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枕夢聽瀾海更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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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暮客細細打量禮官,此人與尹承不同。
此人是有真才實學的,遂這一路,禮官並未刻意逢迎。甚至有意保持距離。
此人並未索取賄賂,吃穿簡單。
此人……應是更心憂朝中局勢。
以天時起卦,冬來風送水,主為風,客為水。得卦便是井……但並不應景。
那便翻過來,主為水,客為風。
得卦為渙。渙渙然,壯大之意。又與這禮官身份不匹配。
晴轉雨,乾轉坎,最終還是一個訟卦。
楊暮客這一路,總與這訟卦結緣。不是別個麵臨官司,就是他們要麵臨官司。
所以應對之法也早就熟稔於心。
“禮官大人。貧道依照氣象,上乾下坎,秋日白毛雨,望天遍體寒。這是一個訟卦,此卦不美。有孚窒,惕中吉,終凶。爻六二,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
還未等楊暮客說解卦之法。
禮官作揖笑道,“吉凶之事,事在人為。多謝道長幫忙占卜。”
楊暮客麵色不悅,“你讓貧道把話說完!”
禮官唱喏。
小道士繼續說道,“微風細雨之訟,乃對應了閑言碎語。你進出屋的時候,要關緊了門窗。防止妖風克主。我等行車招搖過市,與你誌願性情並不融洽。所以你先一步,去城中府衙幫忙聯絡便好。晚了再來把文書給我,這樣,免了你的訟之凶險。”
禮官聽後琢磨許久,並未反駁。
楊暮客嗬嗬一笑,“如此禮官便先行一步,去那城中交接文書罷。”
“是。”
禮官先一步離開了。
馬車停在郡城之外,城外能聞到海港的氣味。
空氣又腥又粘又冷。
小樓不大喜歡,便躲在車廂裏,讓玉香關嚴實了車窗,楊暮客出去之後,在外頭掖緊了車門簾。
進了城門洞,楊暮客的靈覺被動與城中禦靈大陣駁接相連。
這是不自控的。
楊暮客身魂未能合一,胎光太過巨大。縱然被魂繭所束縛,但靈覺擴張從未停止。
好在他過了外邪心關,能平靜地看待事物。神思隨心而動,竟然找到了先一步離去的禮官。
那禮官從衙門走出來,不遠處就有一個卦攤。這禮官來至卦攤前麵算卦。
楊暮客也很是好奇,世俗的算卦先生會如何占卜。
隻聽得……
“本官乃是朝中鴻臚寺禮官,來此恭送貴人出海。請先生為我占卜。”
那占卦先生打量了禮官幾眼,拿出簽筒遞了過去。
禮官搖出一支卦簽。
占卦先生眼疾手快,撈起卦簽看了看,“官人肩負要任,貴人貴不可言。行事需要謹慎,一言一行不可逾矩。您看這天……”
禮官抬頭望天。
占卦先生嗬嗬一笑,“天有陰晴,昨日還是晴空萬裏,今日便是寒雨蕭蕭。聖人無情,貴人不義。當是……謹慎,再謹慎。”
這時先生把卦簽遞給禮官,那卦簽上寫了一個中吉。
禮官看到中吉卦簽心中滿是喜意。“多謝先生幫忙占卜,請問卦金多少?”
“十文足矣。”
“這是十文。本官請先生告知姓名,來日定有厚報。”
“蔣……姓蔣,名豪野。”
“下官姓雷,名素海。我們有緣再會……”
待禮官走後,占卜先生把兩根卦簽重新塞進了簽筒之中。
他無奈歎了口氣,這個禮官印堂發黑,明明就是一副遇鬼之象。但當著官人之麵,又怎敢實話實說。好在他靈台一縷金光,似是貴人保佑。
楊暮客看到此景心神一震。
他占卦,向來都是有一說一,從不弄虛作假。看到此景楊暮客清醒了。
你楊暮客算是什麽東西?真人言出法隨?事事都能一語成讖?自以為窺見世間一角,毫無顧忌地宣之於口……
便是真人,從不輕易言說占算之事。
譬如小樓未曾化凡之時,也曾占算,但從不篤信為真。隻做參考。
師兄不曾開口告知,她所看到的意象。僅僅指點幾句楊暮客占卜所得。就連他楊暮客自己都曾經說過,占卜乃是提燈照路。
此時想來,這燈……沒那麽重要。若心有目標。縱有崎嶇,有燈與無燈何異?
