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我要說的,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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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冼銳的聲音,便再也低不下去了,滿臉猜疑地說:“你說你喜歡文學,讀過很多很多的書,我簡直不敢相信。你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全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你在車上問我的那些問題,你在吃飯時問的那些問題。都是書上有的,難道你沒有讀到啊?
    不是我不跟你說話,而是我不想回答你。其實我這人很健談的,我的朋友們都說我很健談。但是,我跟你在一起,卻找不到話說。我要說的,你又不懂。所以我才一見你,就控製不住自己。郗湘瀟,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喜歡文學,你讀過很多很多的書。”
    高手隻跟高手過招。像她跟雲跟小葉這樣的人,他根本就不想理她們。
    原來他們之間,有很多很多的問題。原來他們之間,可不僅僅隻是,什麽時候吃水果的問題。
    她的判斷沒有錯,他對她,已經非常非常不滿意了。無論她做什麽,他都看她不順眼。
    她深陷在自己的情緒之中不能自拔,而並沒有敏銳地捕捉到冼銳的情緒的變化。
    談話之初,他僅僅隻是有一些憤怒與不滿。緊接著,聽了她的應答,還是那樣的倔強與愚鈍,他這才真的是失望之極了。
    湘瀟一聽,吃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她已經學會了一些些判斷了,但是她還沒有學會更多的判斷和如何去行動。她隻學會了一半,然後爛在肚子裏,發揮不出來。
    他下火車以後,他像離弦的箭一樣往前衝的樣子,他吼小王的樣子,他現在揭她老底的樣子。他的每一個形象,都顛覆了她以前,關於“人”的看法。她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樣,和她差距這麽大的人。
    他像雷鳴電閃一般,他簡直就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人。連他走路的樣子,快得都不像是人。而是電影裏所演的超級的人,隻是不會飛而已,隻是差一點點就會飛而已。他的這些舉動,把她都震傻了,完全不知道怎麽樣去反應。
    她在老師和同學的眼裏,還是很不錯的。連省報的老師,都覺得她,沒有那麽差勁的。
    她在心裏道:既然書上有一切,那他為何要從西昌帶走她?他是不是在火車上就開始後悔了?書上有的,書上有的。書上沒有告訴過他,四川出產玉米,閬中也有一個滕王閣嗎?書上有,書上什麽都有。有黃金屋,有千鍾粟,有顏如玉。還有,他在想什麽。所有的言語,都在書上可尋,都近乎廢話。
    “若要美的,不如賞花。
    若要道德好的,不如看書。
    若要賢內助,不如買架機器。
    若要帶來歡樂的,不如娛樂。
    總而言之,這一生,尋尋覓覓,要找一個了解我的人。”
    這些話是鴛鴦蝴蝶派作家張恨水所說的。
    但是,麵對他,麵對一個一言也不發的人,一個連多說一句話都是累贅的人,誰又能夠了解他呢?
    他就像她高中時候的名校畢業的年輕老師一樣,他以為他已經在黑板上寫下了那一連串的公式,並且已經講解過了。
    可是實際上卻是,全班都沒有一個人能夠聽得懂。甚至是第一名,都需要下了課以後,再去追著他問。
    但是,她又為什麽不追著他問呢?因為,反正考試麵隻需要背答案,又不需要考為什麽。
    她在想什麽呢?!到底又有幾個能做到,那書本裏麵所說的呢?
    她所麵對的,並不是那樣的一個理想,而是對麵正在看她不順眼的冼銳。她不但不去正視去麵對去解決,反而靈魂出竅,進入了仙界。
    哪怕就算是這段話,她也讀不明白,她隻是看到了字麵。而並沒有弄清楚,那是民國時期,一個著作等身的當紅作家的擇偶標準。據傳他可以邊打麻將邊創作,聰明無比。
    有錢有地位,當然可以主動提要求,千挑萬選。最後他也果然找到了他的靈魂伴侶,有才華而相貌一般,被傳為佳話。
    而她,她也不想想自己是誰,竟可以提那樣的要求。她知道冼銳看她不順眼,是因為他覺得他有資本看她不順眼,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而她又有什麽資本呢?
