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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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麽忽然這麽悲觀?”
    偌大的甲板上陽光充沛,一個梳著背頭,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坐在遮陽傘下,他手中拿著一張酒水單,倒映在監視器上的側臉剛毅英俊。
    他的聲音低沉,嘴唇細微扇動間透出些許探究:“上次見麵的時候你還不是這樣。”
    “悲觀是人之常情,陸錦昇。”係著製服圍裙的年輕男子有一雙漂亮的黑眼睛,他正微微躬身做出替坐著的男人擦桌麵的動作,聲音壓得很低,腰身在圍裙勾勒下顯出細窄的曲線,從鏡頭裏看過去有種不盈一握的脆弱,整個人卻有種沉穩堅韌的氣質。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他垂著纖長的眼睫擦完桌子,將抹布對折係在腰間,抬眼看向江流對岸遙遠的地平線,眼中閃過一絲眷戀。
    “如果我沒能走下這艘船,替我——”
    他的低語被一陣腳步聲打斷了。甲板的樓梯處出現幾個身穿教團製服,腰間別著槍的男人,嘻嘻哈哈地大步朝兩人所在的露天吧台走來,在鄰桌坐下。
    年輕男子的脊背微微繃緊,他沒有繼續先前的對話,而是從腰側拿出筆和小本子,用正常音量詢問。
    “一杯曙光依舊對麽,先生?”
    中年男人愣了愣。
    “對,一杯曙光依舊。”
    過了半響,他才有些恍惚地重複,末了又深深看向年輕的服務生,像是在進行一場鄭重的道別。
    “再要一杯……春日再臨好了。”
    “cut!”
    梁森煒坐在臨時搭建的導演棚裏,從監視器前站起身子,朝遠處的兩人連連鼓掌。
    “完美!”他發出罕見的稱讚,“情緒和節奏都非常好!”
    “小沈,我怎麽感覺你比上周又精進了?”飾演陸錦昇的陳夕霖是童星出身,他自幼以片場為家,和無數大大小小的演員搭過戲,可眼前這個不過二十多歲的新人演員對節奏天然的把控和對情緒的拿捏卻仍然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難以想象你是非科班出身。你要是再這樣進步下去,估計很快演技就超過我了。”
    “您太抬舉我了,前輩。”
    鏡頭之外,沈陌遙又變回了那個謙遜沉靜,又帶著一點淡淡疏離感的青年。
    開機後,經過一周的磨合,劇組的工作人員無論是演員還是幕後都基本相互熟悉,沈陌遙也通過出色的表現打破了眾人對他的刻板印象,在劇組中受到不少照顧。
    他入戲快,悟性高,任何導演點出的小問題也都能立刻改進,在為數不多的戲份裏都有著出色的發揮。在戲外,他等戲時總會安靜地在一旁看書或讀劇本,漂亮的臉上從未出現過不耐煩的情緒,也從來不使喚工作人員,雖然話很少,卻依舊得到很多人的喜愛,大家見到他總會笑著喊上一聲沈老師。
    “以你的資質,隻要堅持在演員這條路走下去,早晚有一天要拿到金龍獎的。”陳夕霖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對了,夜裏好像就輪到你跳江那場戲了吧?那可是商渡的高光時刻,預祝你有個好發揮。”
    “謝謝前輩。”
    沈陌遙微笑著點頭,走回休息區的時候視線卻下意識越過遊輪,落在甲板之外看似平和的江麵上。
    好像突然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他有些狼狽地停下腳步扶住護欄,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平複有些紊亂的心跳。
    沒事的。
    他用發麻的手指按了按心口,告訴自己。
    隻是稍微碰到一點水而已……別總是這麽脆弱。
    由於現在已經接近十一月中旬,滸市的氣溫在月底很快會迎來驟降,因此沿江郵輪相關的劇情在第二周就被安排拍攝,以防江水的溫度太冷,對演員造成風險。
    臨近晚上的開工的時間,葉溪帶著甜美的笑容出現在片場和工作人員們問好。
    新版劇情中,被教團追殺,走投無路的商渡在底層甲板遇到了葉溪所飾演的田子臣——也就是光曜傳媒和導演組進行商議後,決定在劇本中額外添加的新角色。
    他是一名教會高層的養子,涉世未深,善良單純。在郵輪上,他與白天兼職服務生,晚上在大舞台演唱戲曲的商渡相識並成為朋友,自父親口中聽說商渡被舉報存在通敵行為,已經下令抓捕後,他率先找到了他,試圖勸說他不要放棄生命,並表示自己會出麵向父親求情,對他網開一麵。
    在新人演員當中,葉溪的演技其實不算差,演起哭戲來可謂是我見猶憐。若是拿去演些肥皂劇,這樣的功力可謂綽綽有餘,奈何放進這樣優秀演員雲集的正劇中就有些不夠看。
    在開拍前和沈陌遙走戲時,比起演繹角色,他的表演方式反倒更像是在展現作為“葉溪”而存在的個人魅力點,即使情緒足夠充沛,在鏡頭裏的一舉一動都有比較重的表演痕跡。
    “小葉,你要多思考一下節奏的問題。對手給出的台詞你要沉浸在角色中去消化,才能做出有真實感的表演。”
    “現在的你,很難接住小沈的戲。”
    梁森煒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往導演棚走去。
    “馬上我們先過一條吧,主要保走位,不用緊張。”
    葉溪盯著中年男人遠去的身影,臉上向來雷打不動的甜美笑容裂開一條細微的口子。
    為什麽?
