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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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沈陌遙在一張陌生的大床上睜開眼睛。
    四周的牆壁都是溫和的米白色,橙金色的陽光透過厚實的窗簾照在床尾毛茸茸的軟枕上,像塊芝士蛋糕,加濕器在床邊輕輕地響。
    人都會對未知的環境有下意識的不安和抗拒,但這間屋子的陳設過於溫馨靜謐,讓他禁不住想起那段和外祖母居住在美國的日子,甚至懷疑眼前的一切隻是一場一碰就碎的幻夢,直到臉頰蹭過絨被傳來柔軟蓬鬆的觸感,才發覺正身處現實。
    沈陌遙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他應該是又被誰給治療過,體溫已經不再滾燙,右側鎖骨下方埋的那根輸液管也不見蹤影,嶄新的紗布和敷料被規整地敷在傷口上,手腕上卻多了根留置針的管子。
    他盯著身上深藍色的絲綢睡衣發了會兒呆,靠在床頭喘勻呼吸,試圖從腦子裏捋出一點兒之前的記憶。
    昨晚下了挺大的雪,他開車來到租房中介的店鋪,卻發現那裏早就關門了,空無一人。
    他想著先回到車子裏和小貓待在一塊兒,卻不知怎麽咳了起來,意識也變得模糊,指尖很快傳來鹹腥的味道。
    再醒來時,就到了這個陌生的房間。
    ……糟了,小貓!
    沈陌遙倏地瞪大眼睛,他很快掀開絨被站起身,卻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態,剛下地眼前就陷入一片黑,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天旋地轉和愈演愈烈的心慌。
    他按著心口踉蹌半步,跌坐在床邊,蹙眉等待眼前那片小螞蟻慢慢爬開,視線正巧落在床頭的矮櫃上,神色一怔。
    一張淺藍色的紙片靜靜躺在那裏,被壓在他的手機下麵。
    沈陌遙伸手拿過那張紙。
    紙上有股很好聞的木香味,正麵用鋼筆寫著兩行字,筆鋒淩厲,字體勁瘦。
    “你的衣物被暫時放在衣帽間。放心住,租金你在四年前已經付過。”
    他趴到床尾,對著陽光逐字將紙上麵的話慢慢念出,嗓子有一點沙啞。
    “另,你的小貓在隔壁房間,他胃口很好,很健康。”
    兩句話的右下角,落款是一個花體的大寫字母y。
    這是誰寫給他的?
    好像……那天晚上確實有一個人站在自己麵前。
    個子很高,黑衣服,戴手套。
    別的細節就想不太起來了。
    沈陌遙指尖在紙上磨蹭兩下,眨眨眼。
    這段留言是那個人寫的嗎?
    但是,什麽叫“租金你在四年前已經付過”?
    他茫然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心裏找不到答案,但這些天來他沒想明白的事情很多,也並不差這一件,於是他把那張紙平整放進透明手機殼的背麵,沒再糾結。
    等待眩暈和心慌感都逐漸褪去後,他再次站起身。
    毛絨地毯被一路鋪到門口,在地暖的加持下既鬆軟又溫暖,光腳踩上去像是踩在上,沈陌遙一路走到門邊,穿上拖鞋,緩緩打開房門。
    房門外仍然很溫暖,他穿著單薄的睡衣沿著走廊走了幾步,在另一扇門前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門虛掩著,他敲了敲,沒有等到什麽人回應,卻聽見兩聲熟悉的喵喵叫。
    一直微微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沈陌遙長舒一口氣,推開房門。
    同樣被暖色調包裹的房間裏,瘦巴巴的藍眼睛小貓豎起尾巴朝他屁顛屁顛跑過來。
    那天被沈陌遙撿到的時候,他身上還很髒,毛發和泥水混在一起顯出暗沉的灰,但如今他明顯也一並得到了照顧,渾身上下都被洗得幹幹淨淨的,竟顯出白色的皮毛,隻是在背上和尾巴尖有一些銀灰。
    這麽乖巧可愛的小家夥,怎麽會獨自一人在外麵流浪呢。
    沈陌遙蹲下來揉揉他的小腦袋,又在他的肚子上擼了幾把,發覺他的小肚皮撐的滾圓,一抬頭才恍然發覺房間裏已經放好了飯盆和水盆,甚至連貓砂盆都被擺在角落。
    “看來你在這兒過得很滋潤啊。”
