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鏽劍鳴 第二十四章 星樞倒墜照膽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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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卦象碎裂時,青銅鏽蝕的鎖鏈突然從血池底部絞起,如同十指扣弦般扯住倒懸的星河。最後一滴凝固的卦液墜向深淵,韓老夫子拋入池中的半枚銅錢終於浮出水麵——銅綠斑駁的“通寶”二字上,刻著一朵被劍氣釘穿的蓮花。
    “果然是你。”
    崔東山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落在刀刃上的月光。他蹲在翻湧的血池邊緣,儒衫垂旒上三百顆琉璃珠同時映出池底的景象:七十二具墨家傀儡竟在暗流中拚成兩間亭的輪廓,亭角懸掛的銅鈴卻是一隻隻蒼老閉合的眼簾。那些眼皮褶皺裏沉澱的泥沙,與劍氣長城城磚下的汙血如出一轍。
    陸芝的劍鞘嗡鳴驟然停頓。她眼角餘光瞥見一道虛影從銅錢躍出,恍若當年那個教她劍術的白衣少女。但那幻象轉瞬就被血色吞沒,池水中隻餘幾縷白發纏繞住墨蛟的尾巴——那本是崔瀺留給顧璨的陰神鎖,此刻竟似活物般啃噬蛟鱗。
    “老秀才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崔東山忽然笑出聲,隨手將垂旒間蓄了千年的符水灑向池中。水珠裏炸開的不是道法清光,而是三千座烽火台的輪廓。每一簇火焰核心都燒著一頁書簡碎片,最明亮的那枚上赫然寫著:“弟子齊靜春叩問——天心何以囚神性?”
    血池中央的青銅鏡麵突現龜裂,每一道裂痕都溢出馬苦玄的玄武真血。鏡中原本倒映的十劍仙虛影開始融化,金液裹挾著劍氣凝成黑白雙魚,在韓老夫子尚未收回的道德鏡框內撕咬翻滾。黑魚額間綴著道老二的雷紋,白魚尾鰭卻刺著文聖一脈的“錯”字篆文。
    “韓前輩這麵照膽鏡,何時成了妖族溫養本命物的器皿?”寧姚的赤金劍匣突然張開四道狹縫,劍匣內壁顯化四座天門虛影。她的指尖按在劍氣長城獨有的黥紋上,那些曾被陳平安刻滿城磚的瑣碎劍意,此刻竟如活蚯蚓般鑽入鏡麵裂痕。
    墨蛟發出一聲瀕死的嘶吼,口中“靜”字虎符終於被劍意撬動。當符籙離口的刹那,血池底部的三百傀儡同時睜開空洞的眼眶——他們雙掌托舉的驪珠洞天地脈圖上,浮現出三百年前被楊老頭抹去的七十二口枯井。每座井沿都釘著半片破碎的牛角梳。
    “原來這就是答案。”陸芝的劍第一次出鞘三寸。劍刃割開的不是空間,而是流淌在光陰長河裏的因果絲線。她的劍尖精準挑中一片從陳平安酒壺掉落的榆錢,錢孔中激射出的竟是阿良在倒懸山酩酊大醉時,隨手刻在石壁上的“此處劍氣高一丈”。
    寧姚的第三目徹底睜開,七十二枚星焰順著她的脊柱沉入丹田。在劍氣與神性碰撞的轟鳴中,四把本命飛劍同時具現——
