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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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孟佐藍進去一個多時辰,裴邵就在外麵站了一個多時辰,巡防的士兵幾次路過此地,以為今夜有大事發生,拱手之後都吊起了精神。孟佐藍出來時便察覺周遭氣氛有些不同尋常,夜裏幾十雙眼睛盯得人不太自在。
    沒想到裴邵還沒走,孟佐藍腳下一頓,疾步上前道:“瞧下官這腦子!一盯著藥便什麽都忘了,讓殿帥好等,隻是今夜時辰已晚,出宮多有不便,下官去太醫院將就一宿便成,就不勞殿帥再送了。”
    裴邵沒想送他,淡聲問:“進去這麽久,公主的病很棘手?”
    “哦,”孟佐藍心下已然打好腹稿,道:“倒也不是,看診開方不費事,隻是擔心宮人熬藥拿不準火候,誤了藥效,隻好在旁親自盯著。唉,殿帥不知道,這熬藥門道也不少,首先就是這水啊——”
    裴邵打斷他:“我記得公主的胃疾,三年前就已經好多了。”
    孟佐藍鎮定稱是,低頭把方才在程慕寧跟前商定的說辭詳說與他聽,幸而這是夜裏,否則他那說謊時心虛的表情,一眼就能讓人看出破綻。孟佐藍最後道:“且公主今日空腹飲過酒,免不得要犯病,不過方才喝過藥,已無大礙了。”
    裴邵負手而行,“藥的成效終歸遲緩,她夜裏恐怕不好過。”
    說罷他頓了頓,撥開頭頂的柳條,道:“太醫也知道,如今聖上已然病倒,扶鸞宮這裏要再出事,宮裏宮外都要大亂了。事關國政,孟太醫身上的擔子重,還請時時掛心,勿要疏慢。
    都牽扯到國政了,孟佐藍也不敢似平日般渾水摸魚,緊跟他身後道:“還請殿帥寬心,公主金尊玉貴,下官不敢慢怠,方才已給公主施過針,必不讓公主夜裏難受。”
    “並非讓我寬心。”裴邵瞥他一眼,冷淡地說:“太醫是在替聖上解憂。”
    孟佐藍連連點頭,“是是是,下官就是這個意思。”
    既然都提到程崢了,作為禦前的將領,裴邵也順帶隨口問了問他的近況,盡管他深知程崢無恙。孟佐藍自是有問有答,隻是適才經過扶鸞宮的一番對話,此時再提聖上,難免有些晃神。兩人都心不在焉的,直到分岔口,孟佐藍拱手告辭。
    裴邵卻沒有立即動身往宮外去。
    黑夜遮掩了他眉間的不高興,裴邵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無名火,好多天了,燒得他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站在原地,回頭還能看到扶鸞宮的簷角。
    寢殿留了兩盞油燈,幽微的燭光照著桌角那尊吞雲吐霧的紫金香爐,龍舌香和藥味混在鼻息間,程慕寧睡意朦朧,昏昏沉沉地做了個夢。
    夢裏也是這樣的味道,她的薄衫被汗打濕,懨懨埋在奏疏間。
    她的胃疾是當年替程崢處理政務時落下的毛病,那時程崢這也不會那也不行,程慕寧不得不事事替他把著,常常一看折子就看到夜半,疼起來也不叫人,忍忍就過去了,於是身邊侍奉的宮人愣是沒有一個人察覺,等到實在扛不住了,便也成了頑疾。
    太醫開藥隻可慢調,好在孟佐藍精通針灸,幾針紮下去仿佛藥到病除。
    但她對裴邵說:“孟太醫……醫術也不算十分精湛,針灸雖有效,到底也隻能緩三分疼。”
    裴邵信以為真,起身說:“我從朔東帶來個醫士,是我父親用慣的軍醫,醫術很了得,我讓他進宮來。”
    程慕寧拉住他,“興師動眾,惹人非議。”
    裴邵擰眉,“哪來的那麽多規矩?”
    “唉。”程慕歎氣:“宮裏麽,你要習慣啊裴小將軍。”
    裴邵似乎拿她沒辦法,將她擺放在榻上,“公主睡吧。”
    他掖了掖被褥,照顧人的動作很生疏,可一本正經的模樣卻讓人稀罕。程慕寧攥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腹前,那隻大掌微微一頓,最後僵硬地替她揉了揉胃。
    她說這樣有效,裴邵也不知真假,隻見她臉色有所緩解,以至於後來每一次都照做不誤。
    大概是二十年長在刀槍劍戟下,直來直往習慣了,也沒想到這天下還有這麽個陰險的地方,有這麽個陰險的人,時時哄騙他。
    掌心的滾燙隔著衣料,程慕寧夢中下意識抬手覆住,她喃喃道:“裴邵……”
    那溫度卻倏地抽離,程慕寧蹙了蹙眉,想要睜眼卻醒不過來,隱約聽頭頂落下一聲輕嗤,帶著點冷懨懨的鬱氣。
    ……
    天剛蒙蒙亮,事關武德侯的折子就雪花似的飄進禦乾宮。
    程崢早知消息,不必翻看也能猜出個大概,要麽是為武德侯鳴不平,要麽就是彈劾長公主社威擅勢,左不過就是這些陳詞濫調,從前又不是沒看過。他稱病就是不想沾惹是非,揮手便讓人挪遠了去。
    侍奉筆墨的內侍詢問地看向鄭昌,鄭昌沒示意,隻朝龍床上的人說:“聖上,還有幾位大人一早在外求見。”
    程崢覺得鬧心,悶著被褥道:“不是都說了諸事由公主決斷,他們又來做什麽?說朕病著,不見!”