    沈陌遙笑著撓了撓他的下巴,小家夥很快貼著他的手指發出呼嚕聲。
    “但是可能得委屈你了——我們不能繼續住在這裏。”
    沈陌遙扶著牆緩緩站起身。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手機殼裏那張寫著留言的紙直接拿來用,折回衣帽間從自己的包裏找了紙筆出來。
    他趴在桌前,給那位y先生也留了一段話,感謝他照顧自己和小貓、給他們提供居所,告訴他自己決定離開。
    “如果我繼續住在這裏,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
    “所以我必須盡快離開。”
    他一邊輕聲念著一邊寫,也許是反反複複燒了太久,這些日子他的腦袋總是不是特別靈光,有些悶頓,寫出來的表達都不太書麵化,但他寫得很認真。
    “我還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清楚該怎樣感謝你。但是如果還有機會見到你的話,至少我想親口把謝謝說給你聽。”
    ·
    “所以現在,得重新找個地方當作咱們的家。”
    半小時後,沈陌遙帶著自己的東西和小貓,駕車離開了y先生提供的住處。
    出了大門他才發覺,那是一棟臨海的複式別墅,連外觀都和他在美國居住的地方很相似,占地麵積不大卻設計得漂亮又宜居。
    倘若他還有選擇的餘地,其實這是一個讓他十分心儀的住所。
    但是,以他現在的處境,並不適合再去租任何一處房子。
    這也是他在寫回信時意識到的。
    那些瘋狂的黑粉即然能夠在短時間內找到他的上一處公寓……繼續找到他的新住處也就隻會是幾天之內的事。
    沈陌遙翻出備忘錄。
    撐過浪潮的拍攝後,在去找外婆和妹妹之前,尚未完成的事情還有兩件。
    獲得足夠讓兩個項目落地的資金,讓妹妹的想法順利實現。
    以及,如果可能的話……以演員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再留下一些東西,也算是給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以及曾經做出的承諾一個交代。
    再加上當務之急的,找到一處比較安全的住所——
    其實,倒是有一個方法可以一次性滿足他的這三個需求。
    但是多少是有點異想天開了。
    沈陌遙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又哪裏會有劇組再找他這種人合作呢。
    抱著隨便看一看的心態,他點開了自己的工作郵箱。
    果不其然,除了堆積在一起不堪入目的各種恐嚇、辱罵郵件之外,零散的工作邀約全是一些直播電商,都是抱著黑紅也是流量的想法對他發出邀請。
    “嗯?”
    沈陌遙的指尖在一個簡短的標題上停駐。
    [相信我,沈先生,這將是你近期收到的最滿意的邀約]
    他被這封郵件無比自信的口吻勾起興趣,撈過蜷在副駕駛發呆的小雪花——他給小貓起的新名字,點開那封郵件翻閱起來。
    令他詫異的是,這封郵件的主題竟然真的是他先前認為不可能再收到的影視劇邀約。
    甚至是一部電影的男主角。
    郵件的發件人是大名鼎鼎的安以炵。
    他是一位世界級的天才導演,擅長拍攝周期很短的現實題材劇情片,以片中唯美的構圖,精妙的劇情和台詞或是引發共鳴的主題出名,獲得很多人的喜愛,這些年拿了國內外不少獎項,人送外號鬼才導演。
    不過據說,“鬼才”不僅僅指的是他在導演方麵的驚人天賦,同時也象征著他極為怪癖的性格。
    身為導演兼製片人,他的電影幾乎從不招商,台前幕後所有參與項目的人員也全部由他一人擬定,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他的選擇,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做出選擇的時候考慮的是什麽。
    在郵件中,他連劇本的類型和預覽都沒有提供,隻報出了一個相當可觀的片酬,讓他盡快去蘭浦酒店報道,就像已經拿定他不會拒絕一樣。
    這也確實是如今的他唯一合適的機會了。
    沈陌遙沒有猶豫,驅車前往約定的地點。
    安以炵本人如同傳言所說是個十分古怪的人,他在見到沈陌遙的第一時間就連連點頭,頗為嘻哈的全包頭巾下是一雙極為精亮有神的眼睛。