    她認為她也是有資本的,她可以不選擇他,然後退回去找一個看得上她的,成為一個像體育老師和他老婆一樣的神仙眷侶。
    冼銳一定是以為她高攀了,所以才對她如此不留情麵。那她完全可以不攀,退回去也相當不錯,有的是選擇。
    區區一杯茶,連服務員自己都不知,也許野史上都沒有。她怪,她還沒有像巴爾紮克一樣,問農夫和植物學家,小草是怎麽生長的呢。她煩,她還不如那一個一連要了六份午餐肉的女孩煩呢。
    就是再好的東西,湘瀟也最多隻加一份。可那女孩的男朋友,卻始終笑吟吟地對她。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總是吃完一份再要一份,六份午餐肉,每一份都是她親手送過去的。而如今,輪到自己的生日……
    她自己也知道,她並不是那種會一連要六份午餐肉的女孩子,她所找的也並不是她那樣的男朋友。
    她雖然也並不清楚男孩女孩各自的背景,但是她也有感覺那並不是無緣無故的。
    但是,落差太大了,她心裏有氣。
    她其實也並沒有錯,她的老師告訴她說“人人都是平等的”,她的父母對她說“我們並不比別人差”。
    她的心裏是沒有等級的。她並沒有想到巴爾紮克是個大作家。不但他可以問小草,他就是問大便,也會有人交口稱讚。
    而其他窮困潦倒的作者,怕是問仙草,也會被人翻白眼。因此在成為一個被人認可的人之前,首先的第一步,得學會吞下所有的白眼。
    那僅僅隻是別人最基本的生理反應,沒有被惡語相向,沒有被掃地出門,就已經是最大最大的幸運。
    一個還沒有被人認可的人,他總是用他的無知,占用著別人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他不是悅眼的風景,而是障眼的廢物,能不惹人煩嗎?
    老師和父母一輩子都沒有走出來過,因此他們一輩子都是對的。是誰讓她自己跑出來撞南牆的呢?她真的是自不量力。
    是因為沒有生日蠟燭,沒有許願,沒有人祝她生日快樂嗎?昨天他們都忘了祝她生日快樂了。沒有由自己切生日蛋糕,是冼銳切的,就是沒有由自己主宰生命嗎?
    她自己也知道:連這都能忘的男孩子,她為什麽還要去跟他較真?但是他都傷到了她的命根了,那她這還叫“計較”,還叫“較真”嗎?她又不是木頭,她能不去想嗎?
    他健談,也許吧。隻可惜,她從來都沒有這麽認為過。在最開始追求她的時候,在最需要語言的時候,他都從來沒有健談過。
    他把好話,把最精彩的話,全都用在生意場上了。因此,常常在她麵前,不言也不語。就是有言語,也盡是一些氣人的話,直杠杠的話。甚至,比她,還要單調。
    但是他再單調,再無又怎樣?他照樣可以扛起一麵旗幟,他照樣可以打下一片江山,他照樣可以讓人圍著他轉。而她卻不能。
    萬事萬物在文學愛好者眼裏,不就像美食家熱愛美食,商人熱愛金錢,一個道理嗎?
    美食家是一粒米和一盤肉,都一樣地愛。
    商人是小錢和大錢,都一樣地愛。
    那麽,文學愛好者也是,小草和高山,都一樣地愛。
    但是她忘了,美食和金錢都是實實在在的,讓人得到了好處的,是讓人很好理解的。而文學卻是虛無的,是飯吃飽了以後才有的,非必需的精神需求。
    對很多人都是可有可無的,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都理解得了。再說,她本來也就隻是一個最初級的,最粗淺的小文青,見解遠遠不能服人。所以,沒有必要生氣。
    文學曾經使她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快樂,如今卻使她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痛苦。這世界上,難道不就是用5的話去做正事,用另外95的話去講八卦,去講廢話嗎?
    當初,如果她不對他說她喜歡文學,她一點個性都沒有,他會喜歡上她嗎?而現在,他又拿什麽來攻擊她?到底是因為書讀得不夠不透,還是因為長得太醜?
    那好了,那倒是呢!她明白了那95的廢話,卻做不了5的正事來為自己,求社會地位和求被人尊重。她也根本就不明白冼銳對她的要求,是95的服從,是5的談談廢話和文學。
    此時此刻,5是他對她的廢話的反感,95是他對她的拒絕的反感。在火車上,僅僅隻是因為她說了廢話嗎?在現在,僅僅隻是因為她說了廢話嗎?她都分不清楚。
    冼銳也並不知道,他拋給她的是一個地獄級別的考題,他以為就隻是一道關於百分比的簡單的算術題。初中生都會的。
    從書裏搬家到生活裏,多少老教授都不會,都一生隻會做一個迂夫子。
    更何況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