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我們的老師都有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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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生活太閑適,她發福了,她越來越慈祥,而不是精幹。她不過四十來歲。
他們說她愛人是電務段的技術員,很黑,有點瘦。據她自己所說,她教他們的《機械製圖》,全部都是她愛人教她的。
頭天晚上學,第二天早上教,熱炒熱賣。他們評論說:“難怪不得講那麽差。”不過,他們也很佩服她的膽大,敢教,而且還敢自己笑著說出來。
他們評論她上初中的女兒:“身材像她爸,五官像她媽。如果皮膚再像她媽,不知道有多美。不過,很有特色。”
早晨九點,班主任坐在講台上守他們自習,陽光從窗戶外金燦燦地照進來,照到她的眼角眉梢,他們會有人說:“好美!”他們都知道,她在他們這個年紀,在下鄉之前,在成都念書的時候,是“校花”。
校花和班花的區別可不要太大,就像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那麽大,眉眼一定要大氣,可是要壓得住場麵的。而且,還是在全國都少有的,專出美女的省城成都。
她聽了,溫柔而又有一絲靦腆地笑一笑,她不說一句話,然後繼續看那本厚厚的,大開本的《機械製圖》。他們也是,隻會笑,而不會說話。
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在班主任的課堂上,是“內外皆修”的,“隻有那麽乖了”。
他們的很多書都是大開本的,擺在桌子上看起來很有學問的樣子。再加上經常要用三角尺,幹幹淨淨地,裝模作樣地畫圖的樣子,那感覺“簡直是不擺了”。讓家長,讓地方上的孩子,覺得真是太厲害了。
他們也評論所有教他們的老師,學校裏所有他們認識的老師,他們都竭盡所能地給他們取外號。他們可不是嘴碎,他們這是在學習著,怎樣去生活。
他們叫中間沒有頭發,將邊上頭發梳理過去遮蓋的老師叫“地方支援中央”。叫教《鉗工》的老師叫“扳手”,因為社會上鉗工是小偷的意思。
燒鍋爐兼管男生的叫謝開水。
叫有狐臭的老師叫“李狐臭”。
叫長得白的老師小奶油。
叫又高又瘦的老師叫王竹杆。
叫又矮又瘦的老師叫田冬瓜。
叫姓楊的老師叫老綿羊。
實在找不到叫的,四十歲以上就叫張婆婆,劉奶奶。
體育老師太完美了,無論是外貌,是性格,還是教學,因此沒有外號。他們隻好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叫他戴老師。
他愛人教普高,他經常和她一起到鍋爐房打開水,到麵包房買麵包。他們評論說,他和他愛人走在一起好般配,好恩愛。神仙眷侶,亦不過如此!
每天晚飯後,從宿舍的窗口就能看見穿白襯衣的小奶油,站在對麵的籃球架下麵。他手裏拿著個飯盒,和一個穿黑裙子的年輕女老師談過不停。
夕陽西下,映著周圍紅磚黑瓦的建築,格外壯觀。有時候,衛星正好迎著夕陽飛過。
她們給她取名易拉罐。沒什麽含義,就是要和小奶油相對應。易拉罐剛剛流行,又順口,又時髦。
這些詞都不是他們所創造發明的,但是他們一定要把它用得妥妥當當的。
她們討論他們是不是在談戀愛,結論是肯定沒有,談戀愛不會總是端端正正地站在大庭廣眾之下談,連手都不牽一下。她們都知道男女之間可以做知己,但她們都表示,絕不容許自己的男朋友,有那樣的一個知己。
他們都是很傳統的,和他們的其他老師一樣。
他們穿得很新潮,但是不離規矩。
他們也談戀愛,但是一心一意,從不出格。
小奶油和易拉罐,站在籃球架那一頭會被看到,如果站在籃球架這一頭,則會被聽到。看來,聽到比看到更重要。
果然,很快,小奶油調走了,易拉罐也結婚了,新郎是本校老師。她們對自己的判斷感到很滿意,對這個結果,也很滿意。
她們非常看不慣她們的三個生活老師,兩個偏要結婚,一個偏要離婚。
張婆婆早就離婚了,現在正忙著和謝開水準備結婚。張婆婆四十八歲,妖豔愛打扮,她們甚至數過她的衣架,上麵曬有十二雙連褲襪。不但妖精,而且懶得要死。
謝開水四十二歲,樸實勤勞。她們為他鳴不平。她們不明白,其實這才叫相配的一對。
另一個叫李狐臭,工農兵大學畢業,要離婚。她結婚很晚,三十五歲了,女兒才五歲。隻要幼兒園一放假,她一上班,她就把她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哭也沒有用。
她們討厭她為了離婚而不讓她愛人見她女兒。她們不明白學校上班不準帶小孩,她們不明白夫妻之間的爭鬥,隻是認為她虐待兒童。
