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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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曄琉?”
    沈陌遙微微愣怔,試探著喊出來人的名字。
    小麥膚色的寸頭男人顯出些許慌亂,他垂下眼匆匆彎腰去撿地上的那截熄的差不多的煙,手指接近地麵時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做心理準備,抬起頭後才和沈陌遙對上視線。
    “好久不見,陌遙。”他濃眉一揚,勾起一邊嘴角,聲音像被鐵砂紙磨過的礦石,低沉而略微沙啞,“總算沒白等,你果然還住在這裏。”
    沈陌遙注視他片刻,視線瞥過他手裏的那根煙。
    “哦,抱歉抱歉。”
    男人敏銳地順著他偏移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忽然意識到什麽一般,直接用食指和拇指隨意地在最後一丁點兒火星上一撚把它掐滅。
    “你瞧我這腦子,竟然忘了你不喜歡煙味。”
    他捏著煙前後望了望,在電梯間口發現了垃圾桶,便匆匆和沈陌遙擦肩而過,走去把手裏的煙拋進去。
    其實忘了也不奇怪。
    沈陌遙看著他寬闊的背影微微出神。
    畢竟,賀曄琉和他已經有兩年多沒聯係過了……更不要說見麵。
    “看在我等了你兩個小時的份上,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賀曄琉處理完煙蒂很快折返,一路走回沈陌遙家大門口時還貼心地來回揮動手臂,似乎是想把早已彌漫開的煙味盡可能散掉一些。
    “嗯。”沈陌遙偏頭咳了咳,走上前將防盜門解鎖,“隻是這麽久了,我沒想到你還會來找我。”
    透過防盜門光滑的表麵,他看見賀曄琉有些勉強地笑了笑,“這不是看你這兩年一直在忙事業麽,我也不敢貿然打擾你這個大明星啊。”
    沈陌遙點點頭,沒再說什麽,開門後側身示意賀曄琉進屋。
    “你這兒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整潔清爽。”賀曄琉對眼前寬敞明亮的居所並不感到陌生,他甚至輕車熟路地來到矮櫃邊給自己拿了雙一次性拖鞋,徑自走到客廳沙發上坐下,“怎麽感覺連家具都越來越少了?這就是最近流行的極簡風嗎?”
    “我回來住的頻率不高,你上次來過後,我陸續收了一些東西去公司宿舍。”沈陌遙關好門後走到廚房置物架旁,視線落在角落裏的兩瓶橘子汽水上,“要喝點什麽嗎?”
    “隨便,你喝什麽我喝什麽。”賀曄琉隨口一答,視線在客廳來回掃了掃,投向茶幾角落,“這是……這張照片你竟然還留著呢?”
    沈陌遙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兩瓶汽水,轉而拿出兩套小瓷杯,聽到他的問話,正在倒茶葉的手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
    他知道賀曄琉說的是哪張照片。
    賀曄琉比他大上一歲,家就在沈宅隔壁。他從小就是仗義的大哥大性子,和沈陌遙常玩在一起,也算是竹馬之交。但在他9歲時,因為父母工作需要搬離了禦碧山莊,兩人也就忽然斷了聯係。
    幸運的是,幾年後,他們因緣巧合之下上了同一所高中,重新成了要好的朋友。
    沈陌遙一直記得他們重逢那天的場景。
    他的初中是在美國上的,到了國內的高中時,有人聽說他之前在國外念書,又有一部分外國血統,總愛開他的玩笑,發現他對此反感不屑便欺淩更甚,甚至喊他“小雜種”。他發育晚,高中時一直比同齡人矮一截,遇到三兩個尚且可以靠著狠勁僵持,被聚眾圍追堵截時就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高中第二周的某個午後,他被堵在雜物間的角落,被幾個人圍著拳腳相向時,突然聽見一串吊兒郎當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句低沉的挑釁。
    “五打一,挺能耐啊?”
    他透過人群縫隙恍恍惚惚望過去,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插兜站在門口,陽光透過房間頂端的小窗灑在他身上,把他一頭毛茸茸的板寸幾乎照成金棕色。
    那男生走到他們麵前,挽起衣袖露出流暢的手臂肌肉,指節下壓發出劈裏啪啦的脆響,很快替他解了圍,卻在他恍恍惚惚抬起臉時微微一怔。
    “好久不見啊,陌遙!”
