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 你怎麽敢

字數:6156   加入書籤

A+A-


    魚龍城的老侯爺楚桓,素以仁厚之名,享譽褚州。
    但倒退了幾十年,老爺子年輕時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曾拜於大將蕭遠帳下,隨著他東征西討,打得莽州境外的蚩遼人聞風喪膽。
    手下皆出自魚龍城的八百黑甲鐵騎更是凶名赫赫,曾立下過八百鐵騎夜闖蚩遼營帳,斬敵三千的戰功。
    隻是後來大夏朝廷不堪財政重負,與蚩遼人議和,割讓了莽州之地。
    大將軍蕭遠心灰意冷,遣散舊部解甲歸田。
    征戰半生的老侯爺楚桓也從此收了刀劍,待在了褚州這一隅之地,過上了遊手好閑的逍遙生活。
    不過他卻從莽州戰場上帶回了一個女子,與他生下二子。
    長子取名北望。
    次子取名相全。
    長子楚北望天賦平平,甚至有時略顯木楞,但勝在宅心仁厚,在魚龍城也算深得民心,隻是奈何天不假年,三十二歲時就驟然離世。
    次子楚相全卻是自幼展現出了絕佳的天賦,十歲時就拜入了大夏朝的祖庭聖山天乾山。
    在楚寧的記憶裏,自己這位二叔雖然每隔兩三年,才會回來一次,但對自己卻還算不錯。
    他自小體弱多病,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楚相全就會托人帶回來幾大箱子的藥材,隻是那些東西熬出來的藥湯,又苦又澀,楚寧並不那麽喜歡。
    後來楚寧蒙學,心性頑劣,他又隔三岔五寫信回來,字裏行間,滿是殷殷期盼與循循善誘。
    可五六歲的孩子哪裏聽得懂這些,隻覺這位二叔囉裏囉嗦。
    再後來就是楚寧父親病逝,這般大的事,楚相全卻並未歸來,甚至連書信都未有一封。
    不僅如此,之後的兩年時間,這位二叔就像是忘記了魚龍城一般,沒有再往家寄一封信,也沒有再托人送半箱藥材回來。
    再次聽到楚相全的消息,是從關鍵胡易卷的口中。
    他似乎做了什麽很大的錯事,觸怒天乾山的掌教。
    楚寧隻記得那段時間,阿爺四處奔走,足足兩個月見不到人。
    回來那天,楚寧興高采烈地去城門口迎接,遠遠的就看見了自己的阿爺推著一個輪椅,上麵坐著的就是自己那位曾經意氣風發二叔——據說他被天乾山廢去了修為,是阿爺用光了多年來積攢的人情,才讓他留得一條性命。
    同樣也就是從那天起。
    楚寧那個印象裏溫厚純良的二叔消失不見了,他的性情大變,變得沉默寡言,變得喜怒無常,侯府中時常會響起他與老侯爺的爭吵聲。
    年幼的楚寧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本能畏懼他,躲著他。
    但五年前,為了支援戰事焦灼的雲州,年過七旬的老侯爺再次披甲上陣,卻在途中遭遇蚩遼人伏擊,從此撒手人寰。
    楚寧便不得不獨自麵對自己這位二叔……
    ……
    多年來關於楚相全的一切,宛如走馬燈一般在楚寧的腦海中閃過。
    他不由得再次抬頭看向眼前的男人,此刻對方正微笑著朝他招手,就像小時候某次年關,他匆匆歸來,蹲在雪地中朝他招手時那樣。
    楚寧有一瞬恍惚,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到了桌前,坐了下來。
    楚相全則側頭看了一眼,那位引著楚寧進門的女子趕忙上前攙扶著楚相全,也緩緩在桌前落座。
    “溜雞脯、荷葉燒、萬福肉,我記得這些都是你小時候愛吃的。”楚相全在那時指了指滿滿一桌子菜肴,微笑著說道,眼中滿是寵溺。
    “對了,還有這個羊方藏魚,你記得嗎?你小時候有一次和你阿爺去州府做客,席間就有這道菜,你說好吃得很,回來後鬧著還要再吃。”
    “卻不知,這道菜要將整條魚放進羊肚,烹飪數個時辰,最後卻隻取魚肉與湯汁,大把羊肉卻隻能浪費。”
    “以你阿爺那個摳摳搜搜的性子,怎麽可能做給你,你寫信與我抱怨了不下三次,來嚐嚐。”
    說到這裏,似乎是想起了那時的場景,楚相全臉上的笑容更甚。
    那場麵看上去亦格外溫馨,像極了一個慈愛的長輩,在用盡自己的心思,迎接自己多年未歸的後輩。
    但楚寧卻麵無表情,隻是坐在那裏,看著楚相全,既不動筷,也不發聲。
    “怎麽?不喜歡?那我讓阿璿……”見楚寧遲遲不肯動筷,楚相全又熱心的說道。
    “阿叔。”楚寧卻叫住了他。
    “一定要侄兒陪你演一出,叔慈侄孝的戲,我們才能進入正題嗎?”
    楚相全臉上的笑容在那時凝固,他頓了頓,伸出的想要給楚寧夾菜的筷子,也收了回去。
    身後名為阿璿的女子,眉頭一皺:“楚寧,侯爺他……”
    她的話剛剛起頭,楚相全便回頭瞪了她一眼,女子自知失言,沉默著退了下來。
    然後,他轉頭再次看向楚寧,將倒好的茶水遞了上來:“既然阿寧不想吃飯,那就飲茶。”
    楚寧看了一眼茶杯,依然未有伸手。
    楚相全倒是並不在意,自顧自的飲下一口,這才又問道:“去過玉鼎觀了?”
