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齊雲社的小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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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溪其實在偷聽到父親和曲大叔、計老伯三人的談話後,就已經明白了二哥對她的一番苦心。
    簡單來說就是,二哥要向官府衙門索仇,這注定了是一條不歸路。
    在他豁出命去,要替大哥討還這個公道的時候,
    其他所有人,隻有在參與二哥的行動並且被人抓到證據時,才會受牽連。
    唯有她,作為妻子,天然就是背鍋的,她哪怕什麽都沒做過。
    二哥一旦身故,她這個妻子,就要背上一個“望門寡“的壞名聲。
    二哥一旦暴露身份,無論生死,她都要被連坐。
    這兩點,隻要婚約在,就是無解的。
    這個時代是有連坐製度的,連坐製度中的“緣坐“,就是專門針對親人的。
    “父母妻子同產,相坐及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也”。
    固然,女性家眷除了謀反等重罪,極少會被處以死刑,
    大多是判以充軍、流放、或者販賣為官奴。
    可她一個年少俏美的小女子,這樣的結果隻會比殺頭還要可怕。
    就說最輕的流放吧,千裏迢迢押送路上,她孤零零一個妙齡少女,還不是任人擺布?
    哪怕半道把她弄死,回來報一個病故,也就銷案了。
    楊沅廣而告之地和她斷絕關係,讓很多人做了見證,就是為了避免牽連到她。
    自從知道這個真相,鹿溪因情而傷的傷不藥而愈了,可她所承受的煎熬和壓力,卻尤勝從前。
    而且這種苦,她隻能埋在心裏,不敢對任何人有所表露。
    盡管如此,她還是非常感激丹娘姐姐的開導。
    沒幾天功夫,兩人就好得蜜裏調油,宛若一人了。
    這讓鹿溪焦灼恐懼的情緒,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隻是,她不知道,現在又多了一個對楊沅牽腸掛肚的女人……
    那個小騙子,他現在在哪兒呢?
    你可千萬不要死啊!
    如果你讓我的“典身文書”再無用武之地,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
    午後,鹿溪換了一身輕薄的睡衣,睡在閣樓上。
    頂窗和側窗都打開了,有微微的過堂風拂過,但是盛夏時節的臨安,還是悶熱難當。
    躺了一會兒,心中燥意難去,鹿溪便側臥起來。
    她右手結一個“火焰印”,按照丹娘教的“蟄龍睡丹功”裏邊的吐納之法,任由意念運轉周天。
    沒一會兒,心情果然漸漸平息下來,也不再感受到酷夏的悶熱,還有枝頭的知了沒完沒了的高唱。
    李師師當年從陳道人那裏學來這門“蟄龍睡丹功”後,修習多年。
    師師一直也沒發覺它有陳道人吹噓的那麽厲害,但助眠有奇效,至少是證明了的。
    她很喜歡丹娘,丹娘又認了她做幹娘,這功法就沒有對丹娘秘而不宣的道理了。
    於是,她就把“蟄龍睡丹功”上篇,傳給了丹娘。
    那老牛鼻子對她說過,不許把蟄龍睡丹全篇傳予他人。
    不許把全篇……,言外之意就是上篇可以傳嘛。
    師師姑娘可是很會抓人漏洞的。
    丹娘學會以後,感覺於睡眠、養顏確實頗有效果,於是又轉授給了小青棠。
    現在鹿溪因為惦念楊沅總是失眠,時常頂著兩個黑眼圈兒,看得人不落忍。
    於是丹娘又慷慨地把這“蟄龍睡丹功”傳給了她。
    鹿溪心煩意亂無法入睡時,就會用這種功法來調整吐納呼吸。
    果然,一會兒功夫就進入了悠悠夢鄉。
    ……
    後門外,悠悠一道河水。
    宋老爹坐在石階上,挽著褲腿兒,雙腳就擱在清澈的河水裏,手裏還輕搖著一柄大蒲扇。
    香樟樹影,正落在他的身上,替他擋住了陽光。
    竟然把楊沅跟丟了!
    這讓堂堂踏白軍第一斥候,老臉著實有些掛不住了。
    他本以為盯住了鴨哥,就不愁找不到楊沅。
    可哪知道,楊沅竟然和鴨哥斷絕了聯係。
    現在那個鴨哥居然跑到宋家風味樓來應聘夥計了。
    這讓宋老爹頗感焦灼,因為他知道,楊沅的行動,一定還沒有結束。
    可那小子,究竟去哪兒了呢?
    ……
    淨慈報恩寺旁不遠,就是齊雲錦標社。
    一出齊雲社的大門,對麵就是高高聳立的雷峰塔,向那個方向走,很快便到西湖南岸。
    每到傍晚的時候,南屏山慧日峰下的禪院中,便會傳出悠揚的鍾聲。
    每當悠揚的鍾聲在暮色蒼茫的西湖上回蕩時,齊雲錦標社裏的雜役們就要開飯了。
    “宋鍾,他娘的,你這名字真是晦氣。小宋啊,替我打一份飯菜,我一會兒再去飯堂。”
    齊雲錦標社的雜役頭子白川衝著走向飯堂的人群吆喝了一聲。
    “好嘞,白老大,我知道啦!”
    人群中,一個青衣小帽的俊俏年輕人衝他笑著招了招手。
    旁邊一個雜役撇撇嘴,小聲地對年輕人道:“小宋,白老大叫人幫他打飯,可從來不給錢的,你別搭理他,咱們一個月才賺幾個錢呐!”