    男生俯身朝他伸出手,露出欣喜激動的笑。
    那張被放在茶幾角落的照片是他們高中畢業時的合照。
    畢業典禮上,賀曄琉沒穿校服也沒穿西裝,一身痞帥的工裝服,大剌剌攬著沈陌遙對著鏡頭比耶,還往有些愣神的他懷裏塞了罐橘子汽水,單眼皮下褐色的眼仁炯炯有神,笑的肆意張揚。
    “真懷念啊,那時的我比現在精神多了。”賀曄琉仔細端詳著照片,發出玩笑似的感歎,“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不過,你倒是沒怎麽變,一直這樣瘦。你是不是還和小時候一樣挑食?”他蹙眉規勸道,“這可不好,你現在可是日理萬機的大明星,營養必須得跟上。”
    沈陌遙端著泡好的茶走到茶幾邊放下,猶豫片刻,還是選擇坐在賀曄琉另一邊的沙發上。
    不知怎的,在賀曄琉反複說“大明星”三個字的時候,他總隱約覺得刺耳。
    那樣的語氣和重音,聽上去倒不是一種反諷,反而像是一種帶有目的性的刻意的強調。
    最初,在他參加《奏樂青春》的前期,賀曄琉和他還保持密切的聯係,然而自從沈陌遙在節目中後期人氣暴漲,成功出道後,他就變了。
    他好像一夜之間忘光了他們全部的過往,從不主動找他,回消息也是滯後很久才回上幾個敷衍的字句,冷淡而生疏。
    那時的沈陌遙剛剛出道,行程非常滿,每天連睡覺的時間都靠擠,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維係這段忽然之間變味的感情,久而久之,兩人便徹底斷了聯係。
    那現在他為什麽會忽然回心轉意一般出現在自己麵前?
    沈陌遙疑惑的同時,又隱隱有些不安。
    如果賀曄琉的動機不純的話,他其實……並不太想發現。
    在之前的年歲裏,與賀曄琉共度的點滴對始終被籠罩在家庭沉重陰霾之下的他來說,是一段彌足珍貴的記憶。
    他想盡力讓那些美好的回憶維持原樣。
    “所以你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沈陌遙端了一杯茶攏在掌心,茶水滾燙的溫度順著杯壁傳進肌膚,他的聲音不自覺變得柔和了一些。
    “沒什麽特別的事,就想來和你聊聊天。”賀曄琉從容地揚起嘴角,“我在新聞上看到你們那個限定樂隊解散了,就想著你最近會不會不是那麽忙,有時間敘敘舊。之前實在是不敢耽誤你。”
    沈陌遙眨了眨眼,視線投向賀曄琉的右手指尖,食指和大拇指的地方被之前煙蒂的火星燙的有些發紅,明燦的陽光透過客廳的窗戶照進來,他的一頭板寸又被照得像顆毛茸茸的獼猴桃,一時間竟顯得和高中時無二。
    他是一個很會給別人找理由、很容易心軟的人,所以在這瞬間,他選擇相信了賀曄琉的話。
    於是他放鬆下來,順著賀曄琉的話茬,兩人就著一壺熱茶從兒時的初遇聊到高中放學一起騎車兜風的經曆,時間悄然流淌,天色很快暗下去。
    “對了,陌遙。”
    賀曄琉幫沈陌遙和自己各斟滿一杯茶,看似不經意發問。
    “嗯?”
    “我有個……弟弟,是娛樂圈的新人。”
    他神色坦然,拿著茶杯的手卻有點抖,說話的時候有一些深色的茶水傾斜著溢出,順著杯壁滴到地毯上。
    “光曜傳媒最近不是在簽藝人嗎?那是你大哥的公司,你能不能幫我弟弟推薦一下?”
    “賀曄琉。”
    “怎,怎麽了?”
    “別的我都可以幫你……唯獨這個我做不到。”沈陌遙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平靜,“你應該早就知道的,我和沈淩夏勢不兩立。”
    賀曄琉愣了一下,顯得有些失落:“這樣啊……”
    沈陌遙察覺出他的低落,猶豫了一下,又道:“如果不嫌棄的話,六翼娛樂最近在籌備《奏樂青春2》,我可以把他推薦給節目製作人,那對新人來說應當也是個不錯的機會……你弟弟會樂器嗎?”
