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維護(新修)

字數:6497   加入書籤

A+A-




    []
    101nove./最快更新!無廣告!
    蕭成鈞唇角微抿,視線上移看向沈明語,點漆瞳仁平靜無瀾,麵上並無絲毫情緒。
    似是察覺他有些不知所措,沈明語連忙補充道:“是為了抄寫佛經的事。”
    蕭成鈞聞言,複又打量了她一眼,唇角微動:“好。”
    他脊背繃直,身子細微一偏,垂下濃密長睫,遮住眼底轉瞬即逝的冷意。
    沈明語怎會看不出他的防備,悄悄覦著他驟然冷肅的模樣,心尖泛起一絲無奈。
    與三哥緩和關係,道阻且長。
    其實夢境裏,她後來也辨不清他到底有多恨自己。蘭姨娘去世後,她掙開了劇情束縛,想極盡所能彌補他,然惡果已結,無論她如何示好,蕭成鈞從未接納過。
    但最後,他到底留了她一命。
    眼前這人,她實在琢磨不透,更不知該如何破冰。
    隻能一步步來了。
    等蕭成鈞告退,沈明語才緩了口氣,繼續給老夫人按肩。
    她輕咳一聲,溫聲道:“祖母,要不別罰三哥了吧?他畢竟是因我受罰,若真跪壞了身子,我怎過意得去?”
    沈明語稍頓了頓,聲音再放軟和些,“若有不知道的,還以為老祖宗偏心我這個外人。”
    老夫人聽了冷笑一聲,把佛珠丟在案幾上,“誰敢說你是外人?”
    “你生在蕭家,長在蕭家,喚我祖母一日,我便護得住一日。那些個嚼碎嘴的是誰,說出來,我定不輕饒。”
    沈明語忙抬起頭,去拉老夫人的手,“是孫兒說錯了話,祖母別動氣。”
    不等老夫人說話,就聽得外麵通傳說:“二太太來了。”
    來人是蕭二爺的續弦秦氏,年前才過門。
    秦氏原是七品小官的女兒,哪怕做續弦也屬高攀了蕭二爺,但她弟弟去年得中榜眼,短短半年在朝堂上已是如魚得水,如今蕭家空有爵位並無實權,故而這門親事也算順遂。
    人進了屋,一麵行禮,一麵展顏笑道:“老祖宗,聽聞世子受了傷,我本想去芷陽院探望,半路聽得人到了您這兒,趕忙掉頭過來了。”
    老夫人望了她一眼,吩咐了聲沏茶。
    秦氏剛坐下,又朝沈明語笑道:“先前家宴匆忙,沒來得及親自奉上賀禮,我方才已叫人搬去芷陽院了。”
    沈明語隻好客氣道:“多謝二太太,如今既要忙著公府內外諸多事務,還要費心為我考量。”
    秦氏打量了半晌,隻覺得這孩子溫順無辜,單純懂事,心裏更是受用那句“二太太”。
    “我比不得你母親出身簪纓世家,又不比大嫂知書達理,隻懂些柴米油鹽,現下也是趕鴨子上架。”秦氏掩唇笑了兩聲,“世子雖已經歸親,但咱們到底是一家人,若有顧忌不足之處,千萬別遮遮掩掩,隻管同我說便是。”
    秦氏進府後最瞧不得薛氏拿喬的模樣,如今老夫人奪了薛氏中饋之權,雖沒明麵讓秦氏執掌中饋,也默許了她協理後宅事務,正叫她飄飄然。
    秦氏笑得愈發和善溫柔:“聽聞……聖上親點了世子進宮伴讀,還要在府上挑個人作伴,我想著,七郎原就是世子的弟弟,人也聰明聽話,若能跟著去見見世麵,必能受益匪淺。”
    乍然聽得“伴讀”二字,沈明語眼皮子跳了下。
    有了夢中的前車之鑒,沈明語自然不想再進宮伴讀太子,可聖意已至,她也不能抗旨不遵。
    沈明語心如澄鏡,諸位兄弟裏,這次誰能與她同去宮中伴讀,將來便是公府襲爵之人。
    細說起來,孫輩中大郎和二郎早夭,蕭成鈞現下是公府長孫,他最有資格。
    可蕭成鈞爹死娘瘋,又無母家倚靠,更不用提他還身負天生煞星之命,連蕭家按輩的“明”字,都因大師一句“不宜從字”,改名為“成鈞”。
    他是如此異類。
    沈明語扮了十五年男兒郎,整日如履薄冰,對此總忍不住多想:蕭成鈞被論斷為天煞孤星,當真是命運弄人嗎?