    “照膽”映出陳平安背著籮筐穿過驪珠洞天的剪影,篾條裏漏下的月光竟是當年齊靜春折斷的戒尺;“折壽”纏著大驪太後的白發,每根發絲末端都係著一枚刻有“平安”二字的銅錢;“燃燈”點燃了顧璨母親臨死前攥著的半截蠟燭,火苗裏飄著崔瀺抄錄的二十三頁《觀棋帖》;“不赦”最是凶險,劍脊浮現出陳平安被妖族扣押的“靜”字氣運,此刻那字符正在噬咬寧姚的生死簿烙印。
    那"靜"字每啃噬一筆生死簿的朱砂印記,池中便有三十具傀儡轟然炸碎。飛濺的青銅碎屑在空中結成三百年前齊靜春布下的禁製,將每一枚星焰都化作鎖鏈纏繞的篆文。陸芝忽然抬手按住寧姚顫抖的劍匣,指間劍氣化作老槐枝上最鋒利的一截枯枝,挑破了寧姚鬢角滲出的血色星辰——那竟是被陳平安刻意淡忘的驪珠洞天因果。
    "小師妹的劍太燙手,不妨讓老夫添些霜寒。"
    崔東山廣袖鼓蕩,從垂旒間抖落二十四枚冰裂的棋罐碎片。墜入血池的每一塊碎瓷都在折射中映出崔瀺的倒影:有的正與老秀才對弈,有的在劍氣長城刻錄《勸學》碑,最隱秘的那片裏竟蜷縮著陳平安初入仙途時用柳條編織的蟋蟀籠。鏡中齊靜春的戒尺忽然斷裂,迸濺的木刺精準刺入每朵星焰核心——那是韓老夫子埋在北俱蘆洲氣運裏的十二道困龍釘。
    血池突然沸騰如烹鼎,七十二劍仙虛影的融金裏浮出陳平安的身影。他穿著大驪驛卒的舊布衣,手中卻握著阿良留下的半截桃花。當花瓣飄過被"不赦"劍割裂的虛空時,每一片都顯出崔東山用劍氣刻寫的讖語:"寧斬長生路,不折太平意"。
    墨蛟骸骨沉底的瞬間,血池竟然映出倒懸的劍氣長城。城頭瓦當滴落的不是雨水,而是顧璨跪在雲海樓前磕頭時額間滲出的血珠。陸芝的劍鞘突然發出虎嘯,鞘上青銅鏽蝕成一張殘缺的地圖——那是三教祖師鎮壓遠古神靈時,用陳平安的"不小心"畫錯的半條龍脈走向。
    寧姚的"燃燈"劍尖忽然刺向自己眉心,將第三目流出的血引入劍匣。四座天門虛影轟然坍塌,卻在廢墟中升起文聖一脈的守夜人提燈,燈光裏漂浮著老秀才刻在陳平安酒壺底部的四個小字:"且飲且慎"。當燭火沾染崔瀺的《觀棋帖》殘頁時,二十三枚墨字突然脫離紙麵,化作寧姚發髻間插著的牛角梳齒。
    "好一個連環扣。"崔東山忽然起身,腳下青石裂成黑白兩色的書箱,"韓老頭子用馬苦玄的玄武命格做幌子,真正要釣的是當年楊老頭留給陸師姐的本命劍氣!"他的五指抓向血色虛空,扯出的竟是顧璨母親臨終前托付給陳平安的碎花布包,布包裏抖落的線頭在卦盤上織成了驪珠洞天缺失的那口井。
    血池深處傳來骨笛嗚咽,七十二朵星焰突然凝成嫁衣紅妝。寧姚劍指池中幻象,四劍卻在觸及虛影時齊齊轉向——"照膽"映出陳平安披紅綢的背影,"折壽"劍尖挑落寧姚發間的長生鎖,"燃燈"焚燒著兩人在劍氣長城交換的婚書草稿,而"不赦"竟要刺穿她丹田內溫養的半枚平安扣。
    "齊靜春算到了!"陸芝的劍第一次完全出鞘。三尺青鋒斬斷的卻不是幻象,而是三百年前被刻意抹去的一段光陰——青衫讀書人從池中撈起昏迷的小鎮少年時,用戒尺在他眉心點出的不是文運,而是一滴混著天劫餘燼的墨汁。被劈開的歲月裂縫裏,崔瀺十七歲的虛影正將半本《山水遊記》塞入陳平安的背簍。
