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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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長石子路上,兩駕馬車踩著被拉長的斜影,悠悠駛向山麓。
一隻白尾鷂從高空俯瞰群山,偶爾盤旋在馬車上方。
夏雲鶴挑開車簾,入目是荒煙衰草,仰頭望去,灰褐色的山體猶如巨獸,泛著冷硬鐵光,逐漸向麵前逼近。
夕陽殘照,映出怪石嶙峋的山岩,這裏的山,不同於關內霧鎖群峰,是大刀闊斧的幹脆,濃墨重彩的暗,毫不吝嗇,渲染整塊山體,是橫亙千裏的靜謐。
不截山……夏雲鶴喃喃道。
風裹挾著砂礫,帶著西北秋天特有的涼意,她忍不住咳嗽幾聲。
滿目蕭然。
一隻粗糙的手驀然攔在她眼前,臻娘關切的話語隨之而來,“我聽說此地叫鬼山,外麵山崖猙獰如惡鬼,似乎隨時能破壁而出,光看著,就讓人瘮得慌。”
臻娘說著,手上使了力,把夏雲鶴拽會馬車內。
夏雲鶴“哎喲”一聲,猝不及防,摔在軟榻上。
駕車的人,是衛斯昭,在外附和臻娘道,“此地風大,夏大人小心著涼。”
夏雲鶴無奈笑了笑,蜷縮回榻,臻娘替她掖緊毛毯,雙手籠住她冰涼的十指,一邊揉搓,一邊說道,“公子身子弱,莫讓那些不幹淨的東西衝撞了。”
“哪有什麽惡鬼,耿耿丹心在,誰能計死生。”夏雲鶴笑著說道,“無數將士戰死在這裏,時間一長,不截山也就有了‘鬼山’之稱。”
她歎口氣,心中默默祈禱:身既死兮魂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惟願英靈護佑,祝我此行得償所願。
……
約莫又行了半個時辰,坡度漸陡,植被漸無,兩駕馬車一前一後,在細碎的石子路上吱嘎吱嘎前行。
隨著最後一抹夕陽沉入地底,車隊也行至穀中。
東西麵俱是裸露的灰色岩石,不見一顆草木,幾十丈高的崎嶇山崖拔地而起,暮色冥冥,中間隱約一條極細、極長的蜿蜒古道。
馬車顛蕩,驅散困頓。夏雲鶴嗬欠連連,勉勵振作。臻娘有些不忍,便向夏雲鶴埋怨起錢盒兒,“錢公公催人連日趕路,五日路程當做三日趕,他是鐵做的,也不管公子受不受得住。”
“無礙。”夏雲鶴拍拍臻娘手背,以示安慰。
自從出了離關,錢盒兒抬出秦王到處壓人,不斷催促趕路,眾人多有抱怨,又獨斷獨斷專行,壓下非議……夏雲鶴知道他害怕碰上歹人,不能向秦王複命,便睜隻眼閉隻眼,盡量遷就。
隻是目下,夜色陰森,山側險境橫陳,更不知何時刮起老牛風,呼呼作響。
並非獨夏雲鶴一人,而是給每個人疲憊的心頭,再添幾筆恐懼。
穆修年與錢盒兒的對話,順風飄到夏雲鶴乘的馬車裏。
一個問:“錢公公,要不我們明日再走?黑咕隆咚,馬有些不願意走了。”
另一個幹脆回道:“穆二公子,隻管趕路,出了鬼愁道,前麵自有歇息的去處。”
穆修年、錢盒兒的馬車在前開路,夏雲鶴等人隻得勉力跟上。
驀地,山頭響起一聲清越嘹亮的長嘯,劃破山穀上空,似乎也減弱了風力,眾人來不及反應,隻聽見天邊悶雷響動,轟隆隆,轟隆隆……越來越近,大地也開始震顫。
“不好,是落石!”
