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鏽劍鳴 第十三章 故人歸來
字數:5108 加入書籤
[]
101nove./最快更新!無廣告!
倒懸山的廢墟在風沙中靜靜矗立,仿佛一座沉默的墓碑,記錄著曾經發生在這裏的浩劫。陳平安與寧姚站在廢墟前,目光深沉。歸墟之地的戰鬥雖已落幕,但三教合流的陰謀依舊如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壓在三教修士心頭。
“三教合流的背後,恐怕不止是一個簡單的‘新天道’。”陳平安手指輕叩腰間養劍葫,眉間微皺,“他們的手筆,更像是在天地氣運長河中截流築壩。”
寧姚點頭,目光如劍鋒般掃向遠空:“若天道為水脈,截流者必是想要獨占源頭……但比起這些,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話音未落,一縷春風忽從兩人足底騰起。
陳平安渾身一僵。
這風溫柔得不似北境寒沙亂卷,倒像是當年驪珠洞天巷陌拐角處,總會在自己練拳酸疼時撫過後頸的那道清風——正是齊靜春常伴左右的春風氣象!
“齊先生?”他驀然轉身,劍鞘上纏繞的劍氣“錚”地震開三寸黃沙。
黃土簌簌墜落間,卻見一襲殘影在風中若隱若現。並非魂魄凝形,也非法相外顯,倒像是有人提筆在天地間勾勒了三分輪廓,剩下的七分皆因人心而生。
寧姚青絲被風掠起,目光陡然銳利:“這是……三縷春風?!”
陳平安怔怔望著那道虛影。
齊靜春隕落前將殘餘魂魄化作三縷春風的往事如雷霆炸響——第一縷在他初入劍氣長城時助他破開妖族陣法,第二縷在倒懸山水牢中替他扛下聖人威壓,這第三縷竟然在此刻顯化!
虛影的手指輕輕劃過廢墟。頃刻間焦黑石縫中抽出嫩綠新芽,一朵玉蘭迎著朔風綻放,清輝凝成齊靜春生前的剪影。那幻象不向任何人開口,卻抬袖指向東北天際,指尖掠過處星河倒掛。
“這是司風之神封姨的手法。”禮聖的歎息聲自虛空傳來,青衫大袖破開雲層步步落地,“齊靜春的三縷春風不在三界外,卻在人心天道中遊走。你們此刻所見並非魂魄殘念,而是當年他留在世間的‘道韻共鳴’。”
陳平安眼眶發熱。
他能感知到風中那份久違的溫和氣息——就像當初齊靜春為他誦讀聖人文章時,總會在字句間隙夾雜的幾聲輕咳。那些隱在經卷褶皺裏的未盡之言,此刻在沙礫摩擦聲中若斷若續。
“弟子愚鈍,”陳平安對著虛影深深作揖,“當年先生教我‘遇事不決可問春風’,今日方知春風便是先生。”
風中的玉蘭忽而凋零,花瓣逆卷蒼穹化作劍芒。眾人循著軌跡望去,隻見倒懸山東北方向雷雲漫卷,一座被十二根定海柱鎖住的山門虛影在天幕浮沉。那正是三教合流暗中布置的“移星換鬥”大陣!
