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新神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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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影辦公樓下,霧凇正簌簌抖落風雪。
    寒意順著脖頸鑽了進來,張一謀縮了縮頭,旁邊陪著他的副局長,和他同姓的老張道:“別往心裏去,小沈還沒咱一半歲數大。”
    嘴上安慰張一謀不要一般見識,卻恨不得雙方打起來。
    隻有這樣電影局這個裁判,才有存在感。
    以往都是幫扶,每年保國產片份額焦頭爛額,和院線方扯皮施壓,給廢物影視公司做心理按摩。
    忍受學院派一邊要錢,一邊要放開審查的聒噪。
    還沒完,港台方麵的小心思,以及相應的合作任務。
    隨著三通娛樂崛起,電影局來到了以往沒有的生態位,沒打過這麽富裕的仗。
    竟然探一探好萊塢進口片的底,今年證明了,好萊塢電影存在上限。
    張一謀說:“我認為有必要回應一下,不是為了他說什麽,而是說我自己認為有必要。炒作床戲確實不應該。”
    老張不置可否:“隨你,放心吧,今天做了安排,不會有問題。”
    張一謀稍稍鬆了口氣。
    說明官方想在市場化與意識形態間尋找一個平衡,默許沈三通批評他,但同樣接受他的解釋。
    三樓的會議中心,空調嗡嗡作響,暖氣打的很足。
    張一謀走進來。
    刹那。
    場麵安靜下來。
    本身張一謀地位就很高,再加上一周前沈三通直播炮轟,首次半公開露麵,自然吸引了所有與會的導演們,以及專家們的關注,成為了目光中心。
    不乏看好戲,幸災樂禍的人。
    張一謀多少年沒這麽狼狽過了。
    一直以來,張一謀的“大片模式”被視作中國電影產業化標杆,國際影響力也有助於文化輸出,與電影戰略目標一致。
    08年擔任奧運會開閉幕式總導演後,他就是官方認可的“國家名片”導演。
    再加上作品在題材選擇和藝術表達上,長期符合主流價值觀,《金陵十三釵》雖涉及敏感曆史,但獲得電影局立項支持,並代表中國參選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顯示很受信任。
    《金陵十三釵》達不到張偉評那個大嘴巴說的比肩《狼牙》的二十億,也沒破十億,但七億多是有的。
    本來將會繼續推動國產電影商業化進程,符合電影局鼓勵高票房主旋律影片的政策導向,同時也完善電影生態結構。
    不能三通娛樂一家獨大吧?
    不出意外出了意外。
    老張見差不多,喝了口茶:“人都來齊了,咱們開始吧。”
    張一謀示意自己有話說;“我想先回應《金陵十三釵》惹上的爭議。”
    老張說:“不急,咱不要太嚴肅,就當新春茶話會。”
    張一謀堅持道:“我認為有必要。”
    “行。”見他說到這份上,副局長老張沒再阻止。
    一方麵需要借助張一謀的國際聲譽提升電影軟實力。
    另一方麵,《金陵十三釵》涉及了審查爭議,不隻是沈三通說的問題,還有基督教元素,最終版本也是經過刪改後。
    態度是“有限支持”。
    默認影片“衝奧”,但是並不宣傳,也沒有全力支持其海外宣發。
    不反對張一謀的電影藝術表達,但是持觀望和保留態度。
    如今這個局麵,局裏洞若觀火。
    沈三通炮轟《金陵十三釵》,劍指張一謀和張偉評,看似是各自的問題,實則是新舊兩代領軍導演的角力。
    電影局現在就是端水,當個裁判,讓雙方不要打急眼,不要往下三路打。
    今天這個場合,後續消息必然滿天飛。
    老張必須做足姿態——說什麽都是張一謀要說的,和電影局沒關係,某些媒體別來找茬。
    張一謀開門見山說:“我今天就是回應沈三通對我的批評。”
    現場一陣騷動。
    未曾想張一謀這麽直接。
    張一謀翻開筆記本,說:“沈三通的批判,本質是藝術表達與時代語境的錯位。”
    “我的作品始終以探索中國文化內核和人性複雜性為目標。”
    “《紅高粱》《英雄》等影片的創作初衷,是希望用國際化的視聽語言講述中國故事,而非刻意迎合西方視角。藝術表達存在多元解讀,但我的創作根基始終立足於本土文化土壤。”