    “嗯。”楚寧點了點頭。
    “密室呢?”
    “嗯。”楚寧再次點頭,今日在拆除玉鼎殿的四根巨大的青棺木時,他便發現了位於其下方的密室。
    “有什麽感想?”楚相全又問道,目光落在楚寧身上,饒有興致,似乎很感興趣楚寧接下來的話。
    楚寧皺了皺眉頭,他不喜歡楚相全這種仿佛長輩考教晚輩的語氣。
    但還是忍著那抹不適說道:“密室被清理過,但做得並不幹淨,有煉製過屍丹的痕跡。”
    “還有條被封死的甬道,但估算得出應該是通往魚龍城的歡宵亭。”
    “哦?還能看出屍丹?看樣子這三年你終於是聽了你阿爺的話,開始認真看書了。”楚相全麵露欣慰之色。
    楚寧眉頭緊皺:“我今日來可不是來聽你說教的!你若無事……”
    “如果我告訴你歡宵亭是節度使龐絕的產業,你又有何感想呢?”楚相全打斷了楚寧的話。
    雖然於此之前,楚寧對此事也有所猜測,可當他真的知道一位節度一州之地兵權的重臣,靠著如此慘無人道的邪法斂財是,還是不免讓楚寧暗覺震驚。
    “那如果我再告訴你,龐絕靠著歡宵亭之流的產業賺取的銀錢,有七成流往北境包括赤鳶山在內的七座靈山與三座聖山的話,你又作何想呢?”楚相全伸出手,手指輕輕敲打著身前的桌麵,看向楚寧的目光漸漸陰沉。
    楚寧沉聲問道:“你想說什麽?”
    楚相全伸出手輕點茶杯,蘸了些許茶水,在桌上輕輕畫出了兩個圓,相互鏈接,同時說道。
    “聖山也好靈山也罷,想要長久屹立不倒,便需要不斷培育出傑出的弟子,而培養弟子則需要源源不斷的銀錢。”
    “你看,聖山與靈山培育出弟子,送於節度使的軍隊,而節度使反哺聖山與靈山海量的銀錢。”
    “這是一個已經成型,且牢固的鏈條,任何試圖從外部摧毀這個鏈條的人,都會受到他們最洶湧的反撲。”
    楚寧聞出了味道:“阿叔是想告訴我……”
    “別急,這還不是最有趣的地方。”楚相全卻再次打斷了楚寧的話,他再次蘸起茶水,又在那兩個圓之外,畫出了一個更大的圓。
    “大夏天下。”他伸手輕點那個大圓。
    “如此廣袤的疆土,四麵環敵,皆虎視眈眈的覬覦著中原的肥沃土地。他數不清的軍隊維持他的運轉,同時也需要足夠多的聖山與靈山抵禦黑潮與魔物,你猜他對這個穩固的鏈條是什麽態度?”
    “你又猜猜,你這個攪黃了節度使在褚州最斂財的聚寶盆的小侯爺,會遭到怎樣的報複?!”
    楚寧默然,他想到過折衝府也好,玉鼎觀也罷,背後有節度使的影子,但卻從未想過這還牽扯到靈山與聖山這樣的龐然大物,也就難怪當初嶽家滅門案,會那般草草收場。
    而那時,楚相全再次抬頭,他看著楚寧,以一種仿佛帶著乞求似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和你阿爺一樣,覺得人命關天,覺得朝廷不會昏庸到如此地步。”
    “但我告訴你,沒人會在乎魚龍城,就像你不會在乎今天來我府上時,在路上踩死了多少隻螞蟻。”
    “這三年你過得很不容易吧?既然好不容易活了下來,那就好好活下去。”
    “阿寧,離開魚龍城吧。”
    ……
    “侯爺,你覺得他會聽你的話嗎?”楚寧走後,阿璿走到了楚相全的身旁。
    楚相全看著楚寧離去的方向,搖了搖頭:“他和老爺子一個脾氣,不會聽我的。”
    “那我們……”阿璿眉頭皺起,神情擔憂。
    “無礙,有我在。”楚相全淡淡言道,收回了目光,然後他的臉色一白,又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阿璿見狀心頭一緊,趕忙上前,楚相全卻擺了擺手,攔下了她,低聲道:“那個人帶回了吧?帶我去看看。”
    二人走出了閣樓,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來到了一處假山前,阿璿彎下身子,打開了一個機關,伴隨著轟隆的悶響,眼前的假山緩緩移動,露出了一個通往地下的通道。
    阿璿推著他,走了下去。
    那似乎是一座牢房,燈火幽暗,還未走近,房中便傳來了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黑暗中,一個男人被捆在木樁上,周遭似有無數雙血紅的眼睛亮起,圍在他的周身,不斷的撕咬著他。
    當阿璿推著楚相全走入牢房時,那些黑暗中的生物仿佛在畏懼楚相全,紛紛退去。
    男人終得喘息,他激動的看向楚相全,大聲說道:“侯爺!小的知錯了!小的知錯了!求你放過小的!”
    楚相全目光陰沉的看著他,緩緩問道:“劉管家,我平日待你如何?”
    那男人顯然恐懼到了極點,趕忙說道:“侯爺待小的恩重如山!若非侯爺,小的六年前就死在了那群匪盜手中。”
    “好!”楚相全點了點頭,下一刻他的雙眼猛然睜大,臉上浮出一道道青色的經脈。
    “既然我待你不薄,那你就好好告訴我!”
    “你是怎麽敢把我楚相全的侄兒,賣給人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