錢盒兒大喝一聲,眾人驚起,亂作一團。
不過須臾,數不清的巨石從山間崖壁滾落下來,砸在車隊前後,生生斬斷馬車前後去路,馬匹受驚嘶鳴,扯斷韁繩,帶著車歪向一旁。
穆修年翻身跳下馬車,錢盒兒也從車內摸出,嚷嚷道,“快去看夏大人!”
而他自己摸到車廂後麵,費力從車內撈出兩人。
巨石還在不斷滾落,穆修年心急如焚,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大大小小的石塊不斷落在眼前,他根本無法過去,正焦急時候,忽聽到衛斯昭的聲音,“萬事穩便。”
他鬆口氣,轉頭去幫錢盒兒。
卻說落石雖猛,也隻從一麵滾下,衛斯昭和臻娘護著夏雲鶴,躲到不遠處一塊巨大岩石背麵,稍稍喘口氣,突然,又是一聲刺耳的唳叫!
緊接著,一切歸於寂靜。
夏雲鶴心中一震,是那隻鷂鷹!
衛斯昭也反應過來,轉頭對她們二人說道,“應該是刻意訓練過,專門暴露我們位置。”
夜風凜冽,剛逃跑時汗濕了衣衫,現在被風一吹,凍得夏雲鶴一哆嗦,她盡力往臻娘身邊靠,低聲道,“錢公公他們還在前麵,你想法子把他們帶過來。”
話音剛落,一聲近在咫尺的鷹唳震顫三人耳膜,三人齊齊往聲音來源望去,黝黑夜色下,一隻白尾鷂立在枝頭,豆大的黑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們三人。
飛雲掣電間,臻娘摸了個石子,手指輕彈,石子如箭矢飛出,精準擊中鷂鷹,隻聽一聲慘叫,鷂鷹從枝頭栽落,再無聲息。
衛斯昭吃了一驚,看向臻娘,夏雲鶴拍他一下,“別愣著,去給錢公公幫忙。”
他才注意到山石背麵的刀劍碰撞聲,於是點點頭,摸出纏在腰間的軟劍,從陰影中摸向刺客。
夏雲鶴有臻娘照看,並不害怕,臻娘力氣大,又有飛石絕技,一般人還真碰不到她們身邊。
有了衛斯昭的加入,前方的戰局瞬時反轉,刀劍翻飛,眨眼間,幾個黑衣人倒下,眼見局勢不利,剩下幾個黑衣黑麵的人,打了個呼哨,招呼起同伴,喊道,“點子紮手!風緊扯呼!”
隨即丟下枚煙霧彈,消失不見。
爾後,傳來錢盒兒咒罵的聲音,“呸,每次都能碰到這夥賊人,一樣的手段用兩回……今兒還漏了活口讓他們回去報信……真是晦氣……去找找夏大人,別把人弄丟了……馬車內的東西撿撿還能用,先扛過今晚再說……”
“穆二公子,麻煩您檢查下那些屍體,沒死透的,再補兩刀。”
穆修年撓撓頭,“讓我去?”
錢盒兒道:“劍不殺人就別出鞘,跟撓癢似的,他們是北戎死士,手臂和後脖頸都有狼頭刺青,你不殺他們,難道等著他們來殺我們嗎?”
衛斯昭道:“錢公公說得不錯,你也別怕,我陪你一起。”
穆修年舒口氣,妥協道,“行行行,反正也是要從軍殺北戎惡賊,提前壯壯膽。”
臻娘略微抬起身子,有些焦急地向錢盒兒招手,“錢小公公,公子受了風,不太行。”
夏雲鶴渾身害冷,抖成一團,聽聞淩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抬起頭,皺起鼻子,錢盒兒臉上沾了血,甜腥的鐵鏽味熏得她直犯嘔。
她用力睜大眼睛,伸手數了數麵前的人,一、二、三……
“錢小公公,怎麽多出兩個?”夏雲鶴揉揉額角,迷迷糊糊道,“我看重影了,怎麽多出一個三娘?和一位死掉的林倉,林統領?”