    “我依然記得,當年《紅高粱》,西方觀眾第一次看到中國土地的野性與血性的震撼,不是死寂和刻板,而是一種鮮活。”
    “隨著電影市場發展需要,我拍了《英雄》,全球票房17億美元,至今是華語片海外發行紀錄,讓世界看到中國電影的商業潛力。”
    “《英雄》也是國內首部票房破億的國產電影,2002年全球票房最高的華語電影,有媒體評價這部電影推動中國電影進入‘大片時代’。”
    “我不敢居功,隻能說這些嚐試,為中國電影工業化鋪了一點點路,為了今天的市場繁榮做了微不足道的探索。”
    “《金陵十三釵》技術團隊90為中國班底,展現了本土工業化水平,這些嚐試也為中國電影國際化積累了一定經驗。”
    “不同時代的創作必然受限於當時的社會語境和國際環境。”
    “今天的觀眾和行業對文化主體性有了更高要求,這是中國電影進步的體現。”
    “中國電影需要多元聲音和不同路徑的探索。無論是立足本土市場還是國際舞台,目標都是提升中國文化的全球話語權。”
    “我尊重沈導的觀點,也希望同行能共同推動行業良性競爭。”
    會場中人不由暗自叫絕。
    老謀子水平高啊。
    沒陷入沈三通的節奏,而是強調創作初心與藝術追求
    淡化“迎合西方”的指控,突出個人藝術使命感,避免陷入意識形態爭論。
    同時承認時代局限性,展現開放態度。
    謙遜姿態回應批評,既不完全否定過去,又表明與時俱進的意願。
    用過往曆史成績轉移焦點,強調其對行業發展的貢獻,弱化“文化依附”標簽。
    不忘展現大格局,將爭議轉化為“求同存異”的行業共識,避免輿論進一步分裂。
    見會場不少人竊竊私語,張一謀突然抬高聲調:“我說這些不是擺資曆,而是藝術評價不該脫離曆史語境!”
    然後迅速壓低聲音:“八十年代,我們連拍電影的錢都要靠海外電影節施舍。不走出去,誰看得見中國電影?”
    就當眾人以為老謀子鋪墊完要幹,誰知他話鋒一轉。
    張一謀幹脆說:“沈三通批評,我虛心接受,未來創作中,我會更注重敘事視角的平衡,既保留藝術探索,也強化本土價值表達。”
    “當然,批判可以,但不能否定一代電影人的集體努力,不能否定老一輩電影人的集體努力!”
    張一謀絕口不提電影細節,因為他知道這是死穴。
    張偉評堅持用“倪妮玉墨情欲戲”做宣傳噱頭,甚至買熱搜詞條十三釵尺度突破,徹底將嚴肅題材庸俗化。
    必須避重就輕。
    也足夠了。
    官方這方麵很寬容,隻要他立場不出問題,細節都是小事情。
    強調曆史成績隻是一方麵,重點是“電影人的集體努力”。
    沈三通才多大?
    二十來歲,不管他們有什麽樣的問題,作為後輩依然是在前輩肩膀上往前走的,就這麽急著把他們這些前輩無情的踩在地上嗎?
    老張忽然插話道:“張導的貢獻,行業有目共睹。”
    張一謀立刻接住:“是,奧運開幕式後,我本可以退休,但為什麽還要拍《金陵十三釵》?因為我想證明中國導演既能駕馭家國情懷,也能處理複雜人性。”
    他掃視全場,目光停在老張臉上,說:“就像當年《活著》被禁,我卻從沒停止用電影記錄這片土地。”
    老張微微頷首,算是同意。
    老謀子曆史記錄很好,受委屈了沒有往外跑,不至於撂挑子。
    散會後。
    張一謀鑽進保姆車,對陪著來的付露露苦笑道:“沈三通說的對,我確實踏過了線。”
    付露露自然不會說老謀子的不是:“我看是他會扣帽子。”
    張一謀望著窗外,搖頭:“一會給沈三通去個短信,事情差不多結束。”
    他想起沈三通在《誅仙》劇組說的話。
    馮曉剛也在拍曆史戰爭片,題材很是文藝,華易陪著他,也不得不陪著。
    相比之下,他就像是張偉評編織的網上的小蟲子,掙脫不得。
    此刻,張一謀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切斷與張偉評的聯係。
    沒人比他更清楚,真正讓他狼狽的不是沈三通,而是張偉評。
    沒有床戲沒有炒作,說破天也在藝術表達之內。
    張一謀不懼任何質疑。
    偏偏越過了這條線。
    相比於業務龐雜的華易,隻有他能依仗的新畫麵,張偉評,卻把他掌握的死死的。
    中午。
    沈三通的私人手機震動。
    來電顯示“老韓”。
    沈三通調侃道:“哎,您這大領導不會是來當說客的吧?”