楊暮客頭頂的築基進度條,收納了諸多功德香火,緩緩向前推進。本來就是一路功德之光所化。他在這大陣之中,聽到了許多人的念誦之聲。
“多謝大可道長慈悲……”
“大可道長大慈大悲……”
“大可道長護佑來年……”
抬頭望去,眼底金光看到諸多念頭乘著炁脈追溯而來。
觀想之中,楊暮客站在六十四卦當中,雲霧化形,意象叢生。
有聖人策馬入澤,有天地風雲化龍……
眨眼間,六十四卦收縮,意象消散。
後天八卦閃耀金光,緩緩轉動。
楊暮客站在陣中,卻還是不曾滿意。
他手中掐訣,陣盤重新排布,變作五行異色的先天之陣。
嘭地一聲,先天大陣崩潰散去。化作了陰陽圖,緩緩旋轉……不再受他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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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暮客終於大徹大悟,眼中金光盡數融入到了黑瞳之內。縱使有人開天眼以靈視看他,再看不出有何異常。
香火之意漸漸從進度條中消散,築基進度又向後退去。
這一退,楊暮客不但不曾氣餒,反而興致高漲。
隱隱約約,他竟然聽見了一旁的季通的心念。
“小少爺保佑啊……最後一段日子,可莫要出了什麽岔子。讓我們安然離開……茫茫大海,我季某人也想見識見識……死在這等豺狼當道的地方,怕是死得悄無聲息……若是死在了大海之上,好歹那出海大碑上還能留下一筆姓名不是?”
聽著季通的心語,楊暮客的神思飄到了大海邊。
海港上繁忙無比。
三個碑柱聳立在岸上。
這石碑乃是胎衣板塊異動掉落,被岩漿噴發裹挾而出。
不受雨水侵蝕,不受風沙磨礪。唯有用同樣材質的石屑打磨,才能數年裏留下深深凹痕。
絕靈,絕炁。
沒有姓名原主附魂其上,所以石碑隻是靜靜地矗立在那。
唯有購買船票出海,才能在石碑上留下名字。
楊暮客心中不由得想到,這個夯貨是怎麽得知出海喪命之人能名留碑上?
“少爺!到地方了,快快下車。”
馬車停在了一家客棧前頭。
楊暮客抬頭一看,那客棧名叫巧緣客棧。
他笑嘻嘻上前摸摸馬頸,“這驛站與你同名呢,是不是很有緣分。”
馬兒打了一個響鼻,用力點頭。
此處臨海,水韻豐沛。巧緣這坎馬最是喜歡不過。若是能撒歡去跑一陣子,就更美了。
入住客棧不久,禮官便找上門來。
把通關文牒盡數交還給玉香,又囑咐了幾句當地民情。就此離去。
楊暮客站在門口看著,喊住了禮官。
“這張符贈與你。歸京一路,並不太平。若遇見了事情,也莫要心焦。你們乾朝當下正本清源,暗流洶湧。保持一顆平常心,最為關鍵。”
禮官低頭接過符紙,竟是一張請神符。
“此符有貧道一番心意,請不來天上神仙,但能請來土地社稷。幫你遁地假死,不在話下。記得,若有人誣陷於你,莫要爭辯。且讓他去狂,且讓他去浪。”
禮官收起符紙,叩頭行禮。“多謝道長。”
離開客棧以後,禮官回望。心道,所以究竟是大可道長占卜的準些,還是那蔣先生占卜的準些?
晚飯之後,楊暮客把贈符一事告知小樓。
“咱們在漢朝不予不求,但在乾朝,貧道贈出了不少東西。算不算壞了小樓姐立下的規矩?”
“他們給的,你還了。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楊暮客撫掌笑道,“還是小樓姐豁達的多。”
入夜了。
初冬臨海夜風清冷。粘稠之感也不見了。
楊暮客站在欄杆之後觀星。
因為他靈覺與大陣聯通,郡城中的神官都感應到了這修士存在。
眾多神官騎風而來,有神官曉得他是誰,上前禮拜道。
“小神參見上清紫明道長。”
其餘神官聽了後,也趕忙上前禮拜,“小神參見紫明上人。”
“諸位神官多禮了,貧道築基關隘之中,無法收束靈覺,擾了神官清淨。是貧道的不是。”
楊暮客笑了一聲,再道,“諸位神官請稍候,貧道去去就回。”
他進屋,問蔡鹮要來了包袱裏存放的香盒。把屋中香爐擺在樓台欄杆上,香盒裏的香盡數點燃敬與諸位神官。
諸多神官聞香而去。
楊暮客餘光一瞥,一個道人騰空而立。
不是別人,正是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太一門正耀。
倆人並未溝通。正耀頷首一笑,乘風而去。
太一清修,引星耀光華,虛實之間,凡人不可見。雲上雲下,馳風化霧。可謂人中仙。
啪嗒啪嗒,又落雨了。此回不再是毛毛雨,而是傾盆大雨。
玉香真靈瞧見了小道士眼中的羨豔之色。
“道爺不必與他作比。”
楊暮客輕輕搖頭,“我本來就沒要與他去比,隻是築基成道,便可飛天。怎不羨煞人。我真情流露罷了。”
玉香真靈指了指楊暮客頭頂上的進度條,“您這是弄得什麽?”