    “嗨,我新來的嘛,吃虧是福,吃虧是福啊。”
    年輕人笑嘻嘻地說著,又向他拱拱手:“謝謝唐大哥。”
    唐侯無奈地搖搖頭:“也沒見他少給你安排活兒,行吧,伱自己心裏有數就行。”
    眼看進了飯堂,還有幾個資曆老的雜役排在後麵,那名叫宋鍾的年輕人忙殷勤地打聲招呼:“幾位大哥,你們往前排,我站後邊。”
    說著,他就跑到了幾人身後。
    幾個雜役雖然隻是往前了一個身位,但年輕人的舉動還是叫他們很受用。對這個新來小半個月的宋鍾,友善地點了點頭。
    若叫楊沅的熟人看到這個小宋,定然會大吃一驚。
    因為在齊雲錦標社已經幹了半個多月的雜役宋鍾,就是楊沅。
    這時,大門口一陣車轆馬嘶之聲響起。
    “宋鍾”扭過臉兒去,看到門口停下的車馬,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
    齊雲錦標社,整個門麵全是青磚砌成,寬大的門楣,匾額上“齊雲錦標社”五個黑底金字的大字。
    門前左右,兩隻巨大的石獅,光是基座,就有七歲小兒身高。
    大門開著,夕陽映著門上的白鐵虎首獸環,雪亮如銀。
    九階的白麻石鋪就的石階,一直延伸到青磚漫地的門前小廣場上。
    此時那門前小廣場上,來了二十餘人,來人都打著“行纏”,腿腳利落。
    在人群中間,護著一輛馬車。
    車旁還有一匹雄駿的黑馬,馬上一個三旬上下,虎目鋼髯,英姿勃發的男子。
    這男子,正是齊雲錦標社的社副,邸九州。
    邸九州一抬腿,就從馬上利落地躍下。
    他快步走到車前,伸手一掀轎簾兒,伸出一條手臂去,如鐵鑄的一般橫在那裏。
    轎中探出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在他的腕上,接著便從轎中鑽出一個人兒來。
    女子二十五六,正是一朵鮮花的年紀。
    一頭烏黑的秀發,挽一個包髻,使一條紫色的纏花簪盤住了,耳下一對小小的珍珠耳環,更襯得她秀項頎長。
    看她眉眼五官,就似燃得正熾的一盆炭火,散發著極其明豔火辣的氣質。
    轎旁的腳踏已經擺好,美婦人款款地走下來。
    一件合體的黑色對襟長衫,絲毫遮掩不住她嫋娜的體態。
    這婦人並不瘦,不太符合宋人的簡約素淨之美,卻更貼合於唐人的審美。
    豐腴妖媚,珠圓玉潤,但卻一點臃腫之態都沒有。
    集圓潤、修長和柔婉於一身,也算得上是一個尤物了。
    唐侯打了飯出來,見宋鍾還在抻著脖子觀望門口動靜,便踢了他一腳:“看什麽看,那是咱們社頭家萬大娘子。”
    宋鍾笑道:“咱們齊雲社的大娘子當真是個美人兒,怎麽我來了半個月了,一直不曾見過。”
    唐侯道:“萬大娘子回鄉省親去了,小住了大半個月,正是你來之前走的。這不,今兒才回來麽?”
    宋鍾看著那位攙著美婦人登上石階的中年漢子,詫異地道:“這位大娘子是咱們巴社頭家大娘子,怎麽卻是邸社副去接的,二人還如此親近?”
    唐侯道:“你知道個屁,萬大娘子是邸社副的表妹,咱們社頭是社副的表妹夫。快去打飯吧,這樣的女人,咱們這種人多看一眼都是罪過。”
    “噯噯,我知道了,謝謝唐大哥提點,我去打飯。”
    很快,宋鍾就打了兩份飯出來了。
    飯菜攪在一起,宋鍾就坐在石階上,一邊扒拉著飯,一邊看著齊雲錦標社門前的情景。
    齊雲錦標社的社頭巴亭璋得知娘子已被接回,已經高興地迎到儀門前,三人站在儀門前聊了一陣兒。
    就隻聊了一會兒,巴社頭就陪著娘子走向了後宅。
    因為要保持一個丈夫的威嚴,他沒有挽著娘子的手臂,而是跨前半步,一副夫唱婦隨的模樣。
    可三人就隻聊了這麽一會兒,就讓楊沅看出了一些問題。
    三人站立說話的時候,萬大娘子雙腳的傾向、身體的重心、還有她雙眼凝視最多的人,全都指向了邸社副。
    巴社頭站在二人身邊,就像一個局外人。
    因為有了這個發現,並非微表情專家的楊沅,也不禁注意起了三人轉瞬即逝的表情。
    邸九州談笑時不時摸向鼻子的動作,這意味著是在說謊吧?
    萬大娘子聽他說謊時微挑的眉毛,這是知道他在說謊?
    還有萬大娘子隨在丈夫身後款款地走向後宅時,她臉上淺淺的笑。
    齊雲錦標社麵北朝南,此時正值日暮,夕陽從西麵灑照過來,正照在她與楊沅同側的臉龐上。
    楊沅忽然記起,一個人假笑時眼角是沒有皺紋的。
    萬大娘子溫柔地跟在丈夫身後,臉上一直帶著淺笑,眼角很平滑。
    而且,她的唇角一直微微地翹起,當她跨進中院大門前,扭頭往夕陽的方向看了一眼時,
    楊沅注意到,她的唇角,隻有右邊一側微微地翹著。
    看似在淺笑,其實這是不經意的輕蔑吧?
    “我好像發現了他們的一個小秘密……”
    楊沅扒了一口飯,喃喃自語:“不知道這個小秘密,能不能利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