    韓三瓶:“你小子就喜歡堵我話,真飄了?”
    “沒,沒有。我就是猜測。”
    韓三瓶正色道:“三通,張導畢竟做過奧運總導演,適當退一步對你有好處,你年輕急什麽?”
    “我對張導沒意見,直播的時候我一再強調這點。”沈三通不想背上搶班奪權的名聲,說:“當年在學校裏我為了維護他差點掛科。”
    “你知道就好。”見他知道輕重,韓三瓶掛了電話。
    掛斷電話的沈三通,下巴抵住佟麗丫的發絲,摸著她隆起的肚子,
    佟麗丫問:“誰啊?”
    “韓三。”
    “誰,哪個韓三,韓憨”佟麗丫想著剛剛打電話時的神態,至少地位是對等的,或者尊重的,遲疑問:“不是韓董吧?”
    沈三通平靜的嗯了一聲。
    “好吧。”佟麗丫習慣了他偶爾的小嘚瑟。
    掛斷電話之後多輕狂,打電話的時候就有多矜持。
    剛溫馨沒一會,沈三通手機鈴聲又響了,還是私人手機,沈三通不好意思:“說好陪你的。”
    “你去忙。”佟麗丫無奈,也習慣了。
    談了十來分鍾,見他談完了,佟麗丫問:“這次誰啊?”
    沈三通故作平靜道:“張一謀那邊的。”
    佟麗丫很意外:“啊,他給你打電話了。”
    “沒有,是他女兒。”沈三通道:“不過給我寫了封信,還在路上。”
    佟麗丫不解:“什麽意思?”
    沈三通簡單說了下今天的座談會:“直白點來說,低頭了,看在他以往的貢獻上,放過他。”
    佟麗丫驚訝的合不上嘴。
    沈三通炮轟張一謀已經夠勁爆,張一謀竟然低頭了。
    “你這什麽表情?”沈三通樂了。
    佟麗丫沒好氣:“這是張一謀,張一謀啊!”
    “張一謀怎麽了?”沈三通故意反問。
    佟麗丫難以置信:“那可是張一謀!”
    改開之後的電影史,如果沒有沈三通的崛起,至少一半內容都是關於張一謀的。
    公眾層次也許沒有深切體會,身處其中的圈內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的震撼——新神加冕了,以屠戮舊神的方式。
    沈三通見她激動,也不逗了:“行行,我知道張一謀是誰了。”
    其實沈三通自己也意外,炮轟《金陵十三釵》沒想這麽多。
    從私下裏到半公開,再到公開,不是他揪住不放,而是問題很大。
    不過現在來看,有很多意外收獲。
    很豐厚的收獲。
    首先,展現了三通娛樂的力量。
    力量是需要用一次的,哪怕隻有一次,也要使用。
    三通娛樂悄然間,通過票房成績、內容創新,成為了行業“定海神針”,華易、學院派逐漸邊緣化。
    行業生態重構,商業公司轉向本土化類型片,青年導演擁抱市場邏輯。
    文藝片的“跪姿敘事”失去生存空間。
    文化自主覺醒,公眾與從業者開始反思“西方標準”,中國電影從“迎合”轉向“自覺”。
    沈三通見證了變革,同時是這一變革的推手,變革也給予了他無盡的力量。
    在這股強大的力量麵前,張一謀要十分小心的辯解。
    炮轟《金陵十三釵》正好展現了一次。
    不用雷霆手段,怎知菩薩心腸?
    張一謀還要說聲謝謝!
    不知不覺間,沈三通成為了規則的製定者。
    走到這一步沈三通靠的不是壟斷地位,不是來自於公權力,也沒用任何見不得台麵的手段。
    依靠的隻有內容,幹幹淨淨的內容。
    以銀幕為劍,劈開時代的暗瘡與謊言!
    此刻迎來了收獲!
