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15裏之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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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父親是打算讓姐姐頂替的。
    她就得多跟著父親,好見見世麵,好變聰明一些,好念了書以後考學校。
    命運,從來很殘酷。
    那時候是冬天,他們從老家帶走一臉盆的豬油。在路上,連盆子都擠變形了。
    剛5歲,父親教她數100,一教就會。再教寫,也一教就會。所有的人都很驚奇。
    一年一次,父親又該回老家了。一個月之後父親的假期結束,這一次她沒有走掉。因為姐姐哭得太凶了,聲嘶力竭,在地上打滾。
    她隻好留在家裏和姐姐一起幹農活,就是扛玉米杆和扛種來織布用的麻杆。摘桑葉養蠶,割兔子草喂兔子,掰玉米,剝玉米。
    她將姐姐剝好的玉米捧到自己的筐裏,還氣鼓鼓地打了姐姐。母親已經懂得了要獎勵,獎勵她們吃最甜的玉米杆和冰棍。
    但是從那時候開始,姐妹倆開始打架,知道了你輸我贏,知道了什麽是愛和恨。因為機會有限,必須爭輸贏,必須有愛恨。
    姐姐恨她,因為隻有外婆愛她,父母都愛妹妹。她也恨姐姐,因為外婆總是說:“你是聰明的,你要讓著姐姐。”
    姐姐明明可以頂替有工作,明明比她大那麽多,還要跟她爭。別人家,都是姐姐讓著妹妹的。她的工作還不知道在哪裏,她可能會留在老家,一輩子挑大糞。
    六歲,她在村裏上幼兒園了。更不能去父親那裏了,因為那裏沒有學校。但是她老師剛剛教了一個月,就回家生孩子去了。
    她和母親去老師家裏搬回她的小木凳,老師送給她幾個氣球玩。她才不玩呢,她以為她不知道,那是避孕套。母親也不允許她玩這個。她雖然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用的,但是她知道,那是為了防止生孩子用的。
    七歲。她上小學了,老師說她不用教,她都會。她在學校裏成了傳說,所有的人都認識她。但是她還是得在教室裏坐著,她開始發神。
    老師總是很忙,教了一年級教二年級,教了語文又教數學。如果是音樂課,就幾個年級一起上。所有的孩子都擠坐在一起,身子一動都動不了。
    七歲半,父親終於調到了離攀枝花很近的一個小站,那裏有學校。
    她和姐姐都歡天喜地去了,見到了攀枝花,又叫木棉花。在樹下撿它大大的花朵,吸它花蕊上的糖汁,吃完再舔舔小手。熱得長了大瘡,吃到了芒果和芭蕉,還有番石榴。
    放學的時候,雙腳並著走鐵軌。聽到火車轟隆隆地來了,馬上越過小溝,快速地跳到對岸。用手捂住耳朵,四腳朝天地大笑。
    散步的時候,父親會帶她們走過鐵橋,去看山腳下大橋邊守橋的一個班的戰士。看他們矯健的身姿,看他們訓練,看他們打籃球。他們帶她們蕩秋千。
    一天晚上,她帶姐姐穿過鐵路,去四五裏之外的公社看電影《畫皮》。姐姐嚇得直叫,而她卻一點也不害怕,回來被跪了炭渣。
    車站每個月也放電影。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電影裏也全部是山。山,就代表封閉和貧窮。
    那裏麵的人,所有的人都責罵和嘲笑看了外國書,偷吃了禁果的姐姐。她跳塘自殺了,男的也入獄了。好像隻有他們倆才是違規,而其他所有人,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妹妹沈丹萍好漂亮,但是因為姐姐的事情心靈留下了恐懼和恥辱。從此對男子產生了戒心,直到改革的春風吹拂到山裏,她的自由戀愛才得以成功。
    她的戀愛對象是她的青梅竹馬,退伍複員返鄉,準備改變家鄉貧窮麵貌的有誌青年。
    白樸的《牆頭馬上》,四大戲曲之一。
    講述了尚書之子奉命到洛陽購買花苗,巧遇總管之女。二人一見鍾情,私訂終身。千金被私藏公子家後花園七年,育有一雙兒女。
    終有一日被撞破,但是為他父親所不容,千金被棄歸家。公子考取功名,重新求娶千金,夫妻終於團圓。
    還有《姑蘇淚》。
    小姐和書生躲在幔帳後麵,然後小姐就懷孕了。書生不僅不承認,反而試圖陷害,小姐在孤苦無望之中生下一子。
    小姐父親親手將浪蕩子女婿判為死刑,押赴刑場。小姐也在貧病交加中悲憤地離開了人世,善良的公子夫人收留了她丈夫的遺孤。
    這三部,都是講偷偷戀愛的故事。若有情有能力,終相聚。若無情無能力,要的是命。
    因此,不是不能私訂終身,而是要找準人。那時候的演員的美,美得各有特色,那時候的慘也慘得各有特色。
    還去了很遠的一個村長家裏,山裏又山裏。