    她今日穿了件淡青杭綢長袍,玉帶束腰,愈顯身姿清俊,她本就生了張昳麗麵龐,眉眼帶笑間,果真應了那句“積石如玉,列鬆如翠”。
    秦氏初見她時,便曾感慨,這模樣若是個女子,定然是姝色無雙,豔冠京華。但擱在男兒身上,卻隻會叫人歎一聲薄命之相。
    此刻,這張過分精致的麵容上掛著淡淡愁色,溫吞道:“我自幼長在莊上,不識大體,養了身頑皮鄉野氣,此番去宮中,唯恐自己行差踏錯,若一時莽撞闖禍,豈非還要連累別人。”
    沈明語輕咳兩聲,默默歎氣,“所以,阿爺上回來信,特意叮囑我,務必拜托位性子穩重的兄長,也好盯著我些。”
    此話一出,秦氏麵色有些掛不住,勉強笑道:“世子素來品行端正,怎會闖禍?”
    言辭雖溫柔,心裏卻是不滿。
    府上誰不知這小世子的脾性,說好聽點兒叫溫和,不中聽些叫怯懦。
    “不瞞您說,進宮伴讀這事,我也怵得很,不如……”沈明語轉過頭,無辜看向老夫人,“我明日和聖上請罪,將這機會讓給府裏兄弟們,正好了卻我心中忐忑。”
    這句話輕而弱,卻叫秦氏驚出一身虛汗。
    聖上看重的是沈家,魏國公府不過是沾了光,怎會容忍此等“讓賢”?
    “世子言重了,我絕無此心!”秦氏忙站起身來,一時備好的說辭也忘了,隻得連聲道:“七郎年歲尚小,的確是我思慮不周。”
    一直靜默不語的老夫人終於掀起眼皮,淡淡地道:“下回若有事,想清楚了再開口。”
    秦氏訕訕地笑,行了個禮道:“老祖宗教訓得是,世子明日要進宮,我先下去打點著。”
    等秦氏告退走遠了,老夫人才壓著怒意說:“淨生了張好容顏,腦中卻空無一物。七郎不足十歲,若去宮中犯了錯,且不說受罰,她這嫡母更是難辭其咎。”
    沈明語給老夫人端茶,柔聲道:“祖母,二太太也是為澤哥兒長遠打算著,不過伴讀事關重大,確不能兒戲。”
    老夫人問道:“你中意哪個兄長?”
    沈明語略一思忖,道:“我瞧著,四哥、五哥皆是德才兼備,謙遜有禮,隻是孫兒不敢自作主張,還請祖母定奪。”
    老夫人又撚起佛珠,頷首道:“我也正有此意,隻是他二人不分伯仲,不便一時決斷,我與你大伯定了再說。”
    出了春暉堂,沈明語遠遠看見秦氏站在月門前,身邊沒跟著仆從,不住地朝這邊張望,疑心她刻意等自己,轉而掉頭,折往後院祠堂的偏僻一條小路去了。
    這地方平常人跡罕至,古木參天枝葉交錯,腳下石道青苔積淤,斑駁日光跳躍其間,灑滿一地斑斕。
    韶光正豔,枝葉上傳來鳥雀清脆啼叫聲。
    行經祠堂時,忽聽得有人悄聲議論,言談之間提及了自己,沈明語對身後的連翹“噓”了個手勢,略停了停。
    “……二房那位要進宮伴讀了,”一個嬤嬤嘖了聲,“先前養在莊上沒人待見,如今倒是直飛雲霄。”
    “你知道什麽?當年袁家太太是特意把人帶去鄉下的。”另個嬤嬤接話道:“從前六郎還小時,因著他模樣生得不同,我便知這孩子不是二爺親生的,遲早要被拆穿,隻當初以為他是孽種,不曾想竟是沈家的孩子……”
    微風掠過,枝葉輕晃,遮住了投落的刺目日光。
    連翹正要怒斥,沈明語擺了擺手,示意悄悄走過時,又聽得絮絮叨叨說話聲傳過來。
    “這地方鬼氣森森的,我實在不想過來,若不是昨夜蘭姨娘發瘋,害得大太太挨了罵,也不會撒氣到咱倆身上……”
    “太太也是無妄之災,可惜老祖宗認定了是她的過錯,前兒又鬧出那檔子事……這府裏風波不斷,不見幾回安生,要我說,早該將那煞星遷出去住……”