    “應該會一點鋼琴……你等等,我給你看看他的資料。”
    賀曄琉在手機上翻找一陣,把手機遞給他。
    “你看吧,我不太懂這些。”
    沈陌遙接過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名叫葉溪的男孩的資料卡,模卡上的男孩清秀可愛,唇角有一顆小痣,笑容乖巧,和他的小弟一樣今年剛好20歲。
    他繼續往下翻,試圖在個人技能那一欄找到樂器,賀曄琉的手機卻忽然傳來一陣震動,幾條消息從手機上方接連彈出,他猝不及防,全部看進眼裏。
    [溪寶:琉哥哥,這麽久了,你和他談的怎麽樣?]
    [溪寶:你可一定要讓他幫我進光曜傳媒啊]
    [溪寶:哭唧唧jg]
    [溪寶:要是他不同意,你就和他翻臉!]
    [溪寶:畢竟就像你說的,這是他唯一的價值了]
    沈陌遙的眼睫顫了顫。
    “你有新消息。”他的臉色白下去,把手機遞給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寸頭男人。
    賀曄琉接過手機,臉色很快變得極為難看,竟是下意識嘀咕了一句“我不是叫他這個時候別給我發消息”。
    那句話聲音很小,可是夜晚更靜,那自言自語似的抱怨就那樣無比清晰地傳入沈陌遙耳膜。
    “是嗎。”沈陌遙輕聲接話。
    於是賀曄琉十分驚恐地抬頭看向他,企圖從他的反應中看出那些消息他都看到了多少。
    時隔近三年,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認真仔細地注視沈陌遙。
    他沒什麽表情,手中茶杯裏的白氣往上飄,瑰麗的眉眼氤氳在一片朦朧的水霧中,濃黑眼睫聚著細密的小水珠,眼中一貫蘊著的鋒銳好像都被熱氣打散了,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柔弱。
    這是他一直試圖在沈陌遙身上重新找到的特質。
    就像他們高中時的第一次重逢,他狼狽窩在背光的角落裏抬眼看自己,瘦削肩膀無意識顫抖,眼眸中搖曳著將熄未熄的光。
    需要被保護,需要有依靠,仿佛自己剛才隨手就能掐滅的那點零星的火。
    脆弱、易碎,但是在他眼裏卻有一種獨特的美。
    但是這些年來,隨著沈陌遙年齡的增長、事業的攀升,他身上這種獨有的脆弱感好像逐漸消失了。
    ……又或者,是被他很好地藏起來了。
    他好像從一團一戳就破的泡沫塑料進化成了一口瓷器,戳也戳不動,雖然能被摔碎,自己卻也會被鋒利的碎片劃傷,而他隻要用點膠水黏一黏就能複原,哪怕帶著一點無法痊愈的裂痕。
    賀曄琉不喜歡那樣的沈陌遙。
    那讓他覺得深不可測、難以掌控。
    但如今,這樣令他神往的柔弱出現的時機並不太對。
    他不敢欣賞,甚至不敢直視,反倒被那樣的目光盯得愈發心虛,到最後竟是結巴著吐出一句“我晚上有個飯局得先走了,不用送”,就逃也似的離開了沈陌遙的家。
    ……
    沈陌遙垂眼盯著照片上自己手裏的橘子汽水出神。
    自賀曄琉狼狽地離開後,他腦子裏放膠片電影一樣閃過很多和他相處的畫麵。
    賀曄琉帶他在大街小巷兜風時機車引擎震顫的頻率,在自動販賣機前拉開橘子汽水時氣泡嘩啦啦的碎響,捉住夜晚河堤旁飛舞的螢火蟲後眉毛揚起的弧度,撐著傘伸手摟住他時堅實臂膀傳遞的溫暖。
    這些都是他曾經藏在內心深處,無數次翻來覆去回味的渺渺溫存。
    別人都說,生活在黑暗裏的人,看到一點折射的微光都仿佛看見了希望。
    無論那些光是否真的是為照耀自己而來。
    沈陌遙闔著眼,腦海裏忽然浮現這句話,竟然有股酸澀直衝心頭,眼眶和鼻尖驀地泛起灼熱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