倒懸山的斷壁殘垣間忽然卷起一陣疾風,陳平安猛地抬手按在劍氣長城的殘碑邊緣——碑文“浩然”二字下崩裂的裂痕中,竟滲出幾滴赤金色的血。
“是神道餘燼。”寧姚低聲念道,斬龍台的劍氣無聲凝聚於掌心。
陳平安卻忽然一怔。
那股風中夾雜的既非劍氣亦非殺意,而是某種熟悉的韻律,如春水煎茶時的汩汩清響,如草堂夜雨後的書頁翻動。他腰間的“籠中雀”劍鞘突兀地嗡鳴起來,遠處廢墟縫隙裏鑽出的一簇枯黃野草,竟在刹那間抽出新綠。
“師父!師父!”身後傳來一聲笑。
崔東山一身青衫踏雪而至,靴子踩在斷碑旁的冰渣上卻不發出半點聲響,他指尖拎著一枚青銅鈴鐺,鈴舌早已鏽蝕卻依稀可見“驪珠”篆文,“您看這春風像不像齊先生的筆跡?看似輕描淡寫,實則……”他忽然揚手對著北側虛空一拽,“藏著十萬八千條敕令呢。”
虛空如布帛撕裂,一道裹著雪片的龍卷竟被硬生生拽出形骸,風雪散盡的刹那,數十裏外一座傾倒的青銅鼎轟然炸裂,露出鼎腹中一具蜷縮成胎嬰狀的骸骨——白骨心窩處嵌著一枚赤玉棋子,正是齊靜春當年在藕花福地落子的紋路。
“禮聖一脈的‘見隙’術?”蒼老嗓音自雲端垂落,漫天鉛雲忽被某種力量揉成八卦爻象。破舊木屐踩在乾卦陽爻上的老者須發皆白,手中卻提著兩盞血跡未幹的燈籠,一盞繪青鸞銜丹書,一盞畫白虎撕黃庭。
陳平安閉目深吸一口氣,對著老者長揖及地:“師父。”
禮聖卻將燈籠往虛空一掛,燈光映出廢墟深處數百道蠕動陰影:“三教合流的醃臢東西,倒是學了幾分白玉京‘道痕刻影’的手段。”他忽然轉頭望向東南,“裴丫頭還要看多久熱鬧?”
五十丈外的殘塔轟然坍塌,煙塵中衝出一道黑影。裴錢反手握刀貼背如負棺,腳踩三十六具儒冠屍骸壘成的屍堆一躍而下,刀柄上纏著的褪色紅綢在風中炸成碎片,露出藏在綢緞夾層中的半截黑木牌位——“天地君親師”五字竟是以血反複塗抹而成。
“師父,這些儒生屍體的靈台都被刻了梵文。”她一腳踢翻身前屍首,顱骨內赫然湧出金液凝成的“卍”字,“就像當年齊先生鎮壓的爛陀山妖僧。”
崔東山突然撫掌大笑:“有意思!佛門往浩然修士靈台種因果,道門用神道殘魂煉鼎丹,儒家嘛……”他俯身戳了戳禮聖掛在天穹的燈籠,“怕不是連自家聖人的文膽都刨出來當燈油了?”
寧姚手中斬龍台忽然指向西南。
三百裏外有劍光暴起如銀瓶迸裂,劍氣卷著冰屑瞬息掠至眾人頭頂,卻在接觸燈籠血光的刹那碎成漫天星子。碎光中踏出一襲灰袍的身影,腰間酒葫蘆上“左右”二字被劍氣刻得嶙峋如崖柏。
“師兄的劍慢了三分。”陳平安指尖輕彈腰間木劍。
劍修左右解下酒壺痛飲一口:“我在劍氣長城廢墟下找到了這個。”他拋出一塊焦黑獸骨,骨麵上密密麻麻刻滿古怪符號——那是齊靜春年少時與陳平安在山神廟觀雨,隨手畫在牆角的雨水紋!
禮聖忽然將兩盞燈籠合為一處。青鸞與白虎光影糾纏升空,映得千裏廢墟纖毫畢現。無數道與齊靜春有關的因果線從眾人腳下延伸:陳平安腰間劍柄的纏繩來自齊靜春舊袍、裴錢刀柄黑木產自齊靜春故鄉的楸樹、崔東山手中驪珠鈴鐺正是齊靜春赴白玉京論道時贏來的彩頭……
“有人在用靜春的因果當釣線。”禮聖袖中飛出九枚龜甲,落地成河圖陣勢,“要釣的隻怕不是魚,而是要把整個浩然天下的龍門吊起來翻麵。”
風更急了。
陳平安突然按住即將出鞘的籠中雀,目光釘死在北方天際——原本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時爬滿鱗片狀雲紋,每一片“鱗”中央都浮著青冥天下修士的虛影,正手持玉筆往雲上書寫敕令。
崔東山翻手將驪珠鈴鐺拋向高空:“道老二這一脈的‘天鱗纂’,是要把倒懸山煉成接引青冥的渡口啊。”青銅鈴鐺在空中炸出萬千火星,每一粒火星竟都映出某位儒家聖人的身影,赫然是齊靜春生前暗中刻在驪珠內的“竊天鏡”神通!