    在決定以演員身份出道後,大大小小的課程他上了不少,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也一直被誇獎說很有天賦,甚至得到了那個光曜傳媒的欣賞,簽約後很快獲得了s級項目裏的角色。
    但為什麽到了這裏,沈陌遙反倒成了劇組的人們口中公認的天才新人?
    明明自己一直在主動社交,麵麵俱到,連場務和後勤助理這種底層職業都有一直在笑臉相迎。
    而沈陌遙都不怎麽和人主動打招呼,卻總是能被很多人圍著閑聊。
    難道就因為他是沈氏的少爺?
    葉溪朝甲板邊緣走了幾步。
    ……
    馬上,就在這個位置,就要拍到沈陌遙演的那個角色落江的戲碼了。
    他看著昏暗無光的水麵,腦中忽然響起今天來片場前自家老板的囑咐。
    “我二弟他對這種水域容易產生類似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情況,小葉,在拍攝時還要麻煩你多照顧他。”
    “一定要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再進入拍攝,不然我有些擔心他在水裏應激,引起溺水……你知道的,他本來身體就不好。”
    葉溪知道,正式錄製的時候,江麵上會有打光,負責接應的救生員會在一旁守著,導演組的助理們也會全神貫注在不遠處的岸邊待命。
    但……現在是在正式拍攝之前,場上還沒有這麽多準備。
    一個危險的想法在腦海中逐漸成型,葉溪感到心髒在胸腔裏遲緩又沉重地跳了兩下。
    既然你大哥耳提麵命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顧你——
    額外的“照顧”,怎麽不算照顧呢?
    反正這隻是個小小的惡作劇,甚至別人看來隻會是個意外。
    他發誓,他隻是想讓沈家這個天天冷著一張臉,像是在用鼻孔看自己的少爺吃點苦頭。
    這個甲板並不高,即使毫無防備地摔進海裏也不可能受傷,而深秋夜晚的江水很涼,用來嚇唬他一下正正好。
    “沈陌遙哥哥。”他聽到自己在夜色中顯得溫柔的聲音,“你可以過來一下嗎?我想和你商量一個事。”
    沈陌遙明顯聽見了他的話。
    在甲板四周亮起的暖黃色燈管映照中,葉溪看見他遠走的身形頓了頓,像是短暫猶豫了一瞬,卻還是選擇和身邊的助理打了聲招呼,獨自一人走到他身邊。
    “什麽?”他問。
    “就是想請教一下,一會兒我不是有一段伸手抓你但是沒抓到的劇情嗎?劇本裏對這個動作寫的不是很清晰,所以我想問問你,你覺得我抓你哪裏比較好呢?”
    葉溪走近他,聲音很輕。
    “像這樣抓著領口,可以嗎?”