    “我很喜歡你現在的狀態。”
    他來回在沈陌遙身上掃了幾眼,盯住他沒什麽情緒的黑眼睛,摸著胡茬,語氣有些危險。
    “但是,不是不可以再打磨打磨……以便你後續更加進入角色。”
    安以炵讓沈陌遙在劇組住下,卻仍舊沒有告訴他劇本的詳細內容,也沒有說選中他的理由,而是在第三天晚上直接通知他去試一場戲。
    在片場,他被簡單告知自己要飾演的是一位醫生,而馬上準備拍攝的是一場被憤怒的病人家屬推搡的戲。
    “你不用去演什麽,我要看你真實的反應。”
    安以炵說了一番有些莫名的話,揮手喊了開機。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那位飾演病人家屬的年輕演員在推沈陌遙的時候鉚足了十成十的力,他一下被推著撞向桌子,尖銳桌角盡數沒進他的身體。
    他狼狽地滑到地上,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前胸和上腹很快傳來鑽心的痛。
    他一聲不吭,導演也沒有對此有任何表示,片場的眾人又一向對如今被冠以殺人未遂名號的劣跡藝人敬而遠之,自然都隻是遠遠地看著笑話,沒有任何人願意去扶他。
    安以炵盯著顯示器裏遍布冷汗,在短暫詫異後卻恢複隱忍漠然的臉看了一會兒,竟然就頗為滿意地點點頭宣布關機收工。
    過了很久,直到機器都被撤下去,場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沈陌遙才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
    他的動作很慢,連直起身子都似乎是件極為費力的事,撐著桌子的時候身體大幅晃動幾下,有抹詭異的紅色浮現在他唇邊。
    回到住處時夜色已深,沈陌遙快步走進衛生間,把頭埋在水池裏就是一陣撕心裂肺地咳,手指緊緊摳著洗手台邊緣,用力到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上都盡數浮現,脊背抖得像個篩子。
    他咳了一陣,沉默著打開龍頭,看著水流呈螺旋狀將池子裏遍布的血色一點一點暈染開,變成一灘淺紅色的水流衝入下水口,又洗了把臉。
    在白熾燈下,沈陌遙凝視鏡子裏那張濕漉漉的臉。
    墜江之後的這些日子他瘦了很多,顴骨下麵都顯出一些陰影,配合愈發深邃的眼窩,看起來憔悴極了。
    乍一看,倒是真的和網上的那些惡評一樣,像個癮君子。
    如此自嘲著,沈陌遙脫下外衣,搖搖晃晃地走向小床,小雪花從自己房間的貓爬架上跳下來,試圖隔著小門去蹭他的腳撒嬌,他卻沒有力氣再把他抱起來逗弄,隻是倒在床上急促地喘氣。
    血腥味還在順著喉嚨往上湧,他抽了幾張紙捂住嘴咳得渾身發抖,憋著一口氣從床頭抽屜裏翻出一瓶雲南白藥,囫圇吞了幾粒下去,蜷縮在床上按住仍舊在陣痛的前胸和上腹,感到意識逐漸昏沉。
    他不能睡。
    沈陌遙死死咬住嘴唇,拿過手機點開日曆。
    明天是外祖母的忌日,他得在清晨趕去郊區的墓園。
    小雪花像是擔憂他的狀態,身體緊緊貼著小門喵喵直叫,但是他已經連抬頭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都做不到了。
    他最後動了動手指勾住床頭掛著的吊墜,還是被鋪天蓋地的痛楚和困倦逐漸淹沒神誌,沉沉昏睡過去。
    ·
    沈陌遙沒能在清晨按時前往墓園。
    他匆匆乘車趕到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早已過了祭拜的時間,陵園裏也不再有什麽人,他把捧花放在薑瑾的墳前,獨自站了一會兒,斷斷續續地咳著,一回頭,沈厲崢竟站在他身後冷冷抱臂看著他。
    “消失那麽久,你還知道今天要過來?”
    “你外祖母的忌日這麽重要的日子都能遲來這麽久,沈陌遙,你到底有沒有心?”
    沈厲崢上下掃了一眼自己的兒子。
    那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款厚呢風衣,裏麵還套著羊絨衫和襯衣,袖子上沾了一些褐色的汙垢。風從他身後吹來,把衣擺吹得獵獵作響,腰間被外衣勾勒出的輪廓清瘦得可怖。
    “多大的人了,出門在外要時刻注意形象不知道嗎?何況是來祭拜你的外祖母!你看看你的衣服!髒成什麽樣了,還好意思穿出來?”