臻娘也愣住了,使勁揉了揉眼睛,確實多了兩個人,一個也確實是三娘。
三娘懷裏捏著毛毯,不等細說,將毯子披在夏雲鶴身上,默默躲到一邊。
臻娘轉頭看另一個,麵色慘白,提溜一把長刀,刀尖還往下在滴血,眼神懾人,仿佛從陰詭地獄爬出來的修羅。
這人丟了刀,擠到夏雲鶴旁邊,一句話也不說,雙眼一閉,往後一挺,安靜得仿佛一個死人。
錢盒兒一攤手,話語帶上煩躁,“好不容易救回一口氣,一刀又紮成廢人。”
臻娘本來多怨氣,看著手臂汩汩冒血的修羅,也是直截了當問錢盒兒,“錢小公公,您不能仗著公子生病,變出個不知來路的人?”
錢盒兒道:“哼,若沒有林統領在獄裏周旋,夏大人早沒在昭獄中了。也正因為幫了夏大人,林統領才被北戎死士追殺,變成這幅模樣。”
臻娘被堵住話,兀自生悶氣,瞥了眼三娘,道,“你不在上都城好好待著,跟來做什麽?”
三娘解釋道:“是我求錢公公帶上我的,你們去鄞郡,把我丟下,我……”說完,還弱弱看了臻娘一眼。
臻娘歎口氣,“等公子醒來,你自己同她解釋吧。”
說話間,錢盒兒看見不遠處一隻僵硬的鷂鷹,他快步提溜回大鳥,若有所思,“他們以鷹啼為信號,在一瞬間落下滾石,是這鳥……暴露了我們的位置。”
……
馬車被巨石砸爛,衛斯昭、穆修年二人處理完那些屍體,撿了馬車內還能用的、保暖的物什,順手撿了大點的木頭,做柴火。
火堆燃起,總算驅散寒意。
又從散亂物品中,找出傷藥,給林倉上了藥。
臻娘見夏雲鶴難受,伸手不斷揪她的印堂,不多會兒,見她眉心舒展,眾人也齊齊呼了一口氣,隨便吃了點糗糧,各自睡去,隻留下穆、衛輪換守夜。
這二人商量好衛斯昭守上半夜,穆修年守下半夜。
火光映紅衛斯昭的臉龐,他拾了根細長木柴,將火堆往緊裏籠了籠,抬頭,銀河沿蒼穹傾瀉西北,點點星芒粼粼閃動。
是鬼愁道難得安靜的晚上。
……
夏雲鶴是被餓醒的,睜眼見天色微明,她掃視四周,看到穆修年踩滅火堆,點頭問候後,一轉眼,看到林倉,再一轉頭,又看到三娘,她嚇了一跳,來回掃視幾次,將視線定到錢盒兒臉上。
她輕聲叫醒臻娘,問清楚情況,餓意也跑得沒影。心中隻道:難怪錢盒兒當初一人包攬尋找馬車事宜,把林倉藏在馬車中,還真是煞費苦心。如今行程已過三分之一,又共曆險境,哪個能趕走?現在讓他們離開,無疑讓他們送死。
錢盒兒打的一手好算盤,竟然給她設套。
眾人陸陸續續醒來,三娘手指絞著衣角,怯怯看她,夏雲鶴笑了一聲,“來都來了,一起走吧。”
三年鬆了口氣,和臻娘、衛斯昭一起整理馬車內幸存的物什。
夏雲鶴喊住錢盒兒,笑著道,“錢公公,有幾句話想請教您。”
錢盒兒向她一行禮,麵帶笑意,心中清楚這是找他來興師問罪了。
夏雲鶴請錢盒兒到一旁說話,眾人識趣離開,她低聲質問錢盒兒,“林倉是秦王的人?”
錢盒兒道:“不是,殿下勢弱,蟄伏鄞郡。小人無意中救下他,想過此人大有用處,所以才帶上他。”
夏雲鶴一口銀牙咬碎,“他是新任暗衛統領,你可知誰要殺他?”
錢盒兒不假思索,“北戎人。”
夏雲鶴冷笑一聲,“要殺他的,要殺我的,要殺秦王的,都是定國公,柳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