    他調整姿勢,用自己的身體遮住甲板上所有人的視線,無視沈陌遙皺眉的抗拒,將手放上他的領口。
    然後,隻需要輕輕一堆。
    也許是剛下過雨,地板很潮濕,也許是沈陌遙比他預想中的還要輕一些,他隻不過用出六七分力氣,就看到沈陌遙帶著些微錯愕的臉離自己越來越遠。
    沈陌遙的身體快速往後倒去。
    他終於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下意識朝前伸手,卻看見葉溪袖口的孔洞和自己領口的紐扣嚴絲合縫地纏在一起。
    葉溪也看見了,但他已經來不及也無法解開,隻能一臉驚恐地被牽引著一同往甲板外麵倒去,如同作繭自縛。
    ……
    即使甲板離江麵隻有五米多的距離,忽然的失重感依然很不好受。
    那大概是一種……心髒被人托著從胸腔裏頂出來,又粗暴地捏了兩下再塞回去的感覺。
    一切都在急速的墜落中翻轉,在閃爍著的熾白燈光中,沈陌遙隻來得及看到仿佛被巨大的破壁機攪拌到一起的水麵和黑沉沉的夜色,一切在眩暈和失重中被打碎,又在浸入海水中的那一刻被驟然重組成原本的形狀。
    摔入冰冷的江水裏的時候,沈陌遙並沒有來得及聽見什麽聲音。
    耳邊仿佛有千萬的氣泡翻湧著炸開,卻並不是轟鳴般的巨響,而是在水中沉悶地鼓動,似乎是一種寂靜的爆發,卻引來耳膜的震顫和心髒的驟縮。
    他對這種感覺記憶猶新。
    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對他來說卻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十四年前,也有一輛載著他和妹妹的車被這樣浸在冷的令人牙關打顫的,漆黑的水裏。
    和那時一樣,鹹澀腥臭的水隨著嗆咳灌入肺裏,他在水裏茫然地睜眼,除了刺痛,入眼處全是影影綽綽的一團。
    他腦袋昏沉地厲害,四肢僵硬幾乎無法自如活動,心髒在胸腔裏突突直跳,好像隻要用力咳一下就能直接被咳出來。
    實在是太難受了。他知道自己正在顫抖,正在下沉,但也許是江水太冷,又或許是身上太痛,他無法控製這一切。
    如果再這樣下去,鼓動的脈搏心跳大概很快就會歸於平靜。
    他會逐漸下沉,在深水中像被施了定身術般地墜落,直至抵達寂寥無聲的江底。
    沈陌遙的眼睫顫了顫,手指痙攣似地抖動了一下。
    不行。
    他還不能就這樣死掉。
    他可是在外婆和妹妹麵前做過保證,要成為世界一流,家喻戶曉的明星演員的。
    要是就這樣去見她們,肯定是要被笑話男子漢言而無信。
    他才不要。
    漆黑渾濁的江水中,沈陌遙用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憋著一口氣朝著冒出光亮的地方遊去。
    “快點!救生員怎麽還沒到位?”
    “準備毛巾,熱水!”
    “光往那邊打——我看到人了,我看到人了!”
    衝出水麵的瞬間,沈陌遙感到耳朵傳來一陣擠壓似的悶痛。
    在嘩啦的水聲中,他大口喘息著,抖著手抹去眼眶周圍和睫毛上掛著的水滴,看見岸邊和甲板上都站了不少人,朦朦朧朧的一片。
    好像很多人在大聲喊著什麽,但他耳中盡是水流的沉悶回響,巨獸低吼似的,什麽都聽不清晰。
    “怎麽隻出來一個人?”
    沈陌遙隱約捕捉到岸邊傳來的那句話,記憶在洶湧冰寒的江水中仿佛逆著血液回流,他終於想起,似乎葉溪也一並掉進了水裏。
    他用仍舊模糊的視線在周圍的水麵上掃了掃,終於在船身的陰影處,被扔到水麵上的一隻救生圈邊上不遠處看見了葉溪不斷撲騰的身影。
    葉溪顯然並不會遊泳,他隻是在水中無助而絕望地揮著四肢,連近在咫尺的救生圈都夠不到。
    要是就這麽不管……恐怕在救援人員趕到前,他就會先堅持不住。
    沈陌遙沒有猶豫。
    老實說,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有力氣了。
    深秋的江水冷得徹骨,但他就是頂著那口氣,掙紮著遊到葉溪身邊,伸長手臂抓住橘紅色的救生圈。
    雖然葉溪不是什麽好人……但他卻並不想看到他就這樣丟掉性命。
    沈陌遙一手攥著救生圈,另一隻手用盡全力托著葉溪,他卻掙紮得厲害,整個人攀在他身上,下意識把他往下拽以讓自己的臉浮出水麵。
    他陷在溺水的恐慌中,下手沒有輕重,接連幾下肘擊和踢腿都結結實實打在沈陌遙身上,令他胸口和腹部都是一陣劇痛。
    窒息感很快傳來,沈陌遙接連嗆了好幾口水,雙手都脫了力,隻能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放任自己再次沒入冰冷的江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