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七情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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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棺槨懸浮在星淵殘骸中,陸沉的指尖觸到棺壁裂痕時,一陣細密的刺痛從骨髓深處漫上來。那些蜿蜒的紋路像極了李寶瓶臨終前畫的“家”字最後一捺——她消散前的指尖曾在他掌心停留三個呼吸,每一瞬都灼出新的疤。棺槨縫隙滲出的星光帶著炊煙的焦香,他忽然想起第七萬次輪回裏,自己就是蜷縮在這樣的棺中,聽著李寶瓶在繭外被時之膿腐蝕時的嗚咽。她的裙擺燃燒了三十六個時辰,灰燼在星空拚出的“不悔”二字,如今正印在棺蓋內側,被陳平安的血指痕截斷最後一筆。
    在這混沌又詭譎的空間裏,四周彌漫著刺鼻的腥氣。
    “你聞到槐花蜜的味道了嗎?”陳平安的聲音仿若從無盡深淵傳來,從陸沉的脊椎骨裏緩緩滲出來,還混著《山水遊記》輕微的紙頁翻動聲。陸沉的瞳孔猛地一縮,犬齒猛地發酸,七歲那年的記憶如洶湧潮水,在舌根泛起——李寶瓶笑容燦爛,踮著腳往他嘴裏塞槐餅,蜜糖從她指尖滑進他唇紋,那抹甜味在三百次輪回後依然頑固地黏在喉頭。棺槨內壁突然詭異滲出七十二道血痕,緩緩拚成齊靜春批注的《南華經》殘章,“喜怒哀懼愛惡欲”七個朱砂字剝落時,陸沉眼神急切,伸手去接,玉牌嵌入魂鱗的刹那,掌心浮現道祖煉丹的星圖。
    一、喜魄·槐蜜痕
    第一塊“喜”字玉牌亮起時,陸沉墜入三百年前的驪珠洞天。炊煙裹著李寶瓶的笑聲在巷弄流淌,她鬢角的絨發被夕陽鍍成金線,油紙包著的槐餅遞過來時,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兩人之間的劍痕。陸沉咬下第一口,槐花蜜從餅心淌出,在他腕間凝成青銅沙漏——那是第七十二次輪回的信物,沙粒中封存著她被煉成繭絲前的最後一眼。幻境突然龜裂,陸沉跪在廢墟裏,看著玉牌映出真相:遞餅的少女是道祖剝下的喜魄,她指尖的蜜糖實為時之膿。當年巷口的槐樹早已化作劍塚的界碑,根係纏繞著他屠城時折斷的第七柄劍。
    二、怒魄·油鍋沸
    穿越星淵亂流時,李寶瓶殘留的朱砂印突然發燙。陸沉在時空褶皺裏看見她的虛影正在老馬炊餅攤前排隊,銅錢落入鐵鍋的脆響中,道祖的“怒”魄正在沸騰的油鍋裏翻騰。老馬揉麵的手掌裂開七十二道血口,每道傷口都湧出刻著“悔”字的青銅沙——那是陸沉第三百次輪回時,為救李寶瓶斬斷的因果線。“小心餃子餡!”阿良的醉話在耳畔炸響,酒葫蘆噴出的劍氣擊碎幻象。陸沉發現所謂的炊煙竟是陳平安的三千白發,發絲末端拴著的青銅鈴鐺刻著“欲”字,鈴舌是寧姚劍心上剜下的碎片。
    三、哀魄·雪吞刃
    寧姚的斷劍在鞘中嗚咽,劍柄纏著的發帶勒進陸沉腕骨。劍氣長城遺址上,他的婚書被時之膿蝕出七個孔洞,每個孔洞都映出一位已逝強者的命燈方位。中央孔洞飄出李淳罡的劍穗,穗上銅錢刻著“哀”字——那枚銅錢是陸沉屠城那夜,從妖族女童頸間拽下的長命鎖。“你吞了三斤帶血的雪。”寧姚的劍靈浮出斷刃,劍氣劃過他咽喉時帶起冰碴,“雪化在髒腑裏,就是第七萬次輪回的哀。”陸沉咳出的冰渣中裹著乳牙,那是他在星淵深處為護李寶瓶,親手拔下的妖族幼童牙齒。
    四、懼魄·骨生花
    蠻荒天下的血月下,白澤頭骨在流沙中半掩。鹿角間生長的曼陀羅花裏,封存著“懼”字玉牌。陸沉折下花枝時,荒漠突然塌陷成巨口,七百具妖族童屍從地縫爬出,每具屍體的眼眶都躍動著李寶瓶的魂火。“沉哥…”童屍們齊聲呼喚,聲音裹著驪珠洞天的晨霧。陸沉的魂鱗逆卷成甲,斬碎幻象時劍鋒劈開的卻是自己第三百次輪回的記憶——寧姚被釘在劍塚最高處,嫁衣下的鎖鏈刻滿“平安”。那日他跪在碑前,用她的斷劍削去自己三魂七魄,隻為換道祖給李寶瓶一縷轉世炊煙。
    五、愛魄·婚書血
    血順著記憶裏的劍槽回流,在現世凝成“愛”字玉牌。牌麵裂紋與寧姚頸間傷痕重合的刹那,陸沉看見劍氣長城上的婚書背麵——道祖用他的魂血寫下“誅”字,每一筆都勾連著寧姚的劍心裂痕。第七萬次輪回的暴雨夜,他親手將婚書釘入她靈台時,她的劍指曾撫過他脊背最柔軟的那片魂鱗:“你可知我等的從來不是天道公允…”話音被雷聲碾碎,而今那塊魂鱗正在玉牌中跳動,震得他胸腔滲出血珠。
    六、惡魄·麵紋悔
    陳平安的虛影在青銅雨中煮茶,茶葉是寧姚破碎的劍意,茶水裏泡著李寶瓶的長生鎖。“最後一塊‘惡’魄在老馬揉麵的掌紋裏。”他吹散茶霧,霧氣中浮現驪珠洞天早市——老馬往麵團裏揉了七兩愧疚、三兩悔恨,還有陸沉最愛的槐花粉。陸沉捏碎玉牌,碎屑化作青銅雀撞向星淵結界。最後一隻雀銜來的“惡”字玉牌上,刻著少年陸沉在屠城夜揮出的第一劍。那一劍斬斷的不僅是妖族婦孺的咽喉,還有李寶瓶為他繡的平安符——符紙碎片正在道祖心髒上繡著補天陣,每一針都穿過他輪回積攢的不甘。
    七、欲魄·鈴舌心
    七塊玉牌在魂鱗間共鳴時,星淵下起裹挾記憶碎片的青銅雨。陸沉站在雨幕裏,看著每滴雨珠中的陳平安虛影:青衫文士在白玉京廢墟煮茶,將寧姚的劍意和李寶瓶的魂絲熬成一盞琥珀光。“你總說眾生如棋。”陸沉攥住一滴雨,看著其中映出的自己——說書人、屠城者、碑刻匠、炊餅郎,八百個陸沉在雨珠裏嘶吼,“可曾聽見棋子的泣血?”雨突然倒流,七情玉牌拚成的碑文刺入他脊椎。碑文最深處,李寶瓶的虛影正在炊煙中回眸,她消散前的最後一笑凝成碑額朱砂:“陸沉,我的槐花蜜…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