    沈三通理解了“大音希聲”四字的意思,沒有轟轟烈烈,輿論悄然發生了轉向。
    此後也許不需要嘶吼,隻需輕輕一推,那些垃圾電影,便會如多米諾骨牌般傾倒。
    沈三通有一股難言的成就感。
    一路走來,遭遇的攻擊不可計數。
    至少在電影領域,這一塊陣地是打下來了,遠談不上文化脊梁,但是說一句重塑電影文化脊梁絕對當得起。
    他撕開的不隻是張一謀的遮羞布,更是切斷囚禁自身創作的枷鎖,甚至是中國電影的鏽鎖。
    麵對這股力量,張一謀不管心中如何想,也必須要退讓,成了沈三通前進路上的注腳。
    用玄幻一點的說法,沈三通相當於弑殺了舊神,完成了自己的升格。
    張一謀的影響力雖不及沈三通和三通娛樂的體量,但其地位依然不可撼動。
    這種地位不是金錢所能衡量,是在過去曆史做了貢獻,除非沈三通能回到過去,否則無法改變。
    而當張一謀低頭,這一切將成為沈三通主張敘事的一部分,其他導演生出拍類似題材的想法,就要想好後果。
    午飯。
    沈三通開了瓶黃酒,小酌了一杯。
    時代變了,他已經聽到舊秩序的崩塌聲,《金陵十三釵》隻是一個開始。
    金杯銀杯不如觀眾的口碑。
    跪著摘來的獎杯,不如站著掙的票房實在。
    佟麗丫見他肉眼可見的開心,好奇問:“張導低頭,這事也算揭過了吧?”
    “算是。”
    沈三通輕輕點頭,張一謀算是揭過去了。
    不是他要改良,而是現實世界,不可能趕盡殺絕。
    如果是超凡世界,他是半神,或者心想事成的神明,要做什麽許個願就行了,不用這麽麻煩,可他不是。
    原來也沒想過要怎樣,炮轟《金陵十三釵》不是帶有特殊目的的行為。
    隻是因為它有問題,必須站出來,和其做鬥爭。
    沈三通無意窮追不舍,這並無實際意義。
    他不是為了要打倒誰,而且張一謀也不至於要被打倒。
    藝術片時代、商業片時代,張一謀都做了巨大貢獻。
    奧運會更不用多說,確實也存在曆史觀問題,但張一謀不行,其他人行嗎?
    而且張一謀不僅相比國內同行行,比國外也很行。
    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含金量,在此後每一次奧運會開幕式中得以彰顯。
    張一謀的辯解沒說謊,《紅高粱》的確展現了民族血性。
    因為同時代太爛。
    田莊莊84年執導的《獵場劄撒》,田莊莊風格代表作。
    審核“看不懂”不讓公映。
    荷蘭的導演尤裏斯伊文思,當文化部的顧問,偶然的機會看了《獵場劄撒》,看完之後他當晚就給領導打電話,說這是部非常好的電影為什麽沒通過,之後才通過了審查。
    等到田莊莊在第二年拍攝的電影《盜馬賊》,伊文思在看過第一遍之後表示,這回是真的看不懂了。
    田莊莊隻好專門再放映一次,看過第二遍的伊文思才對影片發出了讚許之聲。
    田莊莊的電影就是真看不懂,不是形容詞,就是看不懂。
    電影內核更是逆天。
    78年之後,“傷痕文學”正逢其時,電影界也不甘落後。
    對此,田莊莊卻很不以為然,他後來回憶說,那時候“傷痕文學”在內地非常熱,他很不喜歡。
    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在為現狀歌功頌德,骨子裏並沒有分析國家對人的管理上的偏差,所以他要探索和傷痕不一樣的題材。
    說白了,罵娘(否定之前)都不夠,還要罵自己(否定現在)。
    都說張一謀電影劇情弱,可也要看和誰比,放眼同代的五代導演,很強。
    《紅高粱》在當時,真就是有一股鮮活的生命力。
    而且張一謀身上有多個歲月史書,國師是一個,揶揄他迎合主旋律。
    張一謀一直以來,是主旋律主流價值的代表。
    然後奧運會國師成為了褒義詞,這是一個歲月史書。
    還有一個歲月史書,就是“農民”。
    放在後世來看,這是張一謀營銷自己接地氣。
    這個說法完全不了解以前的時代。
    “農民”這個標簽,也是用來諷刺張一謀的。
    一些人借此說他譏諷他土,圈裏的和張一謀同時代的,也喜歡用這個詞,借此來暗示張一謀在電影圈沒有跟腳,沒有家世。
    到了後世,輿論翻轉,不是張一謀輿論,是大的輿論翻轉。
    “農民”標簽成為好的了,又成了另一個歲月史書。
    這個圈子確實不能細看,沈三通自己細究起來都受不了。
    嘭!
    新畫麵影業辦公室內,張偉評將茶杯摔向牆壁。
    電腦屏幕是《電影報》微博頭條,《對話張一謀:一個時代的電影突圍》。
    沈三通進行了轉發,這是默契的信號。
    官方需要張一謀這塊“國際招牌”,不允許他被輿論撕碎,沈三通也不想背上踐踏前輩的名聲。
    悄然和解按理來說最好,但是張偉評卻滿腔怒火。
    “誰讓他擅自回應的?!”
    不經他手,事辦好了對他來說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