。”
    宮崎醫生了然地點點頭,也沒有說自己發現了什麽,起身就離開了。
    川上繼續在座位上坐了一會,才帶著那瓶可樂離開。
    在病院外麵,找了個垃圾桶,將可樂丟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