鏡光掃過之處,天鱗敕令紛紛剝落,露出雲層後駭人景象:七具與齊靜春容貌相同的白玉傀儡正被青紫色雷電淬煉,心口皆插著半截折斷的木劍——正是陳平安當年贈予師兄的及冠禮。
裴錢刀鳴如泣,身後浮現九丈血色法相;左右劍鞘中溢出霜色劍氣,將方圓十裏化作劍塚;禮聖的燈籠光影裏飛出三千金色文字,在空中結成“非攻”禁製……
陳平安卻隻是輕輕摘下發間草繩。
四十年前那場山洪中,齊靜春就是用這根茅草替他從洪流裏捆住一尾青魚。此刻草繩隨風化入劍意,北方天幕的鱗狀雲層竟跟著扭曲成魚群奔湧的態勢。
“師父。”他忽然轉頭對禮聖一笑,眼角卻有血絲遊如赤蛟,“您說修道之人若是改寫了因果的流向,算不算違逆天道?”
禮聖沉默三息,忽然腳踏禹步踏碎九宮方位:“你現在做的每件事,靜春三十年前就在青冥天下的星盤上推演過了。”老者白發驟然轉黑,身後浮現三千年前儒道爭鋒時的戰車虛影,“放手去做,今日拆了天幕——自有為師扛這反噬!”
當籠中雀第一次完全出鞘時,倒懸山所有幸存的野草都開出了白花。
劍光似從光陰長河盡頭溯流而來,劈開萬丈雲濤後卻不斬向天幕傀儡,而是在空中劃出當年齊靜春教他讀的第一篇《勸學》——橫是劍氣鎮八荒,豎為劍意牽因果,當最後一筆“鍥而不舍”的“鍥”字寫就,七個白玉傀儡突然同時抬手按向自己眉心。
“是師兄的‘種玉決’!”左右突然暴喝,酒葫蘆炸成齏粉。
無數青光從傀儡眉心射出,竟在空中拚成一卷缺失多年的《禮記·問心篇》殘頁,而頁腳模糊印章顯露的刹那,禮聖驟然噴出一口鮮血:“原來如此……他們盜的不是天道,是靜春當年埋在三教本源裏的劍種!”
狂風驟歇。
陳平安伸手接住一片墜落的白玉傀儡碎片,碎麵映出齊靜春臨終前的回眸一笑。他終於讀懂那目光中的未盡之言——哪有什麽三教合流,這局棋真正的殺招,是他齊靜春以畢生修為化作的倒懸山劍種,要將妄圖吞天道的野心家們釣入劍爐重鑄!
“崔東山。”陳平安忽然將驪珠鈴鐺拋還給書生,“把三教那些老家夥的命燈時辰算清楚。”
“寧姑娘,煩請傳信給北俱蘆洲,說我要借龍虎山初代天師的‘斬屍台’一用。”
“至於裴錢……”他望向正在屍堆上刻鎮魂符的女武夫,“去找文廟借三千斤‘君子硯’的殘渣——研墨怎能不用禮聖一脈的骨頭?”
禮聖咳嗽著將燈籠殘骸收入袖中,卻見陳平安獨自走向遠處的石碑廢墟。春風掃過被劍氣掀翻的土層,露出半截深埋的劍柄——正是四十年前齊靜春與他初識時,斬破劫雲救他性命的那柄凡鐵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