她們甚至不明白,明明住校生不到一百人,卻有三個生活老師。學校也從來不給他們解釋,這隻是在給那些不能講課的老師,一個崗位。
張婆婆的女兒從台灣回來了。她念過大學,她長得很像張婆婆,但是比她高一個頭。臉上畫著濃妝,穿的卻是t恤牛仔。她女婿也很高大,至少比她女兒大十歲,三十多歲,有點胖,頭都有點禿了。
他們在一起交談,他們的語言很豐富,他們好像知道很多。他們在樓下對著食堂的牆打壘球,如果不小心打到旁邊的的煤炭堆上,總是她女兒去撿回來。
她先是跺幾下白球鞋上麵的煤灰,然後再抬頭向她女婿笑一笑。然後,再繼續打。這就是一個小鎮姑娘,嫁到大城市之後的生活狀態吧。
她們親眼看見她女婿,塞給樓下住的老師一歲的小孩一百元大鈔。那時候,她們的生活費是一百元,用起來相當闊綽。不但可以吃很好,還可以隨便看電影和隨便吃零食。
然後,那個老師的愛人,就跟他做生意去了。
一學期之後回來了,說是發了。但是他們還是住在這個一樓住老師,二樓一半住老師一半住男生,三樓住女生的筒子樓裏。
再後來,老師也辭職了,他們搬到西昌城裏去了。
終於,她們開始不懂了。
其中一個說,住在這裏多好,食堂就在旁邊,想做飯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每天還可以想吃麵包就吃麵包,想吃蛋糕就吃蛋糕。
另外一個也說:“如果是我,這麽輕鬆的工作,我就在這裏吃一輩子。”
燕雀焉知鴻鵠誌吧。
再後來,他們離婚了,說是“沒有共同語言。”他們曾經關係那麽好。老師都是比較有文化的人,怎麽也會“沒有共同語言?”好困感。
她們說是那男的有錢了,變心了。
他們看見了那些從外麵走來的人,但是他們很少出去,他們感知不到外麵的世界。就是偶爾出去,也隻是去買一點東西,玩一玩。
在短暫的驚訝之後,他們繼續觀察他們其他的老師和他們的生活。
《鉗工》老師總是在其他老師一下課就到教室裏麵來,他會用課間十分鍾迅速畫出一幅機械圖,內容之複雜。他畫得比美院學生還好,許多同學下課都舍不得出去玩,留下來看他迅速地變魔術。他自己也很沉迷在自己的畫中。
但是,他講課卻沒有畫圖好。明明是動手課,卻上成了美術鑒賞課。明明以後要成為一個工人,卻隻有畢業前才下了兩次車間,象征性地鋸圓了一塊鐵塊。比小資產階段還懂得美,比大資產階段還輕閑。
有一天,他們像發現了新大陸般地在班裏大聲地說,他們看見扳手老師和他女朋友了。她女朋友很漂亮,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開心地笑。老師也在笑。
這可是他們第一次看見他笑,原來他居然會笑!兩個人竟然穿著剛剛興起,別人都不好意思穿的情侶衫……
難怪不得化學老師也是,每天都隻是很冷酷地在黑板上寫下一串又一串的公式,講完課以後馬上就離開。
在這些二十多歲的年輕老師眼裏,這些自以為已經長大成人的人,不過隻是一些頑皮的孩子。他們可不想讓他們胡亂議論。
而年紀大的老師是不在乎這些的,張婆婆在二樓的家,甚至可以隨便出入。如果撞上她正在吃飯,她還會夾一塊放到他們手裏。她是很得意自己的廚藝的,食堂那麽近,她時不時都自己做。
他們評論物理老師說:“他肚子裏有貨,就是講不出來。”因為他畢業於名校。
他們常常忘記,從高三起,學校已經來了好幾個名校畢業生了。不知道是剛來教學經驗不夠,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反正,與他們想像中的大學生,完全不一樣。
隻有他們在黑板上寫下的那一串串弄不懂的公式,表示他們很厲害。他們這才想得起來,他是大學生。他們大多來自農村,很靦腆。
他們的知青老師,可能是自己都沒有弄懂。
而這些年輕老師,也可能隻是他自己弄懂了。
反正,講出來,都是聽不懂。
但是在考試以前,他們都會主動地劃範圍。基礎的照著書背,難的他們會再講了又講,試圖講懂。
《鐵道概論》是他們最喜歡又最傷感的一門課,老師經常帶他們去鐵道上認鋼軌,認各種各樣的火車車廂。可是,這是他們從小,他們幾歲的時候就認識的呀。
他們許多人,甚至能夠背出成昆沿線各個小站的名字,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既然是書上的內容,而且要統一考試,那肯定就要從零開始。喜歡,是因為可以出去放風,並且最多二十分鍾,大家就都學完了,認完了。然後,自由活動。
此外,他們還關心數學老師肚子裏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他們說:“如果是弟弟,那不要緊。如果是妹妹,那嘴巴小一半就好了。”
他們真的是操碎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