    鄭昌頓了頓,又說:“珍妃娘娘也在外頭,說是憂心聖上龍體,想要侍疾。”
    程崢還悶在褥子裏,顯然也不想見她,隻是還沒來得及開口,簾子一晃,真正侍疾的人來了,“聖上昨夜晚膳用得少,既然醒了,便吃些再睡吧,別餓壞了身子。”
    程崢聞言掀開被褥,臉色緩了緩,坐起身道:“一早不見你,去做什麽了?”
    薑亭瞳遠遠擱下托盤,端了碗粥,道:“見聖上近日沒有食欲,臣妾盯著廚房做了碗雞絲粥,晨起吃最好了,開胃不膩。”
    “皇後有心了。”程崢就著她喂過來的勺子淺嚐了一口,才見她手指有燙傷,蹙了蹙眉說:“這怎麽弄的?鄭昌,快拿藥來!”
    鄭昌應聲,尋藥遞上,順勢接了他遞過來的熱粥。
    薑亭瞳笑了笑,“沒留意碰到了爐子,無礙的。”
    “都起泡了,怎麽能算無礙?”程崢給她塗藥,“以後這些讓底下人做就是,你的心意朕知道,但不必凡事都親力親為。”
    薑亭瞳很輕地“嗯”了聲,不經意地說:“方才進來時,瞧見珍妃妹妹了。”
    程崢沒有抬眼,淡淡道:“她也病了些時日,叫她好好養著吧,沒事就別瞎跑了。”
    薑亭瞳沒有答話,鄭昌餘光斜向榻上,心領神會地應了是。
    聖上這一病,前朝後宮變幻莫測。皇後從前少走動,對聖上似乎也並不熱絡,就連每月十五這種日子,珍妃鬧著頭疼腦熱強留聖上,皇後也不曾有過置喙,人人都看得出帝後不過是表麵夫妻,雖相敬如賓,但比不上珍妃與聖上是自幼青梅竹馬的情誼,可沒想到這回聖上稱病,皇後掛心日夜照拂,兩人的關係竟隱隱有回春之象。
    此時見他二人眼波流轉,溫情脈脈,鄭昌不再多言,領著內侍退下了,連雞絲粥都跟著端了出來。他隻手闔上了門,吩咐道:“這粥溫著,聖上醒來還要喝。”
    他看向殿外,又說:“讓人都散了吧,聖上近來誰也不想見。”
    內侍問:“那這折子……”
    鄭昌擺手道:“都移交扶鸞宮吧。”
    他頓了頓,“讓陳旦去。”
    ……
    幾日下來,扶鸞宮的案頭堆積成山。
    政事堂的公文已經不過禦前,每日都有專人來送,紀芳每每將人送到廊下總得客客氣氣地寒暄幾句,回來便和銀竹紅錦一道給這些奏疏分門別類。
    其中有一半是官員的請安折子,有想見程崢的,也有想見程慕寧的,銀竹一一翻開歸納,挑重點的說:“張尚書日日都呈上報賬,想與公主議一議具體事項,公主今日還是不見他?”
    “不見。”程慕寧的胃疾來去匆匆,那夜之後並未複發,又有孟佐藍請脈調養,這幾日她麵色看著比剛回京時要紅潤,這會兒捧著藥碗,瞥了眼那太監的背影說:“他就是把算盤敲爛了,我眼下也拿不出錢給他,冠冕堂皇的話說多了沒意思,且等等吧。”
    說罷,她又問:“大理寺今日可有呈報?”
    “有,這裏。”銀竹將手邊的卷宗遞上,又說:“張尚書問了好幾回武德侯的案子,瞧著他比公主還著急。”
    “所有人都盯著他,他也是被逼得緊了。”程慕寧用帕子拭了嘴,翻開大理寺的呈報。
    薑瀾雲做事周到,每日都會將案情進展同步呈報。武德侯府不經查,大理寺這幾日零零總總羅列了十數條罪名,雖是證據確鑿,但武德侯死活不認,程慕寧知道他在等許敬卿救命。不過許敬卿近來毫無動靜,武德侯也不知是實在受不得牢獄之苦還是想通了,昨夜終於鬆了口,吵著要見程慕寧。
    程慕寧看完卷宗,嘲弄地扯了下唇,道:“讓禦膳房——”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眉間也緊跟著蹙了一下。
    大理寺的卷宗裏夾著一本內庫的賬冊。
    國庫掌朝廷開支,內庫掌宮中開支,這兩樣向來是分開的,眼下時間緊任務重,戶部這幾日往宮裏送的也都是國庫的賬本,宮中的賬並未一並呈上。
    這不是戶部遞上來的。
    程慕寧頓了頓,一目十行後闔上了賬本。
    銀竹見她臉色不對,遲疑道:“公主,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程慕寧沉默地與銀竹對視,片刻道:“沒什麽。”
    她隨手將那賬本壓在卷宗下,輕輕地轉向窗外。
    宮院裏種著紫藤,條條簇簇垂落,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零星的光從樹枝間隙穿過,投下的花影布滿程慕寧的臉。她思索時會下意識屈起拇指,握住那節指骨,那裏原來常常攥著枚大了一圈的扳指,現在不見了。
    她微微垂眸,往手上看了眼,把剛才的話說完:“讓禦膳房做些清粥小菜,今日天晴,我們該去探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