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說點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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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一整夜。
    待到第二天還淅淅瀝瀝的。
    今天吃過早飯後,王神醫倒是沒著急出去。
    他叫次子去書房裏談一談。
    昨天夜裏等他回來的時候,王布犁也在睡著。
    王布犁早早的醒了,隔著窗台看陰雨連綿。
    沒有手機之類的打法時間,確實是感覺時間過的極慢。
    兩隻小土狗被他逗的都沒精神了。
    待到王布犁關上房門後,王神醫便開門見山的道:
    “兒子,我覺得目前不是一個當官的好時機。”
    聽聞這話,王布犁十分的詫異。
    他沒想到自家老爹的整治嗅覺,竟然如此靈敏。
    “確實。”王布犁頷首,又低聲道:
    “朝堂淮西黨人排擠非淮西黨人十分厲害。
    依我觀之,陛下縱然是淮西人出身,但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淮西人的皇帝,後麵怕是會有大清洗發生。”
    王神醫對於兒子有著清醒的認知非常滿意。
    不像老大一樣,讀書讀的腦瓜子不靈光了。
    “故而昨天小公爺對你的前途一陣誇讚,我感到十分的憂心,見你還能安穩的睡覺,我也稍微放下心來。”
    要是王布犁興奮的睡不著,那才叫老父親極為憂心呢。
    王神醫摸著胡須長長的歎了口氣:
    “我呢就是個鄉野郎中,僥幸靠著一點微末的手藝養活一大家子人,已然是極為幸運,托了天子的福。
    現在你們兄弟二人都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事業要辦。
    老大他將來能考上個舉人,我就謝天謝地了。
    老三他將來是繼承我的衣缽的,星影找個好人家嫁了,我也沒什麽擔憂的。
    至於伱,布犁,我很憂心。”
    “爹你憂心我什麽?”王布犁覺得十分奇怪。
    “你小子雖然竭力在表現你自己是個普通人,但你本身的能力卻像錐子一樣,從口袋裏鑽出來一樣亮眼。
    或許你覺得這沒什麽,但在一幫人麵前,你就是毛遂,吸引著無數人向你靠近。”
    王神醫歎了口氣:“其實我是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可惜世上哪能事事遂心呢,既要又要呢。”
    王布犁倒是無聲的笑了笑。
    目前而言,他自己都發現事情的發展,與他的初衷有些不符了。
    一想到這裏,王布犁便輕微頷首:
    “爹說的對,不是我吹,您兒子往旁人身邊一站,就能顯得出來他們愚笨,
    我平日裏對付他們隻用三分心思,剩下的七分都在隱藏自己。”
    “哈哈哈。”
    王神醫先是大笑了幾聲之後,指了指兒子道:
    “我就知道你小子平日裏一直在藏拙。”
    父子兩個相互笑了一會。
    “對了,今後若是步入官場的話,你就不能隻用三分心思了。”王神醫依舊憂心的長歎:
    “你大哥都覺得你入了太子的眼,將來前途就鎖定了。
    可我覺得如今天子春秋鼎盛,太子若是登基還需多少年呐。
    這期間可有太多的變數。
    我雖然未曾進入官場當中,但這輩子也看了許多事。
    在官場當中不站隊容易死。
    可站隊更容易死啊!”
    對於這番話,王布犁點點頭。
    在洪武朝當官,就算是小心行事,也可能會遭到牽連。
    朱元璋這個皇帝的做法,放以前的開國皇帝沒啥可參考的。
    就算是劉邦,殺的也多是異姓王,而不是他手底下的那幫老兄弟們。
    盧綰這個發小都叛逃匈奴了,劉邦也沒說要幹掉他。
    “所以爹對於你入了太子的眼,感到十分的憂心。”王神醫走過來拍了拍王布犁的肩膀:
    “兒啊,你爹我就是個郎中,不像人家那種好爹。
    在官場上我沒法子多罩著你,以後的路你得自己走,太難了。
    最古自是無情帝王家,你可不要當什麽皇帝、太子的忠犬。
    免得被他們拋棄,還得罵你傻。”
    “哈哈哈。”
    王布犁笑了笑,對著老父親眨眨眼。
    你兒子是那種愚忠之人嘛?