楊暮客指著腦袋上,“貧道用一把刻尺去量心。量滿了,自然功成。”
玉香噗嗤一笑,“早就想問了。怕問了惹了道爺不快。”
楊暮客訝然,“你什麽時候看見的?”
“今兒下午。”
“哦……”
楊暮客鬆了口氣。原來是他下午觀想過後,這進度條才外顯。他聽了那話還以為是一路上玉香都知道呢。
本來楊暮客準備回去歇息了,兀地心有感應。有邪祟現世。
“玉香我指一處地方,你去看看。”
玉香稱是,順著楊暮客所指飛去。
禮官晚上又去了一趟鴻臚寺衙門。此處鴻臚寺少卿乃是他的同學。
二人聊了一下將要出海的賈家商會,少卿對使官說了些駐守於此的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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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逢知己千杯少,倆人喝到了黑夜。
本來少卿留他住宿,但使官搖頭。
“桂兄,咱們禮部……不是……咱們這鴻臚寺……是招待外使外商的地場。我用……了,不合規矩!我去驛站……我雷某人,不做家賊……”
“雷賢弟,你這話說得。空房到處都是,你不過就是住一晚。”
禮官踉踉蹌蹌地離了鴻臚寺。
他雖然口齒不靈,腳步不穩。但腦子格外清楚。
到了驛站,取了房間鑰匙。進屋想起大可道長所言,關好了門窗。不但關好了,還用紙抹上水封了窗縫。地上門縫太大,封不住,他便用褲子掖進去。
沾上枕頭,禮官便睡著了。
邦邦邦。有人敲門。
“雷大人,在屋沒?熱水給您送來了。”
“不用熱水……”
不多會兒。邦邦邦,又有人敲門。
“奴家來了,官爺快快開門兒。”
“不要臉的東西……本官何曾叫過娼婦!”
隻見房間之外的走廊裏,擠滿了渾身滴水的鬼物。
玉香真靈穿牆來到了走廊裏,指尖掐訣,手裏變出來一個布袋。拿著布袋一兜,將鬼物盡數裝了進去。
楊暮客站在樓台上,看到玉香興衝衝地回來請功。
“少爺,這些鬼都被婢子抓起來了。您要怎麽處置?”
楊暮客瞪她一眼,“我如今又不吃人了,你要自己想吃,那便吃了。帶回來作甚,不吃就送到陰司去。”
噗嗤,“那婢子這就送去陰司。”
待玉香走後。
啪嗒一聲,有戒尺拍在楊暮客的額間。
挨了戒尺,楊暮客不明所以。忽然想到,他身上還有諸多陰靈,那是他曾為大鬼之時,吞魂未曾消化掉的東西。送出去許多,但還有許多留下了。
化成了人身,他也未曾想過這事兒。
楊暮客席地而坐,閉目觀想。
隻見魂繭之上,還有十來個陰靈漫無目的地遊蕩。楊暮客肉身鼓起腮幫子,用力往外一吹……
那些陰靈盡數飄向陰間,歸於天地。
功成之後,楊暮客喜滋滋地抬頭望天。這回宗門的前輩該滿意了吧。
啪嗒,隻見楊暮客額頭高高腫起,那戒尺印子更紅了。
楊暮客左思右想,也不覺著自己哪兒做錯了。亦或者說,有什麽與過往不同。
他搔搔發髻,看到腦袋頂上的金光。
難不成宗門裏的前輩是看這玩意兒不順眼。
楊暮客把進度條摘下來,在手裏團吧團吧變成了一個光圈,重新掛在腦袋後麵。笑嘻嘻地再抬頭看天。
一道隱隱約約的戒尺虛影從九天而來,越來越近。
“弟子這就重新弄這量心尺……莫打了!”
恍惚之間,那戒尺停在了額頭上方。
楊暮客趕緊拆散了光圈,重新化作一路功德,隱匿消失不見。與此同時,那根戒尺也不見了。
他這才鬆了口氣。
次日,季通外出,去尋碼頭上的出海巨艦。
小樓早就聯係好了,是中州直抵萬澤大州的寶船。
海上行程共近兩年。中間靠港兩次,皆是海外孤島。
季通拿著小樓的親筆信,將通關文牒給船家檢查,買好了六張船票。五人一馬,皆要購買船票。反而馬車不必交錢買貨船票。
船家向季通介紹,秋冬交際,海外風大。得到了仲冬初六才能啟航的消息。
回來匯報與小姐和少爺。
楊暮客指尖掐算了下,“仲冬初六,宜嫁娶,求子,祭祀,出行……是個好日子。”
過後楊暮客便拍了自己的手背一下,怎麽就這麽賤,還是改不了掐算的臭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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