    崔山突然放聲大笑,儒衫上三百琉璃珠同時炸裂。他踏著寧姚劍意裏溢出的星輝,徑直走入沸騰的血池中心。當池水漫過他腰間的垂旒時,整座卦盤突然浮現出完整的驪珠洞天地脈圖——每一口被填補的枯井深處,都釘著崔東山用傀儡術捏造的"陳平安"。
    "老頭子們下棋太髒手,"他轉頭對寧姚眨眼。
    池水漫過崔東山唇角時突然凝固成墨,三百具“陳平安”傀儡自井中拔地而起,每個肩頭都爬著顧璨豢養的那隻紅眼蜘蛛。傀儡們掌心托著的不是尋常靈石,而是齊靜春當年代師授課時,用戒尺在每個學生硯台裏點的第一滴晨露——露珠裏困著文聖一脈的"慎獨"二字。
    "陳平安最舍不得摔碎的,可不是這些泥胎木偶。"
    陸芝五指驟然握緊劍柄,鞘中青光突然暴漲七百裏。劍氣掠過血池的刹那,七十二口枯井的傀儡同時仰頭,喉間竟發出老槐樹下陳平安與顧璨分食麥芽糖時的笑聲。寧姚丹田內的平安扣驀然滾燙,燒穿了"不赦"劍的鋒芒,讓她看清每具傀儡心口都嵌著顧璨母親當年補衣裳的銀頂針。
    崔東山浸泡在墨色池水中的軀體開始溶解,每一塊血肉都化作星鬥墜向地脈圖。當他的喉結化作貪狼星位時,整座血池突然浮現兩扇青銅門——門環竟是用道老二崩碎的金身重鑄,門縫滲出劍氣長城崩塌那日,陳平安親手埋下的十萬枚劍鞘碎屑。
    "你當真要掀齊靜春的棺材板?"
    寧姚突然收劍入匣,指尖劃過黥紋帶血的劍痕。七十二道星焰自傷口湧出,在天幕燒出劍修之間最古老的婚契咒文。被焚燒的婚書草稿灰燼中,竟浮出齊靜春三百年前用戒尺寫就的判詞:"寧向直中取,不向曲裏求"——每個字都在啃噬嫁衣紅妝的絲線,露出嫁衣下墨蛟骸骨拚成的"百年渡"三字。
    血池底部驟然亮起三十六朵金蓮,花蕊深處探出韓老夫子豢養的三足金蟾。那些曾被視作天道恩賜的蓮花,此刻卻如鐵釘般穿透驪珠洞天地脈圖,每根蓮莖都纏著被崔瀺修改過的《山水遊記》殘頁。墜落的琉璃珠碎片裏,崔東山年少時抄錄的"製怒"二字突然暴漲,化作兩條蛟龍銜住青銅門環。
    陸芝的劍尖突然挑起寧姚鬢角的星焰,將其釘入地脈圖中央的那口廢井。井底傳出的不是水聲,而是陳平安背著顧璨逃出書簡湖時,靴底磨出的血泡破裂聲。當血珠滲入井壁的瞬間,七十二枚紅眼蜘蛛突然吐出銀絲,在寧姚眼前織出楊老頭藥鋪後院晾曬的繈褓布——布上褪色的梅花印,正是陳平安出生時裹身的紋樣。
    "好一場牽絲戲!"
    崔東山徹底消散前留下的最後一聲笑,震碎了血池上空的嫁衣幻象。墨汁凝成的池水分裂成三百道鎖鏈,卻非攻向眾人,而是纏繞住寧姚的腳踝直墜地脈。鎖鏈盡頭拖拽出的青銅棺槨上,密密麻麻刻著齊靜春與崔瀺少年時辯論的殘句,最新的那行朱砂小字正在滲血:"請小師弟掀棺——"
    寧姚的劍氣突然停滯。
    棺蓋縫隙裏伸出的半截手指,捏著的正是陳平安那枚從未離身的殘缺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