    遇到危險,我跑的比皇帝還快。
    什麽他娘的救駕,肉身給老朱擋刀,根本就不存在的。
    “行,不必多言。”
    王神醫見兒子這番對答,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好好好,在官場上莫要太實誠了,該虛著點就虛著點,天下並不需要所有的真相都要公之於眾。
    我是害怕有人利用你查出什麽不該查出來的事情,或許會卷入黨爭當中。”
    兒子的能力得到了證實。
    今後上位者就會考慮如何更好的利用他為自己做事。
    皇帝那種玩意,屬實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存在。
    在他的觀念裏,誰都得小心侍奉他這個皇帝,全天下最尊貴的人。
    也就是王朝初定,底下士卒勇猛,否則逼著人造反,拚死也得給他一錘子。
    什麽全天下最尊貴的人,我可去你媽的吧。
    “對於這種事,我也極為小心,要不然劉禦史死了,我如何要裝病不去查。”
    “哈哈哈。”
    王神醫又大笑幾聲。
    對於兒子的天真不知道要怎麽規勸。
    等你真到了那個份上,怕是會身不由己啊!
    劉禦史莫名其妙的死了,案子莫名其妙的結了,後麵難免沒有什麽勢力在相互博弈。
    “爹,你無需過於擔憂。”王布犁小聲嘀咕道:
    “其實換一個方向想,縱然我破獲假鈔案也不會有很大的提高。
    畢竟我是個吏員,從書吏轉為吏員也沒多少時間,吏部也會勸諫皇帝三思,有人會不希望我上位的。
    再不濟,非要把我提拔位高官,那我就故意犯點錯,然後懇請繼續在基層當中磨練自己。”
    “切不可如此故意,讓人看出來,天子可不是好哄騙過的。”
    王神醫又覺得十分不妥:
    “不,最好不要如此做,當今天子因空印案殺了幾百人,就是因為底下的官員合起夥來哄騙他。
    菜市口殺的人頭滾滾,你是沒去看啊。”
    “沒,我對看殺頭不敢興趣。”
    王布犁隨即又搖搖頭:“不過這次假鈔案,怕是也會殺的人頭滾滾。”
    “別說這話。”
    王神醫並不想知道什麽假鈔案子。
    他一直都謹記著禍從口出這個道理。
    有些事連家裏人也不能說,誰知道外麵哪個是檢校,就能從你嘴裏套出話去?
    “連小公爺那個紈絝都曉得守口如瓶,你更應該如此。”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在家歇著吧,我去鋪子裏待著了。”
    王布犁瞧著老爹打著油紙傘,帶著小兒子前往藥鋪。
    想必今天的天氣,會讓鋪子清淨許多。
    “二哥。”
    王星影坐在馬紮上瞧著王布犁用手接雨,兩隻狗子盤在她腳邊。
    “咋了?”
    王布犁頭也不回的瞧著外麵的小雨。
    “你真夜宿皇宮了?”
    “嗯,就是單純的睡了一覺,沒幹別的。”
    “瞎說,你不是還審案子了嗎?
    怎麽叫沒幹別的?
    我懂,爹不讓你往外說。”
    王星影抱著自己的雙腿:“皇宮漂亮嗎?”
    “不漂亮,皇宮裝飾還沒有燕王府華麗,而且還在修建當中。
    洪武皇帝這個人還是蠻簡樸的,不愛好這個奢靡,宮女穿的也簡陋,但穿著最簡陋的應該是皇後娘娘。”
    “啊?”