    “吳興家的,別扯這話!”另個嬤嬤將嗓音壓得更低,說話聲隱隱約約遞過來,“提不得,實在是離奇……當年三爺熱孝還沒過,有個嬤嬤說漏了嘴,說三房不如搬出去……那嬤嬤半夜就吊死在前頭那根樹杈子上……我親眼瞧見的,舌頭吐得老長……”
    “哐當”一聲,聽著是吳興家的手裏的東西落了地。
    沈明語眉心輕蹙,若隻是聽人碎嘴說她的閑話,她自是懶得計較。
    但聽二人又扯到蕭成鈞煞星之說,她心裏悶得慌。
    按話本所言,蕭成鈞天性涼薄,寡情無義,又曆經宦海沉浮,人生跌宕,日後他才會如此心狠手辣六親不認。
    可她覺得,他性子逐漸扭曲與旁人脫不開幹係,甚至……夢中的她也是推波助瀾之人。
    將來權勢滔天的首輔,少年時已是這般境遇,以後亦是命途多舛,擱誰身上不陰鬱?
    她在夢中身陷囹圄,絕望之時,猶如墜落懸崖後緊攥著一根藤蔓,可無人施救,他們反而唾棄她、嘲弄她,逼著她低頭認命,恨不得她去死,一字一句皆化作鋒利刀刃,割斷了那根藤蔓。
    但最終,從悠悠眾口裏保下她性命的,卻是嬤嬤們害怕的這位長庚煞星。
    後來她被流放北疆,病入膏肓油盡燈枯,已是後話。
    說實話,沈明語不信命,她也不甘心被所謂的既定命運主宰人生。再聽到這些議論,甚感刺耳。
    她忍不住掉轉身子,朝那邊悄悄走近幾步。
    “……聽說蘭姨娘入府時,老夫人就不同意,三爺不肯娶妻,還帶著她去了直隸,後來有了三郎,他們才回府。那麽些年了,三郎和老夫人一直不親近,可見自個兒心裏也記恨著……可歎老夫人一片憐愛之心,落在他眼裏不知是什麽樣……”
    那嬤嬤還在和吳興家的絮絮叨叨,忽聽得一聲冷冽斥責,“三哥眼裏什麽樣本世子不知,但知府裏捕風捉影的風氣,竟猖獗至此,叫祖母聽見,定要好好管束管束那等亂嚼舌根的人。”
    樹林對麵小徑上,兩個嬤嬤驚得臉色大變。
    若是從前背後議論三房,便是有人聽見也不會出頭,隻管充耳不聞,故而下人們也肆無忌憚。
    今日站出來說話的小世子,雖說曾是蕭家養子,但將要進宮伴讀,以後可是太子身邊的人。
    聽他語氣挾了怒意,二人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匍匐跪地,口中連連嚷著:“老奴知錯了!”
    沈明語不想親自管束她們,隻等回去再稟報春暉堂,冷哼一聲快步朝前走去。
    “世子是沒瞧見,那兩婆子慌裏慌張的,身子抖個不停,我瞧著真是出氣。”
    連翹難得見自家主子發脾氣,笑過後又有些猶豫,問:“可她們到底是大房的仆婦,隻怕大太太覺得您僭越……”
    沈明語道:“那又如何,三哥將來乃是人中龍鳳,也是他們能議論的?”
    連翹詫異抬眼,“世子怎如此篤定?”
    “咳,我昨夜夢見的,我還夢見……”
    她輕咳一聲,眉眼微微彎起,含著些小姑娘的俏皮,剛要再開口,整個人倏地僵住,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參天古木下,不過幾步之外,一襲寶藍衣袍的少年半倚靠著香樟,正立在那裏,輕掀起眼皮,睨了過來。
    瞧他肩頭落葉,看起來已經站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