    沈陌遙垂下眼睫,對沈厲崢的怒斥沒有太多反應。
    這些天來,好像他已經對外界的各種惡意徹底麻木了。
    人一旦麻木,就會變成一座荒蕪的山丘,即便是突現狂風卷在山頭,也隻能揚起一點細微的沙塵。
    但是摧毀它也根本不需要任何外力幹涉,因為他失去的生命力源自內裏。
    土壤中的養分在流失,一草一木在枯萎,幹裂折斷的根莖包裹不住幹燥鬆弛的大地,這座隻剩一具空殼的山丘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布滿裂痕,最終轟然傾塌。
    “你外祖母悉心陪伴照顧你那麽多年,我以為你不管再如何冷血,至少同她最親近……結果你對她就是這樣的態度?你果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白眼狼!”
    “爸。”
    沈陌遙輕聲打斷他。
    “至少在今天,不要這樣說,行嗎?”
    他沉下肩偏過頭去咳了咳,聲音很輕,卻透出一絲壓抑許久的疲倦悵然,陽光把他的身影拉出很長很薄的一條影子。
    “就當是……最後容忍我一次吧。”
    自十四年前起,沈陌遙便很少用這樣尋求商量的口吻和他說話。
    像是被他語氣中濃濃的疲憊定在原地,沈厲崢看著他形銷骨立的身影,腦中忽然閃過小時候的沈陌遙拉著他的衣角小聲問他可不可以再買一盒巧克力時的景象,一時之間竟忘了回答。
    記憶裏男孩子白皙柔嫩的臉蛋逐漸褪去,他盯著眼前青年蒼白瘦削的臉頰發愣。
    不過是近兩個月沒見,怎麽沈陌遙又像是瘦了許多的樣子。
    他還在咳嗽,風吹散他的圍巾,末端順著臉頰長長一條掃過去,將他的下半張臉遮去。
    不知怎的,沈厲崢看著他在風中顯得愈發飄搖不定的身形,忽然產生一種他會就這樣隨風散去的錯覺。
    他怔了怔,緊握的拳頭鬆懈下來,略微收斂怒意。
    “……先跟我上車吧。”
    沈陌遙就算再如何令人厭恨,作為沈家的一家之主,他始終不該在大白天的墓園裏這樣大吼大叫。這相當有失風度。
    於是他試圖做出一番彌補。
    “你現在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沈陌遙已經是強弩之末,他眼眸垂下片刻點點頭,連站穩的體力都所剩無幾,也無力生出推拒之心。
    “謝謝爸。”
    他清了清嗓子,溫聲說道。
    “把我送到蘭浦酒店就好。”
    回去的路上,沈陌遙一直在咳嗽,一開始他還把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試圖壓製,後來實在是咳得停不下來,便主動升起了後座和前排之間的隔斷板,試圖讓自己的咳嗽聲不那麽惱人。
    沈厲崢最後從後視鏡向後排看去的時候,上升的擋板已經把可視範圍收的很窄,他隱約看到那人在車後座把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額頭抵著玻璃,肩膀隨著咳喘一抖一抖的,卻極盡克製著聲音,臉埋在陰影裏。
    車開到酒店後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沈厲崢開了一路的車也有些疲乏,心裏又正憋著火,在沈陌遙打開車門,卻磨蹭一陣才晃晃悠悠下車後,他的怒氣更甚,也就沒有再回頭,更不要說下車送他。
    “我先走了,爸。”
    沈陌遙下車的時候身子明顯往前栽了一下,又捂著嘴斷斷續續咳起來。
    “回去路上小心。”
    他關上車門,壓著咳意啞聲說道。
    沈厲崢一心沉浸在怒火裏,對他的話幾乎充耳不聞,很快就掉頭將車開出。
    當時的他,對自己日後會麵臨的痛心和悔恨毫無察覺的跡象。
    直到很多年後,沈厲崢都一直在想。
    如果當時他能再細心些,注意到自己的兒子其實虛弱得連下車都要花一點時間積攢力氣。
    如果他再眼尖些,能辨別出他袖口那塊被自己斥責的深褐色汙垢其實是凝結的血。
    如果他再敏銳些,在看到他霜白的臉色和驟然消瘦的身形的時候,就意識到他已經病得很重。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如果當時他是個合格的,懂得去愛,懂得去珍惜的父親。
    他的兒子是不是就不會離開他。