    王星影一直覺得皇後娘娘作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自是會穿金戴玉的。
    而且因為皇後娘娘,她將來出嫁也能身穿鳳冠霞帔。
    這個政策使得民間許多女子對馬皇後感恩戴德。
    王布犁又搖搖頭:“但是皇宮規矩太多,人也太多,就會有很多紛爭,不如咱家好。”
    妹妹對於大哥二哥能夠去不同的地方瞧瞧很羨慕。
    她的活動範圍很窄,圈子也小,要不是二哥時不時的帶她出去逛街,平日裏就隻能宅在家裏。
    現在二哥都能去皇宮長見識了。
    王布犁又回頭道:“你別想著進宮伺候皇帝這活,他歲數大了,不缺女人,對女人的興趣會逐漸減弱,隻想著如何更好的治理江山。
    而且皇帝死了,還會讓活著的後妃殉葬,一點都不人道。
    你有二哥我教你的手藝,將來嫁到好人家當個大婦。
    你又能賺錢,又能當家。
    況且大哥二哥都是當官的料,婆家人也沒有人敢欺負你的。
    咱不受那氣!”
    “誰要嫁去皇宮啊!
    我隻是聽聞說皇宮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所以才想問你是不是。”
    王星影聽著二哥給她畫的餅,心裏美滋滋的。
    一個元末明初成長起來的小姑娘,大抵這就是她在出嫁前的美好暢想罷了。
    “皇宮當然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那裏不過是規矩最多的地方,規矩多就意味著會死很多人。”
    王布犁重申了一次後又搖搖頭:
    “外麵的人都想進去,裏麵的人想要更進一步,獲得皇帝的喜歡。
    可皇帝隻有一個人,他的喜歡不會分給太多人的。”
    王星影不知道二哥去了一次皇宮後,就如此多的感慨。
    夜裏到底發生了何事?
    “二弟。”
    王貫眾哈哈笑著走過來:“太子待你如何?”
    “不錯。”
    “我那同窗茹瑺早就與我說過,他會想法子在太子麵前提過你,未曾想太子這麽快就找你做事了?”
    “那個太子伴讀?”
    王布犁對這個人有些印象。
    他是大哥在國子監的同窗,比自己歲數還小,但書讀的極好。
    他在食人魔案件發生之後,來家裏探望過大哥。
    那是茹瑺第一次登門拜訪。
    “他向太子朱標推薦過我?”
    “對。”王貫眾顯得極為興奮:
    “當時他與我說,此事萬萬不可著急。
    等他在合適的時間會向太子說你斷案如神的王半升名頭。
    到時候太子興許會叫你去探查食人魔的案件。
    我一直都憋在心裏未曾與你說,不曾想你前夜竟然被太子招進皇宮審案子。
    回頭大哥我必須要擺一桌,謝謝他的舉薦。”
    王布犁忍不住歎了口氣。
    謝?
    謝他媽的謝!
    就食人魔那案子,誰接手誰麻爪。
    那可是與白蓮教有關係的,就這種腦子不清醒的教派,小心滅你全家。
    “大哥,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弟弟了。”
    “我自是要高看你啊。”
    王布犁側頭小聲道:“那案子就是我發現的,我為何沒有接手?
    就是因為背後牽扯太多,還有白蓮教的事,查出來之後,容易死全家,別什麽活都給你弟弟身上攬。”
    聽到這話,王貫眾一愣。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因為小公爺李景隆沒有說什麽案子。
    王貫眾按照自己的理解,還以為弟弟破獲的是前段時間滿城風雨的食人魔案子。
    “啊,這裏麵還有白蓮教的事?”
    “對。”
    王貫眾也收起嬉皮笑臉:“那你前夜破獲的,不是這個案子?”
    “不是,你且安心等著吧,這一次皇帝要殺的人也不在少數。”
    “哎呀,麻煩了。”
    王貫眾當即愣在原地,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我還想著茹瑺是太子伴讀,又是我的同窗,他也不是淮西人,你們今後理應能夠相互照顧,所以才想讓他在太子麵前舉薦你。”
    淮西人抱團且上升速度快,在國子監根本就不是什麽秘密。
    他們這些學生時不時的就會議論,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小團體存在。
    朱元璋也並沒有明令禁止太學生們都不允許議政,這幫人自是放開了說。
    淮西人相比於其餘各地還是少數人。
    “弟弟,誰不清楚,同樣是國子監的幾千人。
    淮西人因為有人舉薦便能暢通無阻的進入官場,他們也無需經過科舉。
    但我們這些人除了等待陛下重新開科舉外,根本就沒有別的途徑可以進入仕途。
    同樣都是大明的秀才,誰願意被如此區別對待啊?”