    相比而言,老家一點都不窮,至少還有山有水,還有成片的田地。而那裏,全是幹草和荒山,真不知道那些人是靠什麽生活的。吃了紅紅的酸石榴。
    跟一個叔叔去了他在米易縣城的家。阿姨有工作,家裏好整潔明亮。這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因此,她幻想,她長大了也是有工作的,也會過上那樣的好日子。
    父親給她們一人五元錢。姐姐買了一件新衣服,她買了一大堆小人書。據說,她一歲抓周時抓的是最遠的算盤,父親因此特別看好她。其實,可能僅僅隻是算盤上的珠子吸引了她。
    老家哪裏有這麽好玩,難怪姐姐要哭。
    八歲,她該讀二年級了。
    父親說這樣不行,她要讀一個好學校。而不能像現在這樣隻上半天學,下午就純粹是玩。雖然比村裏的小學好一點點,但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將她轉到了老家鎮上最好的完小,是畜牧站做獸醫的幺叔去找的關係。那時候,叔叔的收入很好,天天在別人家裏吃香的喝辣的。而現在,自從大規模養豬以後,一個獸醫就可以管很多的豬,他的單位都垮了。
    學校依山傍水,是沒收鎮上最大的地主的莊園所建,真是世事如雲任卷舒。
    全校師生八百多人,一個年級分甲乙兩個班,一個班70人,三個孩子一張桌子。學習好的讀甲班,五年畢業。差的讀乙班,六年畢業。
    她總是過目不忘,很快成為第一。班上那個以前的第一很孤立她,嘲笑她的口音,嘲笑她穿的裙子像雞籠。
    全校都隻有她一個人去過外麵的世界,隻有她一個人穿裙子。哪怕是在夏天裏溫度三十七八度,女孩子們也隻穿褲子,穿裙子被看做“有失風化”。她把它換成了褲子,她們又嘲笑別的,她開始置之不理。
    她住在五裏之外的叔叔家裏,叔叔每天上班就順帶用自行車搭她。
    每一個學生帶一個大瓷杯,學校用一個大窯,同時蒸他們八百多人的中午飯。在揭蓋的那一瞬間,很是壯觀。基本上所有人的午餐,都是米飯加一個紅薯,再搭一點酸菜。
    三年級,叔叔家的雙胞胎妹妹也上學了,叔叔要先送妹妹再送她,她老是遲到。再說,又升了一級了,作業越來越多,她不能幫嬸嬸做那麽多的家務了,很不討她喜歡。
    叔叔在鎮上給她租了一間又潮又黑的房子,就在鎮上通往家裏的,那條隻有20厘米寬的斜坡路的路邊上。沒有窗戶,每天都在屋子裏聽見人來人往。
    叔叔又托人給她找了公社食堂的飯票,她每天都在那兒吃飯。一般有兩個菜,但她隻記得大冬天裏熱氣騰騰的胡蘿卜燒肥腸,一毛錢一份。肉不知道到哪裏去了,豬那麽少,可能是供應城市裏去了。
    經常可以看到公社幹部來這裏開會,他們穿著藍色的中山服,提著氣派的,長方形的人造革公文袋。五塊錢一個,父親也有。他們吃得也和她一樣。
    那個打飯的阿姨大概三十來歲,編著兩條齊肩的辮子。穿著一件橙黑相間的格子衣,戴著藍袖套。那個時候的人一般隻有兩身衣服,用作換洗。
    但是她隻記得這一身。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那就是個好工作。她可能是哪個公社幹部或者是鎮領導的妻子或者是親戚,她還沒有現在這麽複雜的。她隻是覺得那個阿姨長得很幹淨,很好看,動作很麻利。
    有一天早上,她正在吃稀飯饅頭。一個從他們村子裏出來的叔叔告訴她,她母親到鎮上賣豬肉來了。
    說她怎麽這麽沒孝心,也不去看看,卻坐在這裏吃飯。一個剛剛九歲的孩子,她並不知道這個事情,就被背上了這個罪名。
    她趕緊買了兩個饅頭跑了出去,在街邊上找到了母親。家裏的肥豬喂大了,女兒學習又好又這麽懂事,丈夫又有著高收入。母親的心裏是多麽地高興,而在別人眼裏,卻成了心酸。
    母親並沒有告訴女兒她要來,她就知道她還沒有吃早飯,知道買這麽好的饅頭給她。他的心是真的好心,但是他所說出來的話也是真的難聽。
    這一年多以來,她已經看遍了鎮上的那些人。她開始發現她自己有點土,她母親也有點土了。她並沒有覺得有什麽,隻是被她發現了。
    她們還穿著自己縫製的衣服,而鎮上的人,都已經開始穿上了裁縫做的衣服了。
    在她兩歲的時候,鎮上的人和她穿得一樣。而現在,他們都變了,母親卻還沒有感覺到。一看她們就是村子裏的有錢人,而不是鎮上的人。
    鎮上有兩條路,讓她牽掛。
    一條是那條20寬的斜坡上的羊腸小道,它通往15裏之外的,自己的家。另一條是寬闊得可以開拖拉機,可以騎自行車的泥土路,它通往5裏之外,叔叔的家。
    叔叔和父親都是能幹人,都當過兵,都有了好工作。但是他們都沒有能夠住在生活方便的鎮上,卻還是住在農村裏。
    她沒有問為什麽,他們也沒有告訴她為什麽。
    除了偶爾問問她的學習之外,除了每天供給她穿衣吃飯之外,他們從來不跟她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