    王布犁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王貫眾壓低聲音說道:“如此一來,誰人不恨淮西人?”
    聽完大哥的話,王布犁沉默了許久。
    他倒是沒有想過這個角度。
    因為他覺得老朱是嫌棄這幫讀書人就曉得隻讀書而不會做實事,全都是讀死書的。
    現在大哥這個說法,倒是讓王布犁有了一絲朱元璋廢相前的布局。
    那就是誰靠近胡惟庸。
    這些人將來也沒有什麽好下場。
    沒有舉辦科舉,也算是“間接保護”了一些人。
    否則這件案子如何能牽連那麽多人?
    以至於胡惟庸死後,還不斷的有同黨被發現。
    老朱就是擴大麵對大明官場進行清洗。
    “大哥,如今的官場並不怎麽好走,我對當官沒興趣,就想著當個小吏。”
    王布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國子監的學子都能曉得淮西人犯了眾怒,偏偏天子不清楚,肆意包庇,將來怕是會拉清單。”
    “何為拉清單?”
    “算總賬唄。”
    “慎言。”
    王貫眾連忙製止弟弟。
    他雖然興奮,但是弟弟也是要步入官場的人了。
    一旦口不擇言,那不說是影響前途,也會受人以把柄,陷入被動當中。
    更何況王貫眾還聽聞當今陛下,對於當官的人會派出檢校來時不時的監視他的言行。
    自家弟弟以前是縣衙小吏,自然不配。
    可他一旦要當官了,就會被納入監察的範圍,尤其此處還是南京城內,監管的力度隻高不低。
    王布犁聳聳肩,對於這些糟心事,懶得再多說什麽。
    皇帝不放心,臣子也不放心。
    洪武朝人人自危的大時代還在後麵呢。
    就在兄弟倆皆是沉默的時候,院子外的門被敲響了。
    這個天氣。
    有誰會來呢?
    王星影快速衝進小雨裏,打開院門,驚詫道:
    “二哥,是吳老爺來了。”
    吳衛,江寧縣知縣撐著油紙傘慢悠悠的踱步。
    腳上的鐐銬裹了些許黃泥,雙手的鐐銬也被雨水浸濕。
    吳衛當真是沒有料到,王布犁竟然會被太子看重,差遣他主審案子,連當朝丞相都得給他當陪襯。
    甚至昨天夜裏丞相胡惟庸把他叫過府中,專門詢問王布犁的事情。
    吳衛出現在這裏,著實是讓王布犁哥倆頗為詫異,連忙請進來給他擦擦雨水。
    無論如何,都是自己的上司,王布犁的表麵功夫還是做的不錯的。
    否則吳衛也不會視王布犁為心腹。
    “吳老爺,如何在這天氣來了?”
    “嗨,受人之托,不來不行。”
    王布犁也送上了一杯熱茶,聽到這話,心中暗道一個不好。
    該不是胡惟庸吧?
    王貫眾作為本縣秀才,自是有資格陪坐,而且也沒打算走,免得吳衛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
    他弟弟才剛剛獲得太子的青睞,言行舉止自是要謹言慎行。
    而且不要輕易結黨。
    尤其是淮西黨派,茹瑺在這期間可是為自家弟弟出了力。
    到時候淮西黨人以及非淮西黨人都都排斥他這個弟弟,那王布犁在官場上還有什麽前途?
    吳衛見王貫眾沒有陪坐的事情,便開口道:“布犁,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吳老爺,這事不能說。”
    麵對打啞謎,王布犁也給回敬了回去。
    吳衛頷首,他曉得就該是這樣,要不然假鈔案王布犁不會一點風聲都不漏。
    尤其是他想明白了一點,王布犁借自己之口上書的拉網式的辦法,太子也都知道是王布犁的法子,而不是他自己的。
    不過胡相也告訴他了,陛下會準許先撤了吳衛的腳鐐,至於手鐐還要再戴上一段時間。
    可以說,吳衛也算是承了王布犁的人情。
    吳衛放下手中的熱茶,鐐銬發出聲響:
    “布犁,既然你我都清楚,那咱們就說點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